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尖
導員有着深深的歐式大雙眼皮，但是她年紀輕輕就掛了兩嘟嚕眼袋。就像現在，她的眼袋上浮着兩隻似笑非笑的眼，看似客氣地說，“不要在宿舍里亂吃東西，味道這麼大聞不到嗎？”
畢竟是剛從高中走向陌生的大學，我們四個就杵在原地也不敢說話。只有梁芝芝，趁着導員不注意，偷偷和我們打着啞語，“看吧，我的情報…沒有錯誤。”
林甄哆哆嗦嗦地轉身，飛快地跑向落在地上的蛇皮袋，抱出五六袋家鄉的滷味。她捧着衝到導員面前，“嗯…那個，導員，這是我家裏小姨給我帶的，您也嘗嘗吧。”她拿出一袋遞給導員。
導員可能也覺得自己起初語氣太激烈，又溫柔了一下語氣，笑着接過林甄手裏的滷味，“下次大家在宿舍吃東西，如果味道太大呢，就開着窗吃，知道了吧。哈哈，謝謝你，你自己家做的？我會好好嘗嘗的。”
林甄像是被赦免了一樣，也笑了起來。周郁南自始至終也不說話，彷彿她只是看了一場與她丁兒點關係都沒有的電影，電影結束后，她依然是優雅地洗漱，擦着名貴的護膚品。
萬月扒下了勒緊的牛仔褲，換了身寬大的睡衣，笑嘻嘻地朝正在擦臉的周郁南走去，“你這個面霜是之前聖誕款的哦？”
周郁南輕笑着“嗯”了一聲，禮貌中透露着毫不畏懼的優越感，又轉而機敏地問，“導員，你…要不要試試？還挺好用的。”
萬月假裝推脫地問了一句，“真的很好用嗎？我看之前廣告吹得可神奇了。”
周郁南笑得更燦爛了，在她眼裏，凡是能用錢解決的人際關係都是可笑的。“真的，快來試試！”她更加熱情地招呼着，萬月就深深地剜了一手指，整張臉地塗著。
“嗯，還不錯。不是很油，等我這瓶用完了，下次我也買這個。”萬月認真地反饋着。
周郁南慢慢地旋上了蓋子，收起了自己的化妝包，笑着點了點頭。不過我從她的笑容深處里，看到更多的是敷衍。
我看着眼前這一幕，明白自己的好日子將要過得小心翼翼了，萬月導員是個麻煩人。
夜深了，女孩們都洗漱完后，萬月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自我介紹起來，“那個，今天忘了和大家自我介紹了！我叫萬月，本屆博士生，是你們的哲學專業的導員，學校特別重視你們專業。所以我特地申請跟你們同住，掌握你們的學習、生活和成長動向。哎，對了！你們會不會煩我啊？哈哈。”她開始假笑起來。
我們都坐在上鋪，裹着被子搖頭。我心想，“煩你，你能走嗎？”但也起勁地搖頭，一臉乖巧。
她又笑笑說起來，“那就好，煩了可要跟我說啊。馬上就要開始軍訓了，大家都要認真對待，要努力表現，這…和你們以後的成績都是掛鈎的！認不認真，老師和同學都看在眼裏。”她略有深意地說，“還有啊，就是一定要團結！你們一定要珍惜同學情誼。”她扯下繫着的黑色橡皮筋，毛糙的頭髮一下子散亂下來。對於女孩子而言，經營自己和學習到底哪個重要呢？看着我邋遢的博士生導員，此刻我更傾向於前者。但可能真正把自己經營好的女孩子，學習也不會太差。
燈熄后，宿舍陷入了寂靜。我打開手機，羅北一個小時前就發來了消息，叮囑我早些睡，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童正也來了消息，說她很想我。我回復她說不是有舍友嗎？她還是堅持說很想念我，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
我翻着手機里以前存下的合照，默默流了眼淚。我辜負了羅北和童正，沒用地想起了季明泉。季明泉帶走的不僅僅是我的愛情，更是我對愛情的期許，和我為之飛蛾撲火的單純。起初越熾熱，破碎時越灼人。
林甄的羊毛卷頂着我的頭，几絲硬頭髮掃到了我的眼睛上，癢得我直往回撥弄，可頭髮倔強地又打了回來，而她早就呼呼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羅北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我嘴上狠狠地和羅北說著不要讓我遇見季明泉那個王八蛋，但心裏又不自覺地想要看見他，哪怕什麼言語也沒有。
但是見到他的那一刻，我仍是憤怒而冷漠的，自己心裏上演了千百八十種戲碼，但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季明泉很快就和同學們認識了，他正在咖啡機前和一個女生說笑，還很紳士地教她怎麼使用。
羅北拉着我走到一旁坐下，我憋悶在那一小塊世界裏，眼淚很自然地低落到盤子裏。羅北放下了筷子，拍着我的背，壓着聲音說，“看着你哭，我真想去把他打一頓你知道嗎？可是羅柔，我們說好要開始新生活了，如果我們再理會他，或是我真打了他一頓，咱們就出名了，那你就真逃離不了和他的是非了，我們倆還怎麼學業有成呢？不被當成問題少年就不錯了。”
