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鎖春秋
廳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幸好下人來報,“六少到了。”九姨太最識趣,“老爺正盼着呢,這回的正是時候。”徵端今日身着一套黑紗制裝,更是秀拔挺立如玉樹臨風,二夫人誇獎道,“六少去部里辦了幾日差,如今瞧着愈發穩重了。”反倒是方慰亭板著臉,斥道,“你嫂嫂們都先到了,你怎麼遲了?”二夫人笑勸道,“咱們原就是在家裏的,不比六少要去衙門裏辦差,路上總要耽誤些時辰。”方慰亭沒有理會二夫人的話,盯着徵端道,“如今是有差事的人了,愈發要警醒些,一日要三省吾身。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已在吳軍門手下辦差,既要幫辦營務,讀書也不落下,哪日不是三更即起,至深霄方歇,哪像你們幾個這樣散漫。”
德雅忙摟着方慰亭的手臂撒嬌道,“爸爸,您快別說六哥了,這才上衙門裏剛辦幾天差,仔細被您嚇得又不去了。”方慰亭拿她沒辦法,只笑罵道,“這丫頭,連我說話也敢插嘴了。”他再看徵端時,果然口氣沒有那麼嚴厲了,臉上也緩和了些,“站着做什麼,還不快坐下。”徵端咽了口唾沫,悶頭坐下不語,二夫人轉臉笑道,“今日請了宋二小姐過來用晚飯,現在估摸着該到門口了。”德雅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忙起身道,“我出去接她。”四奶奶不屑地撇撇嘴,輕聲對頤清道,“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這樣勞師動眾的。”
不多時,德雅迎了兩個人進來,原來又是沈佩雲陪着宋紹芳一道來的。進門見到方慰亭也在,沈佩雲頓時眼前一亮,忙上前行了個大禮,郎朗道,“座師在上,受學生一拜。”
這一拜舉座皆驚,四奶奶頭一個叫道,“這是怎麼說的,怎麼爸爸竟成了沈小姐的座師?”沈佩雲不慌不忙的解釋道,“十年前,我曾在北洋女師範學堂念過書。北洋學堂是大總統親手創立,學堂中自然都是大總統的門生,我這句座師可能叫得?”她這麼一解釋,倒也不是說不通的。方慰亭點了點頭,憶起往事嘆息道,“學堂當年有一個姓梁的監督,很是勇敢廉明,只可惜意外身故了。”
眼見紹芳被冷落在一旁,二夫人便對她和煦的招招手,“二小姐過來,還沒見過大人吧。”紹芳含羞一笑,便上前向方慰亭行禮。方慰亭對她頗是和悅,“你父親母親可好?如今還寄住在鑼鼓巷?可要安頓個新住處?”
“有勞大總統關懷,家裏一切都好。聽我母親的意思,預備在東廠衚衕置辦一所宅院,也與我大姊姊家離得近些,聽說價碼也談妥了,預備着立冬前就搬進去。”方慰亭隨口道,“即是如此,叫賬房支五萬大洋隨個儀。”二夫人忙應了是,自是叫下人去辦理了。紹芳甚是惶恐,再三謙辭不敢受,九姨太笑道,“二小姐常來就知道了,咱們家裏最是疏財的,只是隨個儀罷了。段老爺家的宅子也是咱們家送的呢。”
