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蔣家老太太,當年亦是京城中的風雲人物,如今年紀大了不常出府,卻依然得眾人敬重。
十三年前,蔣家四子出征,只有一人扶棺歸來,這唯一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就是蔣家二公子蔣公嗣,也就是蔣曄的父親。
當年是老太太帶領蔣家女眷在門口迎棺,老太太痛失三子,面對蔣家門外圍滿的京城百姓卻一滴眼淚未掉,有條不紊地接了棺材,將跪在地上痛哭不起的蔣公嗣一把拽起,當著眾人的面告訴他,亦是告訴門外所有人:“蔣家男子,世代為我朝鎮守邊境,如今戰死沙場,亦是死得其所。他們為守衛我大周百姓而死,今日回家,有京城數萬百姓為其送行,是他們的榮耀,不許哭。”
老太太強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親自料理了三個兒子的喪事。
蔣曄那未曾見過面的小叔當時已經定了親,老太太親自去退了親。
當時蔣曄的三嬸娘正懷有身孕,迎棺那日哭暈過去,後來生下一個遺腹子,就是蔣家三姑娘蔣晫,是老太太作主給了三嬸娘和離書讓她改嫁,又把三姐姐留在跟前教養。蔣家遭此大難,全靠老太太才能撐過去,所以老太太是蔣家的主心骨,不僅得闔府敬重,京城百姓一提起當日情形,也莫不對蔣家老太太豎大拇指。
蔣曄偷懶歸偷懶,但是她是從心底敬重老太太,自然不敢真的請安遲到。
老太太年紀大了,如今已經不大理事,住的安遠閣也偏遠些,從蔣曄的疏桐院過去需得穿過長長的迴廊和二哥哥的松棲閣。老太太說她年紀大了,喜歡安靜。但是蔣曄想,當年三位大伯叔父的死大概給了老太太致命的打擊,雖說眾人面前她還得撐起整個蔣家,但那畢竟是她親生的三個兒子,從身上掉下來的肉,長到這麼大,送到戰場上去,最後卻只得了三具屍體,老太太怎能不痛。只是再痛,她還得撐起這個家,所以這些痛也只能悄悄埋在心裏。
昨夜雪下了一夜,路上積雪尚未來得及清理乾淨,蔣曄仗着自己會功夫,索性兩隻手捧着暖爐,也不必清韻攙扶,又怕真的請安遲到便走得飛快。李慕亭看了又忍不住要說兩句,衝著前面的身影喊:“你慢些,路這麼滑,若是摔了可有你受的。”
蔣曄不在意地回頭對母親笑道:‘母親放心好了,我怎麼可能摔倒。”
不知是不是樂極生悲,蔣曄話音未落,腳下便是一個趔趄差點趴在地上,還好她長期練功,腳下功夫還算穩,堪堪穩住身形,沒有在眾人面前出醜。
李慕亭看了大驚,連忙走到她跟前伸手狠狠拽了一下她的胳膊訓道:“讓你逞強,剛才不就差點摔了?”
蔣曄方才大意失前蹄,差點在眾人面前丟臉,此刻母親教訓便也只能乖乖聽着,不敢再出聲辯解。
李慕亭看她總算受教了一回,正想好好教育她一番,卻被身旁的崔媽媽提醒:“夫人若是再不快點過去,便是真要遲了。”
李慕亭只好暫且作罷,走前卻瞪了蔣曄一眼,意思是過後再與她算賬。
蔣曄這次倒是安穩了許多,老老實實跟在母親身後到了安遠閣。
到了安遠閣,大伯母和二姐姐,三姐姐已經在了,蔣曄隨着母親請了安,便乖乖與兩個姐姐坐在矮凳上聽祖母說話。
這個時候是蔣曄最乖的時候,也只有在老太太面前,她才不敢造次。
蔣家三子戰死後,蔣公嗣便繼承了爵位,直至死後,爵位歸還大房長子蔣暉。
如今的定遠侯是蔣公嗣,蔣曄的大伯母又是寡居,所以府中事務都交給李慕亭打理,臨到年關,迎來送往,蔣家有許多事要忙,老太太雖已經不管事,但是有些事情李慕亭還是習慣先請示老太太。何況今日要說這事,也與大嫂有關,所以便在老太太面前回一遍。
蔣曄在後面矮凳上聽着,母親說的正是給齊家,周家和章家送年禮的事。
齊國公府,與蔣家是世交,如今又是大姐姐的婆家,所以母親特地來問老太太和大伯母,今年送給齊家的禮該如何準備。
老太太看向章君言,也就是蔣曄的大伯母道:‘今年是煦兒嫁入齊家第一年,雖說咱家算不上高攀他家,但是煦兒是新婦,新婦總是難做人的,齊家的禮便備厚一點。齊家老太太前些日子生了一場病,之前暉兒帶回來的人蔘應該還有一盒子,就給齊家添上吧。”
老太太如此為自己的女兒着想,章君言感激不盡,起身謝道:“多謝老太太。”
“都是我的嫡親孫女,我自然都是一樣疼的。”老太太說到。
李慕亭接道:‘母親,給章家的禮單請您過目,可有什麼還要添的?”
