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爭旖旎
自從頤清腳上受傷的消息傳出來,家裏人輪番都去看了她,倒比平日更不得閑。二夫人憐惜她上樓不便,又另給頤清撥了個住處,卻是南海子東岸一個兩進的院子,叫作“流水音”。
這院子就挨着水邊,坐東面西,面闊五間,綠琉璃的硬山頂子下,是一水兒歇山卷棚頂的三間抱廈,院子裏次間都是檻窗,上面是福壽不到邊的卍子支窗,下頭都換了大玻璃方窗,推了窗就是滿湖的好景緻,屋門一閉,一點風便都透不進來。最難得的是不同於別處的朱柱丹楹,這裏連金線彩畫也不用,門窗一應全是楠木本色的,只在梁枋上用了青翠的綠漆,一走進去便覺得頓時涼爽下來,好似進了個寒玉世界。頤清一進來便覺得很喜歡,笑道,“這地方好,替我謝過二媽,實在是有心了。”送她來的徐媽媽笑道,“我們夫人說了,三奶奶是個雅緻人,這院子別人也配不上,三奶奶最是適宜的。”又指了指身邊兩個丫頭道,“彩雲,翠翠,你們兩個日後好生服侍着三奶奶。”又點了幾個僕婦婆子留下來洒掃。
頤清含笑道了謝,心知這徐媽媽是二夫人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婆子,既然是她派來的,想來是二夫人的意思。她身邊原也有幾個服侍的丫頭,本想都帶過來的,但此時再折騰反生麻煩,便點了點頭道,“這陣子便要辛苦你們了。”那兩個丫頭抬起頭來,小的只有十三四歲,顯得有些木訥,大的十六七歲了,十分伶俐地磕了頭,“奴婢是家生奴才子兒,能伺候三奶奶,是奴婢的福氣呢。”頤清不由問道,“你家裏是?”
彩雲答道,“奴婢姓秦,奴婢的娘在九姨娘院子裏伺候的,奴婢的爹是前頭二門上的轎夫班頭。”頤清隱約有些印象,家裏的轎夫班頭似是姓秦的,便說道,“既是家裏人都在,那就更好了,隔幾日就可以回去瞧瞧。”又問另一個,“你家裏呢?”那個小點的叫翠翠,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我……我家裏在保定。”頤清點點頭,溫和道,“我這裏輕省,有什麼事和龐媽說一聲便是了,都不打緊的。”
等兩個丫頭下去了,頤清便叫龐媽去嫁妝里挑一些能用的過來,龐媽不由抹了把淚,心疼道,“自打姑娘生下來,哪裏受過這樣的罪。這院子雖大,到底冷清了些,東西也不齊全。憑什麼要把姑娘從小洋樓趕出來,好沒道理。”頤清心中有數,知道這都是那個茶碗砸出的事,但她樂得這裏獨門獨院的清凈,便對龐媽道,“奶娘,同你說了多少次了,這不是趕出來。是二夫人讓我養傷,那小洋樓上下到底不方便。”
“你在屋裏養着傷,能出門幾次?”龐媽啐了一口,“那小洋樓里上下多少人服侍?這裏才幾個人?”龐媽最瞧不慣那兩個丫頭,又道,“瞧瞧那倆,一個打扮的妖妖嬈嬈的,一看就嬌氣的很,還沒叫她幹活呢,先想着把老子娘搬出了說嘴,一瞧就是個愛耍滑偷懶的。那個小的更是毛也沒長齊,一臉的呆蠢樣。這也送進來服侍姑娘,是挑不出人不成?”
