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哇,濕,臟,維……
第六章:哇,濕,臟,維……
齊齊哈爾。
這天早上,61歲的老章出去晨練,太陽冒紅的時候,他已經回來了,手裏拎着兩個手抓餅兩袋熱牛奶。
女兒出嫁了,兒子入獄了,又跑了,生死不明。
家裏只剩他和老伴。
他家住的是一棟很舊的樓,樓梯上拐角堆着很多雜物。牆上貼着密密麻麻的小廣告,洗抽油煙機了,疏通下水道了,甚至還有個“包小姐”的電話。
老章爬上三樓,突然停下了。
他家門口站着一隻鸚鵡,怔怔地看着他。
過去,老章養過鸚鵡,最後一隻是產於馬來半島和南美群鳥的小五彩鸚鵡,藍腦袋,藍肚子,紅嘴巴,紅胸脯,綠脖,綠背,綠尾。它的眼睛是紅的。
後來它死了,老章很傷心,不再養了。
想不到,這天早上,家門口莫名其妙出現了一隻金剛鸚鵡!
老章走近它,它並不跑,只是安靜地看着他,似乎等他收留。
老章打開門,打算先把早餐放回家。家裏的黑貓正蹲在門口,很異常地叫着,它叫小白。老章怕它出去吃了鸚鵡,用腳把門關上了。
等老章再次走出來,鸚鵡還在。他把它輕輕捧在懷裏,敲響了對門。
過了半天,裏面才傳出一個年輕男子惡聲惡氣的回應:“幹啥呀?”
現在還早,估計人家小夫妻正在睡覺。
老章趕緊說:“樓道里有一隻鸚鵡,是你家的嗎?”
裏面並沒有開門,只是說:“我家才不養那玩意!”然後就嘟嘟囔囔離開了門口,回去了。
老章低頭看了看懷中的這隻鸚鵡,說:“你就是來我家的,對嗎?”
老章把鸚鵡抱回了家。
那隻黑貓一直仰着腦袋看,虎視眈眈。
老章很瘦,老伴很胖,她的體重幾乎是老章的兩倍。
老伴問:“又買了一隻?”
老章說:“撿的。”
老章去了陽台,拿來一隻很大的金屬籠子,把鸚鵡關了進去。
鸚鵡似乎很不情願,被關進籠子之後,撲稜稜亂飛亂撞。
籠子的底部是木板,鋪着一層細沙,那是接糞便的。有兩隻被固定的小花碗,一上一下,那是裝米裝水的。
中間橫着一根棲木,棲木上有鐵鏈,上面帶着彈簧鎖,類似旅行包上那種。老章用鐵鏈把鸚鵡的腳鎖住了。
鸚鵡終於安靜下來,站在棲木上,靜靜地看老章。
接着,老章準備了一些玉米,稻穀,花生,小麻籽,葵花籽,油菜籽,還有各種水果。
老伴喊道:“人先吃,再弄它!”
老章不管,他把籠子放在鞋柜上,滿眼喜歡地說:“你好。”
鸚鵡不語。
老章說:“說話——你好。”
它還是不語。
老章說:“再見。”
它依然不語。
老章說:“再——見!”
它還是不語。
老伴說:“吃飯吃飯!”
老章走到餐桌前,跟老伴一起吃早餐了。
這期間,那隻黑貓無聲地跳上了鞋櫃,逼近了籠子。鸚鵡那雙灰色的腳一直緊緊抓着棲木,很穩固,二趾向前,二趾向後。它轉頭看着那隻黑貓,表情陰冷。
黑貓弓着背,圍着它慢悠悠地轉着,似乎在尋找下口的機會。
突然,鸚鵡低低地叫了一聲:“嘎!——”
那隻黑貓好像受到了驚嚇,它掉頭一躍就跳到了地上。
老章和老伴都聽到了鸚鵡的那聲怪叫,回過頭去看。那隻叫小白的貓站在地上,它依然弓着背,仰着腦袋朝上看,步步後退,終於跑進了另一個房間。
老章笑了:“小白怕這隻鸚鵡!”
老伴說:“它叫的聲這麼難聽,小白能不怕嗎?”
從此,老章家莫名其妙多了一隻鸚鵡。
除了它曾經對那隻黑貓叫了一聲,再沒叫過。鸚鵡是學舌的,老章以為,它可能正是因為不開口,才被主人遺棄了。
老章有信心。
他退休了,整天沒事兒,經常站在籠子前,教它。
他知道,教鸚鵡說話,最好是大清早,因為這個時辰鳥的鳴叫最活躍,而且,它尚未飽食,學習效果最好。
環境也需要很安靜,不能嘈雜,否則會分散它的注意力,不知道究竟該效仿哪個聲音。大清早,老章也不去晨練了,他把窗戶全部關上,然後開始教鸚鵡說話——
“你好。”
“……”
“再見。”
“……”
“吃了嗎?”
“……”
“吃完了。”
“……”
十幾天過去了,這隻鸚鵡依然一言不發,守口如瓶。
牆上掛着一本老日曆,上面顯示着:2013年7月2日。
一般說來,教一周左右鸚鵡就可以學會一句話,鞏固幾天,再教第二句。半年時間,鸚鵡可以掌握很多語句。一些機靈的鸚鵡,還可以學會簡單的歌謠。
鸚鵡學舌都是成語了,這隻鸚鵡為什麼例外?凡是學人語的鳥類,首先是善於鳴叫的種類,而它連叫都不叫一聲。
老伴說:“是不是應該給它剪剪舌頭?”