紹芳聽得如此,只得紅着臉道了謝。好在她出門前早有準備,隨即便奉上了各色禮品,諸如人蔘鹿茸綢緞貂皮,也都甚為珍貴。眾人正圍着讚歎,紹芳又從懷中拿出一封錦囊,遞給了二夫人。二夫人笑問道,“這是什麼,怎麼我還單有一份了。”
紹芳笑着解釋道,“聽聞夫人今年恰是本歲,這是張天師親擇吉日做法繪符,又在神像前供奉了三日,增添了靈力,這才請來的。”二夫人素來信道,果然十分受用,忙雙手接過,“那想必奉請十分不易。”又仔細問道,“是從哪裏請來的?”這原是今日出門前,五福晉塞給紹芳的,叫她去討好二夫人,因為準備的匆忙,哪裏知道這裏頭的枝節。紹芳便去看沈佩雲,誰知沈佩雲也不明白的,含糊道,“想來是張天師親自做法的。”四奶奶一眼便瞧出裏頭的破綻,含笑道,“是哪個張天師?今年家裏過本歲的有好幾個呢,能不能請到府里來也替大伙兒都瞧瞧。”
見紹芳和沈佩雲面有窘狀,頤清插口道,“那必是龍虎山的張天師了。”沈佩雲如蒙大赦,“是了,就是這位張天師。”頤清見四奶奶欲刨根問底,而宋沈二人顯然是不知根底的,又解釋道,“正一道首位天師是張道陵張天師,傳說乃是張良的八世孫。首位張道陵天師修得真法,率眾弟子入蜀,後來著有道書二十四篇,傳有長生之道。如今這位龍虎山的張天師,應該便是曉初天師,他是正一道第六十二代天師了,據說是從不出山的。二小姐能請來他的符籙,想來也極是不易的。”二夫人愈發肅然,再望向紹芳的神情愈發和悅,“今年我正值本命年,難為二小姐有心了。”說著便讓下人們快快供到神相前去。
至此紹芳神情方緩和些,勉強笑道,“還是三奶奶博聞廣記,這確實是家姊託人去龍虎山奉請的,倒是我才學淺薄,也說不出個緣由來。”德雅瞧着紹芳還是尷尬,忙笑道,“好姊姊,你獨獨只給二媽帶了這樣好的東西,我們卻沒份嗎?”二夫人忙拍了拍她的肩道,“這說的哪裏的話。”
“那自然是有的。”紹芳拍了拍手,傭人們又送了錫紙的銀壺和銀盤過來,上面擺放着各色精緻的糕點。沈佩雲剛才失利,此時焉有不將功補過的,趕忙道,“這是二小姐精心為諸位準備的西式點心,且嘗嘗看。”
四奶奶早看穿了這一唱一和的把戲,捅了捅頤清,不屑道,“這真是兩個能幹人兒,上這兒來唱雙簧了。”頤清心裏有數,這一趟沈宋二人前來,只怕正是因為上次要太太回來主持婚事,二夫人刻意發力的。這裏頭各人都有自己的盤算,她不肯攪這趟渾水,便裝作沒聽到一樣。
二夫人笑道,“這不還有個把時辰吃飯嗎?”紹芳道,“這是英國人的習俗,下午要用一次點心的,大總統和夫人也試試吧。聽大夫說西人這樣少量多餐,反而更好克化些。”頤清瞧了過去,上面也不儘是西式糕點,也有京中餑餑鋪的各色餑餑,桃酥、黃酥、雞油餅、奶油薩其馬繁雜近十種,也不一一表過。
旁人倒罷了,方慰亭卻也拿了一塊薩其馬嘗了嘗,說道,“這薩其馬倒和宮裏的做法一樣。”沈佩雲笑了起來,“要說還真是大總統見多識廣,這是二小姐特意叫人從煤市街南頭的正明齋買來的,他們家蔡掌柜原是宮裏餑餑房出來的,說是老佛爺當年最愛用的。”見方慰亭愛用,二夫人忙吩咐道,“以後咱們府里也按此置辦下去。”四奶奶又給頤清遞着眼色打起了眉毛官司,頤清全當沒看到一樣,只吃着點心含笑不語。
