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下】

第三十九回【下】

話說自當日楊晟之走後,楊家便立刻操持起來,先請了七八位能掐會算的和尚道長批梅楊二人婚姻,擇良辰吉日,將挑揀出來的日子用紅紙謄寫,抄送梅家請梅海泉定奪。梅海泉擇了轉年的中秋,不幾日楊家便登門下聘,各種名目足裝了二十多輛馬車,均用大紅的綢子繫着,一路浩浩蕩蕩而來,沿途百姓無不駐足讚歎楊家富貴。

聘禮送到梅家,大小箱子堆了滿滿一院,吳夫人展開禮單命文杏念,文杏念道:

“金玉珠翠首飾大小三十套、珍珠素珠一盤、寶石素珠一盤、珊瑚系珠一盤、蜜蠟素珠一盤、水晶素珠一盤、紅寶石一盤、藍寶石一盤、白玉如意兩支、翡翠如意兩支、白玉冰盤四個、碧玉茶碗一套、玉湯碗一套、金碗碟一套、銀碗碟一套、金鑲玉箸八副、赤金面盆兩個、白銀吐盂兩個、玉罄一架、珊瑚樹一株、翡翠馬一對……”

念到此處,紫萱忍不住念了一聲佛道:“楊家真真兒大手筆,單這金銀玉器只怕就要有幾萬兩銀子了。”

文杏掃了眼禮單后列着的條目,接口道:“可不是,各色的毛呢料子、皮子、綢緞就有八箱。也難為他們這麼短時間就操持了這麼些東西,小到盛胭脂的盒子,大到屏風床頂子,色色都齊備。”

紫萱朝吳夫人看了一眼笑道:“但只怕再多的聘禮也解不了母親嫁閨女的心疼。”

吳夫人坐在屋檐下的美人榻上,手裏端着熱茶,聞言笑道:“這句話正說到我心坎里去了。聘禮再多,日後還要帶回楊家去,橫豎他們也吃不了虧。只是這些日子楊老三往咱家來得勤,我看他倒像是個有眼色明事理的,濃眉大眼的也挺受看,有個男人的樣兒,只要他能待婉兒好便比什麼都強了。”

紫萱接過吳夫人手中的茶,笑道:“這就是‘丈母娘相姑爺,越看越順眼’,我聽夫君說公爹跟他贊過幾次楊晟之,公爹的眼力定然不會錯的,母親便放心罷。”

吳夫人道:“你如今也當了娘,應知道做父母的對兒女沒有一刻能放心的。”

兩人正說話兒,卻見婉玉穿着大紅的羽紗斗篷款款的來了,紫萱道:“來得正好,楊家送聘禮來了,你快過來看看。”

婉玉道:“讓人把箱子抬到庫房裏再清點也不遲,都立在風地里,吹病了可怎麼好呢。”說著走上前,隨手揭了一個箱子的封條,打開一看,只見裏面金光錚目,登時便一愣。

紫萱用肩膀撞了婉玉一下,道:“楊家當你是個金貴人兒,這一番比當初聘妍玉還重幾倍,妍玉若是知道了恐怕又要氣得咬牙跺腳了。你日後嫁過去,妍玉少不了刁難你。”

婉玉道:“管她怎樣,我不理睬就好了。”

紫萱搖頭道:“哪有這麼容易呢。”

婉玉默默嘆一口氣,此時吳夫人說起籌備嫁妝之事,婉玉便丟開心思與母親嫂子一處商量,暫且不表。

且說冬假過了,梅書達便要動身進京,楊晟之約他一同前往。梅書達原本因楊晟之壞了吳其芳與婉玉的婚事,心中有幾分不痛快,又因他與吳其芳交好,故對楊晟之素來都是淡淡的,但如今眼見婉玉與楊晟之好事已定,對楊晟之之約也不再推脫,收拾行李帶了小廝隨從,同楊晟之乘船北上。

楊晟之本就是個擅察言觀色的聰明人,加之刻意籠絡,梅書達又素性豪放洒脫,二人不幾日便熟識起來,湊一處或高談闊論,或吟詩作對,或論史比今,在一處倒也相投。梅書達敬楊晟之穩妥縝密,圓融雅量;楊晟之喜梅書達性情英敏,為人果敢,待進京之後,二人每日裏一起讀書玩笑,日益親厚起來。

日子一晃便到了暮春時節。這一日傍晚,梅書達正坐在條案後頭看書消遣,忽聽門外有小廝道:“二爺,柯家的琿大爺來了。”

梅書達心中奇道:“他來京城做什麼”一邊說:“快請。”一邊出房門走到廳堂門前,進去一看,只見柯琿正坐在太師椅上,面帶風塵僕僕之色。梅書達笑道:“你這廝不在金陵好生獃著,跑到京城來做什麼?”

