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上】

第三回【上】

()傳喜訊婧玉升品儀訴苦情娟玉忍醋意

第二日一早,婉玉起來時芍已將上學要用的文房四寶等物準備停當了。。婉玉凝神一瞧,只見紅芍穿了件棗紅繡花鑲邊衣裙,頭髮蘸了刨花水梳得油光可鑒,臉上略用了些水粉,唇上也點了口脂。她本就生得妖裊,這一番打扮更添三分姿色。

婉玉見她這般裝束,心中暗暗納罕,梳洗之後,給臉上搽了藥膏,換了件半新的衣裳便要出門。夏婆子卻趕緊過來,在包里塞了一包點心道:“姐兒上課累了便吃個墊墊肚子,養養精神。”婉玉見她神色殷切,心中一暖道:“勞夏媽媽費心了。”夏婆子笑道:“會識文斷字是個好事,姑娘病了幾日,身子還沒大好,在外不比家裏,姑娘自己也多經心,藥膏和清涼油我都交給紅芍了。”猶豫片刻,又道:“還有,姑娘要是聽到什麼風言風語也別掛在心上。”

婉玉握了夏婆子的手,笑道:“夏媽媽,你說的我都記下了。”說完別了夏婆子,跟着引路的丫鬟走到柳府側門旁,只見停着兩輛馬車,主人乘一輛,丫鬟另有一輛,婉玉上車一看,只見姝玉和紫萱已坐在車上了,旁邊還坐一六七歲的孩童,生得白嫩,與姝玉容貌酷似。婉玉心中有數,笑着叫了一聲:“姝姐姐,萱姐姐。”又對那孩童道:“祥兄弟好。”姝玉微一點頭,馬上又別過臉去,柳祥見其姐如此,也微點了一下頭。倒是紫萱關心了婉玉兩句。

等了許久,妍玉方姍姍的來了,一上馬車便掩口笑道:“是我遲了。早上去請安,爹說酥酪是新做得的,非留我吃些,唉,我緊趕慢趕的,還是慢了。”說著眼睛卻瞅着婉玉。婉玉自是懶得搭理她,只低了頭不語。

紫萱哈哈一笑道:“說的是,遲了這麼久,怕是吃了好幾大碗了吧?大清早的妍姐姐可切莫吃撐着了。”

妍玉聽她話裏有話,但看紫萱臉上笑眯眯的,也不好發作,便哼一聲道:“吃撐了總比沒得吃強。”說完便不再言語。紫萱忍着笑意,抬頭看去,只見姝玉坐在她對面,眼中流出讚歎之色,和她對視,二人微微一笑。

馬車行過兩個巷子,而後停了下來。婉玉讓紅芍攙着下了車,舉目便看見一座大宅院,朱紅的大門上掛了一塊匾額,上書“群英書堂”四個大字。這群英書堂確有幾分名堂,早些年是一位告老還鄉的翰林創辦,林林總總出過三十幾個舉子和十餘位進士,故而名氣很響。。後來書院分了東西院,東院請頗有名望的大儒講學;而西院則專門教習閨秀們琴棋書畫、廚藝女紅。

婉玉原先因腿腳不便,自幼在家教養,故而第一次來到西院書堂,心中自是新奇,忍不住左顧右盼。只見屋中左手側牆上掛一幅《湘君洛神圖》,畫下設一長書案,書案右側擺幾部書,中間置一張烏玉琴,左側擺着綠檀制的一枰棋盤,隨意散放着數十顆黑如點漆、白如雪凝的玉棋子。另前方琳琅滿目的擺放筆架、筆筒、筆洗、鎮紙、硯台等物。往右看,屋子正中擺了十幾張張桌椅,牆兩側掛着字畫,另設有兩方黑漆几子,上擺着建蘭,屋中自有一脈淡淡清香。

婉玉在心中贊了又贊,見屋中已來了四五位十四五歲的小姐,便跟紅芍隨便挑了個位子。剛一坐下來,便見屋中人不約而同向她望來,竊竊私語道:“快看,柳家那個小潑婦來了!”“臉上還帶傷,定是被家裏人打了,這回可是破了相!看她還怎麼裝嬌賣俏!”“少說兩句,讓她聽見了定要過來打你!”“怕什麼,她自己丟人現眼,是個小妾生的,竟然還想攀上高枝兒,為個男人尋死覓活,還有臉出來見人!”說罷一個紙團飛來,正好打在婉玉裙角。婉玉低頭一看,那紙團上竟沾了墨汁,將雪白的裙擺染黑一塊。旁邊登時傳來幾聲輕笑,有人小聲道:“這下裙子跟她的臉一樣嘍!”柳婉玉仗着貌美,平日上課時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自是惹一眾小姐厭煩,加之她又性子霸道如火,平日裏沒少和別人吵架,故而見她倒霉,人人都拍手稱快。

