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雅
大雅生產部另有一樓,這樓懶洋洋地在加工車間和機關樓之間,角尺形,二層。
精簡機構后,這樓只存活了生產技術部、能源安全部,有許多空房結了蜘蛛網,被公司所謂的顧問佔據着。
大雅科級幹部規定五十歲退,退了后就成了顧問,在這類房子裏喝喝茶、看看報、頤養天年,瞅瞅蜘蛛結網,玩玩電腦上網。
袁文才主任的辦公室在二樓拐角處。這天上午,大雅經理弋有才顛悠顛悠上了二樓,進了生產技術科主任的辦公室。
門開着,主任不在,他的助手生產計劃員姚三順,正在電腦上碼季度生產小結,見經理進來立馬站起迎上來,“弋叔,坐——坐——坐——,”若有別人在場,姚三順叫“弋經理”。
弋叔坐到大沙發里,姚三順取出寫字桌櫃裏的雀巢咖啡和白糖,拿個一次性杯子。
“你還喝這個?三順。”
“我晚上常在這裏加班,困了,就喝這,喝了就不困了。”
經理關切地說:“你注意點身體,別累壞了,工作要用巧勁,不靠死干。”
“謝謝叔熱情關懷、指點。”姚三順是主任助手,卻很有心計,表面上對主任百依百順,心裏早羨慕主任之位,這不僅是人性所必然:吃着碗裏的,望着鍋里的,也因為經理是他拐彎抹角的“叔”,也因為他從小是孩子王,不服別人管束。
姚三順關了門,挨坐經理身邊,先是客套幾句,後來說袁主任到富海詩總公司組織部去了,比袁主任肚裏蛔蟲還清楚他去向。
弋經理一聽袁大頭去總公司心裏有幾分驚訝,姚三順又說:
主任最近出去總公司,今天走組織部,昨跑經理辦,找部長談心,找總經理談心,不知為什麼,生產上的事他最近不聞不問,我看他有意為難你吧。
今天早上調度會總公司李家軍總經理說要在大雅開個“質量教訓”現場會,這你也知道,會不會是他搞了什麼名堂?
弋經理說:我知道,公司情況很複雜,哪一天我被人告翻了,你也該下崗了。
袁大頭最近情緒如何?
從篝火晚會回來后,情緒一落千丈,一天說話極少,死貓狸的臉,如果沒呼吸,他就是死人。
早晨上班后,第一件事不是處理生產事務,而是端着白瓷杯倒開水,杯上閃耀“省優秀科技獎”的大紅字。
姚三順右手食指與拇指捏住袁主任的喝水杯,說你看經理,據他吹是省高官親自頒發給他的,美的杯子裏冒青煙。
泡了茶水,他習慣於早晨八點至九點上廁所,蹲半個小時,你說可笑不?風雨無阻,天天如此,十分準時。
回來你瞧,更有趣:他還要在樓下花壇邊蹲十分鐘,用小細木棍鬆鬆土,伸伸懶腰踢踢腿,接着“踏踏踏”上樓來,腳步又緩又重,像個垂暮之年老頭兒。
回來你瞧,先喝兩口茶,再給他舊友代時興打個電話,問個好,溝通感情,我認為他是代時興埋在大雅的一棵定時炸彈,弋叔你要警惕。
他牢騷挺大,總給我吹他是上海交大畢業的,在校就設計過什麼機器,聽我是礦業學院的,從不正眼瞧一瞧。你也是名牌,他從不正眼瞧你啊。
“你呀你,”弋經理笑一笑,一本正經說:“這話可不能給別人說,影響團結。他可能要下,你呢,可能要上,我給你通個氣,別給人說噢。”
姚三順高興的姓啥也忘了,恨不得喊經理萬歲,今早左眼皮跳,原來就是這好事。
姚三順敬送弋經理到樓下,常麗從能源安全科出來,三順叫了聲“常姐”就回去了。
走在廠區主道上了,常麗對經理悄悄說:“才,今早我看見國風招聘啟事了,貼到我公司門柱上。”
“招聘什麼呵?”“招聘數控車間、加工車間、鑄造車間的主任,招聘車銑刨鑽鉗工,才,貼到大雅來,挖牆腳呵。”
“嗯,看來,篝火晚會,效果不佳。”
“再說,最近50噸、80噸、110噸轉爐檢修,冶鍊都給了國風,什麼原因?什麼目的?”……
“他們想置我們於死地呵。”
“那天晚上,你對龐老三那麼熱情,都沒能要來活,其中必有緣里故。我表妹的一個朋友,是龐老三的妻子,聽說最近鬧離婚。龐老三和蘭蕙好,我們都見了,他倆開車到巴丹吉林玩,龐老三是龐泰弟弟,而蘭蕙是代時興助理,這不是很清楚?”
“不可能吧,蘭蕙是復旦名牌,不會看上一個地痞、一個小學生吧?”
“現在,”常麗若有所悟說,“有錢就行,龐老三搞銦現貨交易,想必撈了點錢。”
“你的意思我知道,最好把代也卷進去?”
“代不好色吧?”
“不好色?為何助理要放蘭蕙?一個又漂亮又有品位的小蜜果?哪只貓不吃鹹魚?”
“你這老饞貓,總想偷魚吃,不要臉。我注意過姓代的,這人正,他老婆妖里妖氣,騷貨,你把她搞了。我要告訴姓代的,看他如何處置你?”
