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體面的工作
深冬來臨,天又多雨。
田雪念站在宿舍窗戶看着下面,狂亂的北風使勁搖晃着校園裏的綠樹,那些撐傘的同學們,你們何必出門?
宿舍里,陳甜戴着耳機,把腳翹到桌上,陶醉在自己咿咿呀呀的歌聲里。
她從元旦晚會結束后,就開始迷戀那些腐蝕人的情歌,她說一首歌,曲調是靈韻的外衣,歌詞才是衝擊聽歌者,產生共鳴的靈魂。
李小果恰恰與陳甜相反,她認為歌詞只是一個載體,曲調才是引領潮流的標杆,就比如她說陳甜,聽的那些情歌,歌詞永遠都是愛恨糾纏。
陳甜不服氣,李小果問她:“邁克傑克遜的歌詞你聽得懂嗎?”
陳甜回答得很快:“聽得懂啊!”
李小果便又發出了靈魂拷問:“為什麼你聽得懂,卻不聽,那些聽不懂的人,卻整天要搖頭晃腦哼着邁克傑克遜的歌?是因為歌詞嗎?為什麼我們的父母對邁克傑克遜的歌嗤之以鼻,而我們這一代有這麼多人沉醉其中,你又認為將來十年二十年後,還有多少人會記得他的歌?”
“那可能是因為……因為煩惱不同吧!對,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煩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煩惱。”
這是陳甜斗敗之後,自我安慰的話吧。
煩惱!
多麼讓人揪心的一個詞!
田雪念看着陳甜,她有什麼煩惱?她什麼都不用愁,最多愁哪些美食還沒有吃到。
李小果也沒有煩惱吧,她每天過得這麼瀟洒,還有幾個肯為她冒着雨送早餐的追求者。
彭露那副腦袋,每天進去了多少課本上的知識,大概也容不下煩惱吧。
“田雪念,我發現,你是個最沒有煩惱的人!”
這句話,陳甜說的認真,而且不是空穴來風,她說彭露有考研的煩惱,李小果有如何甩掉那些追求者的煩惱,而她自己有大半夜想吃東西的煩惱。
可是,真正的煩惱,是說不出口的。
田雪念記得,李小果說過,物質上和精神上的價值與追求。
她也記得,林君直說過的一句話:
“我妹妹讀書最重要!”
以前的田雪念,或許會因為這句話,裝滿整個心房的感動,可現在的她,愧疚已經不足以詮釋她的內心,更多的是彷徨不安。
她為林君直感到彷徨,他買東西精打細算時候像個五十歲的大媽,他在乾淨敞亮的奶茶店裏像個六十歲的大爺。
田雪念內心的的確確欣賞林君直這些樸實無華的品質,甚至自豪她有一個這樣真善美的哥哥。
可她更希望林君直擁有知識,有高大尚的談吐,有溫文爾雅的風度。
誰不希望,心中的他,完美無瑕?
若現在不及,那便還有往後的希望在。
但一件事,卻闖亂了田雪念的心。
那天很冷,風卷着校園裏的塵土,沒有陽光的下午,也沒有雨,只是整座天空好暗,路上行人,少的可憐。
“給你買的!”
林君直自己笑得很開心,白色的長方正手機盒摸上去都無比舒服,有種讓人愛不釋手的衝動。
田雪念沒有接,她發現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剛好打折,才598塊,我看你們讀大學的,都有手機了,就買了。”
林君直翻開了紙盒,將手機拿出來,無比光滑的外殼,精緻的造型,九宮式的按鍵,像琉璃珠整齊擺着,每按一下,都會響一聲。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顏色,我想你們女孩子應該不喜歡黑色,就買了這款粉色的,屏幕是彩色的,應該真的可以發彩信,還可以聽歌,照相也可以……!”
林君直一直開心着,彷彿這是他最開心的一天!
“以後打電話多方便,跟你同學聯繫什麼的,都好,那個……拿着呀!”
林君直上唇翹着,眼睛擠着,他笑的樣子,似乎都有了魚尾紋。
“你……沒有在超市上班,對不對?”
田雪念嘴裏囁嚅了好久好久,終於開了口。
“我?你都知道了?”
答案出來了,田雪念內心幾乎崩潰了,可令她崩潰的不是這個答案的本身,而是林君直此刻的態度,他竟還帶着理所當然的笑意,居然沒有一絲悔改,哪怕面對自己,稍微顯露一點點不自然也好!
“手機我不要,我回宿捨去了。”
田雪念內心是絞痛的,她這三天都是無法入眠,她想起三天前,她還固執己見,認為林君直不可能做那種事。
她當時是還有底氣的,說:
“不可能,我哥我了解,你看錯了吧!”
彭露卻用手頂了一下黑框眼鏡,十分肯定,說:
“我見過你哥,不會錯的,不信你問我們班的塗明誠,他當時就帶着兩個同學,錢都給了你哥,1000塊錢。”
李小果是這樣分析的:
“他們都是騙子,附近好多學生都被騙過,說的好聽,500塊定金不退,考研包過,過了再補五千塊,其實,他們哪裏有答案,無非騙這500定金。那些人大多都是附近學校的學生,他們整天遊手好閒不上課,就是到處騙人,還說什麼考試,他們都有答案,就上個月,英語四六級考試,我就知道幾個學生被騙了錢,想找那些人理論,又怕挨打。”
田雪念的底氣,就在這一瞬間,被消磨殆盡了,她並不知道轉身離開走後,以後該怎麼辦?怎麼面對林君直。
她的手卻被林君直拉住了。
“給你買的,卡我都買好了,動感地帶的卡,現在就可以打電話。”
林君直的語氣還是那麼輕快,那麼無所謂!