柯琿不過二十五六歲,生得矮胖,與柯瑞截然不同,身穿水綠鑲邊墨藍綢緞直身,腰間別一支紫檀玉桿的旱煙,手執象牙骨名家書畫的摺扇,頗帶世家紈絝之氣。柯琿見梅書達來了,立時站起身拱手行禮,滿面堆笑道:“兄弟這些時日過得可好?我想你想得緊,特來探望探望。”

梅書達往椅上一坐,斜着眼看着柯琿道:“少來這一套,你什麼貨色我不清楚?老實說罷,你是不是在金陵闖了禍,丟了爛攤子尋到這兒避難來了?”

柯琿忙擺手道:“哪兒能呢,我這番上京是有要緊的事。”說著探過身,殷勤道:“我這一遭來京城是來做買賣的,順便探望姑母。我一個姑母嫁給孝國公家一房親戚,如今她兒子娶親,父親命我前來拜望。”說著又搓手道:“還有一樁事與你說。”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請帖交到梅書達手上道:“我去姑母家恰遇上孝國公府上的四公子李榛,他在國子監捐了監生,久仰兄弟大名,聽說我和兄弟認識,立時寫了請帖,千托萬求的讓我務必帶到,請兄弟明日到孝國公府上吃酒。”

梅書達展開請帖看了看,道:“我們梅家跟孝國公府並無深交,他好端端的請我做什麼?”

柯琿笑道:“橫豎不是鴻門宴,小李公子不過想和你結交罷了,況兄弟就算不給他面子,也總要賣我個面子才是,那李榛知道你和楊晟之交好,便要一併請了,一同到國公府去。”說著又拿出一張請帖來。

梅書達暗道:“這孝國公祖上是跟隨太祖征戰的大將,後來封了爵位,至今仍得聖眷,與之結交也並無弊處。”想了一回道:“既是國公府的公子請了,我去就是了。”說完提筆給楊晟之寫了封信,連同請帖命小廝去送。柯琿見梅書達應了,自覺能與國公府攀上干係,也不禁眉開眼笑。

第二日恰逢翰林院放假,梅書達清晨用過了飯便與柯琿、楊晟之一道騎馬到了孝國府。孝國府門前早等着幾個小廝,將人迎接進去。只見孝國府後花園的水榭里早擺了一桌上等酒席,不少錦衣華服的公子已入座,林林總總七八位,均是在翰林院讀書的世家子弟,上首位坐一十五六歲的少年公子,唇紅齒白,眉目清秀,正是孝國府的四公子李榛。大家互相見過了,然後吃茶。

李榛端起酒杯笑道:“在座諸位均是同窗,今日蒞臨府上不勝榮幸,今日尤以梅、楊二位才子,一邀即到,我真覺蓬蓽生輝了。”

梅書達和楊晟之同時舉杯道:“客氣了。”楊晟之笑道:“原先只聽說孝國府上四公子風采,頗有孟嘗遺風,今日得見果然傳言不虛。”大家聽此言紛紛將酒杯端了起來一飲而盡。兩三杯酒下肚,李榛命府中的戲子彈曲兒,眾人一邊吃喝一邊閑談,所說的不過是哪家的戲子好,哪家的公子納了新妾,哪家的酒樓滋味地道。梅書達頗覺無聊,抬頭一看,只見柯琿說得口若懸河,楊晟之則面帶笑容,與身畔坐着的人互有應答。

正此時,只聽李榛道:“就這麼吃酒豈不沒趣兒,不如大家抽個簽行令,抽中了需根據簽上的意思唱支曲子。”

眾人紛紛道:“不好,太難了。若唱得不好豈不丟人。”

李榛笑道:“不怕,簽是我制的,均與風月相關,若唱不上來罰酒就是了。”說著已有小廝取來一隻玉筒,當中的簽也均是玉質,光潔剔透,又有一小廝取過一隻木盒,摸出兩個骰子,李榛放在盒中搖了搖,揭開一看,只見是三點,恰是楊晟之。楊晟之笑道:“頭一個是我。”說著從玉筒里摸了支簽,只見上頭篆刻兩個小字:情痴。

梅書達見了拍手笑道:“這個簽意有趣,我還未聽你唱過,快唱一首來聽聽。”

楊晟之道:“權當拋磚引玉了罷。”說完和着琴音唱道:

“寂靜深院落梅遲,紅巾膩雪染胭脂,流月無聲幽夢辭。我是人間多情痴,淺斟低唱風月時,一重昏曉一重思。”

唱完眾人齊聲喝彩。梅書達小聲對楊晟之道:“本以為你不擅詩文,想不到你竟也會做如此濃艷纏綿的詞句出來。”