“你去告訴他,他不會相信,說你挑撥是非。我是順手牽羊,後來者,他老婆和金工主任好,你也知道,小傻瓜,雲主任調她進辦公室,金工三十八個女工,哪個不眼紅人事收發員位子?這,因該,最有故事。”
瞬間,飛鳥過檐,日上樹梢頭了,機關樓已突現在眼前。
這樓已老得掉牙了,弋經理感覺它五六十年的沙風抽的它顫顫兒抖,因此,曾幾何時,大雅旺達時,這樓也在旺風裏吹了個新鮮,被包裝得青春煥發。
四周銀灰色瓷磚,一樓至三樓走廊牆壁和各辦公室四邊牆壁,鑲了一層樹木年輪的松木板,包括廁所的門、瓷水箱、瓷馬桶、瓷盂、也多換了。
花了一百二十多萬,他因之罰扣半年獎金。
進入一樓的洞,弋經理身上起雞皮疙瘩,聞到的松木香似乎幻成人民幣四面朝他逼來,割剁他身子,使他提心弔膽,彷彿車走懸崖。
但洞邊玻璃壁櫃坐着的齒輪、軸、法蘭、以及離塵式鑄球機、中國芬蘭合作的P25A1壓濾機,又似夜航見了北斗,給了他挽救敗局的力量。
但他怕翻車,怕掉崖:大約三年前七月的一天,太陽暴躁地抽打着河西走廊,到處燃着火的烤熱,他和常麗領着本公司勞模、先進生產者,到青海去消暑。
車在聳入雲天的祁連山盤山道上,一圈一圈往上盤旋,他的心也一點一點往上提,俯瞰窗外半山腰和山谷里的松樹林,在暮色里一抹黛色。
山裡人家的炊煙,似白綢帶一樣飄動,不,這是山谷里的溪流吧,看見三隻梅花鹿在溪邊,一隻抬頭仰望這車,好像在思考這怪物是幹什麼的。
另一隻側着臉,豎起耳朵,好像在聽這車聲和周圍的聲響。
另一隻在飲水,好像很渴,但車的一聲喇叭響,三個傢伙跑得鬼也找不見。
突然,天上烏雲奔騰,閃電撕破烏雲,甩下滾滾驚雷,大家嚇得魂不守舍,常麗哭了,說“我才二十多歲,天哪,讓我多活幾年,我要為人民多做貢獻。”
天上雨箭似的射到道上,激起白花花的水花,那水,從山道上浪頭一樣迎面衝上來,但麵包車繼續往上,接近最高處,哪來落腳點?停車更危險。
道邊是懸崖,道的轉彎處也是懸崖,當時他就想:這下可能完了,勞模王健也完了,常麗也完了,公司也完了。
懸崖下隱隱出現一碧湖水,在茫茫雨線里,彷彿是苦海深淵,籠罩着死亡的不詳之霧。
他害怕呀,害怕掉進那深淵。
自從他任經理之後,感覺自己值錢了,活着有期盼,因此他開始保養天年,一天早晚各一次,每次兩勺黑芝麻炒核桃仁粉,他對常麗說,這是補腎壯陽活血的,搞你有勁。
常麗微笑道,“怪不得你久戰不下。”
他覺得自己高貴,下去到車間“視察”,從不在車間用廁所,他不想讓工人看到他上廁的狼狽樣,最好不讓他們看見,顯得比他們高一等。
在他顱骨里,有一種超凡入聖的猜想:似乎領袖、主席、既不上廁所,也不做愛的。
弋經理還有一保健法:從四十歲開始,春秋冬,只要不出差、不去總公司開會,本公司調度會之後,他回到辦公室就泡腳。
他脫下藏青色西服掛在書櫃側面,準備開水泡腳,但先去開窗戶,流通空氣,他的書櫃外表,有一樣裝飾品,據說是從香港帶回來的禮品,一個鎳合金的古銅色水牛頭,兩隻又長又彎的角,好像要挑起大雅的重擔子。
書櫃裏,也有幾本【哈佛管理】、幾本【唐詩選注】、幾本【機械設計手冊】之類。
但前兩書是給別人看的,后一類書有機械製造問題時翻一翻,查一查。
這座樓,倒像生產部的哥哥樓,鳥人少空房多,說明精簡機構的政績。
三樓僅存黨辦、組織科、宣傳科、書記辦、二樓活着經理辦、經理辦公室、行政科、財務科。
弋經理拉開鋁合金窗戶,新鮮的空氣霧一樣進來,陽光在窗外白楊樹葉上流動,但有三隻烏鴉在樹梢頭盤旋,而且“呱呱”叫着。
弋經理認為這是不吉利,又去照西服邊一個圓鏡,松一下金利來黑蝶穿花領帶,假笑一下,看看有無經理的模樣,隨後把一個盛開牡丹花的鐵殼熱水瓶的開水,全倒在了一個九寨溝五彩池底的臉盆里。
端到桌下,接着弋經理坐到了捷克式真皮轉椅里,開始泡腳,開水很熱,燙得他嗤牙咧嘴。
“嗒嗒嗒”,有人敲門,這聲音子彈一樣打來,倘若在晚上,他會心驚肉跳,感覺似乎有人暗算他。
在這空蕩蕩的樓上,他感到一種炙人的恐懼感,他有理由恐懼,因為他睡過的有夫之婦超過了一打了。在這荒涼的河西走廊,經常有失蹤的人或狗、牛、駱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