“奶娘少說幾句吧,那是二夫人送來的人,還挑揀什麼。”頤清揉了揉太陽穴道,“自打到了京城,倒沒一日安生日子,這一跤跌的,算是因禍得福,平白讓我多得了幾日休歇。”她指了指說桌上屋裏送來的各色傷葯奇珍,足足堆了尺許高。
“咱們家什麼樣的富貴沒經過,還能稀罕他們這些。姑娘是我奶大的,咱們家裏雖不能和宮裏比,卻也不是那沒見過世面的人家,”龐媽用帕子直擦眼角,“要說都怪老太爺,真真是鬼迷心竅,一門心思只想着方家官大勢大,非把你送到這吃人的地方。”
這席話正觸動了頤清的心事,她默了默,嘆氣道,“當年挑這方家,父親倒不曾虧待我,咱們家雖有財,但無祿。父親總遺憾不上門第,一心想着詩書簪紱,能嫁入這方家,實則是我們高攀了。”
“什麼高攀,在湖州府四象八牛,誰能比得上程家的銀子?”龐媽啐道,“輯里的生絲,浙西的鹽業,哪樣不是程家的產業。上海的絲行里誰不用程家的絲,半個江南都吃着程家的鹽。如今大爺的生意都做到廣州去了,還與洋人合夥開着洋行,要不是這兩年花錢修那勞什子的鐵路,虧了些銀子,我看大爺的生意還要比老太爺做的大。四奶奶他們家不過老西兒開當鋪的,有什麼好得意的,程家拔根汗毛也比他們家的腰桿粗。”
“哥哥雖然生意做得大,心裏也想着外商內儒四個字,”頤清搖搖頭,“何況三少人品相貌都是上佳的,又是嫡出,也怪我沒福氣罷了。”龐媽恨道,“我們鄉里也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姑娘這倒好,穿衣吃飯不愁了,可漢卻連面都沒見到,就守瞭望門寡,可憐了姑娘這樣的品貌。”
“罷了,還說這些做什麼,”頤清早已心灰意冷,“我如今只想平穩度日,雖與他無夫妻之實,但也算是方家的人。有老爺太太照看,家裏人也沒有薄待我。”龐媽連連搖頭,“說嘴這也是大總統府上,擱在前朝那就是皇帝家。只是如今正頭婆婆指望不上了,哪有把個二房抬舉的和平妻一般,這樣的人家,真是一點規矩也沒有。”龐媽因恨着二夫人將頤清挪出來,故而將她也罵上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出身,倒端的好大的架子。”頤清忙道,“這樣的話不可再講,何況都說太太要回來了,這時候說這些,難免二媽要吃心。”
龐媽握住了她的手,憐惜道,“我都懂得,只在你面前說,不會去外頭亂講。不過瞧這情勢,若是太太回來了,姑娘倒是可以去她面前多走動走動,她是三少的親娘,總會顧念着你些的。”頤清低低道,“人嘛,都是命,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交給了龐媽,“這封信是給月仙的,一會兒你幫我送出去。”
這謹小慎微的日子過得不容易,哪怕是在病中,頤清也惦記着去幫四小姐要香膏,龐媽媽哪有不明白的。她接了信默默退了出去,心裏越想越是難過,便指派着丫頭們往屋裏安置東西,正忙着起勁,忽聽人在背後叫道,“龐媽。”她回過頭去,卻見是德雅與徵端一前一後進了院子,龐媽收起了挑剔,頃刻間換了副臉孔,面上的褶子都快笑出花來,“真是陣好風,竟把少爺小姐都吹來了。”
德雅點頭笑道,“三嫂在屋子裏吧,我買了點心過來。”說罷,拉着徵端一起往屋裏走,
外隔間有兩個丫頭正在擺置東西,見狀忙過來打帘子,一邊墩身道,“四小姐,六少爺。”