老太太嘆了口氣接過李慕亭親自送上來的禮單一遍翻看一邊說到:“如今是你管着這府里的大小事務,我與你大嫂自然都是信得過你的,這些東西你自己瞧着辦就是了,本不必事事都來我跟前報備。”
李慕亭陪笑道:“兒媳雖說管家時間也不短了,但總有些主意還是拿不定,母親是最明白的人,讓母親看上一眼,兒媳也就放心了。只是叨擾了母親清凈,還請母親不要怪兒媳愚鈍。”
老太太翻看着禮單說到:“你是最聰明又細心的,管家這麼多年也從未出過什麼錯處,我年紀也大了,着實不愛管這些事。我看你這次給齊家和章家備的年禮都很好,以後也大可不必來回我。”
李慕亭點頭應道:“是。”
老太太看完了給章家的禮單滿意地合上單子遞給李慕亭說到:“你對晟兒也算用心了。”老太太對這個兒媳是很滿意的,當初四個兒子的媳婦都是老太太親自挑的,老太太眼光毒辣,挑來的兒媳婦都是一等一的好,莫說這兩個,當初改嫁的三兒媳和退了親的小兒媳也都是極好的,是老太太不忍心看她們年紀輕輕來蔣家守寡,作主要她們改嫁,退婚的。
大兒媳自不必說,宮中講師章含之之女,自幼飽讀詩書,通達明理,不爭不搶。二兒媳出身不高,娶進來的時候不過是御史台五品小官的女兒,但是老太太既然看中了她,就絕不會因出身看低她,如今再看,便知道當年她的選擇真是再好不過,管家多年從未出過大亂子,更要緊的是為人寬厚,這麼多年,對待寡嫂和幾個侄女侄子怎麼樣,老太太都是看在眼裏的。如今給章家備的禮也是極厚,而且看得出來東西是精心挑選過的。
說起來,家中四個女孩,二姐姐最可憐些,她是大伯的妾室所生,當年大伯去世,那妾室也被老太太放了生契離開了蔣家。三姐姐至少有祖母全心全意愛護,大伯母雖說也未曾苛待二姐姐,但畢竟有自己的兩個孩子,又因為丈夫去世,難免有照顧不到的時候,況且,無父無母的孩子,難免可憐些。
偏偏二姐姐是四人中最溫柔的,待他們這些兄弟姐妹都極好,二姐姐女紅好,每年大哥哥和二哥哥,乃至父親,都能得二姐姐親手做的各種鞋襪和披風。怕蔣曄冬日練功會凍着膝蓋,每年都要為她準備幾副護膝,也因此在幾個侄女中,母親偏愛二姐姐一些。
當初給二姐姐說親,母親不便直接插手,但是在大伯母說定章家后,母親是特地派人去打聽過的。章家幼子章冼雖說頑皮了些,但畢竟少年心性,並無任何不良嗜好,再加上章家主母偏愛這個小兒子,當初為給他說親也是破費了一番功夫。
做母親的最了解兒子的脾性,自己的兒子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高門貴女大多嬌養,是有些脾氣的,只是這脾氣對上自己兒子只怕要壞事,偏她又最疼愛這個小兒子,不願為他娶低門小戶的女兒委屈他。她曾見過二姐姐幾面,覺得這女子說話柔聲細語,讓人如沐春風,卻並不是沒有主意的,反而聽她說話便知是個機敏的孩子,所以才不在乎嫡庶,專門請人來蔣家提親的。
何況,蔣家女兒從來不愁嫁。蔣家是一等一的高門貴族,開國以來多少侯府都經歷過或大或小的波折,只有蔣家遠離黨爭,只守邊疆,盡保家衛國之職,多年屹立不倒。且蔣家家風清正,世代勛爵人家,女兒們教養得極好,並不苛待庶女,嫡庶都是一樣的。
母親摸清了章家的情況,對二姐姐的這門親事也是滿意的,明年春天二姐姐就要出嫁,母親生怕章家因為她是庶女會看輕了她,所以特地備了格外厚的禮單,就是要章家明白,庶女又如何,蔣家一樣疼愛這個女兒。
只是被老太太這麼一說,李慕亭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說到:“兒媳是想着晟兒明年就要出嫁,今年的禮該備的厚一些。”
老太太點頭道:“你做的對。咱們家沒有別的人家那些做派,這些孫女孫子,我都是一樣疼。”
蔣晟在旁邊聽着悄悄紅了眼眶,這一輩幾人中只有她不是嫡出,雖說平日也從未受過苛待,但有時候跟隨母親和嬸娘出門,聽到那些小姐們說嫡庶之分,她還是本能地覺得心虛,覺得自己與其他幾個姐妹終究是不一樣的。
此刻看到嬸娘的所作所為,聽到祖母的話,蔣晟心頭微熱,家人如此待她,她還有什麼好妄自菲薄的呢。家人如此待她,她更要知恩圖報,好好待幾個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