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上】
紅芍藥聞聽大家族梅蓮英魂還深宅門
盛夏,蟬兒在樹上狂鳴,荷塘間微風陣陣,擺動碧葉,傳來陣陣荷香。紅芍托着一碗葯,穿了荷塘邊的抄手游廊直走到浣芳齋,入內室掀開帘子一看,只見柳婉玉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夏婆子正坐在綉墩子上,頭靠着床桿打盹。
紅芍將葯碗放在床邊梅花几子上,拍了拍夏婆子的肩,夏婆子一激靈醒過來,看見紅芍,用手搓搓臉輕聲道:“天太燥熱,守着守着就犯了困了。”
紅芍道:“夏媽媽幫我一把”說完去扶柳婉玉的頭。夏婆子忙過來將婉玉上半身扶起,紅芍將葯一勺一勺灌進梅婉玉口中,又用帕子給她擦了嘴。
夏婆子將柳婉玉放躺下來,看着那張桃花面,坐在床邊嘆了口氣道:“婉姐兒是長得冰雪愛人兒,可是氣性太大,好端端的投什麼湖,幸虧死活給救回來了,但鬧那麼一出,姑娘怕以後難做人了。”
紅芍拿了針線笸籮出來,坐在夏婆子身邊,對床上一努嘴低聲道:“就這位小祖宗,難做人的事兒還少么?也不怕添這一樁。”
夏婆子忙掩了紅芍的口道:“沒輕沒重的東西,亂嚼舌頭,若是讓太太知道,仔細你的皮!”
紅芍也知自己說衝撞了,哼一聲低頭做起針線來,
夏婆子靜了半晌,忽然道:“聽說了沒?昨日還有個人投湖,竟是楊府的大奶奶梅氏!聽說是不小心滑到湖裏去的,救上來的時候人已經斷了氣。梅府那邊炸了營,梅家老爺帶着人就去了,吳夫人哭暈了頭,兩家正商議着如何辦這層白事。”
紅芍綉着一朵菊花,聽夏婆子說得鄭重,便抬起頭道:“這梅氏投湖難道是什麼了不起的新聞?楊府又是什麼來歷?”
夏婆子失笑道:“我竟忘了,你剛從外省買過來,不知道我們金陵的事情。我且說與你聽,這金陵城中有四個大戶,梅、楊、柳、柯,人稱‘金陵四木家’,咱們柳家便位列其中。”
紅芍忙道:“夏媽媽,你快將梅家和楊家的事說與我聽聽。”
夏婆子道:“‘四木家’中梅家因是詩書傳家,故排名為首。梅家祖上三代做官,傳到這一輩,老爺梅海泉是此地巡撫,二品大員,自是顯赫風光。膝下有兩子一女,大兒子梅書遠金榜高中,入了翰林院,做了京官;二兒子梅書達年紀雖小亦是個秀才。梅家大小姐閨名喚作蓮英,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長相卻平庸,這也罷了,竟天生是個瘸子。四年前配與了楊府大少爺楊昊之。那楊大官人真箇兒一副好相貌,英俊倜儻的,早年頗惹了些風流債的。這梅蓮英過門第二年便生了個大胖小子,有娘家撐腰,又得了兒子,在楊家哪個不讓她三分?”