德雅瞧着其中一個有些眼熟,奇道,“這不是彩雲么,怎麼到三嫂這兒來了?”彩雲臉上微紅,“是二夫人指了我過來的。”德雅不以為意,探頭往屋裏看,“三嫂在屋裏么?你們在外頭做什麼?”彩雲點點頭,眼神卻往徵端身上掃了掃,沒來由的臉又一紅,說道,“三奶奶吩咐我們在外頭下紗屜子呢。”正說著話,頤清從裏間走了出來,她沒想着有客來,出來見是德雅兄妹,也來不及換衣裳了,忙引了二人去北屋東套間坐下,一壁笑道,“剛搬過來,堂屋還沒收拾好。”
德雅進了東套間,瞧見窗下設着紫檀邊癭木的琴桌,桌上擱着一尊青綠蝠雲的三足鼎,旁邊是霽青白花的瓷梅瓶,西面牆上設一玻璃孔雀掛屏,旁邊擱着玉鳩竹杖,地面鋪着黃地綠繡花的羊毛毯,便喝了聲彩,“這兒擺的也雅緻,就是這個孔雀掛屏真應景。怎麼沒把琴擺出來?”彩雲端着五彩小蓋盅進了,嘴快道,“這些好東西都是三奶奶嫁妝里撿出來的,三奶奶說了,一應都要青綠色的,就把原先黃地紅花的氈子都挪出去了。還叫去找一把綠色的琴,龐媽還領着人在找呢。”
“要不怎麼說三嫂是個妙人呢,”德雅讚歎道,“這屋子一應是用楠木的,從外頭瞧着有些冷清,這麼置辦起來倒分外清爽,一點兒也不俗氣。我年前去恭王府里瞧錦格格,她住的蝠廳就是這個樣式的,倒沒想到咱們家裏也有。”徵端開口道,“那你是沒見過世面了,恭王府那個院子,是照着宮裏的絳雪軒修的呢。”
他一張口,頤清便有些不自然,那晚的事本就尷尬,不想今兒竟然又見面了。好在德雅全沒察覺這其中的微妙,只顧對哥子反唇道,“我是沒見過世面,又不比你們爺們,哪能去宮裏閑逛?”說著她又去拉頤清,“三嫂,你說是不是?”
他們兄妹倆向來是要拌嘴的,可愈是這樣,愈是因為感情好。頤清忙揮手叫丫頭們都退出去了,一邊笑道,“四妹快省省吧,你出去逛得還少了不成?京里哪個鋪子你沒逛過,前門大街上沒一家掌柜不認識你的。”德雅氣道,“三嫂,你也幫他,你到底同誰好呀?”
這話一出口,頤清忽得紅了臉,忙轉過了頭去,便是徵端也微有些異樣。德雅瞧見兩人的情形,奇怪的各看了看,說道,“你們這是怎麼了,我開了句玩笑,你倆怎麼倒好像不認識了一樣。”
許是怕她亂說,徵端便把點心匣子拿了出來,“你別絮叨了,不是帶了點心來嗎,還不能堵了你的嘴。”德雅笑了笑,“我特意叫人去六國飯店買來的栗子粉蛋糕,這東西是三嫂的心頭好,我卻嫌膩的很。”徵端冷哼一聲,“你叫遠生去的吧。”頤清接過匣子打開了,撲鼻一股慄子香氣,果然是栗子粉蛋糕。
“咱們自家兄妹,”德雅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拍了拍徵端的肩膀道,“使喚了你的副官,可別不樂意呀。”徵端道,“你就是先斬後奏,這會兒還知道客氣了?”德雅趕忙討好似的拿了塊蛋糕遞過去,“好哥子,這塊先孝敬你,快消消氣吧。”
瞧她們鬥嘴不免好笑,頤清又叫人來倒茶,可喊了幾聲,卻沒人應,德雅按住了她道,“別忙活了,你這裏伺候的人也不多,許是沒聽着,咱們坐着說會兒話就是。”頤清微有些歉意,“剛搬過來,下人們還不熟悉。”徵端卻道,“剛才那個丫頭,原來是五哥書房裏伺候的吧。”
德雅撇撇嘴,“六哥也瞧出來了?六媽慣是不喜歡她的,許是趁着五個不在,找個由頭把她打發了。”頤清微有些尷尬,岔開了話題,“今兒怎麼得空過來了?”
