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定北侯:那年初見(晚上有二更)

第328章 定北侯:那年初見(晚上有二更)

天明燭影醉琉心,連夜冬雪夢驚鴻。

“我去北魏那年,你才七歲,總是跟在池修遠身後,背着一把比你身量還高的劍。”

“你這雙眼太冷漠,和當年一模一樣,那年朝夕節,在定北候府的常青樹下,你就是這般看着朕,將池修遠緊緊護在身後。”

“那時候,你才長到朕的肩膀,耍起劍來,卻比久經沙場的將軍還狠。”

“從你第一次出現在大燕,出現在朕前面,朕便知道,是你來了,池修遠第二次將你推到了朕面前。”

“看着你這雙眼,朕總下不去手,即便你一次次將朕置於風口浪尖,朕還是下不去手。”

“不恨,至少你來大燕了,來到朕觸手可及的地方了,至少在朕的臣民都背棄大燕背棄朕的時候,你還站在朕觸手可及的地方,至少,在最後,你放棄的是池修遠,不是朕。”

“讓我死在你的劍下,帶着我的屍體出去,池修遠就在殿外,他一定能保下你的性命。”

“常青,我死後,把我葬在大燕的城門下,我對不起大燕,註定要一輩子受盡大燕子民踐踏。”

“常青。”

她乍然睜眼,放聲嘶喊:“不!”

“常青,常青,醒醒。”

清脆的童聲在喚她,急促而又嘹亮,肩膀被劇烈地搖晃,床榻上雙目緊閉的女童緩緩睜開眼,秀氣的眉蹙起,眉間落了一層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深沉與凝重。

燭光入目,她恍然驚醒,窗頭落了一層冬雪,屋外常青樹依舊。曾經熟悉的案桌,熟悉的牆瓦,如今恍如隔世。

哦,這是北魏的定北侯府,她是北魏定北侯府的侍女常青,時年北魏三十一年,那時,她才七歲。

“常青,常青,”七八歲大的女孩坐在床頭,睜着明亮的眸子,“你又做噩夢了。”

與常青一般大的女童喚雲渺,早常青兩年入府,雲渺是北地成光族的後裔,當年定北侯爺大破成光族,便將她帶回了府,與常青一樣,她也是定北侯府的侍女。

雲渺吹熄了燭台,道:“你到底夢見了什麼,你怎生哭了?”

常青抹了一把眼睛,觸到滿手溫熱,低頭,淚濕了枕邊的褥子。她閉上眼,深深呼吸,將腦中那些凌亂的畫面驅散。原來,夢見他,心都會疼得發緊。

雲渺素來心細如塵:“你這幾日總是夢魘,每每都會哭醒,是不是讓什麼驚了神?要不讓世子爺給你請個大夫瞧瞧。”

“無礙。”

常青是侯府世子的貼身侍女,是池修遠八歲那年從街頭撿來的孩子,池修遠對常青是十分偏愛的,故而,常青雖是侍女,卻與府中的小姐一般無二。

只是極少人知道,除卻侍女的身份,常青也是定北侯府里專司暗殺的影衛,最為年幼的影衛。

定北侯大概有許多這樣暗衛,只是彼此不識得。

從榻上起身,她取了件黑色的褂子穿上:“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七八歲的女孩,卻不愛粉妝的裙子,常青總是一身一成不變的黑色袍子,成熟內斂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她生得英氣俊秀,時常被認作是男兒。

“已經辰時了。”雲渺又道,“世子方才來尋過你了,說是大燕太子今日入駐京都,讓你跟着一起去瞧熱鬧。”