楊晟之低聲道:“我看過婉妹妹寫的詩詞,首首都好。我也試着做幾首,竟都不如她的,這才用功讀了幾天詩詞句罷了。”

梅書達聞言哈哈笑了起來,一邊搖頭一邊斟酒,暗道:“這楊晟之倒真有幾分痴性。”

楊晟之喝了酒將骰子一擲,擲出了十二點,數一圈恰好是柯琿。這柯琿本是個不學無術之徒,生怕在眾人面前丟醜,心中緊張,摸了一根簽,見上頭寫了三個字:佳人。

柯琿一時無言可對,抓耳撓腮之際,忽想起在金陵時曾與楊昊之一同吃酒,席間楊昊之曾唱過一曲,此刻依稀能想起幾句,登時如獲至寶,忙道:“有了!有了!”唱道:

“你是那風流萬種的知心人,你是那花落流紅的真多情,你是那閑愁點點的相思病,你演的是梁園戲,你唱的是《金縷曲》。呀!你是俺心頭的小靈犀。”

唱完眾人紛紛道:“不切題了,該罰!該罰!”柯琿爭辯道:“怎不切題了?我唱的正是位唱戲的佳人。”眾人哪裏肯依,一徑兒說要罰酒。李榛道:“卻要罰一杯的。”梅書達道:“令官都說了,你便罰罷。”柯琿聽梅書達這般說了,便端起酒杯來罰了三杯。

席間一時玩笑不斷,梅書達卻頗覺不耐,借了內急偷溜出來,在孝國府後花園的池子邊逛了一遭,走到一處爬栽滿芭蕉的牆壁前頭,忽聽到幾聲啜泣之音,梅書達一怔,探頭朝牆后望去,只見個女孩正躲在牆后捂着嘴低聲哭泣,雖強忍着聲音,但又不時哽咽出聲,顯是悲痛至極,肩膀單柔,隨哭聲一顫一顫的,看着好不可憐。梅書達素不喜女子哭泣,但見那女孩哭得傷心,卻不知怎的拔不開腿,**勸幾句又覺得造次。一時女孩哭濕了帕子便用衣袖來擦,梅書達忍不住將腰間的汗巾解下來遞過去道:“用這個擦罷。”

那女孩聽見聲音登時大吃一驚,猛地抬頭看來,梅書達只見那女孩十五六歲年紀,翠眉櫻唇,眼如橫波,桃臉杏腮,身材纖裊,竟生得十分嫵媚雅麗,此時滿面淚痕,格外引人愛憐。那女孩瞧見梅書達先一怔,后立時肅起臉道:“你是何人?”

梅書達道:“我叫梅書達……”話還未說完,卻聽有人喚道:“三姐姐,三姐姐!”梅書達連忙閃到牆后。此時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公子跑來,扯了那女孩的袖子道:“姐姐莫要哭了,快擦一擦淚……我猜你就在這兒呢,今天四哥在園子裏宴請賓客,若撞上什麼人便不好了。”

那女孩道:“待會子回去,萬不可跟人說過看我哭了。”

那小公子道:“那三姐姐先到我房裏,用冰毛巾冰一冰眼睛再回去罷。”二人一邊說一邊往回走,梅書達悄悄探出頭來觀瞧,偏巧那女孩也轉過頭看,四目相對,梅書達心頭撞了一撞,那女孩連忙扭過頭跟那小公子走遠了。

梅書達站了好一陣方才失魂落魄的往回走,待到席間,眾人見他紛紛道:“就差你了,還不快抽一支。”說著將簽筒遞到梅書達跟前,梅書達迷迷糊糊的抽了一根,楊晟之拿過來一看,笑道:“你這支簽好,寫的是‘相思’。”

這簽正應了梅書達的心事,梅書達道:“極好。”然後唱道:

“忘不了紅蕉隱隱碧窗紗,尋不見去年桃面玉琵琶,愁不堪空庭驟雨打梨花,望不完衰草染煙霞,夢沉沉小樓風燭映殘畫,酒半醒黃昏青山抹寒鴉,泊不穩的蘭舟,留不住的去馬,好一似剪不斷的相思點點,隔不盡的明月天涯。”

唱罷柯琿第一個鼓掌喝彩,李榛含笑道:“此番行令,只怕梅二公子要奪魁了。”

梅書達心裏仍想着那芭蕉牆邊的少女,口中只管含混應着,楊晟之見狀恐他是因為多吃了酒身上不好,幸而此時筵席也將散了,楊晟之便同梅書達告辭離去。

**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晚了點,主要是這章里有詩詞,我久久不填詞不寫曲了,生疏好多,所以很慢

大家看在我這麼晚還更新的份兒上原諒我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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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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