紅芍見狀不由覺得難堪,縱然她不喜這小主人,但也知一榮俱榮的道理,眼見婉玉被人這般難聽的奚落,她也覺面子上不好看,又氣又惱,向那幾個小姐瞪去。妍玉幸災樂禍,遠遠的坐了下來。姝玉向來是個清冷性子,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倒是紫萱看不過,剛想過來安慰婉玉幾句,卻見婉玉不緊不慢的坐了下來,揚起聲音抑揚頓挫道:“有本事就當面大聲講出來,再有本事的到人家家門口嚷嚷去,背地裏頭道人家長短,真真兒長舌婦的做派!”說完扭頭對紅芍道:“紅芍!這裏頭太髒了,快拿抹布把這桌子給我擦擦!”紅芍大聲道:“姑娘說的是!”掏出塊帕子便開始抹桌。適才婉玉聽見嘲諷本想要忍下來,但心中又悲,暗道:“原先我梅蓮英豈是能如此這般任人消遣的?真到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想到此處,怒氣和委屈也再難抑制,竟然反口相譏。

這一番話咽得那三個小姐上不來下不去,其中一人冷笑道:“我們幾個又沒說你,你多什麼心?還是你自己做賊心虛!”

婉玉目光如冷電一般直盯着那小姐,道:“素來都是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剛才自己說過的話這會子又不承認,可見得品性了。。”

那小姐被婉玉凌厲厲的氣勢壓得心驚,仍面紅耳赤站起來,結結巴巴道:“你,你侮辱誰來着……”話音未落,只聽雲板聲音響起,授課的教諭崔氏走了進來。這崔氏二十四五歲,閨名喚作雪萍,生得頗有幾分顏色。是梅府的一房遠親,八年前還未過門便死了未婚夫,青春年華竟堅守不嫁,只在家服侍公婆。眾人敬她品行端正,又知這崔雪萍有些學識,便重金將她請了過來。

婉玉見是崔雪萍不由一愣,原來此人常常往梅府走動,故而婉玉對她極有印象。緊接着她嘆了口氣,打發紅芍出門,將書本掏了出來。崔雪萍在門口早將剛才動靜聽得一清二楚,朝婉玉看了幾眼,只覺着這柳家小女兒今日說話的神態語氣看着竟頗為熟悉。她搖了搖頭,將《女誡》打開來,開始講讀。

婉玉一見開篇所講竟是她頗為不喜的《女誡》,不由大失所望。聽了一陣向左右一瞥,只見妍玉正跟背後坐着的一位小姐交頭接耳;紫萱拿着筆在紙上畫畫;姝玉手撐着頭,閉着眼睛,似是睡了過去。婉玉不由失笑,往四周圍再一瞧,只見那個跟她鬥嘴的小姐惡狠狠的剜她一眼,婉玉一愣,輕笑一聲,暗道:“想來我修養還是不夠,跟幾個黃毛丫頭置什麼氣呢。”但她聽了片刻又實在無聊,便把帶的幾部書都拿出來,忽見還有本歐陽詢的字帖,不由暗道:“歐陽詢的字正楷骨氣勁峭。原先我用顏體的底子習了簪花小楷,鴛鴦小字。如今再世為人,換個字體,練練左手書倒也不錯。”便研了墨,左手提筆開始描紅練習。這一寫字,舊日那些光景便紛紛湧上心頭,婉玉強忍着浮躁寫了一篇,寫着寫着,心慢慢靜了下來。

待到休息,門口候着的丫鬟們一個個涌了進來,給自家主子沏茶倒水,奉糕餅遞水果。婉玉早不想在屋中呆了,將紅芍打發了去,自己施施然走到院中散步。忽聽牆外一陣喧嘩,隱隱傳來鑼鼓之聲,聲聲悲慘,**震人心碎。婉玉好奇心起,悄悄走到門口,順着門縫向外望去,只見街上烏壓壓一大隊人緩緩走過,挑旗打幡,嗩吶喇叭吹吹打打,似是在辦喪事。路上送殯之人長得看不見首尾,烏壓壓一片,粗粗算來,有二十幾頂大轎,三四十頂小轎,大大小小馬車百餘輛。和尚、道士、尼姑高聲誦經,路邊搭着各色祭棚,鳴鑼之聲不絕於耳,浩浩蕩蕩如山一般壓來。

婉玉立刻恍然,暗道:“是了,算起來我過世已七天,該入殮下葬了。”再細心一瞧,只見披麻戴孝之人中竟有小弟梅書達,哭得如淚人兒一般,婉玉思念難耐,直**撲過去大哭一場。她強行忍耐,再朝前看去,赫然看見楊昊之扶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旁邊兩個小廝將他左右架住,楊昊之口中不斷哭道:“蓮英!蓮英!你怎就拋下我們父子去了!”

婉玉氣得渾身打顫,恨不得衝上前啖其皮肉。楊昊之俊挺的臉,曾讓她魂牽夢繞,甚至不惜藉助娘家的勢力嫁過去,後來又妄想加倍體貼溫存,用兒子拴住他的心。而今她卻覺得那張臉又鄙俗又噁心,他當日不顧四年的夫妻之情,不顧兒子年幼,竟然狠心將她害死,今日卻堂堂扮起了痴情郎君!