常青驟然站起,大步便往外跑,衣衫還未整好,甚至,光着腳。

屋外,天寒地凍,雲渺追着常青大喊:“常青,你的靴子!”走出廂外,已然看不見常青的身影,只有雪地里一串凌亂而密集的腳印。

雲渺沉着眼,神色不明。

北上魏國,南下大燕,中部巫疆,三國鼎立之勢經久,數百年來,征戰不斷,然三國處三角之地勢,互呈制約,僵勢多年不破。

北魏三十一年,中州一戰,大燕戰敗北魏,割城池三座,並遣送榮德太子赴北魏為質。

今日,大雪漫漫,榮德太子進京朝拜,由定北侯世子出城相迎,魏都城裏人山人海,天下皆知,這大燕的榮德太子顏容天下,今日這瞧熱鬧的,多數是姑娘,大抵想一睹這天下第一美男子‘芳容’。

轎輦中,榮德太子端坐,目下無塵,容貌傾雪。

“那便是大燕的太子啊,生得好生俊俏。”

“俊俏是俊俏,就是太羸弱了些。”

“你懂什麼,榮德太子可是燕帝的心頭寵,自小金貴着,不同於市井粗漢,自然生得這般弱柳扶風。”

“弱柳扶風?你書讀得少就少賣弄文墨了。”

“……”

三五成群的女子掩着嘴耳語,不敢明目張胆,卻頻頻朝轎中投去目光。

一隻剔透瑩白的手,放下了轎簾。

這人生得俊俏,這手也是極其好看的,比世間女子還要美上三分。

駿馬踏雪進城,十里長街,百姓環繞,護衛軍從城門一直列陣到了魏都宮門。

忽而,馬前,一名女童緩緩走來,赤着腳,踩在雪上,馬蹄高高抬起,正朝着女童落下。

“吁——”

馬上的將領勒住繩索,狠狠一震,馬嘯聲剛落,男人大罵:“你找死啊!”

抬起手,鞭子便向女童揮去,圍觀路人正是瞠目結舌之時,左側馬上的少年踏馬躍起,素手抓住了鞭子。

定北侯府的世子,果然武藝精絕!

“游將軍。”池修遠鬆手,卸去了鞭子的力道,“這是我府上的侍女,還請留我三分薄面。”

不過舞勺之年,一身氣度,竟不弱一分。

游將軍還欲發作,便聽得轎中傳來少年的聲音:“怎麼了?”

清冷,矜貴,好似與生俱來。

常青突然便紅了眼眶,下意識走近,手卻被池修遠拉住,他搖頭,用唇形示意她不得靠近。

她便目不轉睛,看着流蘇遮掩的轎子,怔怔出神。

游將軍回道:“殿下,是定北侯府的侍女驚了馬。”

“可有大礙?”

聲音極是好聽,雖冷冽,卻不乏溫和。

“尚好,並無大礙。”

榮德太子道:“啟程吧,別誤了朝拜的時辰。”

“諾。”

游將軍一聲令下,繼續前行。

常青若怔若忡,池修遠拉着她避開前行的人馬,她視線跟着那遠去的轎子,失魂落魄。

池修遠吩咐府中的侍衛代為隨同,便將常青牽到了一邊:“常青,你怎生來了?”

她好似未聞,目光深凝,落在遠處。

池修遠又喚了一聲:“常青。”

她這才收回視線,斂下眸,風雪吹得喧囂,她眼眶很紅。

“怎了?可是身體抱恙?”

似乎從一月前常青落水后,她便不似從前,讓池修遠猜不透。

常青搖頭:“無礙。”

臉色越漸蒼白,池修遠這才發現,她光着腳,踩在雪裏。

“怎麼不穿鞋就跑出來了,當心受了寒氣。”他皺着眉,十幾歲的少年老氣橫秋地訓她,又將她抱上了自己的馬上,將自己外袍脫下裹住常青被凍得通紅的腳。

常青怔怔地看着他。

“怎麼了?”

她搖頭。只是突然覺得陌生,原來,記憶中那個揮兵南下血染大燕的男人,曾經年少時,這般溫柔。

她坐在馬上,池修遠牽着馬,走在燕軍護衛的隊尾。

“父親前日回京,從撻韃帶來一把青銅劍,是父親的戰利品,他將劍允給了我,我送你可好?”池修遠淡淡而語,對常青,他素來親近。

“世子,”她轉頭看他,“你不怕常青將有一日揮劍向你嗎?”