忽聽紹芳柔聲對徵端道,“六哥,楊世叔替四夫人做壽,晚上在正乙祠里做堂會,你去不去?”徵端皺眉道,“我不愛聽那些個。”他們聲音雖不高,可在座的誰不是人精,都豎著耳朵在聽。看見紹芳臉上掛不住,二夫人忙說道,“他們也下帖子請了我,今晚唱的都是名角,那余小雲唱《問樵鬧府》可是一絕,還有那李壽山反串春香,我今兒個去不了,但聽她們說都覺得有趣。咱們四丫頭最愛看熱鬧,同你哥哥一道去瞧瞧。”
瞧着徵端不接話,德雅也不敢勉強他,便說道,“三嫂這陣子悶壞了,我同三嫂一起去罷。”頤清應了是,紹芳紅着臉道,“那也好,有四小姐和三奶奶同去,我也多幾個熟人。”
徵端忽然說道,“今兒衙門沒事,我送你們過去。”眾人都交換了個欣喜的眼神,紹芳心情激動,面上也微微發燙。沈佩雲拍掌笑道,“這敢情好,諸位少爺小姐都是才子佳人,這一趟出門去,明日興許就要見報的。”沈佩雲姿容雖然平常,但勝在能說會道十分風趣,只聽她又是說笑話又是講奇聞,不時逗得諸人大笑。
出多少風頭,就會招多少議論,席散后便有人笑話她,四奶奶頭一個看不上沈佩雲,一邊往外走一邊對頤清說道,“三嫂,你今兒瞧着沈小姐沒有?怎麼那天來裝的老實,今兒一看見爸爸在,她倒殷勤起來,宋二小姐真是個老實頭子,叫人算計了都不知道。”
頤清剛吃過四奶奶的虧,哪敢與她議論,只笑道,“是嗎,我倒沒在意。”四奶奶又要張口,迎面卻見吳碧貞來了,許是“一吳一沈”的名頭連貫了,四奶奶連吳碧貞也瞧不上,故而提高了音調道,“不過是看着有爺們在,便這樣殷勤。知道的是來保媒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上趕着來做妾的。”頤清聽着不堪,便說道,“沈小姐主張男女平權,她們創了一份《女子白話報》,我讀過報上的文章,是很有些見地。”
四奶奶嗤之以鼻,“什麼女界女權,不過打着個幌子,想摻和政事罷了。看她們野心倒不小,難道還想學着西太后垂簾聽政?”說罷,她佯裝剛看到吳碧貞,點點頭道,“呀,吳小姐,你可別往心裏去,我和三嫂說的旁人呢。”說罷逕自洋洋而去。吳碧貞面上微窘,對頤清一點頭,“三奶奶。”
頤清有些歉意,忙說道,“前幾日在《大公報》上讀了吳小姐的一首《百字令》,覺得極好。‘為問此地湖山,珠庭啟處,猶是塵寰否。玉樹歌殘螢火黯,天子無愁有女’,這可是寫前朝西太后的?”吳碧貞頗有些訝異,微微抬目望她,笑道,“難得三奶奶讀的仔細,這是上個月去排雲殿,瞧見裏面有幅西太后的畫像,一時感慨,便填了闕詞,五少讀着說好,竟被他投到《大公報》上去了。”頤清抿口笑道,“我也愛讀些詩詞的,總是藏拙不敢見人,下回我也學香菱寫詩,寫了要請吳小姐指點,也幫我改改。”吳碧貞又瞧了她幾眼,這次目光卻柔和多了,“指點說不上,詩詞可以怡情,咱們可以切磋一二。”
因着晚上要去聽戲,紹芳是個講究人,刻意先趕回家換身衣服。五福晉正巧也在娘家,瞧着她神采奕奕的拿出許多洋裝來試,忍不住拿她打趣,“去聽個堂會,值當跑回來換身衣服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矯情呢。”又對宋太太道,“姆媽,你瞧二妹這個樣子,笑死人了。”
“方家待你如何?”宋太太十分不放心,“你們都是在我面前嬌養大的,哪裏吃過那種大戶人家的苦頭,不要瞧着面上光鮮,只怕暗裏苦處多多。”紹芳臉一紅,卻說道,“我覺得六少人倒還好。”
