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所能做的
自己所能做的
我的理想只是中庸,這似乎是平凡的東西,然而並不一定容易遇見。
自己所能做的是什麼?這句話首先應當問,可是不大容易回答。飯是人人能吃的,但是像我這一頓只吃一碗的,恐怕這就很難承認自己是能吧。以此類推,許多事都尚待理會,一時未便畫供。這裏所說的自然只限於文事,平常有時還思量過,或者較為容易說,雖然這能也無非是主觀的,只是想能而已。我自己想做的工作是寫筆記。清初梁清遠著《雕丘雜錄》卷八有一則云:
“余嘗言,士人至今日凡作詩作文俱不能出古人範圍,即有所見,自謂創穫,而不知己為古人所已言矣。惟隨時記事,或考論前人言行得失,有益於世道人心者,筆之於冊,如《輟耕錄》《鶴林玉露》之類,庶不至虛其所學,然人又多以說家雜家目之。嗟乎,果有益於世道人心,即說家雜家何不可也。”
又卷十二云:
“余嘗論文章無裨於世道人心即卷如牛腰何益,且今人文理粗通少知運筆者即好成文集數卷,究之只堪覆瓿耳,孰過而問焉。若人自成一說家如雜抄隨筆之類,或紀一時之異聞,或抒一己之獨見,小而技藝之精,大而政治之要,罔不敘述,令觀者發其聰明,廣其聞見,豈不足傳世翼教乎哉。”
不佞是雜家而非說家,對於梁君的意見很是贊同,卻亦有差異的地方。我不喜掌故,故不敘政治,不信鬼怪,故不紀異聞,不作史論,故不評古人行為得失。餘下來的一件事便是涉獵前人言論,加以辨別,披沙揀金,磨杵成針,雖勞而無功,於世道人心卻當有益,亦是值得做的工作。中國民族的思想傳統本來並不算壞,他沒有宗教的狂信與權威,道儒法三家只是愛智者之分派,他們的意思我們也都很能了解。道家是消極的徹底,他們世故很深,覺得世事無可為,人生多憂患,便退下來願以不才終天年;法家則積極的徹底,治天下不難,只消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就可達到統一的目的;儒家是站在這中間的,陶淵明《飲酒》詩中云:
“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這彌縫二字實在說得極好,別無褒貶的意味,卻把孔氏之儒的精神全表白出來了。佛教是外來的,其宗教部分如輪迴觀念以及玄學部分我都不懂,但其小乘的戒律之精嚴,菩薩的誓願之弘大,加到中國思想里來,很有一種補劑的功用。不過後來出了流弊,儒家成了士大夫,專想升官發財,逢君虐民,道家合於方士,去弄燒丹拜斗等勾當,再一轉變而道士與和尚均以法事為業,儒生亦信奉《太上感應篇》矣。這樣一來,幾乎成了一篇糊塗賬,後世的許多罪惡差不多都由此支持下來,除了抽鴉片這件事在外。這些雜糅的東西一小部分紀錄在書本子上,大部分都保留在各人的腦袋瓜兒里以及社會百般事物上面,我們對他不能有什麼有效的處置,至少也總當想法偵察他一番,分別加以批判。希臘古哲有言曰,要知道你自己。我們凡人雖於愛智之道無能為役,但既幸得生而為人,於此一事總不可不勉耳。
這是一件難事情,我怎麼敢來動手呢。當初原是不敢,也就是那麼逼成的,好像是“八道行成”里的大子,各處彷徨之後往往走到牛角里去。三十年前不佞好談文學,彷彿是很懂得文學似的,此外關於有好許多事也都要亂談,及今思之,腋下汗出。后乃悔悟,詳加檢討,凡所不能自信的事不敢再談,實行孔子不知為不知的教訓,文學鋪之類遂關門了,但是別的店呢?孔子又雲,知之為知之。到底還有什麼是知的呢?沒有固然也並不妨,不過一樣一樣的減掉之後,就是這樣的減完了,這在我們凡人大約是不很容易做到的,所以結果總如碟子裏留着的末一個點心,讓他多少要多留一會兒。我們不能幹脆的畫一個雞蛋,滿意而去,所以在關了鋪門的路旁仍不免要去擺一小攤,算是還有點貨色,還在做生意。
