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上】

第五回【上】

()慶壽辰楊府迎嬌客偷幽會揚大暗謀划

婉玉回了浣芳齋將夏婆子找來套問,得知自己打的竟然是孫夫人的侄子,心中不由驚慌,但一直不見孫夫人將她找去問話,又暗暗慶幸,遂放下心來。。怡人亦搬到浣芳齋,婉玉用着也甚為可心。

過了幾日,妍玉、紫萱等都收拾東西準備去楊府小住,惟獨無人告之婉玉。婉玉又等了半日,終是坐不住了,起身便朝書房走去,怡人捧着東西跟在她身後。忽而怡人想起什麼,湊上來道:“姑娘,循着府裏頭的舊例,大丫鬟均是犬紅’字,婧姑娘身邊的紅櫻,娟姑娘身邊的紅葯,姝姑娘的紅槿,妍姑娘的紅薔和原先姑娘身邊的紅芍,均是這麼叫的,如今姑娘也給我改一個吧。”

婉玉把眉一皺道:“什麼紅不紅的,取得忒俗,咱們何必跟着她們瞎起鬨?你的名字雅得緊,花香怡人,□怡人,比那紅紅綠綠的意境強出百倍。”

怡人忙笑道:“姑娘說得是,那這名字便不改了。”

剛說到這裏便聽身背後人道:“古語云‘紅杳渺以眩愍兮,猋風涌而雲浮’,亦有‘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佳句,‘紅’字大俗大雅,若說用‘紅’便是俗氣,也未免偏頗了些。”

婉玉一回頭,只見柳壽峰正站在她身後,連忙恭順道:“爹爹說的是,婉兒受教了。”

柳壽峰走到書房門口道:“進來吧。”婉玉便跟着走了進去。

柳壽峰坐在書案前,將婉玉新習的字攤開看了看,見落筆和字體構架均有長進,不由微微點頭。婉玉見柳壽峰面帶滿意之色,忙湊上前指着紙上“澹泊致遠”四個字道:“這幾個字是爹爹送我的扇子上的,我後來問明了意思,無事的時候又多想了幾回,知道了爹爹的用心。”

柳壽峰微抬起頭道:“哦?那你且說說我是什麼用心?”

婉玉道:“這幾個字出自諸葛亮的《誡子書》,‘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後面又有‘□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冶性。’意思是君子之操守,恬靜以修善自身,儉樸以淳養品德。不澹泊就不能明晰志向,不寧靜就不能高瞻遠矚。沉迷滯遲就不能勵精求進,偏狹躁進就不能冶鍊性情。爹爹是想要我須淡薄寧靜,最忌跋扈險躁,修養德行,養自身品格。。”

柳壽峰聽婉玉一番話款款道來,又見她盈盈而立頗有大家風範,心中不免添了兩三分喜愛,又想到這些時日婉玉時常做些吃食送來,還日日堅持習字修身養性,比原先乖順百倍,愉悅之情又增了五六分,看婉玉愈發歡喜,點頭道:“不錯,你若知道了,也不枉我的一番用心了。”

婉玉笑道:“這《誡子書》是諸葛孔明五十四歲的時候寫給他八歲兒子諸葛瞻的,而今爹爹拿此訓來教化我,咱們父女也算頗得古風了。”

柳壽峰笑道:“字還沒寫幾個就想仿古風?回去將柳體寫好了才是正經。”

婉玉見柳壽峰受用,心裏稍微鬆了口氣,又見他的茶碗空了,忙提了壺一邊沏茶一邊道:“爹爹說的是,婉兒回去勤加練習。”說完頓了頓道:“三姐、四姐和萱姐姐都準備去楊府了,爹爹,我也想去。”說完一雙杏目閃閃望着柳壽峰。

柳壽峰怔了怔,不讓婉玉去楊府是孫氏的主意,怕婉玉到楊府裏頭哥兒姐兒們多了再爭意氣鬧事,再丟柳府的顏面。他覺得有理便隨口應了,今日婉玉來求他,他不由猶豫起來。

婉玉哀求道:“爹爹,先前是我不懂事,而今我明白事理了,姐姐們都去,府裏頭就剩我一個人,我也是孤單,爹爹就准我去吧,我決不惹是生非。再者說,我如今都改好了,也想回去把臉面爭回來。”

柳壽峰見她臉上滿是可憐乞求之色,心中不由一軟,略一沉吟道:“准你去了,但是你如若再說了什麼流言混語,做出什麼丟人現眼的醜事,我定揭了你的皮,再把你遠遠打發了省心!”