“還不是惦記你嘛,”德雅莞爾一笑,又湊到頤清身邊道,“三嫂這陣子養着傷,都沒人陪我出門去逛了。”
頤清也露出了笑意,“多大個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只惦記着出門去逛。”德雅不服氣,“三嫂又比我大多少了,是了,三嫂屬兔的,還比六哥小一歲呢。”頤清點了點她額頭,“我記得四妹妹屬猴的,可不是猴精猴精的。”德雅啐道,“枉我把你當親姐姐一樣,卻老是打趣我,我是不依的。”頤清臉上就浮了點紅,“偏你這樣古靈精怪,哪裏就打趣你了。”徵端故意道,“四妹,你上了幾天學堂,就管嫂嫂叫姐姐,這話若被太太聽見,看不拿棍子打你。”
“別挑我的理,”德雅吐舌道,“太太一時半會又不回來,只要沒人去西山挑唆,她怎會知道。”頤清奇道,“太太又不回來了?”德雅瞥了徵端一眼,點頭道,“是啊,父親又改了主意,說過一陣天氣要冷了,西山那邊是從前宮裏的園子,地龍燒得更好,等過了年再接到城裏來。”她話一拐,又道,“三嫂,你再養幾日就可以出門了吧。到時候陪我去瑞蚨祥做衣裳去,今年又有新出的時髦料子,再不做衣裳,可就又落下了。”
見她們又婆婆媽媽地說起衣裳首飾來,徵端垂目不言聲,手裏握着一隻懷錶,面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心裏卻是起伏不定的。他心想今兒自己是怎麼了,怎麼神使鬼差的竟跟着德雅上這兒來了?那晚吵過了嘴,他原是有些生氣的,可聽了徐遠生的三言兩語,氣倒是消了。
這幾天他總覺得心裏掛着事,今日見了面才知道,原來竟是掛記着她的。他想到此節,愈發覺得自己無聊透了,於是便起身,剛說了句,“部里今兒還有事……”
誰知龐媽在外面喚“吳小姐”,屋裏三人都是一怔,德雅趕忙去門口迎着,親昵道,“碧貞姊姊今日怎麼有空。”吳碧貞道,“我得了包上好的雲南傷葯,聽說治療跌打損傷最有效,專給三奶奶送來。”一進來瞧見徵端,也是頗有些訝異,便對他行了個禮,“見過六少。”這下徵端反而不好開口告辭了,再加上德雅拚命地使眼色,他只得又坐了下來。
頤清感念不已,“吳小姐有心了。”吳碧貞將傷葯遞給了龐媽,細細的交代了用法,又拿出一包茶葉道,“這是我們老家制的茶,拿來給三奶奶嘗嘗。”頤清瞧了眼,驚道,“呀,這是祁門紅?”吳碧貞笑道,“正是,這是同和昌號的茶,原是從漢口銷到外國去的,據說英國人喝了都說好得很,還要送到萬國會上去評評。正巧茶莊裏有人帶了些來,我想着三奶奶是懂茶的,特送來請您嘗嘗。”頤清忙道,“奶媽,叫人送一套茶盞進來。”龐媽應聲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翠翠便拿漆盤託了四個茶杯送進來,另有一個成套的德化白瓷的蓋碗。
德雅接到手裏,卻看那茶盞白中泛青,倒是一愣,“三嫂屋裏有套好官窯,怎麼今日倒換了德化白。”吳碧貞道,“這祁門茶按照洋人的口味制的,湯紅香高,用德化白瓷正好,若用官窯倒賞不出湯色了。”徵端聽了讚許道,“吳小姐是懂茶經的,不像四妹是個俗人。”
