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鼎立 第十章 孽緣
周正清坐在桃源村的溪水旁,出來不少日子了,河水已經化了,一捧清泉入口,有些扎牙根,但是很甜。
離開了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鎮、離開了那個風風火火的姑娘、做別了先生、遇到了不太真誠的和尚,也挺不錯的嗎。
和尚坐在周正清身邊:“我知道,說了可能沒用,但是和尚還是應該跟你說,萬一……”
還沒等和尚說完,周正清打斷了和尚,隨手扔出一塊石子,在河面打了個水花:“萬一打不過,我就跑?”拍了拍和尚的肩膀:“你放心,我捨不得死,惜命的很,我可不能死在你前頭,要是你在我墳前念經,那還不得煩死我。不過在大明地界兒,神靈土地不管,會有人問責,我這個王爺不管,自然也會有人問責的,我可不是發善心。”
和尚閉口不言。周正清摸了摸手腕,一對銀鐲子忽隱忽現,能讓這個向來不喜歡說話的和尚對自己嘮嘮叨叨,桃源村的風水,是真的不錯。起身離開,和尚跟上。
不知不覺已經入了二月份,不少的青年中年漢子都下地進行春耕了,天空有些陰沉,似乎今年第一場雨就要到來。男人們忙着春耕,女人們也都在地里忙活,有牛的人家輕鬆一點,沒有牛的人家只能等着借一頭牛來省些力氣,不願借用別人家牛的就只能自己用出老黃牛的力氣。牛很少,特別是在這麼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村子。
村裏的路很平整,不時有幾家孩童追逐打鬧。小孩子蹦蹦跳跳,一頭撞到了和尚腿上,和尚低頭,彎腰扶起這個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和尚從進了村子那一刻起就悲苦的面容,多了些笑意。
小孩子哭起來,其實還是挺好看的。旁邊一個七、八歲胖嘟嘟的小女孩好像發現了什麼,大膽的跑過來摸了摸和尚的光頭,奶聲奶氣的問這個很好看的和尚:“你是誰呀,為什麼我沒見過你,你怎麼沒有頭髮呢?”
和尚笑意更濃,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有些不好意思,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周正清不屑的瞥了一眼和尚,對小女孩做了個鬼臉:“他是個和尚,和尚都是光頭,我跟你說,別離他太近,小心他讓你也剃光頭”。
小女孩竟是半點不怕生,雙手叉腰,脖子一歪,腦袋上兩個辮子一上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這個對自己做鬼臉的大哥哥:“哼,一看你就不是什麼好人,就會嚇唬小孩子。”
然後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詢問周正清:“和尚都這麼漂亮嗎?我也想當和尚。”那個被和尚扶起來的小男孩兒也不哭了,跑到小女孩身後,趴到小女孩耳邊,彷彿生怕這兩個奇怪的陌生人聽到,輕聲細語的警告小女孩:“你可不能當和尚,我爹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頭髮不能剃的。”
小女孩一把推開趴在自己耳邊的煩人精,指着鼻子破口大罵:“你個愛哭鬼,你爹還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呢,你還不是整天哭哭唧唧的。”旁邊幾個小孩子都不敢為這個小男孩‘申冤’,實在是平時被打的怕了。
和尚蹲下,盡量與小女孩視線持平:“想當和尚沒什麼不對,不妨等你再長大些。”小女孩兒犯了難,一時間有些垂頭喪氣。
看着這個腦袋發亮的和尚:“長大些可就沒時間陪你當和尚了,長大了還要嫁人,再長大些還要去祭祀山神,就更沒有時間了呀!”
女孩搖了搖頭,似乎終於做了什麼決定:“算了,我不嫁人了,等我長大了,就陪你一起當和尚,你可要等我,不許騙人呦!咱們拉鉤”。
和尚聞言,抬起右手,與那個小女孩半空中遙遙等候的小拇指鉤在一塊兒。小女孩伸出左手,在和尚臉頰上輕輕一抹,哭喪着臉:“原來和尚也是愛哭鬼呀!我不想跟你當和尚了。”
和尚破天荒的笑出聲來:“和尚可不是愛哭鬼,我這是想到還要等不少年才能看到你的小光頭,傷心呀!”
