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上】
()天氣驟冷。采纖將窗戶關了,又放下棉綾罩子道:“京城現在就這麼冷了,也不知隆冬三九是什麼模樣。”
怡人進屋道:“今兒個太陽好,回頭把昨天夜裏蓋的被子都抱出來晒晒,還有那些過冬的大毛衣裳,也該取出來熏一熏。”說著把手裏端着的熱茶放到小几子上,見婉玉正斜倚在碧紗櫥里,手肘支在引枕上托着額頭,另一手拿了幾張花箋,臉上神色似笑非笑,因問道:“奶奶看什麼呢?盯着這幾張紙快半個時辰了,快放下來喝口茶歇歇眼睛。”
婉玉坐起身捧了茶喝了一口,忽然道:“孝國府三姑娘送了幾趟東西了?”
怡人道:“算上今天這回是第四趟了。”
采纖正張羅銀鎖和金簪從屋裏抱了衣裳和被子出來,接口道:“也不知那位三姑娘想什麼,隔兩三天就送一趟東西,今兒個送自己調的胭脂水粉,明兒個送自己繡的荷包手帕,後天又送打的幾根絡子。她若想求奶奶辦事,還不索性送件值錢的,就送點子小玩意兒,咱們又少不得回禮,一來一往的窮折騰。”
婉玉搖頭笑了笑道:“她的意思可不是送東西。”對怡人說:“你把我梳妝枱上的小抽屜拉開,把最上頭那封信拿出來。”怡人取了信回來,婉玉並不接,閉着眼擺了擺手說:“這是她頭一次送東西時寫的,你念一念。”
怡人展開花箋念道:
“孝國府李秀微拜啟
楊府梅氏姊婉玉冬餒。秀微於母壽宴之日與姊相識,思及風采言談,萬分欽敬,又慕姊性敏多慧,博極群書,極富詩文之技。妹愚拙不才,唯願效仿之,因詩詞隻言片語,竟道盡悲歡離合;立文只消幾字,亦言傳古今情思。意含磅礴無極,寓影人間萬象。妹昨日翻《四書》,起一時之偶興,下筆成小文一篇並小詩一首,如蒙不棄,懇請姊賜教點撥,妹不勝感激之情。
又及,妹綉荷包一個,親制香露一瓶、胭脂一盒,贈予姊賞玩。北方日漸風緊,不比江南暖潤。夜中嚴寒,望姊多加衣裳,保重安康。
佇候明教。盼禱拔冗見告。此敬上。”
婉玉聽到此處睜開眼,看着怡人道:“你覺得怎樣?”
怡人又看了一遍道:“這信瞧着再尋常不過了,孝國府的三姑娘動了雅興,寫了詩文請奶奶看看罷了。信寫得有兩分文采,末尾還噓寒問暖的,禮數周全。”
婉玉挑起嘴角道:“高明就高明在尋常上。旁人瞧不出什麼,覺得是小女孩兒家家閨閣里鬧着玩的,但裏頭的東西細推敲真真兒是有些意思。當日在孝國府壽宴上,我不過隨口提了母親說女孩兒也該讀讀《四書》,知道些經世的道理,她就立時寫了篇關於《四書》的文章,文意雖贊的是先賢,字裏行間卻流露齊家之道,自有一番見地,讓人讀了就覺得這女孩子是精心教養出來的,不但胸中有丘壑,還盡得儒風正統,日後必為賢母良婦,她這心思真是用絕了。再說送的東西,雖瞧着尋常,但每樣都做到了尖兒,那荷包你們也見了,采纖做慣了針線的,也贊做得精巧,要費許多工夫。還有香露和胭脂,這兩樣倒不見得多金貴,但盛露的瓶子和胭脂盒子卻是桃花片釉的,正紅的美人醉,很是值些銀子的。她就這麼把信和東西悄悄送來,不顯山不露水的,可意思全都蘊在當中了。我要是有意,自然能夠明白,我若無意,這信和東西也不會讓旁人拿捏把柄挑出理去。”
采纖聽完便念了聲佛道:“阿彌陀佛。得虧她送的是奶奶這樣的人,否則誰能識得什麼桃花釉,還能琢磨出她這些彎彎繞。”