池修遠笑,篤定而道:“你不會。”

不會嗎?上世,她便用那把他送的青銅古劍,鎮守燕京,與他兵刃相見。

她道:“世事無常,從來便沒有定數。”

這日戌時,北魏成帝於承陽殿裏設宴為榮德太子接風洗塵,滿朝文武攜家眷出席。

宴上,成帝最為寵愛的清榮公主以武相挑,放言要一領大燕男兒的風采,成帝允諾,卻是榮德太子以身體抱恙為由推辭。

滿座朝臣,自然看得出來,成帝此番縱着清榮公主放肆,是想給遠道而來的大燕太子一個下馬威。

戰敗國的質子,怎可能會受到禮待。

宴散后,榮德太子暫居衍慶宮,雖不是簡陋的宮殿,卻十分偏僻,長福公公一路念叨了許久,到了寢殿還余怒未消。

“殿下,那清榮公主好生無禮,怎能在那大殿之上與你比試。”

長福是燕驚鴻身邊為數不多近侍,是大燕容妃的家生子,自容妃離世,便跟着燕驚鴻,為人急躁,卻十分衷心,少有人知,長福公公一手易容術世間難逢敵手。

長福公公十分惱怒,替自己主子不平:“主子你可是以大燕太子的身份前來朝拜,又不是坊間的雜耍。”

燕驚鴻輕斥:“多嘴。”又道,“北魏不比燕京,需謹言慎行。”

年少如他,心性卻十分沉斂,可謂深不可測。

長福諾,福了福身:“奴才知罪。”

這時,衍慶宮的高牆之上,人影晃動,如風而過。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殿外忽然騷動,火光搖晃,腳步聲急促又雜亂。

寢殿內,榮德太子輕聲問道:“外面何人喧嘩?”

殿外,幾百護衛嚴陣以待,男人高聲道:“臣魏都御林軍總統衛周鳴,奉命捉拿刺客。”

嗓音慵懶,燕驚鴻道:“本王已經就寢,退下。”

遲疑沉默了片刻,周統領才尊令:“是。”轉而下令御林軍,“去別處搜。”

待到腳步聲遠,殿外通明的火光撤去,長福公公大喝一聲:“大膽賊人,還、還不放開太子殿下。”

這刺客好生賊膽包天,居然捻滅了燈芯,破窗而入。

寢殿內一片混黑,只有抵在燕驚鴻腰腹的匕首閃過森森白光,握着匕首的手,在顫抖。

“還不快放開太子殿下,若傷了殿下,非要你五馬分屍不可!”長福公公急得滿頭大汗,又不敢靠近。

“帶路。”

嗓音稚嫩,清脆甘冽,似乎像藏了洶湧的情緒,隱忍沉凝。

女童?刺客居然是個女童!長福惱羞成怒:“你好大的膽子,來人!”

這時,手持長劍的男子破門而入,來人正是燕驚鴻的影衛,一身輕功出神入化,須臾便閃身落在了女童身後,劍出刀鞘。

燕驚鴻突然喝止:“退下。”

林勁遲疑了片刻,收了手上的的招式。

長福大驚:殿下這是為何,方才若林勁出手,縱使那女童有通天的本領,也能一招制服了她。

沒有轉頭后看,燕驚鴻問:“要去哪裏?”