紅芍嘆道:“真真兒是這梅蓮英的造化!雖生得殘廢,長得亦不漂亮,但娘家聲勢顯赫,還嫁了個如意郎君。”
夏婆子道:“誰說不是,只可惜命薄,無福消受,竟掉進荷塘死了。”說到此處,誰都沒留意婉玉悄悄側過臉對着牆,眼淚順着眼角靜靜滑了下來。
那夏婆子接着道:“這楊家來歷亦不簡單,祖上便是皇商,慣做絲綢生意,自是闊綽,金銀珠寶享受不盡。楊老爺子前年病死,楊老太太健在,二人只有一個兒子喚作楊崢,娶了婉姐兒的姑姑柳氏,育有三子兩女。大兒子楊昊之跟着楊崢做了商賈;二兒子楊景之,聽說是個怯懦性子,媳婦兒是柯家大小姐,閨名喚作穎鸞,精明強幹,玲瓏八面,過門后一無所出,卻不讓楊景之納妾,去年楊老太太發話,把身邊一個大丫鬟配給了楊景之,開了臉做了姨娘。柯氏明裏頭未說什麼,到年底那小妾便不明不白死了,可見她手段厲害了。”
紅芍聽到此處,因自己也是個丫鬟,不由兔死狐悲嘆了一聲。夏婆子道:“這楊家老三楊晟之卻是個頂不起眼的庶子,在家裏唯唯諾諾的。一心想走仕途,讀書讀得一股書獃子傻氣;這楊家的大女兒楊蕙蘭嫁了外省大戶,二女兒楊蕙菊還待字閨中,但已和梅家小兒子定了親。”
紅芍道:“這兩家倒是親上加親了。”
夏婆子道:“可不是,那梅家的小兒子也是個文武雙全的俊俏兒郎,且前程遠大得很,楊家是要死死抱住梅家這棵大樹了。”
婉玉心中冷笑,腦中思緒紛紛,藥力上涌,不由昏沉沉睡了。迷迷糊糊間做了一個夢。夢裏她還年幼,不過六七歲光景,一日在書房對着爹爹將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她爹爹喜得將她舉起來道:“此等聰慧,男子亦不及也!”說罷又面帶痛惜,摸着她的頭憐愛道:“可惜是個女兒家,若是男子,博個功名在身,又何懼身殘?”
夢又轉變,轉眼間她長到十五歲。在家中後園子裏看書,忽而一陣風起,將她放在石桌上的幾張花箋吹遠,直刮到一雙青皂靴旁,那人俯身將花箋拾起,看了一遍,而後含笑望着她道:“這是姑娘做的文章?真是好文采。”她抬眼望去,那男子十六七歲年紀,長身玉立,身穿雪青色長衫,風度翩翩。她素來深居簡出,幾乎不怎麼見人,如今被這樣清俊的人物一贊,臉兒瞬間紅了,低着頭,她素性淡然,但此刻不知怎的,心裏頭突然因為自己是瘸子難堪羞愧起來。
過了幾日,她娘親拉着她的手兒笑道:“我兒好福分,楊家派人來提親了!那楊家大公子你幾天之前在園子裏碰見過,斯文儒雅的。我原本想着多備嫁妝把你嫁給個家世清白的讀書人家便好,誰想還能結到這樣一門親,那楊昊之說,他就仰慕你的文章錦繡,滿腹詩書……阿彌陀佛,看着你出嫁,我也便知足了……”她爹爹卻皺着眉道:“那楊昊之風流自賞,他的事情我是有所耳聞的。我怕他此番攀親不過看上咱們家世,英兒嫁過去受苦。”她垂下眼心中酸楚,只覺若是能嫁如斯俊偉丈夫,即便是憑藉家世也無有不可。
夢境之中轉眼間又過了一年。她懷了孩子,夫君恐她寂寞,便將她從小的玩伴柯穎思接到楊府小住,陪她說話。她因着天生殘疾,故而身邊沒什麼夥伴,唯有柯家的二小姐柯穎思自小陪着她一同說話,做做針線。如今柯穎思的姐姐又成了府里的二奶奶,與她成了妯娌,於是二人走動便愈發頻繁了。這一日她將下人打發了,一個人清清靜靜的去書房看書,不多時便聽外間傳來推門聲和腳步聲響。只聽她夫君楊昊之的聲音道:“有話就這兒說吧,這裏素來清靜無人。”
柯穎思聲音尖銳道:“楊昊之,我今日便要問你個痛快話兒!總說讓我等,這如今要等到什麼時候?爹爹已經給我定了王家那門親,可……可我早就把清白給了你了!你個挨千刀的陳世美,你說,這可怎麼辦!”之後便是嚶嚶哭泣之聲。一席話,直將她霹得五雷轟頂,整個人僵直成石頭一般。
楊昊之溫言軟語道:“思妹妹,你我二人青梅竹馬,是從小的情分,我對你的心你還不知道么?只是爹爹的意思,我不得不娶了梅蓮英,如今她又有了孩子,在這節骨眼上,你我之事我自是不好提出來,你且等上一等吧!”