小姑娘抽回小手就換上了笑臉:“大和尚,我叫唐果,他們都叫我果果,你叫什麼呀?”
和尚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指着周正清:“我叫境生,你也可以像他一樣叫我真誠和尚。”
唐果小姑娘撇了眼周正清,撅着嘴,不太高興了:“我才不要和那個糞蛋兒似的討厭鬼一樣,我就叫你大和尚了。你可一定要等我長大啊!”
周正清有些鬱悶,屁大點兒的丫頭片子,自己怎麼還不如愛哭鬼,變成討厭鬼了。
小姑娘蹦蹦跳跳的揪着愛哭鬼的衣領,帶着幾個小跟班,吵鬧着要那個愛哭鬼教自己寫字。畢竟寫字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寫着寫着,可能自己就變成和尚了呢。
周正清看着那個胖嘟嘟的小女孩兒走遠,又看了看自己身邊,這個剛剛起身,卻淚流滿面的和尚。
二月的風吹起周正清散落肩頭的長發,和尚轉頭,施了個佛禮,目光堅毅,還未開口,又被周正清打斷。
此時的周正清忽然之間不想聽和尚說話了,揮揮手:“小丫頭可是挺喜歡和尚的,所以,我能拔刀了嗎?”和尚抬步往回走。周正清愣在原地:“和尚,你去哪呀?”和尚依舊沒停下腳步,只是回了句“拿刀”。
此時的阿壽漢子正在村長家裏端着酒杯。他沒什麼心思在這麼個日子裏下地忙活,只是在家裏也待的不太安穩。生怕那個周全小兄弟隨時反悔,找自己的麻煩。左思右想,還是在陶五兄弟那兒待着舒坦些。帶着自家婆娘,又領着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兒,提兩罈子酒,躲出去了。大門敞開,省的真惹怒了那兩個外鄉人。
與自己那陶五兄弟碰了個杯:“五哥,咱們村兒里這些年少有外人,可每次來了外人,就是全村的老少爺們一起遭罪,真他娘的邪乎。”
坐在炕桌另一側的陶五,抿了一口,沒有多喝,陰沉着臉:“兄弟,我跟你說,咱們這算不錯了,咱們好歹還是搶到了那保命的本錢,就算晚上出了事兒,咱們怎麼也能熬到天亮,只是往後的日子可不好過嘍,希望那兩個自稱仙家弟子的外鄉人,本事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夠用就好。”
阿壽夾了口菜,若有所思:“確實,最好是省了咱們一番手腳。”不管今晚結果怎麼樣,保住自家的性命,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
十年前,天降巨石,砸出了全村最沒人願意提起陳年往事。那會兒村裡人都瘋了似的在那堆破爛石頭裏翻找寶貝,阿壽也不例外。為此,阿壽還跟人大打出手,搶過了那張一直用到今天的保命的符籙。當時動手的可不止是一個兩個,甚至還鬧出了人命,出了不小的亂子。
原本可以有更好的方法來解決問題,各家男人都過去,準備將石牆修補好,再將符籙依樣貼在牆裏。只是誰也無法確定,那個傳說中的厲鬼,還會不會被同樣的方式治住,當有第一個人從一片瓦礫廢墟中私藏符籙,便一發不可收拾,吵鬧變成爭搶,爭搶變為撕打。人心複雜,在自身生死面前,別人的生死都要先放在一旁。
阿壽再給五哥和自己倒上一杯酒,這也是今天最後一杯酒。喝上兩杯壯膽兒就成,怎麼也都怕出個萬一。西屋的兩家老婆孩子也都是被兩人勸說喝下杯酒,省的到時候婦人添麻煩。
周正清沒有跟上和尚,自顧自去往村西的祭壇。想着自己的韓先生若在,他會怎麼做呢?小久哥又會怎麼做呢?