宋太太和五福晉都住了口,雙雙向紹芳看去,卻見紹芳面紅了三分,五福晉知她必是瞧上了六少年輕英俊,便笑道,“妹妹都肯的,娘還說什麼。”宋太太嘆氣不止,她性子不強,素來管束不住孩子,索性撩開了手不理。
天剛擦黑,西河沿邊的正乙祠已是張燈結綵,熱鬧非凡。戲台高兩層,三面闊開,建有一間間敞開的小廳,粗粗數去,也足有四十餘間。頤清還是頭一次出來聽堂會,瞧見什麼都覺得新鮮,反倒是德雅替她指點,“三嫂,你不常出來,這正乙祠算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大戲樓了,除了宮裏頭的暢音閣,外頭也只有恭王府能與它一比。”
兩人一說話,便落下幾步,前面的徵端和紹芳已被楊家的人迎進門去,那楊總長本就是宋元卿的屬下,他的四夫人見到紹芳哪有不巴結的,此時又見有方六少同行,便一口一個郎才女貌的誇讚起來,紹芳臉色微紅,心裏稱意極了。
看着人家鴛鴦和諧,德雅心細,怕頤清少年失寡觸景生情,忙說道,“他們是正主,群星捧月的倒不得安生,我怕聽他們啰嗦,咱倆尋個清凈的小廂聽戲才好。”頤清微笑稱是,兩人在一樓的台東側找了張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坐了,又叫小二打了茶水過來。頤清瞧那戲台的帷幕上寫着出將入相,東西兩側卻有一副對聯,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朝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她心中默念了念,不由心生感觸。
眼見得樓里人流漸稠,戲台上鑼鼓一響,便聽有人喝起彩來。開場照例是要演《天官賜福》的,但凡祝壽的堂會戲,還要演《蟠桃會》、《百壽圖》,今日用的是四喜班的班底,在科的名角都來了,等到演到《春香鬧學》的時候,德雅瞧得大笑,“你瞧那芙蓉草,平素里怯生生地唱旦角,今日倒扮起強盜來。”頤清瞧去,演春香的是個武花臉,捏着嗓子扭捏作態,扮強盜的卻是名旦芙蓉草,舉止端麗又貞靜,實在惹人發笑。
姑嫂兩個正看得入神,忽聽有人在旁道,“一會兒大軸是余叔岩演《問樵鬧府》,你說精彩不精彩?”頤清轉過頭去,卻見是個兩個男子坐了過來,對面這人帶一副金絲眼鏡,足踏牛津鞋,身着馬甲裝,口袋裏插着口袋巾,衣着十分考究,除下帽向他們行了禮。他身旁還有個二十齣頭的男子,身着晨禮服,帶着大檐帽,相貌十分精神。
德雅向這二人點點頭,“宋世兄好,梁表哥好。”見頤清不認識,便指着那衣着考究之人道,“這位宋世兄是紹芳姊姊的長兄。”頤清恍然大悟,聽說宋元卿只有二女,倒沒想到紹芳竟然還有個哥哥。她不由多打量了幾眼宋紹文了,瞧他是一張國字臉,形容瀟洒恬靜,舉止彬彬有禮,一雙眸子點漆一般,愈發顯得精明穩重,可相貌卻與紹芳全不相像。德雅又指了指他旁邊那人道,“這位是二姑太太家的梁表哥。”
頤清是見過二姑太太的,但這位梁表哥倒是第一次見,沒想到這裏見到了親戚,便點頭喚了聲,“表弟好。”