老章說:“那是八哥。”
老伴說:“那你就別想了,就當養了只普通的鳥吧。”
最奇怪的是那隻黑貓,它再沒有接近過那隻籠子,每次都是從很遠的地方繞過。喵星人的眼睛看到了什麼,我們永遠不知道。
牆上的老日曆顯示:2013年7月5日。
鸚鵡吃得越來越少了,它似乎病了,縮着脖子,一動不動地站在籠子裏的棲木上,陰冷地看着這個家,姿勢一點都不優美,像一隻貓頭鷹。那又短又粗的嘴像個鉤子,看上去特堅硬。一雙眼珠紅紅的。
老章伸手摸了摸它左側的羽毛,它敏感地朝右側動了動。老章摸了摸它右側的羽毛,它又敏感地朝左側動了動。然後,它還是那樣定定地望着老章。
老章又小心地碰了碰它的嘴,以為它會啄他,它的嘴卻緊閉着,只是很不耐煩地甩了甩頭,似乎很不喜歡老章這樣做。
老章說:“你到底怎麼了?”
老伴湊過來:“你還不死心啊!”
老章突然說:“我覺得這隻鸚鵡有話要對我們說。”
老伴愣愣地看着老章,半天才說:“你怎麼變得神叨叨的了?”
牆上的老日曆顯示:2013年7月11日。
這天夜裏,老章和老伴正在床上睡着,突然黑暗中響起了一個聲音:“臟……”
老章覺輕,一下就醒了,他豎起耳朵聽了聽,客廳里又響起了那個奇怪的聲音:“臟……”
他慢慢爬起來,慢慢下了床,無聲地把卧室門拉開一條縫兒,朝鞋柜上看去。
在月光下,那隻鸚鵡依然站在籠子裏的棲木上,一動不動,老章只能看到它模模糊糊的身影。
老章等待着,可是它再也沒有說話,好像發現了門縫中他的一隻眼睛。
老章感覺它那雙圓圓的眼珠正朝他看過來,不由打了個冷戰。
他和它在黑暗中對視着。
終於,他無聲地把門合上了。
老伴也醒了:“怎麼了?”
老章低低地說:“那隻鸚鵡好像說話了……”
牆上的老日曆顯示:2013年7月14日。
自從那隻鸚鵡在黑夜裏吐出了一個音節——“臟”,再沒開過口。老章越來越懷疑那天夜裏是在做夢了。
臟?
難道它嫌籠子裏臟?
這天清早,老章清洗了籠子裏的兩隻小花碗,重新裝了米和水,又換了細沙……
做完之後,他才感覺自己很可笑。
鸚鵡只會學舌,並不懂語言的含義,更不可能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想法。
他沒有放棄,繼續教它說話——
“你好。”
“……”
“再見。”
“……”
換了老伴負責買早餐了。老伴愛吃肉,老章早上吃不慣油膩,兩個人為此經常拌嘴。
牆上的老日曆顯示:2013年7月16日。
鸚鵡幾乎不怎麼吃東西了。
老章已經不指望它巧舌如簧了,他之所以還在餵養它,只因為它是個生靈,總不能讓它餓死。
這天早上,老章給它換水的時候,它愣愣地看着老章,突然打了個噴嚏,那表情跟人一樣,很可愛。它馬上端正了一下姿勢,繼續看老章。
老章走近它,發現它鼻孔和眼角流出黏糊糊的漿液,羽毛膨脹得厲害,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
老章把它鼻孔和眼角的那些分泌物清洗乾淨,給它服了葯,又在小花碗裏加了些葡萄糖。
這天夜裏,老章又在夢中突然醒過來。
黑暗中,他又聽到了一個古怪的聲音:“喂?……喂?……”
他一下就爬起來,走出去,突然打開了燈,那隻鸚鵡好像受了驚一樣,抖了一下,眼睛直直地射向了老章。
老章直接走過去,低聲問:“剛才你在說什麼?”
那隻鸚鵡直盯盯地看着他,不眨眼睛,不吭聲。
牆上的老日曆顯示:2013年7月18日。
鸚鵡腹部的毛開始脫落,裸露微紅的肌膚,很難看。它並不啄毛,應該是得了脫羽症。
老章有些經驗,他判斷它缺少蛋白質。羽毛主要構成物質是蛋白質。於是,他給它的食物中加了雞蛋,昆蟲,魚蝦。
可是,幾天之後,它不但沒有好轉,病情反而加重了,頭部、背部、尾部的毛,都開始往下掉。
這天晚上,又是半夜,老章再次醒過來。
他又聽到了那個古怪的聲音,而且,就在他的耳邊!
老章慢慢伸出手,一下就摸到了一個毛烘烘的東西。他手忙腳亂地打開燈,看見那隻鸚鵡站在他的枕頭上,兩隻眼珠直直地盯着他。他甚至聞到了它身上的那股腥臊氣。
千真萬確,就是它在說話!
老章也盯着它,怎麼都想不明白了。它的腳上鎖着鏈子,怎麼可能飛到床上來?
老伴也醒了,她翻了個身,看到了那隻鸚鵡,很不滿地說:“討厭,你怎麼把它弄到床上來了!”
老章沒理她,他低聲問鸚鵡:“你剛才……說什麼?”
鸚鵡似乎想了想,彎鉤嘴動了動,終於出聲了:“哇,濕,臟,維!”
老伴說:“你趕快把它抱回籠子去,別拉到枕頭上!”
老章看了看老伴,又盯住了鸚鵡,緊張地說:“我說了你別害怕啊……”
老伴一下坐了起來:“怎麼了?”
老章依然盯着鸚鵡,說:“它好像在說他是章回……”
牆上的老日曆顯示:2013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