在這樣陰沉的天氣里,天黑的更快了,最後一縷陽光被黑夜覆蓋。祭壇上的周正清手裏正拿着一把刀。刀在鞘,和尚配刀,本就不倫不類,還是自己拿着,更像說書先生口中的俠客。
黑雲翻滾,遮住了月亮,轟隆的雷聲隨着閃電的到來接踵而至,雨點滴落在周正清的臉上、衣服上、刀鞘上。周正清走到祭壇正中心,右手握住刀柄,連鞘一起扛在肩上。他在等,因為他知道,那個嚇得整個村子的人不斷以活人祭祀的所謂厲鬼,一定會來,既然將自己同樣困在村中,那麼目的不言而喻。
周正清其實早就準備捉鬼,只是,還有比捉鬼更重要的事。進村的第一天夜晚,周正清就藏匿在祭壇旁邊,等到天蒙蒙亮,祭壇上始終沒發生什麼事,又去了村口,卻發現沒辦法走出村子,無論怎樣向外走,最終都會回到村口。即便順着河水出去,最終也會回到村莊。
和尚與周正清,也都想看看,能讓一個處於桃李年華的女子明知自己將被活祭,竟然毫無反應,如同行屍走肉,這裏到底是有多恐怖的厲鬼。
即使到了現在,周正清也還是有很多事情不清楚,比如,厲鬼的來歷,比如村內對厲鬼如此畏懼,卻對所謂的仙人毫無敬畏,甚至是有些輕蔑。
不過,暫時這些對自己不重要了,因為,它來了。雨愈發大了。祭壇前面的院門口,那半堵石牆後面,一道黑影顯形,逐漸穿過石牆。是村裡普通農家漢子打扮,只是有些瘦弱,臉上帶着刀疤。漢子看到祭壇上的周正清,咧嘴一笑,身影恍惚,來到祭壇上,雨水穿過他的身體,掉落在堆砌祭壇的石頭上。鬼物,本就沒有實體!
“你確定要幫這些噁心的人?”那個看起來如同農家漢子的瘦弱刀疤臉鬼物率先開口,聲音很小,充滿着虛弱感,卻清晰的傳到周正清耳中。
周正清體內靈氣流轉由緩慢到極速,左手從腦後握住刀鞘,右手拔刀了,同時身形猛然沖向瘦弱鬼物。被飢餓感籠罩瘦弱的漢子,身形一閃,避開鋒芒。周正清停身,因為它消失了,無法用眼睛捕捉到它了。
修行之人,一旦入了感知境,可以輕易看到一般的鬼物。鬼物的形成是由於魂魄受到生前怨氣等污濁事物的浸染,聽韻境修士才能初窺魂魄奧秘。
此時鬼物消失,讓周正清陷入困境,一方面需要維持着身體靈氣的流轉,另一方面時刻警惕四周,這對身心都是巨大的消耗。
忽然,周正清轉身,右手持刀,左手自上向下按住刀身。刀鋒極速劃破一張黑色的巨大符籙,卻是那鬼畫符。鬼物凌空漂浮,手指隔空而畫,一提一點,如行雲流水,黑色筆畫再次組合成一道符籙飛向周正清,符籙飛到近前,化成一片迷霧,竟是連雨水都化不開的迷霧。
周正清置身其中,靈氣再度極速流轉,雙腳用力,一躍而起,極速略過瘦弱漢子身邊。在落地時,已經單手提刀,一手提起那瘦弱漢子的脖子。
正是運轉手腕銀鐲,禁錮了鬼物。雨滴不再直接穿過這個瘦弱漢子的身體,雖然依舊沒法將衣衫打濕,卻能夠滴落在身上,濺起水花,周正清看着被自己提起的瘦弱漢子,沒有絲毫重量,只是被禁錮顯形:“會畫符的鬼可不多見,你的符實在粗糙了些”。
瘦弱漢子也不掙扎,周正清放下他。漢子站在雨中,身子已經不能動彈分毫,只是咆哮着看着眼前提刀的少年:“你也是來降妖除魔的?不怕將自己搭進去?”雷聲大作,被閃電照亮的那一瞬,不能動的瘦弱身軀卻更顯陰森,露出口中泛黃的牙齒,哈哈大笑起來,凌厲的目光凝聚在周正清握刀的右手上,似乎還帶着些許追憶:“你知道你要保護的都是些人,正在想辦法要你的命嗎?”