聲音,不知為何,有些微顫。

女童的匕首趨近了一分,冷聲道:“離開這。”

“林勁。”沒有燭火,看不清燕驚鴻的神色,只覺得有些慌亂。

“屬下在。”

燕驚鴻命令:“去引開御林軍。”

林勁微微詫異,拱手尊令:“屬下尊令。”隨即,持劍出了寢殿。

長福公公百思不得其解,如何看,都覺得自家主子是在助這女刺客逃離。

待到殿外傳來哨聲,燕驚鴻才引路出了衍慶宮,屋外大雪,他身後,女孩還未長到他肩膀的身量,呼吸聲很輕微,只聽得見腳踩積雪發出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她的匕首,一直抵在燕驚鴻的後背。

衍慶宮位居最北,僻靜深幽,夜裏巡夜的御林軍甚少。遠去衍慶宮數百步之後,太子護衛軍都退到了百米之外。一路無話,她挾持他,停在了一處假山下。

“你要去何處?”

話落,燕驚鴻欲轉身,匕首便再近了一分,身後的女童說:“不要動,不要說話。”

他沉默下來,月下,長睫微動,臉部的輪廓繃緊,指尖不經意間在顫動。

等在雪地里,沒有光影,沒有喧囂,待到燕驚鴻肩頭落了一層雪,遠處,濃煙四起。

她突然開口,聲音有些乾澀暗啞:“我的刀很快,不準轉過身來。”

燕驚鴻沒有轉身,直到腰間的刀撤離,耳邊風聲呼嘯,他再轉身,雪地里,只留下一串腳印,身體一晃,他伏在假山上,重重地喘息。

“殿下!”

林勁帶着護衛軍趨步前來。

燕驚鴻看着遠處,身體搖搖欲墜,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林勁上前查看:“殿下可是受傷了?”

“無礙。”

視線未曾收回,他看着那腳印的方向,若有所思。

林勁道:“屬下這就去追。”

“她十分機警,不要靠得太近。”頓了片刻,燕驚鴻又道,“待她安全了你再撤離。”

嗓音,竟有幾分不可思議的柔和。

不是追擊,竟是掩護!殿下對這女童,縱容得讓人匪夷所思。

“那女童雖手法奇快,但身量不高,以殿下的身手,要掙脫並非難事。”林勁不禁多言了一句,“殿下為何故意放走那刺客?”

燕驚鴻沉聲:“不要多問,快去。”

“是。”

人散后,雪地里腳印雜亂,宮人打了燈,地上,有星星點點的猩紅,燕驚鴻搖搖晃晃,走到那一灘血色浸染的雪水前,啟唇,輕聲喚:“常青……”

十米之外,宮人大喊:“殿下!殿下!”

“衍慶宮走水了!”

“風向北,火勢太大,怕是一時半會兒撲不滅。”

“還好殿下你出來了。”

燕驚鴻一言不發,遠處火光大作,映着他側臉俊逸。十四歲的少年王爺,站在雪地里,笑得溫柔。

戌時三刻,常青方回到承陽殿,接風宴早便散了席,殿中空蕩,只有池修遠等在那裏。

“常青。”

她出神了許久,才應了池修遠一句。

“你去哪了?”他稍稍審視她的臉。

常青低着頭:“隨意走走。”

走近了,燈光下,池修遠這才發現:“你手怎麼受傷了?”

她隨口應道:“園子裏的花刮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眼底所有的光影。

池修遠凝視着她的臉,許久才開口:“成乾殿遇了刺客,今夜宮裏不安生,你去元妃娘娘那裏宿一晚,明日我來接你出宮。”眸光,落在常青的手臂上。

那傷口,分明是箭傷。這是第一次,常青對他說了謊。

若有傷口,今夜要出宮,必然不易,常青點頭:“嗯。”她抬頭,看着遠處濃煙火光,緊抿的唇角稍稍鬆開。

榮德太子入住衍慶宮,戌時二刻,風吹燭台,殿中流蘇染了火,寢宮走水,風向順北,大火燒了整整一夜,榮德太子燕驚楚濃煙入肺,險些命喪北魏。

上一世,史書里便有這一段。

上一世,燕驚鴻替太子燕驚楚赴北魏為質,一場大火傷了肺,落了心疾,每每發病,藥石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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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愛成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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