婉玉聽了一喜,連連稱是,躬身拜道:“婉兒不敢淘氣,只會跟着姐姐們學好。”她說完,見柳壽峰無話,方靜靜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晨,楊家便派了馬車來,孫夫人原是送妍玉的,見婉玉也坐在車裏,心中自是不喜,看着妍玉含沙射影道:“如今在外頭一切不比家裏,別一句話不投機就瞪着眼睛罵人,亂抖那點小機靈,跟人面前能說慣道,妝紅抹綠的做輕狂樣兒,平白的丟人!”婉玉聽了不吭聲,只垂了頭坐在最裏頭。孫夫人雖惱,但也無話可說,一時間人來齊了,小姐丫鬟各乘一輛馬車,大家說說笑笑直奔楊府而去。

馬車行了一陣,駛入一條巷子,只見巷中有兩扇獸頭銜環的朱紅大門,門旁守着兩隻大石獅子,門口站了十幾個打扮整齊乾淨的四等僕役,馬車停了,小姐們被丫鬟攙扶下車,卻不走正門,只從角門入內,其間早已準備了四乘軟轎,婉玉上了轎子,掀開帘子不斷張望,再回故地只覺如同做夢一場,心裏頭又酸又悲。。行了一陣,轎子在垂花門前停住,婆子丫鬟湧上來扶小姐們下轎,妍玉對婉玉低聲道:“這楊府你是第二次來,還沒逛過。園子比咱們家的大,也比咱們家的看着闊氣,但只不過終究少了書香意境,這點就萬萬趕不上咱們了。這戶人家規矩多,你可切莫多說了話,讓人恥笑了去。”說完一副駕輕就熟之態走到了最前方。婉玉輕輕搖了搖頭,緩緩走在後頭,行在游廊之上,只見四周雕樑畫棟,檻鑿雕欄。怪石奇葩,夭花翡葉,一間間穿山廂房甚是軒麗。

婉玉看一回傷感一回,舊日之景皆浮上心頭,偶爾見到幾個府里當差的老人兒,她眼底的淚險些將要湧出。正恍惚的當兒,忽而身邊有人拽她胳膊,婉玉一怔,只見紫萱湊到她跟前向前頭的妍玉一努嘴道:“真真兒討人嫌,剛才她教我‘別四處亂看,楊家雖富貴,也別讓人看輕了咱們。你剛才看的那宅子是長子的正房,裏頭倒是華麗,回頭帶你去轉轉’。哼,我家在京城的後園子也不比這楊家小呢,她那做派好像自己就是楊家主人似的,真沒羞!”

這一打岔倒是將婉玉的傷懷沖淡了些許,她抿嘴一笑道:“人家把自己當盤菜呢,別理她就是了,又何必跟她置氣。”

紫萱得意道:“我當時就跟她說‘我丟了人也是自己的事,倒是你有見識,能把人家的宅子當成自己的宅子’,哈哈,她那臉當時就綠了。”婉玉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

此時已走到正房前,幾個坐在門口的婆子丫鬟立刻站起身道:“姑娘們來了。”然後掀開帘子向屋中道:“老太太,柳家的姑娘們到了。”

妍玉搶先進了門,一入內便笑着湊上前道:“老太太好,老太太吉祥,才幾日不見,老太太愈發精神了。”正說著,婉玉等也走了進來,只見屋正中的羅漢床上坐了一個老婦人,滿頭銀髮紋絲不亂,插一根翡翠玉簪,髮髻上箍着昭君套,正中鑲一顆紅寶石。身穿墨綠縷金提花緞面交領長襖,神色端嚴,雙目湛湛有神,此人正是楊府的老太太。

此時有人在旁邊笑道:“聽聽,聽聽,妍妹妹的嘴跟抹了蜜似的,一來就知道討人歡喜。”婉玉扭頭一看,認得說話這人正是楊家的二兒媳柯穎鸞。柯穎鸞二十齣頭,頭戴大鳳釵和金鉸鏈墜蝴蝶抹額,身穿寶藍鳳尾杜鵑折枝刺繡上襦,下穿霜色五彩花卉刺繡馬面裙,身量高挑苗條,細眉粉面,五官生得秀麗,卻算不得上等美人,但俊目流眄,被這眸子一襯,整個人便神色照人起來。她見婉玉等人來了,忙不迭起身招呼,命丫鬟擺座上茶。

楊母拉着妍玉的手,讓她坐在床邊,笑道:“妍丫頭比先前看着更水靈了,嘴也巧,跟她親娘越來越像。”妍玉笑意盈盈,給楊母奉茶,又端瓜果。

婉玉向周圍一瞧,只見滿滿一屋子人,均是熟面孔。除去楊母和二兒媳柯穎鸞,楊母身邊還坐了楊蕙菊,左下方坐着柯瑞和楊晟之,婉玉因沒看見柯穎思不由失望但又隱隱鬆了口氣,跟着眾人去給楊母請安。

楊母見了婉玉和姝玉臉上都是淡淡的,唯見到紫萱不由奇道:“這姑娘是誰?長得也那麼俊。”

柯穎鸞笑道:“這應是柳家大兒媳的妹妹,神武將軍張亮的小女兒。”