周正清將刀扛在肩上:“我倒是很喜歡聽故事,不過,雨有些大,咱們換個地方。”周正清單手抓起這輕飄飄的身軀,扔在祭壇前的院子門口,瘦弱漢子直挺挺的倒在門檻上,像根木板。周正清一路小跑,到了院門前,那個小小的滴水檐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腳將漢子踢的趴平在地上,漢子卻渾然不在意,一聲不吭。
周正清一屁股坐在漢子後背上,將刀放在一旁,脫下雙腳的鞋子,在身後的門檻上刮下淤泥才穿上鞋,瞥了眼身後的院子,挖着耳朵對這個墊子開口:“你講講你的故事。”
漢子絲毫不介意:“你知道這個村子裏的一種習俗嗎?”也不等周正清回答,漢子自顧自的講起來:“村裏有個習俗,叫吃寡婦”。
這個身軀瘦弱的漢子叫林成,是個逃兵,一百多年前來到村子。當時正值戰亂,在林成之前,村裡還來了另一夥逃兵。說是兵,其實是匪,搶奪村裏的糧食,女人。
因為他們手中有兵器,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一開始也有人試圖阻止,但是被這些只敢將屠刀揮向手無寸鐵之人的逃兵一個個剁了腦袋。這裏的人受盡了欺辱,直到兩個月後,林成的到來。
村裡人把他當成了之前那些逃兵,於是村裡人給吃給喝,無比謹慎的對待,終於,林成問出了整件事情。林成既然沒辦法作為一個逃兵回家了,那麼他想留在這個桃源村也不錯。他想盡辦法叫村裡人反抗,可是哪有人會相信他一個外人。直到村長出面找到了他。
林成坦誠告訴村長,自己是個逃兵,本就是個莊稼漢子,即將與人成親,結果因為前線戰事告急,被迫參軍。他跟着打完了一場又一場戰鬥,很幸運,雖然有輸有贏,但是林成沒死,甚至除了多了幾道疤以外完好無損。
可是那一天,在一次雙方人數差距巨大的戰鬥中,林成所在的城池被攻破,敵軍開始屠城。林成躲在死人堆里逃過一劫,他躲在深山老林遊盪。上天垂憐呀,猛虎沒有吃掉他,飢餓和寒冷也沒有奪走他的生命,他一直在跑,漫無目的,只想遠離戰場,終於,他來到了桃源村。
得到當時村長的信任后,在村長的幫助下,他們私底下鍛造了幾把普通鋼刀,長槍,林成又把在軍中學會的把式交給了二十幾個村中的壯漢。
幾個人趁着後半夜的夜色,將那十五個欺辱桃源村兩個多月的逃兵全都殺了。
先是殺了放哨的兩個,再將抓來的毒蛇放進那幾個逃兵住的山洞,然後用煙熏。所有人守住各個洞口,有人出來就手起刀落,不乏有幾個狠角色,衝出了山洞,林成帶來的人死了一個,人人帶傷,缺胳膊斷腿的就有一半。
那些被捉走的女人因為都被關在一起,倒是都活着,只是凄慘的經歷,已經讓她們精神恍惚。
等到天亮,村民們將他們當作功臣迎下了山。終於能過正常日子的林成,非常高興。
由於這次被逃兵襲擾,村裡不少人家破人亡,村民自發組成了山兵。
凡是死傷者有后的,地留着種,沒后的就把地分給活着的人,特別是幾家村裡人的英雄,都多分到了不少的土地。
只有一家例外,因為她是個寡婦,而且是個沒有兒子的寡婦,她的丈夫,正是那個唯一死在了夜晚山洞前的漢子。這個可憐的女人只有一個女兒,剛剛八歲大,小女孩出生時便體弱,身體常年不太好。村裡將她家的地全部給了林成。
故事講到這裏,直挺挺趴在地上林成,頓了一頓,自嘲的笑了起來:“所謂的吃寡婦,比我可是還要惡的多的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