“我是俗人,你又是雅人了?”德雅沒好氣地白了哥子一眼。一旁的頤清聽了,卻瞥了徵端一眼,噗嗤笑出了聲。被她眼風掃過,沒來由的徵端心下一松,竟覺得渾身都舒坦多了,又想起那日也與她論過“俗雅”,只怕她也是想起了此事,兩人倒似守着同一個秘密似的,不由也投去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冷不防兩人目光相觸,頤清倒是再次紅了臉,垂下了頭。
德雅不明所以,卻嗔道,“吳姊姊是不知道,那套瞧着可是郎窯,那樣好的孩兒面紅,怕是宮裏也不多見。”頤清臉色仍是發紅的,“前幾日不小心摔碎了一隻,配不成套,就換了。”德雅不明就裏,極是惋惜,“呀,怎麼就摔碎了?那多可惜。”頤清沒作聲,偏偏徵端要插話,“興許是夜半進了耗子,叫耗子給打翻了。”
“三嫂這兒竟有耗子?”德雅嚇了一跳。頤清沒好氣地白了徵端一眼,忙遮掩道,“確實有隻耗子,倒沒進屋來,半夜在外面院子裏晃悠,擾人清夢,順手就砸了。”這卻是指桑罵槐了,徵端板起臉,便要還擊,剛側過頭去,卻見她抿了嘴偷笑,明明沒施粉黛,面上卻光艷澄澄的,煞是耀的人挪不開眼,徵端微一怔神,話便沒有說出口。
“人家是投鼠忌器,”德雅肅然起敬,“三嫂卻是拿雍正官窯打耗子,南潯程家真不同凡響。”頤清素來不是刻薄的,也不會乘勝追擊,只恨恨道,“誰讓那耗子可惡。”吳碧貞瞧瞧她,又瞥了眼徵端,低頭啜了口茶,笑笑便不說話。
徵端緩和了臉色,面上便有了點笑模樣,好像渾然不知說的是自己,反說道,“既然官窯難得,摔碎了可惜了。那碎片應該撿起來,五哥認識個繕金的師傅,繕好了倒比新的還值錢。”頤清原本是有意諷刺他幾句,想不到他竟不着惱,一時起了促狹心思,努了努嘴道,“就在那炕桌上,怕是羅漢大仙也繕不起來了。”
原來那茶盞摔得甚碎,足有十七八瓣,頤清瞧着瓷片顏色好看,便拿個青花盤子盛着,就擱在楠木包鑲的炕桌上,倒如蓮瓣一般。徵端向德雅討了張帕子,將碎瓷片包了,“我去試試看。”
德雅最不屑老五,撇嘴道,“五哥能認識什麼正經人,都是些旁門左道。”吳碧貞也說道,“今兒五爺被大總統叫去了,好生訓斥一頓,這會兒倒是別去找他的好。”徵端不禁一呆,笑問道,“五哥怎麼又觸了霉頭。”德雅蹙額道,“還不是四嫂裹亂,都知道五哥房裏不清凈,偏她要去找五嫂揭破了八大胡同的事,惹得五嫂大哭一場,鬧着要回娘家去,連着六姨太也吃了排頭,爸爸發了話,說要把他們一起都趕出去呢。”
屋裏正聊的熱鬧,忽聽外頭咣當一聲響,像是什麼東西摔碎了,接着便聽到有丫頭低低的哭聲。三人都是一愣,頤清便問道,“外頭怎麼了?”
過了片刻,龐媽進來回話道,“彩雲這丫頭沒成色,把剛才拿出去的小蓋盅摔碎了。”頤清瞧着她臉色不大好,心知有異,也不好當著人問,便道,“既如此掃了就是,也不值什麼。”德雅笑了起來,“三嫂你這兒可不能用瓷器了,來一套碎(卒瓦)一套,這誰受得了?”