柯穎思哭道:“我雖是個庶出的,但好歹也是個大家小姐,如今都願意忍氣吞聲的給你做二房,你又擺什麼架子拿什麼喬?那梅蓮英不過托生得好,鑽進了大戶人家的正妻肚子,論相貌身段,女紅手藝,在這一輩的女孩兒里我也算是個尖兒,她一個瘸子哪一點強過我來着?昊哥兒,我對你一片痴心,你萬不能負了我!”
楊昊之柔情款款道:“思妹妹,我若負你便死無葬身之地,但眼下不是好時機,你且等上一等吧。”
屋外男女柔情蜜意,她縮在牆角裏手足俱冷。成親以來,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好似待客一般,她本以為夫君素性淡薄,原來原來,自己夫君一腔的柔情已盡數給了別人!若是早知道他有了心尖兒上的人,她斷不會答應提親!
她怔怔坐了良久,原先她偷看過幾本才子佳人的話本,看罷曾痴想着與有情郎君長相廝守。原來,才子早就有了佳人,兩人之間自有愛恨糾葛,她只是多餘人罷了。忽然腹中劇痛,她捂着肚子,死死咬着嘴唇,竟一直忍到那對男女出門才搖着輪椅出門。她受此番刺激,孩子未足月便生了出來。楊家見是個男孩兒全府上下不由喜氣盈腮,給她道喜的絡繹不絕。她臉上笑着,心裏卻是苦的。
她的夫君每日都來探望她,只坐一坐就走。柯穎思得了風寒,他卻一日之間探望五六回。她知道夫君來坐上一坐具是為了表面功夫,或許也因為心中可憐她——這一切只不過是她任性,無自知之明,妄想了檀郎佳偶,有此般下場也活該自作自受。
然而她又做妄想,現如今不如便裝傻,矇混過關,只作不知道那檔子情事。孩兒都有了她又能如何?況且那夫君是她心心繫系的人兒,她只要一心體貼,即便是個石頭,揣在懷裏也能捂熱了,更何況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自己又是他的結髮之妻,明媒正娶進來的,日子一長,夫君會念及她的好處,回心轉意與她相守吧?
夢境又變了變,似乎又回到了昨日。她心緒憂悶,在府里荷塘邊閑坐,命丫鬟去給她端壺茶來。就這片刻的功夫,背後忽有一雙手將她直直推入荷塘之中!她腿不能動,只胳膊撲騰兩下,看見柯穎思臉色煞白的站在湖邊,心中頓時雪亮,嗆了水連救命都來不及喊一聲便沉入湖底。恍忽忽間身子越來越輕,竟飄到湖面上頭。只見楊昊之對着柯穎思,滿面通紅道:“你瘋了!人都掉下去了還不趕緊喊人!”說著便要縱身而入,柯穎思忙扯住他的衣袖道:“昊哥,你萬不能救她!她知道是我將她推入湖的,若是將她救活,我便要見官了!”
楊昊之登時呆住,跺腳道:“你這是……你這是為什麼啊!”
柯穎思哭道:“還不是為了咱們!我今日上午去求她,說我已懷了你的骨肉,求她讓我進門作個二房。我跪了半日,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那瘸子娘家勢力大,她不讓我進門,我們家和楊家是萬不敢得罪她的,我又是個庶出……昊哥,我真沒辦法了,我已為了你打了兩胎,大夫說這胎再打了,今後便懷不上孩子了!”
楊昊之一沉吟,咬着牙跺腳道:“莫叫旁人瞧見,你快隨我走吧!”說完扯了柯穎思的手忙不迭的逃了。
她心中又哀又痛又恨,直想衝過去拽着那對男女陪葬。四年的夫妻恩情,十幾年的朋友情誼,竟就這般下了殺手。她立在荷塘邊欲哭而無淚,天上彤雲密佈,雷聲大作,忽而驚天一道霹雷打下來,她便什麼都不知了。
再醒來,她從梅蓮英變成了柳家小妾之女柳婉玉。
她滿面淚水的睜開雙眼,十幾年的愛恨一晃而過,再回憶恍若隔世一般,真好似長長的做了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