三人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問清始末,原來這位梁壽銘剛從日本求學回來,但不肯回濟南去,留在京里的同盟會做起了《民國報》的記者。宋紹文是貴公子的做派,為人十分矜持,話也不多,只捧着一個繪五福的粉彩蓋碗慢慢啜飲。梁壽銘見了德雅卻頗有些活躍,雙手放在膝上,身子向前微探,不住地問寒問暖。可他實在絮叨,德雅便有些不耐煩,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他,後來索性乾脆轉過身去,故意背對着他。頤清瞧着好笑,忽聽身旁宋紹文輕聲道,“三奶奶哪裏人?”頤清一怔,輕聲道,“吳興人。”
宋紹文留意她許久了,只見她素麵朝天的一張臉孔,發也未如時興的那樣燙過,只平直的束在頸后,露出了修長的脖頸,就那樣坐在那裏,輕聲細語的,卻比平日裏常見的濃妝艷抹的女子倒奪目三分。紹文於是笑道,“聽你口音,便和我一位摯友相似,他也是吳興人。”頤清轉頭望他,將信將疑,“果真?”紹文瞧她一雙眸子晶燦發亮,倒如黑葡萄一般,不由一笑,點頭道,“正是,名喚程承干,他的才學真是極好的,去歲還找我買了幾十卷宋版。”頤清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如春花初綻,“那是家兄。”紹文欣然道,“難怪三少奶奶也愛聽戲,承干兄便頗能唱上幾段。”
“這都是因為家父愛聽戲的緣故,家裏養了小班,我們兄妹聽得多了,都能唱上幾句,”頤清有些不好意思,“等會兒當真有餘先生的戲?”紹文笑道,“那是自然,三奶奶也喜歡余先生的戲?”頤清抿嘴輕笑,目中光彩熠熠,“我爹爹還在世的時候,有一年余先生到上海登台,爹爹帶着我和哥哥去丹桂第一台,那一回余先生演的是戰樊城。”
“一封書信到樊城,拆散我兄弟兩離分,”紹文手裏的扇子敲了敲手心,輕輕唱罷道,“我也喜歡聽這出。”頤清笑靨淺生,她本不是個健談的人,獨對聽戲頗有獨鍾,此時與紹文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戲來,倒比一旁的方梁二人聊得更投機些。眼見着德雅不耐煩地起身,說要去尋六少去。梁壽銘不僅不避,反而跟了上去,頗有些不識時務。頤清有些無奈地望向他們,委婉道,“這位梁表弟我是頭一次見,既然是親戚,倒不見來府里走動。”
“聽說是與家裏有了些誤會,這才出來住些時日,過陣子便要回去的。”見頤清不明所以,紹文露出了促狹的笑意,“適才一瞧見你們,梁世弟就拉着我坐過來,我道他怎這樣熱心,現在才明白了緣故。”頤清隨即會意,好笑地看了看那兩人,心想還是要過去解圍。
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宋紹文搖了搖頭,“你莫過去了。四小姐打發得了他,嫂嫂出面干涉,反倒讓四小姐下不來台。”頤清覺得有理,便默默地托腮聽戲,但她到底心裏挂念,又不住回頭偷眼去瞧。宋紹文在一旁,又覺得好笑,瞧她明明比德雅年紀要大些,怎麼這樣孩子氣。
果然,過了片刻,德雅和梁壽銘都回來了,頤清忙問道,“瞧見六弟了沒有?”
