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捕風

偉大的捕風

偉大的捕風

虛空盡由它虛空,知道它是虛空,而又偏去追跡,去察明,那麼這是很有意義的,這實在可以當得起說是偉大的捕風。

我最喜歡讀《舊約》裏的《傳道書》。傳道者劈頭就說,“虛空的虛空”,接着又說道,“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這都是使我很喜歡讀的地方。

中國人平常有兩種口號,一種是說人心不古,一種是無論什麼東西都說古已有之。我偶讀拉瓦爾(Lawall)的《藥學四千年史》,其中說及世界現存的埃及古文書,有一卷是基督前二千二百五十年的寫本,(照中國算來大約是舜王爺登基的初年!)裏邊大發牢騷,說人心變壞,不及古時候的好云云,可見此乃是古今中外共通的意見,恐怕那天雨粟時夜哭的鬼的意思也是如此罷。不過這在我無從判斷,所以只好不贊一詞,而對於古已有之說則頗有同感,雖然如說潛艇即古之螺舟,輪船即隋煬帝之龍舟等類,也實在不敢恭維。我想,今有的事古必已有,說的未必對,若雲已行的事後必再行,這似乎是無可疑的了。

世上的人都相信鬼,這就證明我所說的不錯。普通鬼有兩類。一是死鬼,即有人所謂幽靈也,人死之後所化,又可投生為人,輪迴不息。二是活鬼,實在應稱殭屍,從墳墓里再走到人間,《聊齋》裏有好些他的故事。此二者以前都已知道,新近又有人發見一種,即梭羅古勃(Sologub)所說的“小鬼”,俗稱當雲遺傳神君,比別的更是可怕了。易卜生在《群鬼》這本劇中,曾借了阿爾文夫人的口說道,“我覺得我們都是鬼。不但父母傳下來的東西在我們身體裏活着,並且各種陳舊的思想信仰這一類的東西也都存留在裏頭。雖然不是真正的活着,但是埋伏在內也是一樣。我們永遠不要想脫身。有時候我拿起張報紙來看,我眼裏好像看見有許多鬼在兩行字的夾縫中間爬着。世界上一定到處都有鬼。他們的數目就像沙粒一樣的數不清楚。”(引用潘家洵先生譯文)我們參照法國呂滂(LeBon)的《民族發展之心理》,覺得這小鬼的存在是萬無可疑,古人有什麼守護天使,三屍神等話頭,如照古已有之學說,這豈不就是一則很有趣味的筆記材料么?

無緣無故疑心同行的人是活鬼,或相信自己心裏有小鬼,這不但是迷信之尤,簡直是很有發瘋的意思了。然而沒有法子。只要稍能反省的朋友,對於世事略加省察,便會明白,現代中國上下的言行,都一行行地寫在二十四史的鬼賬簿上面。畫符,念咒,這豈不是上古的巫師,蠻荒的“藥師”的勾當?但是他的生命實在是天壤無窮,在無論哪一時代,還不是一樣地在青年老年,公子女公子,諸色人等的口上指上乎?即如我胡亂寫這篇東西,也何嘗不是一種鬼畫符之變相?只此一例足矣!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此人生之所以為虛空的虛空也歟?傳道者之厭世蓋無足怪。他說,“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就加增憂傷。”話雖如此,對於虛空的唯一的辦法其實還只有虛空之追跡,而對於狂妄與愚昧之察明乃是這虛無的世間第一有趣味的事,在這裏我不得不和傳道者的意見分歧了。勃闌特思(Brandes)批評弗羅倍爾(Flaubert)說他的性格是用兩種分子合成,“對於愚蠢的火烈的憎惡,和對於藝術的無限的愛。這個憎愛,與凡有的憎惡一例,對於所憎惡者感到一種不可抗的牽引。各種形式的愚蠢,如愚行迷信自大不寬容都磁力似的吸引他,感發他。他不得不一件件的把他們描寫出來。”我聽說從前張獻忠舉行殿試,試得一位狀元,十分寵愛,不到三天忽然又把他“收拾”了,說是因為實在“太心愛這小子”的緣故,就是平常人看見可愛的小孩或女人,也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去,那麼倒過來說,憎惡之極反而喜歡,原是可以,殆正如金聖嘆說,留得三四癩瘡,時呼熱湯關門澡之,亦是不亦快哉之一也。

察明同類之狂妄和愚昧,與思索個人的老死病苦,一樣是偉大的事業,積極的人可以當一種重大的工作,在消極的也不失為一種有趣的消遣。虛空盡由它虛空,知道它是虛空,而又偏去追跡,去察明,那麼這是很有意義的,這實在可以當得起說是偉大的捕風。法儒巴思加耳(Pascal)在他的《感想錄》上曾經說過:

“人只是一根蘆葦,世上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這不必要世間武裝起來,才能毀壞他。只須一陣風,一滴水,便足以弄死他了。但即使宇宙害了他,人總比他的加害者還要高貴,因為他知道他是將要死了,知道宇宙的優勝,宇宙卻一點不知道這些。”

十八年五月十三日,於北平

(1929年5月13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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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這回事本來是如此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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