過了片刻,翠翠帶了名女醫來上藥,房裏眾人都避了出去。德雅出了門便叫住了龐媽,低聲問道,“剛才摔東西的可是原來五哥書房裏的那丫頭?”龐媽一肚子不痛快,“誰說不是呢?這丫頭也不知犯了什麼擰,還沒說她兩句,她反而哭的倒了氣。”德雅皺眉道,“勞煩媽媽帶個路,我去問她幾句話。”
這邊德雅自和龐媽媽去了不提,再說徵端在門外略站了站,只見外頭天色陰鬱的很,烏鴉鴉的墨雲壓着天際,彷彿要鎖住適才還清湛明亮的天空,瞧着這是要有一場暴雨了,忽聽身後的吳碧貞輕聲道,“聽說六年前三奶奶過門時,三爺已遭了難,還是五爺替他拜的堂?”徵端只覺心裏好像被一根針刺了一下,本能的覺得有些不舒服。
“是,”他點了點頭,卻盯着吳碧貞道,“吳小姐在政事堂里辦事也不過兩年,這些陳年舊事倒這樣清楚。”
“您莫怪我唐突,”許是感覺到他話里的敵意,吳碧貞淡淡道,“我從前在家時,也定過一門親事,後來未過門未婚夫便病故了,我如今看到三奶奶,便如看到從前的自己一般,故而對她的事了解得多些。”
未想到她竟這樣坦誠,徵端覺得自己適才語氣過重了,便緩和了口氣問道,“吳小姐也是皖省人?”
吳碧貞應了聲是,說道,“我是宣城人。”她說著看向了徵端,“六少這個也字作何講?”徵端點頭道,“我前些時日與與段軍門閑聊,聽他對吳小姐推崇備至,才知你們有鄉誼。如今印證,果然名不虛傳。”徵端想起了段芝泉提起她的神情,有意試探與她,“聽說吳小姐做這機要秘書,也是段軍門引薦的吧。”
不想吳碧貞的面孔卻微微有些發紅,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六少這次回來,可要多住些日子?”徵端一怔,便道,“少則半月,多則數月,學業還未完成,還是要再回去的。”吳碧貞目光從他身上掃過,“大人是十分盼着六少回來的,專門新籌了將軍府,便是為了您。”徵端為人素有戒心,便道,“我是閑散慣了的,哪能承此要職。”吳碧貞盯着他瞧了瞧,又說道,“六少審慎固然是好,只是再三推辭,未免辜負了大人的一片苦心。”
這話在徵端聽來卻有些無禮,便說道,“我的事就不勞吳小姐操心了。”明知他是不高興的,可吳碧貞仍說道,“六少可知徐遠生為何來給大人做侍衛武官?”徵端聽着不得要領,皺眉道,“吳小姐有話不妨直言。”
吳碧貞眉目間帶了點郁色,說道,“徐副官十四歲便去英國學海軍之法,然而回國之後又有何用武之地?是被他的舅父送到大總統府來的。”徐遠生的舅父薩鼎銘在前朝時官至海軍統制,是國內數一數二通曉海軍的人物。徵端哪裏肯信,“薩將軍何等人物,都說他忠心前朝,不肯為新政府出仕,怎會親自將遠生送來?”吳碧貞簡促道,“話既至此,六少要是不信,不妨自己和徐副官聊聊。”說完她頓了頓,換了和緩些的口吻,又道,“大總統常說,在華夏,需用道,道統萬物。六少得空想想,可是這個道理。”話說到這份上,便是個傻子也該明白了,這都是方慰亭叫她傳的話罷了。徵端眼見糊弄不下去,也翕了一下雙唇,說道,“吳小姐的好意,徵端心領了。”
猛聽得遠處有雷鳴聲,天際中的黑雲卷得愈發崢嶸,似有火光金線在雲層中閃動。因離着水邊近,此時涼風一起,岸邊的林梢唰唰作響,裹挾着浮塵往重重宮牆中襲來,外頭不知誰叫了起來,“快收東西誒,要下雨啦。”
正此時,那女醫換了葯出來,正好德雅也從報廈下回來了,瞧見徵端便叫道,“別在檐子下站着了,沒得淋一身。”吳碧貞望了望天色,說道,“外交部那邊還有些差事,趁着雨還沒下,我得先告辭一步。”說著便叫人拿了油傘去了。