婉玉道:“她是極擅揣摩人心思的。她頭一回作的是詠菊詩,最末一句‘傲世高情西風妒,誰憐黃花到古今’,我在旁批一句‘既已傲世高情,又何須嘆無人憐矣?’,只一句她便知我不愛那些個顧影自憐,自怨自艾的調調,立時改成‘傲世高情西風妒,花殺千葩到古今’,自此後再作詩,也一律沒了小兒女之嘆。黃巢有句詠菊的詩‘我花開后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這三姑娘一寫就是‘花殺千葩’,好高的心氣兒和傲性。”說完又把手中的花箋遞與怡人道:“這是她今日寫來的信,你再念一念。”
怡人念道:
“妹秀謹奉
婉姊安好。前日信中姊不辭辛勞,傳道授業,關懷之深,不遜至親,教導之切,恰如嚴師。妹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實賴姊之功也,又贈妹描金羊毫提筆,高誼厚愛,銘感不已。日夜思一感謝,前因三兄出門採辦,帶回黑漆牙雕梅花筆筒一個,紋樣精巧,故厚顏討要,三兄忍痛割愛。今將此物贈予姊,聊表感謝之意,望姊留下賞玩。冬日極寒,望多加餐飯,多添衣裳,自珍自重,海天在望,不盡依遲,盼與姊再會互訴衷腸。即頌近安。此謹奉。”
婉玉道:“覺出滋味沒有?”
怡人想了一回道:“措辭還是極妥帖的,語氣上倒是親熱多了,好像奶奶是她的親姐姐似的。”
婉玉點頭道:“是了,你細看她一趟趟寫來的信,便能發覺她措辭一次比一次親近,這最後一封信寫得已不像是與我只有一面之緣的外府女眷了。”又道:“她這一番又展自身之才,又極近拉上關係,細琢磨起來還真箇兒有些趣味。”
采纖撇了撇嘴道:“我卻沒覺出有趣味,這三姑娘心思陰沉沉的,又會說話,又會送禮,又會寫信,又會琢磨。聽奶奶的意思,孝國府的太太是中意二爺了,想把嫡出的四姑娘跟咱們家做親,這些天也送來些名貴的藥材,若如此,三姑娘一個死了姨娘的庶出閨女還使什麼手段?她再精明能斗得過太太?這樣的人聽着就扎手,日後要是嫁給二爺,還指不定會怎麼樣呢,還是躲得遠些好。”
怡人道:“從她作詩就瞧出來了,‘傲世高情西風妒’,顯見就是不甘屈居人下的。她比四姑娘模樣好,也有見識,想掙出頭也在情理之中。”
采纖剛欲開口,怡人便拉了她一下,朝婉玉一努嘴,采纖見婉玉坐在床頭捧着茶碗出神,便不言聲了,二人垂手站在一旁。過了片刻,婉玉道:“去把墨研了,我寫帖子請孝國府兩個姑娘到咱們府上來,莊子上供的野味明日就該就到了,正好讓廚房收拾出來請客。”怡人和采纖齊聲應了,一個去研磨,一個去理信箋,婉玉到案前寫帖子,暫且不表。
且說孝國府中,顧氏正跟幾個妯娌一處吃茶,忽聽有人報說楊府打發人來送帖子了,顧氏展開帖子一瞧,登時喜上眉梢,直走到內室,見明微正坐在床頭做針線,便上前笑道:“快瞧瞧,梅書達的妹妹寫了帖子來請你去她府上做客呢!我就說你天生帶人緣,討人歡喜,我才放了要跟梅家結親的口風,他們就有這個意思了。好孩子,你好生打扮打扮,箱子裏還有七八套衣裳沒上身呢,一會兒你穿給我瞧瞧,今年年初剛給你打了一套赤金的釵環手釧,還嶄新的,你戴着去。”
明微臉色發紅,道:“母親不去么?”