他的手滑上我的頭，“那你看，你是繼續哭，還是我去把他打一頓？”
羅北的話是有道理的，我頭也不抬地抹着淚水，正要回答。面前突然多了一個盤子，“嗯…羅柔，羅北，我能和你們一起坐嗎？”
因為羊毛卷的緣故，林甄的丸子頭很飽滿。她伸着盤子，站在我們面前，可憐又可愛。
我抬頭看她，她一下子做到了我邊上，“怎麼了？你怎麼哭了呀？”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沒事，坐吧。”雖然童正不在我身邊了，但是也不能總是拉着羅北，這樣會讓羅北脫離他的朋友圈。
林甄不解地看着羅北，羅北笑笑說，“沒事，女孩子嘛。”
可我沒能瞞住林甄，林甄的主動，讓我們成了朝夕相處的朋友。我想到過去，便會流淚，久而久之，林甄就知道了我的秘密。
這個矮小的姑娘，生氣起來好像竄出去了十米高。她憤怒地把頭上的毛巾扯下，一頭濃密的濕發順勢灑了下來，“居然還敢跟我們在同一個學校！”
我苦笑了一下，林甄湊到我面前，轉着她的大眼睛，“要不…我們去把他…咔嚓？”她狡黠地笑着，做了個切割的動作。
我被他逗笑了，沒有任何同情地說，“他就應該被咔嚓，你替我行道吧？嗯？”
“嗯…這個，哈哈。我還不認識他，你等我見到他，我肯定饒不了他！”林甄一臉堅定。不過她自己的麻煩事，也不少。
秋老虎在天上拚命地曬着，教官把我們女生拎了出來，說要先着重糾正一下男生的正步動作，讓我們女生選個班長，先自己組訓。
我們專業的十個女生成了散兵，在操場角落的足球門前面面相覷。絕大多數女孩們心知肚明，這時候出去，很有可能會成為這群精英的眾矢之的。每個人都是以高分考過來的，骨子裏都有些許傲氣，沒有誰會輕易服誰。
女生們在操場上用腳底搓着草皮，或是仰頭看着斜處的成群飛鳥，隊伍里一片靜寂，沒有人願意打破沉默。似乎都希望突然聽到有聲音在呼喚自己的名字，然後半推半就地成了班長。
林甄扭捏着身子挪出了隊伍，“那個…大家跟我一起做一下準備活動吧。”
周圍的氣氛一下子僵住了，周郁南抿着嘴笑着，狹長的單眼皮更顯魅惑。梁芝芝把厚眼鏡推了上去，煞有介事地揉了好半天。沒有人理會林甄，林甄在前面勉強擠出了笑容。
林甄倒是勇敢，她硬着頭皮愣是進入了班長的角色，“那大家先跟我做一下準備活動吧，然後我們開始跑步。”
女生又開始互相掃視，發出窸窣的聲音。“切，為什麼要跑步啊，好不容易教官讓我們自己練，就獃著玩會兒就好了啊！”
“就是啊，跑步，曬死了，跑什麼呀！”
大家都很不滿，我也沒有想到林甄會站出來。她不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嗎？提出去跑步真的是個比較多餘的建議，我選擇不給林甄添亂的方式就是沉默。
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周郁南曬了一會兒笑容就消失了，“哎，隊伍能不能掉個頭啊，你不知道指揮員要讓自己面對太陽嗎？”
“就是啊，我們都晒黑了。”梁芝芝笑着附和。
林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背對太陽的，大家都心有怨氣，不滿地小聲牢騷着。
“哦！對…我沒注意，大家，向後轉！”隨着林甄的口令，大家背對太陽轉了過去，小小的林甄繞到大家面前。陽光打在她的迷彩帽檐上，遮下一條陰影，襯得她眼睛更加深邃。
很長時間后，羅北告訴我，組織活動本身就是吃力不討好的累活。組織者要面對很多人的白眼和冷漠，但是，只要開始了，便不可退縮。那時我才想起林甄真是極有勇氣的，無論出於何種目的，她都忍受着尷尬和誤解，完整地結束了任務。
這件事打開了林甄被孤立的序幕，但真正引人妒忌的還是一次測試。教官笑着對我們說，“女孩們來沖個百米，我看看高中畢業的女大學生們身體素質如何！也算是為你們的運動會選拔苗子。”
槍聲一響，小小的林甄就沖在了最前面，跑完之後她的嘴唇發白，眼圈發青。我知道，她是用了全力的。教官興奮地走到她面前，“你是學體育的嗎？”
林甄虛弱地搖搖頭，露出一絲慘白的笑。
“你跑了第一啊！太快了！真沒學過體育嗎？”教官不住的讚美，讓林甄徹底冒了尖。女生們的臉上風平浪靜，又神態各異，沒有人附和教官和林甄的對話，彷彿只希望那段讚美早些過去，那段屬於林甄的讚美在其他女生耳朵里就像是嘲諷一般，彷彿自己被比下去了。
自那天後，宿舍氣氛變了，大家偶爾交流，唯獨很少對林甄說話。我是個慫人，我也沒有站出來緩解她被孤立的局面，甚至我和林甄走在一起時，專業里的其他女生看我的眼神，也讓我渾身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