田雪念沒有倔強,似乎軟了腳步,回過頭來,風凌亂了她額前沒有扎進馬尾的絲絲秀髮。
昏暗的天空,愈發讓人壓抑。
“我不要!”
田雪念拍掉了伸過來的手機,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
“為什麼?”
林君直的笑僵硬下去了,他撿起手機,左上角撞出的疤,顯得有些猙獰,那華麗的外殼,也已經被路面劃出了傷痕。他小心翼翼得擦拭着,心裏捲起一波一波的痛苦,不為手機,只想知道為什麼?
“你的錢不幹凈,我用不慣,我用它打電話,會做噩夢,你就不能找一份正經體面的工作嗎?非要做那種讓人瞧不起的事嗎?”
這些話,田雪念覺得任何人都可以說,只有她自己,是最沒有資格說的。
可她說了,說出來了,有多傷他,就有十倍多傷她自己。
田雪念跑了,她跑到對面的行人路上,快速拐彎,躲在他看不到的榆樹下,蹲下哭了,可似乎哭對她來說是最沒有用的辦法,她又擦乾了眼淚,慢慢朝宿舍走去……!
“明天,你跟我去找一個人。”
“哦!”
田雪念回到宿舍的時候,就像一個沒事的人一樣,彭露回答得也漫不經心。
通過同班同學塗明誠,田雪念找到了那伙賣答案的上家,一個叫張寒的人。
在這裏,田雪念終於知道了整件事的真相。
林君直只是順路,幫張寒拿1000塊錢,他幾乎都不知道那1000塊錢是買答案的錢。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田雪念感覺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那麼輕鬆過,就連路邊隨風起落的膠袋,都會讓她無法壓抑展現笑容的衝動。
“你就是林君直的妹子啊,聽他說過很多次,居然沒想到,這麼漂亮,都是老鄉,不容易,走,我請你,還有這位同樣漂亮的同學喝奶茶。”
“不,我請,我來請!”
田雪念恨不得蹦起來,告訴老天爺,她是多麼開心。
街邊的台灣奶茶店,三個人一人一杯奶茶,張寒特意沒有去爭着付錢,但他卻留下話,說以後一定要回請,不然過意不去,到時候田雪念一定要來。
“我哥,真的沒有和你們一起騙……賣答案?”
“沒有,我就跟他提過一句,他不做,再說他不是學生,身邊認識的人都是苦力工,誰買他的答案?你們東城校區離我們這裏不遠,不急着回去,走,我帶你們去林君直住的地方,等他回來,一起吃個夜飯再回去。”
在林君直住的樓下門口,田雪念看着那幾件翻來覆去就一種顏色的衣服,它們在風中飛涼,卻又像他在雲中漫步。
張寒和誰都是一個話癆,一直叨叨個不停,陳甜反正只是來陪田雪念,她又買了兩包又酸又綠的果子嚼着。
“你說我哥是苦力工?”
田雪念發現張寒幾乎了解林君直的一切,他是苦力工,而且一直是,他昨天是,今天也是!
“知道我哥現在在哪裏嗎?”
“他們那裏有事做,就去那裏做,這誰知道,不過我知道一個地方,他們苦力工都會在那裏等僱主,要不去那裏問一問,我有摩托車。”
東源建材市場,一處最偏落的旮沓地方,吵雜的環境,潮濕的牆角流着污泥黑水,一陣陣刺鼻的惡臭味讓陳甜幾乎想把自己捂到窒息,空氣中飄下轟隆隆濺起來的土塵,並混雜着黃色的鐵鏽顆粒。
“喝嘿喝嘿,來,一二三,起!”
田雪念眼前開始有些不那麼清晰。
但他的身影在苦力工當中,是那麼瘦小,是那麼獨特引人注目。
當這紮鐵圈被兩人合力抬上貨車后,他有些頹廢的垂着肩膀,利用僅僅幾步路的時間,緩了過來,又咬牙抗起一根,由同伴幫他豎起一頭的長長鐵管。
這就是他的工作,這才是他的工作,可笑自己還罵他的錢,來的不幹凈!
田雪念心絞痛着!
“哥!”
“雪念,你……怎麼來了?”
田雪念終於在走近林君直后,抱住了他,緊緊抱着,她無數次幻想過兩個人擁抱的場面,那應該是個特殊的日子裏,有詩意一般的場所,最好是晚上,有絢麗奪目的璀璨煙花。
然而,這次,是一個不關乎愛情的擁抱,卻超過了她所有幻想出來的擁抱場景。
“我身上很臟,你快鬆開!”
田雪念沒有答話,她纏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就是不肯鬆開,僅僅用手背擦了眼睛。
“我今天本來是打算不做了,可這個老闆說今天最後一天,明天,明天我一定不做了,我去找一份體面的工作。”
他現在還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裏,承受着自己不信任他,又無理取鬧的巨大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