顧氏道:“人家邀請的是同輩的小姊妹,我自然不能跟着去了,只是這信上還請了秀丫頭,她去也沒所謂的,你與她孰輕孰重,梅家還是分得清。梅書達父母都在金陵,這一遭他妹妹單請咱們家姑娘,就是要再相看相看。你到時候嘴甜着點,有些眼色,不光要禮數周全,更要讓人家覺出你乖順賢良,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要說,該說的一句都別落下。但也別太熱絡,咱們孝國府小姐的款兒不能丟。”
顧氏說一句,明微就垂着頭細細應一句,雙手絞着裙帶子,臉兒上紅撲撲的,顧氏眉開眼笑道:“你不是做了兩色針線么?這回給梅書達的妹妹捎過去,就說是你特地做給她的。”
明微忙仰起臉道:“那是我給你做的呢!費了我半年的功夫。”
顧氏輕輕一戳明微腦門道:“傻丫頭,我不重要,人家才重要。瞧瞧,想不到我們小明微也成大姑娘了,一轉眼就要說婆家了。”
明微臉上愈發紅得厲害,扭捏了一下道:“梅家還不一定是這個意思呢。”
顧氏笑道:“一準兒是這個意思。你幾位舅母還在外頭,我先去,你好生在屋裏獃著,要是冷了,讓丫頭們再給你添個火盆。”說完撩開帘子出去了。
明微有些愣愣的,她是顧氏的嫡親獨女,自幼嬌養,正是一派天真混沌,自見了梅書達,顧氏又把意思挑破,方才情竇初開,有了小兒女心思。她抱膝坐在床頭想了一回顧氏說的話,又想梅書達舉止談笑,不知怎的又想着自己穿大紅嫁衣的模樣,不由羞得用帕子蓋上眼睛,低聲說:“呸呸!你怎麼這麼不要臉!”心裏卻漾出几絲甘甜滋味。不在話下
且說秀微吃罷早飯,去陪她兩位嫂子閑話說笑了一回。回來時看見陳嬤嬤和清芷正坐在房裏說話,便走進來笑道:“你們兩個聊什麼呢?”
陳嬤嬤是褚姨娘身邊伺候多年的心腹老人兒,見秀微回來了,忙站起身道:“姑娘回來了。”緊接着又把眉頭一皺,沉着聲音說:“方才清芷跟我說了,姑娘這些時日給楊家的奶奶又是寫信,又是送東西,挑揀的還都是姨娘留下來,值些銀子的物件。姑娘這又何苦?太太是早已中意梅家了,若是梅家看不上四姑娘,那就更不能選姑娘了。姑娘又何苦跟太太爭持了去!”
秀微一面解開斗篷交予清芷,一面走到桌旁坐下,款款笑道:“外頭怪冷的,快給我倒一碗熱茶來,搪搪寒氣。”
陳嬤嬤幾步走到秀微身邊,竭力壓低了聲音,急得跺腳道:“我方才說的話姑娘聽進去沒有?姨娘攏共就留了那麼幾箱子東西,都是給姑娘做嫁妝的,你是個明白人,怎麼犯起糊塗來了?”
秀微伸手把茶接了,喝了一口,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再說,梅婉玉每次必有回禮,也都是極精巧貴重的,不是貪人便宜之輩。”
陳嬤嬤皺着眉道:“什麼打算?即便你跟她親如姐妹了又如何?她不過是梅家嫁出來的女兒,又不是主事的太太。”
秀微放下茶杯道:“如果梅家二爺並非沒有意思,那又如何呢?他曾經跟三哥打聽過我的事,還托三哥給我捎了兩部書。梅婉玉即便是已嫁出來的女兒,但她說一句話,頂旁人說十句話。”
陳嬤嬤瞪圓了雙目道:“即便梅二爺有這個意思,婚姻之事也是父母做主,你一個女孩兒家家怎好私底下做出事情,萬一把柄落在太太手上,姑娘一生的名譽就毀了!”