德雅奇道,“六哥,你和吳小姐說了什麼,瞧着她臉色不好看。”徵端冷哼一聲,“你怎麼不瞧瞧你哥子臉色如何。”德雅一邊拉他進屋,一邊說道,“吳小姐要是同你說些什麼,多半都是爸爸的意思,如今這節骨眼上,你可別跟五哥一樣觸霉頭。”頤清接口道,“適才吳小姐在,不好問詳情。五弟妹前幾日來哭過一場,難道還同五弟沒有和好嗎?”德雅存了心事,面上露出幾分鄙夷,“總歸是些烏七八糟的事,五嫂鬧一鬧也好,殺殺那混世魔王的性子。”徵端攤攤手,“不干我的事,我可沒告訴五哥那個柳花的事,是五哥自己找去的。”頤清略明白了些根底,皺眉道,“五弟荒唐了。”
對於五少這種荒唐的行徑,德雅最是唾棄:“這可不是演上了《救風塵》的戲碼了,旁人都當他是笑柄,偏他不自知,咱們家是什麼人家,怎麼能出這樣的醜事。”她話音剛落,外頭一聲砸地驚雷,響聲驚天動地,就好像劈在了近跟前。頤清一怔,忙推了窗往外瞧,外頭大雨傾盆而下,密密的雨幕遮着,哪還瞧得清。德雅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倒是透了口氣,“下場大雨也好,兩個月沒下了,這天快把人憋壞了。”她說著伸臂碰了碰正默默出神的徵端,“剛才要走沒走了,這會兒想走也走不成了吧。”
頤清又給他們重新斟了茶,“下雨天,留客天,再喝會兒茶吧。”徵端一撩袍角坐下了,“說這個叫我想起個笑話來,說有個富商請了位西席先生教族中子弟,這富商生性吝嗇,薪資是做不得假的,便想在膳食上剋扣些,便寫了個字據。”德雅聽得眼睛睜大了,“字據怎麼寫的?”
徵端隨手拿過案上的紙筆,順手寫了個字條:
‘每天膳食無雞鴨亦可無魚肉亦可青菜一碟足矣’
德雅一怔,“這還怎麼吃飯,無雞鴨,也無魚肉,難道頓頓吃青菜。這先生定然不會應的。”
“那先生哪裏像你,人家就是應了的,”徵端搖了搖頭,望向了頤清,“三嫂來讀讀。”
頤清提起筆來,在紙上頓了幾筆,德雅邊看她寫邊讀,“每天膳食,無雞,鴨亦可,無魚,肉亦可,青菜一碟,足矣。”她讀完不由笑的打跌,“好好,這算是報復了那摳門的富商,叫他自己沒斷好句。好你個六哥,還說你最冷麵冷心的,如今也會講笑話了。”便是頤清縱然內斂些,也莞爾笑了起來,瞧她笑如春花初綻,說來也怪,剛才和吳碧貞聊那幾句,本把徵端內心的煩悶都勾了起來,可此時就好像貼了一劑涼葯,頓時什麼火氣也沒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眼見得雨漸漸停了,兄妹兩個便從流水音里告辭出來,德雅嘆了口氣,“三嫂可憐,也沒旁人去看她了。唉,還有樁事,我剛當著三嫂不好說。”徵端有些心不在焉,隨口道,“什麼事?”德雅低聲道,“三嫂屋裏那個丫頭,叫作彩雲的,原先是五哥書房裏伺候的。剛才那動靜就是她……”徵端恍然大悟,皺眉道,“這丫頭想怎麼樣?”德雅嘆了口氣,“我剛去瞧了她,聽說五房搬出去了,哭得跟個淚人一樣,真真可憐。這丫頭是個家生子兒,也不大好安置。”徵端隨口道,“一個丫頭還能翻上天去?”德雅只是搖頭,“看她在三嫂院子裏也不是個安分的,早晚要生出變故來。”
養了將將十餘日,果如福大夫所說,頤清腳上的腫全消了,再下地時也與平日無異。她既然身上好了,也不能再躲在屋裏,按照府里規矩,幾個媳婦每日下午用飯前,需到大圓鏡中去向方慰亭和二夫人問安。這段日子不見,四奶奶氣色更好了,她一改前陣子的疏遠,瞧見頤清格外的親熱起來。頤清左顧右盼,不見五奶奶,正開口問了一句,四奶奶卻拍着她的手道,“一會兒見了老爺和夫人,千萬別問老五房裏的事。”頤清一怔,“爸爸的氣還沒消?”