她靠在牆上,慘慘笑了一聲,為了這個人面獸心的虛偽小人,她葬送了自己的性命,雖獲重生,卻有家不能回,日日看人臉色,不得不小心翼翼,委屈求全,事事處處的討好,掙扎着活下來。她又悔又恨,當初怎麼竟會如此淺薄,看上一個人的皮囊!

婉玉滿臉是淚,恍恍惚惚的往回走。此時早已到上課時分了,她緩緩走到東西兩院的院牆間,依稀聽到旁邊東院傳來琅琅讀書聲,婉玉從月亮門探過頭去觀瞧。猶豫片刻,趁左右沒人,便提起裙子,悄悄溜到對面書堂的牆根下,凝神一聽,先生正教授《孟子》,眾人跟着念道:“《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最後一句正敲中婉玉的心事,她口中默念道:“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不錯,正是你們犯下的罪孽,莫怪我翻臉無情。楊昊之,今日你好一番作態,你且等着,必有你真正慟哭的一天!”

她一邊想一邊往回走,低着頭用帕子拭着臉上的淚珠兒,走着走着冷不防和前頭一人撞了個滿懷,婉玉“哎喲”一聲便撞倒在地。那人顯是有些慌亂,忙上前攙扶道:“姑娘,對不住,你怎樣了?”

婉玉聽得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不由暗自叫糟,這東院是男人讀書的地方,她擅自闖進來,若傳揚出去,這柳婉玉本就不太好的名聲怕更是黑上加黑,她恐怕也少不了柳壽峰的一頓教訓。想到此處,她低低的垂下頭,猛一推那男子,掩着面便跑了出去。

跑到房門口,她深吸口氣,想將臉上的淚擦乾,卻發現兩手空空。婉玉心中一沉,又將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帕子確不在身上,她嘆口氣,知自己適才不小心遺失,不由自我安慰,好在那帕子上未綉閨名,丟了也便丟了。她用袖子擦了擦臉,悄悄走到座位上,靜靜坐了下來。

正午時分,書堂便放了學。待回到柳府,婉玉悶悶進了房,中午略吃了些,下午只將宣紙鋪開了練字。寫了一陣,忽聽外面一陣吵鬧,緊接着小葵跑起來道:“姑娘,聽說前頭有宮裏的太監老爺前來降旨。”婉玉一怔,忙將毛筆放下問道:“是什麼旨意?”小葵搖頭道:“不知,只聽說是給老爺道喜的。”婉玉略一沉吟,趕忙翻柜子,找出一套喜慶的紫色透紗閃銀梅花紋襦裙換了。而後帶了紅芍往前頭走去。

走至前院,見人人喜氣洋洋。正巧白蘋從前頭走來,一見婉玉不由笑道:“五姑娘來得正好,太太命姑娘都到正屋去,姑娘快過去吧!”

婉玉不敢怠慢,直走到正屋,撩開帘子一看,只見柳壽峰手捧一卷聖旨,眼睛眉梢具是一派喜悅之情,孫夫人亦眉開眼笑。婉玉一見,立刻乖巧的跪了下來,磕頭行禮道:“婉兒給爹爹娘親道喜!”

柳壽峰本就春風滿面,再見女兒均穿冰藍水綠,唯有婉玉一身紫紅,愈發應了喜氣,心中又是一喜,對婉玉和顏悅色道:“婉兒起來吧。你大姐在宮裏蒙聖眷,由美人賜封為昭容了!”婉玉雙手合十,喜道:“阿彌陀佛!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日早晨我去上學的時候便聽兩隻喜鵲在枝頭嘰嘰喳喳叫,想不到應在這件事上。”

柳壽峰聽婉玉這般說話,心中愈發高興,笑顏盡開。妍玉微露不悅,臉色微微一沉,孫夫人忙給妍玉使了個眼色,笑道:“你們大姐還賞了你們不少東西。”說完將柳婧玉在宮中賞賜出來的東西一一拿給女兒。姝玉得了兩部書,一方硯,一枚碧玉瓚鳳釵,兩個紫金的如意錠子;妍玉與姝玉相同,但又多一枚紅珊瑚番蓮花釵和一串翡翠手串;婉玉一看自己那一份,除了書和硯台之外,就只有兩個如意錠子了。

婉玉臉上仍笑眯眯的將東西收了,心中卻嘆一聲,這柳婧玉是孫夫人嫡親的女兒,她自然對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子妍玉格外疼寵。周姨娘又生了兒子,在家地位不同,故而旁人也不敢怠慢姝玉。唯有自己,是個死了親娘的庶出女兒,孫夫人看着厭惡,自然也不招宮裏那位娘娘的待見了。

婉玉雖不太在意,但她看着手中的東西,一時之間亦有種莫名的滋味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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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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