楊母拉着紫萱的手笑道:“原來是將門之後,怪不得帶了尋常女孩兒家沒有的英氣。閨名叫什麼?可曾讀了書?平日裏喜歡做什麼?”說著將紫萱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倒將妍玉擠到一旁了。

紫萱道:“我叫紫萱,早先在家也上過幾年學,識幾個字。平時不過跟姐妹們一處做做針線,還喜歡畫畫。”

楊母見紫萱說話伶俐一派爛漫,因笑道:“來我家住着也別拘着自己,需要什麼就跟你二嫂子說,畫畫缺什麼顏料筆紙的也盡說無妨。”說完召喚道:“碧桃,我還有個瓔珞圈,你取來給萱姐兒。”對紫萱笑道:“這瓔珞圈我原先給柳家的小姐每人一個,也不能虧了你。”而後又賞了小金錁子、荷包等物,紫萱道謝不迭,又說了些許吉祥討喜的話兒,楊母自是歡喜,便對眾人道:“我與這孩子投緣,就讓她住我那暖閣吧。”

柯穎鸞笑道:“萱妹妹這氣度一看便知是女中的豪傑了,咱們老太太又素來是個颯爽幹練的,怪不得投脾氣。”說完又吩咐下人道:“你們引萱妹妹的丫鬟去暖閣,把東西收拾一遍,缺什麼直接去庫房登記領了便是。”

原先妍玉來府中是與楊母住一處的,如今見這風頭讓紫萱搶去,又想到剛來楊府跟紫萱說話又被一頓搶白,心裏不由不痛快起來,暗道:“什麼投緣,不過是看人家是神武將軍的閨女所以狠命巴結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但面上仍強忍住,眼一斜看見柯瑞坐在底下,兩人目光一撞,柯瑞對她微微一笑,妍玉略好過些,勉強扯了絲笑容,只默默坐着不語。

婉玉進屋之後便揀了個不顯眼的位置坐了。不多時丫鬟奉上酸梅湯和冰鎮鴨梨,婉玉見着一張張熟臉,心潮起伏,雖急着想見兒子,但也知此處毫無自己插嘴的餘地,再見了剛才的光景,心中明白了幾分,暗道:“楊府如今是柯穎鸞管家,我一死也是稱了她的心愿。”

此時又聽楊蕙菊道:“老祖宗,我要跟姝玉一同住。”

柯穎鸞笑道:“那姝姑娘住你的綴菊閣,婉姑娘和妍姑娘去蘭妹妹出嫁前住的含蘭軒吧。”婉玉跟妍玉對視一眼,二人心中均叫苦不迭。柯穎鸞又看着柯瑞道:“瑞哥兒就住大爺的飛鳳院,那地方寬敞。”柯瑞忙點頭稱謝。

楊母問道:“達哥兒怎麼沒來?”

柯穎鸞道:“梅家捎信過來了,說吳夫人病了,梅家大爺在京城,家中只有書達一個兒子,所以要守在病榻前頭盡孝,待老祖宗壽辰再過來賀壽。”婉玉一聽母親病了,心中登時一揪,立刻抬了頭。

楊母皺眉道:“親家的病怎的還沒好?你去賬上支銀子買人蔘、鹿茸、燕窩什麼的給送去,多多的送。再配幾丸大補的葯,我吃的長榮寧樂丸也給配一味過去。”說完頓了頓道:“讓你婆婆親自給送去。”

柯穎鸞一一應下,又道:“有道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大夫說是憂思過重,靜養便可。老祖宗也別太過掛懷。”

婉玉緊緊絞着手中的帕子,垂頭暗道:“娘定是因為我死了才得了重病,她原本就有頭疼之症,這一病不知此疾加重沒有。可恨我如今自身難保,不能去病榻前盡孝。”想着眼淚便滴下來,急忙強忍,端了酸梅湯小口喝下,悄悄背過身用帕子將淚拭了。抬起頭卻看見楊晟之正向她望來,見她眼眶微紅不由面露詫異之情。

婉玉忙裝作無事,對他擠出絲笑容,不成想又被柯瑞看見。柯瑞怔了怔,暗道:“婉妹原先對楊晟之素來不假辭色,說他是‘榆木的腦袋,獃頭鵝一個’,今日怎的對他笑了?如今她不來纏我,難道是因為又看上楊晟之這小子?”他看看婉玉又看看楊晟之,心中反倒異樣起來。

眾人說笑了一陣,便各自散了。婉玉和怡人走在最後,待快走到含蘭軒時,婉玉輕一拽怡人道:“如今跟了個多刺的祖宗住在一處,她的丫鬟也是個不省事的,你我能避就避,莫要橫生枝節,你有什麼事儘管跟我說,萬不要跟她們爭持了去。”

怡人看了一眼走在前頭的妍玉和紅芍,道:“我心中有數,姑娘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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