“哪有那麼容易,”四奶奶壓低了聲氣,只是壓抑不住語氣中的幸災樂禍,“都怪老五自己不爭氣,吵着鬧着要把一個八大胡同的妓女娶進門做姨太太。好傢夥,這一房要是再進門了,五房的姨太太可就比爹的還多了,老爺子怎能不生氣。老五家的不僅不知道勸,還幫着去求情,這下可好,氣得老爺子把他們兩個一起都罵了,連帶六媽也吃了掛落。”頤清心下不忍,說道,“五弟妹心裏哪能不難受,同我也哭過一場的。她是夾在中間兩頭難做的,怎麼還怪到她身上了?”
“她去找三嫂子哭過?”四奶奶兩眼晶晶發亮,好似是得到了不得了的訊息。頤清頓時便後悔了,忙道,“她是個可憐的,這話四弟妹也別同其他人說了,免得她更難做人。”
四奶奶嗤之以鼻,“她就是個賢惠過了頭,可憐也是自找的。”頤清知道她們妯娌間不對付,只得苦笑罷了。
二人正在門口說著話,只見德雅迎了出來,“爸爸下樓來了,嫂嫂們快進來吧。”說著便親自在前帶路,把她們帶到了樓上的起居室。妯娌兩個依次進去,只見裏頭也並不過分奢華,枕簟屏帷依次布開,典籍書畫擺置有序,處處都收拾的齊整有條。方慰亭端坐在炕上,着一身紗袍,花白的鬍子打理的一絲不亂,一雙瞳仁炯炯有神,目光掃過了四奶奶,就先問了四房的孩子們,四奶奶自覺面上有光,忙道,“老二這幾天才學說話,已會叫人了。老大連整本三字經都能背下來了。”方慰亭淡淡誇獎了幾句,轉頭卻問起頤清的傷如何了,二夫人忙道,“如今瞧着三奶奶是大好了,再從庫房裏送些滋補的東西過去。”
四奶奶瞧着又妒又恨,可頤清卻知道這是要堵着她的嘴,哪能不識趣的,忙謝道,“二媽已送了許多來,哪裏用得了吃得了那些。”二夫人見她乖覺,愈發和顏悅色,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等你身上大好了,還是搬回來同我一道住,自你走了,我那裏也冷清多了,尋個人說話也沒有。”
正說話間,又聽方慰亭問,“老五呢?老五家的怎麼也沒見?”六姨太坐在最末,早打好了腹稿要為兒子求情的,誰料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四奶奶倒搶了話頭,“剛才聽三嫂說,五弟妹哭過的,哪裏肯出來。五弟也太過分了,難怪惹得弟妹傷心。”方慰亭臉色十分難看,重重哼了一聲,說道,“那就一起搬出去,叫他們自個兒單過。”頤清嚇了一跳,剛想為五房分辨,卻見座邊的六姨太對自己投來恨恨的一瞥,心知這是連自己也恨上了,只得苦笑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