第二十回
臬司衙門查冤獄
秉公執法釋徐海(1)
喻茂堅是正德十四年(1519年)庚午月奉了督查院憲命,因寧王朱宸濠之亂駐留江西已經三個月了。寧王之叛,來得快,去得也快。王陽明在江西收拾殘寇,押解寧王朱宸濠至南京暫且不提。喻茂堅需日夜兼程,趕赴福州。宋景與豐城縣衙對面的伯倫酒家設宴相送。雖說是宴會,只有宋景與喻茂堅兩個人。
桌上的菜肴也頗為簡單,一盤藜蒿炒臘肉算是時令菜,還有一盤炸石雞、一盤興國豆腐、一盤米粉牛肉。兩個人在二樓的雅座,隔窗眺望,遠處的贛江像是緞子一樣,鋪陳在眼前。喻茂堅想着一個月前,這裏還是刀兵四起,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如今竟然像是兩重世界,不由地嘆氣道:“難為倉頡當年造出來武這個字,武乃止戈也,而兵戈就是武,循環往複,說不清楚啊。”
宋景卻一邊夾菜一邊笑着說道:“倉頡造‘文’字,皇帝廟號要用,數銅子兒也要用,又怎麼能說清楚呢?”說罷,兩個人相視一笑,舉了門杯一飲而盡。
宋景接著說道:“這世上的事情,很難說得通,就比如這次守仁先生鄱陽湖大破寧王來說,嚴嵩老兄代擬的捷報奏陳,竟然給批了下來。從守仁先生到伍文定,再到一干有功的官吏鄉紳,都給貶得一無是處。我昨天見了守仁先生,守仁先生正重新擬奏陳呢!開篇即是‘賴聖天子齊天洪福’,嘖嘖,文壇大才,也被逼着寫些這樣的文章。”
喻茂堅夾了一塊臘肉放在嘴裏,細細的咀嚼,急忙咽了:“聖上心心念念的御駕親征,豈能罷休啊?……”情知是失口了,忙看了看四周,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宋景知道喻茂堅的秉性,只要是自己的事情做得好,是非不入耳,是非也不出口,這樣口無遮攔,是把自己當知己了。便轉了話題:“茂堅兄要上任福建道御史了,前程遠大,我敬兄長一杯。”說著,舉杯相碰,一飲而盡。
就在這個時候,酒保唱喏道:“雅間有朋來訪。”嚴嵩跑了個大紅臉,來到了雅間之中,施禮后說道:“我來遲了,因一個同年同科遷任江西布政使,應酬了一番。”說罷自罰了一杯。
喻茂堅雖然沒有上任,但也在豐城知縣衙門讀了邸報。這位江西左布政使,正是由福建右布政使遷任的,名曰陳策。沒想到竟然是嚴嵩的熟人。宋景笑道:“應該請布政使一同前來的,茂堅兄剛好上任福建,也好打聽一下那裏的官風民情。以後茂堅兄就指着參人過日子了,這些是用得着的。”
嚴嵩聽罷,擺手一笑道:“我和陳策兄昨夜長談,我給茂堅兄說說就行了,他現在還驚魂甫定呢。”
宋景頓時就來了興趣,一邊布菜一邊說道:“哦?難道路上遇到響馬了?”
嚴嵩搖了搖頭:“比響馬還危險,你們還不知道吧,福建三衛的兵,造亂啦!”(注1)
宋景問道:“這可是奇了,這些年來,反了兩個藩王,其餘的都是劉四五張二八等等的民變,官軍怎麼還反了呢?”
嚴嵩壓低了聲音:“據說是正德十三年開始,福建三衛就斷了軍糧,再加上都督們喝兵血,哪能不反啊。”然後臉色有復正常,聲音也提高了些,說道:“不過御馬監太監尚春已經奉旨鎮守了。”說罷,瞧着喻茂堅的眼睛,認真地說道:“茂堅兄,你我雖初相識,但是卻仰慕兄台人品才學,聽我一言。到了福建,布政使司和指揮使司都盤根錯節,又因着福建三衛這檔子事,誰碰誰倒霉。在臬台衙門清理冤獄,料想是出不了事的。”
喻茂堅微笑着拱手說道:“謝嚴兄提醒。”
次日,喻茂堅便與祖父一同上路了。當年欺壓豐城的鄉紳,已經隨着寧王飛灰湮滅了,人頭就掛在縣衙朝天門下,屍身遠遠地拋在山坳中任憑野狗啃噬。嫡祖母百般不舍,祖父志善卻嘆氣說道:“你我都要入土的人了,做什麼小女兒姿態。茂堅獨自上任,我終究是放心不下。”轉而對長子說道:“孝不孝的,不在這上面,你好生的照看你娘,便是在我膝下盡孝了。”族人送出十里,才揮手灑淚而別。
祖孫二人由南昌上船,沿旴江逆流而上,至南城縣棄舟登岸,翻雲台山、葫蘆嶺至雞公山,又復買舟沿閩江而下,一路順風地到了福州府。在碼頭棄舟登岸,映入眼帘的便是連片的馬蹄形封火牆如海浪般連綿不絕,牆垛上蓋着青瓦,兩牆之間建有房舍,密密匝匝,鱗次櫛比。遠處湧泉寺寶塔在斜陽的餘暉中矗立着,慈悲地俯視着福州城。
喻茂堅問着路,來到了按察使司衙門。按察使盧宅仁慌忙開中門迎接,見一身平民打扮的喻茂堅,正與一個皓首白髮的老翁站在按察司衙門門前,還頗有些踟躕。喻茂堅忙取了官照給盧宅仁看了。因喻茂堅有御史的身份,按察使盧宅仁率大小吏目跪拜迎接,喻志善慌得拉着走騾遠遠地躲開了。
盧宅仁已經是年過半百,可能是多年打熬心血,竟然也是皓首白髮了。若不是跪拜御史等於跪拜天子,喻茂堅早也受不得這大禮了。禮畢,喻茂堅上前攙扶起了盧宅仁,說道:“這位可是盧臬台?”
盧宅仁忙往裏面請:“再也想不到,御史大人竟然此刻到來,快裏面請裏面請。”忙叫差役們奉茶,安排了祖父喻志善去休息。喻茂堅這才細細地打量盧宅仁,此人是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登己未科進士,被任命為都水司主事,管濟寧閘河。當地仲家淺諸閘的河底都淤積了,盧宅仁提議加以修治。當時宦官劉瑾,慣於弄權,官員們都曲意順從他,唯獨盧宅仁不奉承,幾乎遭害。後來劉瑾以謀反罪被誅,盧宅仁才礙以免禍。他歷官雲南副使,由於守邊有功,得到獎賞,才轉任福建按察使,絲毫沒有投機耍滑,而是一步一步穩穩噹噹地走到現在。頓時贏得了喻茂堅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