德雅臉色不大好看,可梁壽銘還不知趣道,“沒找見六表弟,興許是先走了?”說著他看着德雅,尋了個新的話題,“二表哥可有消息了?這些日子外頭有本月報小說,你看過沒有,就是拿二表哥做主人公寫的。”頤清皺了眉頭,方二少的事外面傳地沸沸揚揚,家裏極少提起,倒不想這位梁表弟這樣不會說話。
幾年前方二少娶妻陶氏,婚後不到兩年,陶氏竟難產而亡,二少受了刺激,離家而去不知所蹤。方家尋了幾年,始終沒有消息,偏偏有好事的文人,還拿這題材寫了個半白半文的章回小說,發表在滬上的《繡像小說》,惹得一時物議沸騰,方家讓人去封了那月報館子,但小說印了幾萬冊,哪裏追的回來。
提這事實在不合時宜,但梁壽銘是方家的表親,倒也不好對他發作。德雅翻了個白眼,索性轉過頭不去理他,頤清只得應付道,“多蒙表弟挂念,若二哥回來,定當告知。”
宋紹文對梁壽銘使眼色,可梁壽銘哪裏收得到,覺得自己關心方家人,也許能讓四小姐感念,便說道,“我和二表哥原就交好,在日本時就聽到了他的事,我也四處在打聽二表哥的下落,尋訪了很多地方。二表哥飽讀詩書,又通佛典,該不會真的出家去當和尚去了。”
頤清嚇了一跳,心道只是二少名字中有個禪字,怎麼就扯到要做和尚了,這人實在無藥可救。德雅越聽越是不耐,皺了眉頭,起身道,“六哥沒找到,宋家姊姊總還沒走吧,我去尋尋她去。”說罷,又回頭去看頤清,目光罕見的肅厲,“三嫂,你要不要與我一同去?”頤清嚇了一跳,忙起身與她同去。
走出數十米開外,耳聽戲台上聲響都小了,卻見德雅的面色依舊難看。頤清噗嗤笑出聲來,“四妹妹大了,也有心事了。”德雅啐道,“什麼心事,只是不想同那起子沒眼色的人坐在一處,沒得添堵。”
頤清故作驚訝,“是什麼人,是宋公子嗎?”德雅面色漲紅,“誰說是他了,我是說那個梁表哥……”她住了口,看着頤清的目光十分不悅,“三嫂你故意看我笑話。”頤清不忍捉弄她,拍了拍她的手道,“既然不耐煩他,以後連敷衍都不用了,離他遠些便是,也不用弄得這樣難堪。”德雅目中露出一絲感激,將頭偏在頤清肩上,“還是三嫂疼我,”她的聲音漸低,“三嫂適才也覺得我不懂禮數吧,我和六哥一樣,從小是沒娘的。好在家裏疼愛,我和三姐姐都去了女學堂,外頭都說我們方家的女兒厲害,三嫂你也瞧到了,若要不學的彪悍些,只怕跟三姐姐一樣,被人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別說那不吉利的話,三小姐是命不好,”頤清心裏一軟,柔聲道,“你年紀還小,爹娘定會替你籌謀得當的。”德雅蒙了臉道,“那一年三嫂你還沒進門,太太做壽,孫二少奉命來家裏拜壽,就因為年紀相當,便把三姐姐定給了他。後來又說他還有個三弟,與我一般年紀。如今有了三姐這樁事,大人們便不再提了,不然只怕我也要陷進那火坑裏去。”
“你這就是想多了,三小姐已經許了孫家,沒道理還要把你填進去。再說那孫三少,我在天津時也見過,倒不像他哥哥那樣,”頤清摟住了她,說道,“別胡思亂想,各人有各人的命,都不搭介的。”她一着急,便露出了一點鄉音。德雅噗嗤一笑,學着她的口音,“搭介不搭介,可是你們老家的話這麼說的?”頤清紅了臉,“是我們那裏的鄉下話,就是不相干的意思。”
在她身上倚了一會兒,德雅旋即站直了身子,頃刻間又恢復了平日裏總統府的千金小姐派頭,“三嫂,我們回去吧。”頤清點點頭,又往樓上望了望,德雅笑道,“六哥定要送紹芳姊姊家去的,不等他了。”兩人坐上了汽車,德雅到底忍不住,又道,“三嫂在天津真見了孫三?他是個什麼樣子?”