文學是專門學問,實是不知道,自己所覺得略略知道的只有普通知識,即是中學程度的國文,歷史,生理和博物,此外還有數十年中從書本和經歷得來的一點知識。這些實在凌亂得很,不新不舊,也新也舊,用一句土話來說,這種知識是叫作“三腳貓”的。三腳貓原是不成氣候的東西,在我這裏卻又正有用處。貓都是四條腿的,有三腳的倒反而稀奇了,有如劉海氏的三腳蟾,便有描進畫裏去的資格了。全舊的只知道過去,將來的人當然是全新的,對於舊的過去或者全然不顧,或者聽了一點就大悅,半新半舊的三腳貓卻有他的便利,有點像革命運動時代的老新黨,他比革命成功后的青年有時更要急進,對於舊勢力舊思想很不寬假,因為他更知道這裏邊的辛苦。我因此覺得也不敢妄自菲薄,自己相信關於這些事情不無一日之長,願意盡我的力量,有所貢獻於社會。
我不懂文學,但知道文章的好壞,不懂哲學玄學,但知道思想的健全與否。我談文章,系根據自己寫及讀國文所得的經驗,以文情並茂為貴。談思想,系根據生物學文化人類學道德史性的心理等的知識,考察儒釋道法各家的意思,參酌而定,以情理併合為上。我的理想只是中庸,這似乎是平凡的東西,然而並不一定容易遇見,所以總覺得可稱揚的太少,一面固似抱殘守缺,一面又像偏喜訶佛罵祖,誠不得已也。不佞蓋是少信的人,在現今信仰的時代有點不大抓得住時代,未免不很合適,但因此也正是必要的,語曰,良藥苦口利於病,是也。
不佞從前談文章謂有言志載道兩派,而以言志為是。或疑詩言志,文以載道,二者本以詩文分,我所說有點纏夾,又或疑志與道並無若何殊異,今我又屢言文之有益於世道人心,似乎這裏的糾紛更是明白了。這所疑的固然是事出有因,可是說清楚了當然是查無實據。
我當時用這兩個名稱的時候的確有一種主觀,不曾說得明了,我的意思以為言志是代表《詩經》的,這所謂志即是詩人各自的情感,而載道是代表唐宋文的,這所謂道乃是八大家共通的教義,所以二者是絕不相同的。現在如覺得有點纏夾,不妨加以說明云:凡載自己之道者即是言志,言他人之志者亦是載道。我寫文章無論外行人看去如何幽默不正經,都自有我的道在裏邊,不過這道並無祖師,沒有正統,不會吃人,只是若大路然,可以走,而不走也由你的。我不懂得為藝術的藝術,原來是不輕看功利的,雖然我也喜歡明其道不計其功的話,不過講到底這道還就是一條路,總要是可以走的才行。於世道人心有益,自然是件好事,我那裏有反對的道理,只恐怕世間的是非未必盡與我相同,如果所說發其聰明,廣其聞見,原是不錯,但若必以江希張為傳世而葉德輝為翼教,則非不佞之所知矣。
一個人生下到世間來不知道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但是無論如何,在生下來以後那總是必然的了。凡是中國人不管先天後天上有何差別,反正在這民族的大範圍內沒法跳得出,固然不必怨艾,也並無可驕誇,還須得清醒切實的做下去。國家有許多事我們固然不會也實在是管不着,那麼至少關於我們的思想文章的傳統可以稍加註意,說不上研究,就是辨別批評一下也好,這不但是對於後人的義務也是自己所有的權利,蓋我們生在此地此時實是一種難得的機會,自有其特殊的便宜,雖然自然也就有其損失,我們不可不善自利用,庶不至虛負此生,亦並對得起祖宗與子孫也。語曰,秀才人情紙一張。又曰,千里送鵝毛,物輕情意重。如有力量,立功固所願,但現在所能止此,只好送一張紙,大家莫嫌微薄,自己卻也在警戒,所寫不要變成一篇壽文之流才好耳。
廿六年四月廿四日,在北京書
(1937年6月1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