秀微冷笑道:“若是我的婚事交給太太做主,我的一生才算毀了。”
正說得熱鬧,聽外頭丫鬟來報:“太太打發人來給姑娘送帖子了。”
清芷出去將帖子拿回來遞與秀微,秀微展開一看,便笑道:“是婉玉寫的帖子,讓我跟四妹妹到府上做客。”
清芷歡喜道:“這麼說,姑娘這些時日的功夫沒白費了?”
陳嬤嬤道:“先別想得高興,人家還邀了四姑娘呢,又或許人家壓根沒有跟咱們做親的意思呢!”
清芷嘆道:“姑娘也是為了將來博一回罷了,只是幾次去信,楊三奶奶回信都是淡淡的,總覺着是咱們用熱臉貼人家冷屁股,有些沒臉面似的。”
秀微道:“什麼叫有臉,什麼又叫沒臉?別人都不給你臉,只你自己死捂着自己的臉,硬撐着清高絕俗,那就有臉了?那才叫沒臉!只有先折下腰來,待事情成了,到時候所有人都給你臉,那才是真的有臉!”又對陳嬤嬤道:“嬤嬤一心一意待我好,我是知道的,但這次為了日後的前程,無論如何我都要試一試,也值得試一試。”陳嬤嬤聽了張了張嘴,最終嘆了一聲,再無言語了。
孝國府之事暫且不表。話說晚上楊晟之歸家,婉玉將送帖子的事同他說了,楊晟之道:“你在家裏也煩悶,兄弟姊妹、親朋好友一概不在身邊,有人過來說話解悶也好。”
婉玉道:“我哪裏是為了自己解悶,這次請人過來,是為了二哥的事。”又想起什麼,道:“今兒個中午,從家寄來一封信,你看看,家中是不是有事。”說完從抽屜里取出一封信遞給楊晟之。
楊晟之拆開信仔細看了一回,蹙着眉放下信箋道:“二哥鬧着要休妻,二嫂子跟他廝打起來,二哥失手捅了二嫂一刀,然後便跑得不見人了。二嫂如今性命無礙,但二哥仍不知下落。信上說,若是二哥跑到京城來投靠我,讓我照拂一二。”
婉玉啞然,片刻方道:“這都是什麼事……好端端的,又動刀動槍了。”
楊晟之道:“八成是二嫂尋死覓活的性命相脅,拿了刀出來,反倒讓人傷了。否則二哥那個性子,打死也不敢動了兇器。”
婉玉無言。楊晟之忽然從后把她抱在懷裏,下巴擱在婉玉肩膀上,道:“我猜你心裏一定想着:幸而在京城,家裏還指不定亂成什麼樣子呢,如今正好眼不見心為凈。”
婉玉不承認道:“胡說!我才沒這麼想!”
楊晟之低聲道:“為何不承認呢?跟你說,為夫與你心意相通,我也是這麼想的。”
婉玉聽了,方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事情進一步發展,梅書達的婚事完了,還有最後一塊內容,這個文就能愉快的結束啦,啊哈哈哈~
看上一章的留言,有兩點說明哈
第一,顧氏一點都不傻(有人覺得她傻,才鬥不過一個姨娘,其實不是她沒本領,而是對手很強大)。顧氏在外名聲好,看人精準,是個精明人。
第二,褚姨娘不是沒腦子,不懂給子女安排後路。她給親兒子娶了媳婦,只安排了香微的婚事就得急病撒手了,但是香微沒聽話,受忽悠嫁給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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