“與你歲數差不多,人瞧着很精神,雖然魯莽了些,卻不是個不明是非的,”頤清頓了頓,想想如今和孫家仇也結下了,還扯孫三作甚,便又道,“有了三小姐這樁事,孫家也不必提了。老爺和太太定會為你選一門好親事,不必太過煩惱。”
“我有時候想想,我的好日子,也許就是三姐的命換來的。”德雅忽然自言自語道。
頤清嚇了一跳,“你怎麼會這樣想。”
“我就隨口說說罷了。”德雅又看向頤清,“今兒四嫂說五嫂的事,你想替五嫂分辨的是不是?”頤清點了點頭,“五弟妹是個老實的,就算五弟有錯,也怪不到她身上。”
“你別摻和他們的事,”德雅輕輕嘆了口氣,“爸爸叫五嫂他們搬出去,也是為了他們好。”她見頤清不明白,便解釋道,“五哥現在心思都在一個外宅身上,這樣的事咱們家裏是出過一回的,就是剛才說起的二哥。”她說著頓了頓,又刻意叮囑道,“對了,二哥的事,在家裏頭是個禁忌,你記得日後千萬不要問起,免得觸了霉頭。”頤清並未見過二少夫婦,倒是不明所以,“常言道鼓鍾於宮,聲聞於外,寫二哥二嫂的那篇小說在外頭傳得很廣,我也看過,倒覺得二哥二嫂的故事十分可敬。”
“那個梁表哥是個二杆子,混事拎不清的,”德雅反握住她的手,嘆息道,“這裏面有個緣故,外人倒不得知,可說與嫂嫂聽卻無妨。當年二哥離家出走,其實是在二嫂生產之前的。”
這與傳聞十分不同,頤清愣了愣,“不是說是因為二嫂難產過身,二少太過傷心,才離家的嗎。”
“這都是說給外面的人聽得,”德雅瞥了她一眼,壓低了聲音,“唉,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當年二哥也不知怎的迷了心竅,竟瞧上了一個清倌,偷偷為她贖了身,安置在外宅。二嫂懷着身孕,不知從哪得了消息,打上了門去,那清倌氣不過吞金自盡了。二哥氣得與二嫂大吵了一架,便離了家。那時二嫂已經懷孕快足月了,一下子動了胎氣,便難產了。說起來那幾年還有個道士來家裏算過命,說猴虎犯太歲,家裏要折兩人,太太嫌他不吉利,叫人打出去了。誰知還真是被那道士說中了,二哥是屬猴的,三哥正是屬虎的……”她忽然頓住了,頤清瞧她神情不自然,知她懊悔說錯了話,頤清是個寬容的,便握住了她的手道,“既是命里該有的,躲也躲不過。”
德雅感激地笑了笑,說道,“二哥離家出走,和二嫂過身,前後也就是一兩天的事,家裏是要臉面的,實情傳出去也太難聽了。”頤清知道了來龍去脈,倒是心下嘆息,想來還有一樁緣故,二奶奶陶氏出身世家,其父陶崇禮隨老中堂辦了三十多年的洋務,官至兩廣總督,這等事若讓親家知道,只怕幾十年的交情都完了,也難怪他們這樣遮掩,她不由脫口道,“那小說倒寫的有模有樣,卻不想是這般……”更深一層她隱隱想到,怪不得今日方慰亭趕了五奶奶一道出去,也是怕五少步了二少的後塵。
“三嫂這會兒知道了實情,是不是覺得小說話本里寫的故事都是假的?世族大家,哪有那麼多真情實意,都是面上過得去罷了,”見她神情變幻,德雅知她心事,拍了拍她手道,“三嫂讀過紅樓夢吧,書里柳湘蓮說的,‘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
聽她老氣橫秋的口氣,頤清倒笑了,“你這小小年紀,也有耐心讀紅樓夢?”德雅不服氣,“我跟着吳小姐讀的,快讀完了呢。”頤清微微訝異,“吳小姐?”德雅點頭道,“正是啊,我看她最近尋了一套脂批本子,便討了來看,三嫂要看,我給你送去。”頤清點點頭,“那我先謝了。”德雅莞爾一笑,“三嫂別客氣,我也是慷人之慨啊。”
兩人一路絮絮而談,到了府門前準備下車,頤清一摸身旁,懊惱道,“四妹,你瞧見我出門時的手袋了嗎?”德雅也依稀記得頤清出門時帶了個繡花的手袋,紐扣上嵌着珍珠,她當時還暗想這樣式未免土氣了些,想不到回來便尋不着了。
但想到了梁壽銘,德雅就不願再返回去,有點遲疑道,“是不是落在戲台了,讓下人去找找?”頤清搖了搖頭,“還是我自己去一趟放心。”瞧她這樣上心,德雅微有些歉意,“我去瞧瞧六媽去,她今兒心裏不痛快,三嫂帶兩個娘姨過去吧。”頤清道,“何須那樣麻煩,我去去就回。”
回到了正乙祠,台上倒還熱鬧,樓下的客人卻走了不少,只有零星幾桌人罷了。頤清辨別方位,不多時便找到適才坐的那張桌子,果然早已被收拾過了,上面空空如也,卻哪裏有她的繡花手袋。她有些發急,不由叫了個小二過來問話。誰知這裏的小二十分不屑道,“這位奶奶別亂攀講,我們這裏都是有頭有臉的客人,從無偷盜之事,斷無拾了您的東西不還的。”
頤清發急,“我幾時說偷盜二字了,只是問你適才還有誰坐過這裏?”那小二上下打量她,忽起疑心,“這位奶奶是今晚的客人?恕小的眼生,今晚似乎未見過您哪。”頤清又羞又惱,那小二愈發懷疑,“尊府是哪裏的?也沒人陪着您?您是怎麼進來的?”頤清這才後悔沒有聽德雅的話,原該帶上丫鬟娘姨出來,也不至於被這小二瞧輕了去。正懊惱間,只聽背後有人道,“她是同我一路來的。”
小二卻是認得徵端的,知道這是貴人,哪敢怠慢,趕忙打了個千,“請六爺的安。”徵端面上神色極冷,卻瞥也不瞥他,只望着晚上做東的楊家四太太不做聲。楊家四太太被他看得身上發冷,忙賠罪不迭,“原是我們照顧不周。”她上下打量頤清,見她這般年輕,卻做婦人打扮,一時拿捏不準,遲疑道,“這位是府上姨奶奶?”話音未落,頤清已是羞的面紅耳赤,只聽身邊一個清泠地聲音道,“難怪四太太不認識,這位是大總統府上的三少奶奶。”說話的卻是宋紹芳,她不知何時也跟了來,站在徵端身後一步處,笑吟吟地開了口。眾人都明白了就裏,不約而同得在心底哦了一聲,打量頤清的眼神便各色都有了。
那小二省過神來,自顧自的給了自己一個嘴巴,不迭聲的向頤清賠罪,“小的瞎了狗眼,有眼不識泰山,給三奶奶賠罪。”紹芳盈盈笑道,“三奶奶丟了什麼,我們幫着同找找。”頤清低聲道,“適才我落了個繡花手袋在這邊,是盤金繡的,藕合色的納紗底子上面綉着一支梅花。”紹芳點點頭,讓人把廳里的丫鬟都叫來,可說來也怪,竟然誰也未見到。
徵端怫然不悅,“是誰這樣大的膽子,這裏的東西也敢拾了去?”這話說得很不留情面,就連楊四夫人也覺得掃了面子。紹芳心下微訝,不由瞥了徵端一眼,卻見他正望向頤清。這眼神莫名的讓她十分不快,但她仍笑道,“聽三奶奶說的綉樣,仿若是南邊的繡花樣子,我家裏也有幾隻這樣的繡花手袋,明日送到府里去。”
頤清慌忙搖手,“那手袋原不值什麼,只是……只是……”圍過來瞧熱鬧的人越發多了,話到嘴邊還是咽下了,“只怕是我記混了,許是落在家裏了,是我莽撞了。”瞧她是想息事寧人了,徵端正要發作,反倒是紹芳挽住了他的胳膊,言笑晏晏,“若是找不到,明日我定要賠三嫂一個新的。”楊四夫人也緩過神來,打了圓場,“我也挑幾個時興的樣子給三奶奶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