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策略
再一次敲門時,他叫“請進!”袁文才推門進來,今日雨後的臉,是有陽光的,已經擺脫了姚三順所謂“死貓狸”的陰影。
他一般不來虛的,諸如“您好!經理”之類,直逼主題:“河南二七修造廠委託我公司加工的2000件A環,1000件有問題退回來,不要了,要咱賠100萬。”
“不像話,”弋經理還泡着腳丫子,但真格兒生氣了,蠶眉橫挺了,彷彿在頂那100萬,“哪個車間乾的?扣罰哪個車間,車間再落實到個人,再不重罰嚴懲,我公司真要完了。”
“袁主任噢,咱們接下20萬套角架是個錯誤呀,捆住了我們手腳,真不知當時黃經理怎麼想的。”
你瞧他,開始踢皮球了。但這角架皮裏春秋,他袁主任略知一二:是黃副經理有個同學在角架總跨國集團公司任職,私下談妥的,弋經理不給面子不行。
官場上,最講的就是面子。黃副初出茅廬,大學畢業三年就登上副總之寶椅,志得意滿,以為可以天馬行空、周遊列國了。
跨國集團贈於他一張去香港的機票,並且給予他免費旅行美國的最惠待遇,而這一切,後來迫使大雅討價還價的讓步,每件六十八元,這是合同上規定的。
但這六十八元里利潤少得可憐,工人們拼死拼活,白天晚上連軸轉,月底工資才發放了百分之三十。
從涼州借來20台動力頭,裝上端銑刀盤,按上YWZ的合金刀片,二十四小時消耗100多片,每片15元,每天砸入成本1500多元,一個月好幾萬。
更為嚴重的是:因大小車床、銑床、刨床、小立車、甚至鏜床都在干角架,全力以赴保合同,嚴重影響、干擾了附近廠礦的檢修、技術工程改造的備品、備件的加工。
20萬套角架,每套四件,夠大雅機械干十年,想得挺美,活是有了。
在這十年中,現在的生產技術科主任有可能提升為經理,現在的經理有可能爬上總公司經理寶座,只要自己高升、脫身,工人們有沒有飯吃到時再說。
但沒想到,富海詩集團公司把大雅推向市場是來真格的,最近沒在早晨總公司調度會上指令哪個廠礦把活給大雅。
於是大雅亂了陣腳,如履薄冰。
袁主任:“三冶鍊的連軸器,昨天到現在,打了七八次電話了,看樣子真的很急啥。”
弋經理:“是真是假,難說,有的廠家爭效益,要的急;而有的廠家故意找你岔子,為的是下次再不來了。”
“我也如此想,二冶鍊,老朋友了,近年一直是我公司好客戶,不知為何,最近轉爐檢修,活件都給國風。”
弋經理:“龐科長耍滑頭,他弟弟龐老三那賊,是國風的聯絡員兼推銷員,和代經理助手蘭蕙忒好呢。蘭蕙這妮,以前在大雅很老實的,個人作風一直很檢點,一到國風就變餿了,私營企業,真的不怎麼樣。
龐老三,小學畢業的文化,社會上的混混,哪裏沒去過?何事沒幹過?偏蘭蕙七搭八搭的搭上了。可惜啊。
那次,龐老三讓我給他找個臨時工干,我呢,一則怕他惹是生非,二則公司老工人子女、職工家屬多,要就業,就沒答應。
誰知他現在成氣候了,網上銷售,每天進出幾十萬呢。有了幾個臭錢,把才女蘭蕙胡弄上了。”
“現在,我公司陷在陰影里越來越深,效益越來越差,怎麼辦?”
第二天,早晨調度會有兩項主要內容:一是討論這100萬如何處置的問題;二是討論大雅如何挽救敗局的問題。
大雅機械每天早晨七點三十分至八點,在公司生產技術科召開調度會,前十五分鐘聽取總公司統一部署,后十五分鐘本公司統一部署。
黨高官、黨辦主任、經理、經理辦主任、工會主席、各科室主任、各車間主任都要參加,各車間計劃員也必須到場。
廠諺道:有事沒事,開個調度會便是。
有事,比如昨日有多少家訂貨、多少訂單,今天就有多少公司任務編成計劃當眾下圖,哪個車間接活哪個車間接加工圖,書記、經理作戰略性指導。
除了休息日,天天這樣,所謂一訂二接三下圖,經理書記指導眾幹活;沒事,比如現在訂貨單越來越少,幾天、甚至一個星期沒訂單,所有領導在那裏靜坐,鴉雀不聞,經理打個噴嚏,照列有牆上康巴斯石英鐘“滴答”作答。
誰也不敢吱聲,默默而來,默默而去,連煙都不敢抽,美名其曰:西部戒煙調度會。
當初,一個比經理資格老得多的主任(據說上過什麼國戰場的),實在憋不住煙癮,躲在外頭走廊抽煙,被人暗中告了經理,撤了主任之職。
只有書記向達有時說個俏皮話,大家哄堂大笑,這時經理附和着笑,眾人免了拘禁之苦。
總公司調度會過了之後,本公司調度會開始,經理就提出了A環問題。
經理說:“這100萬怎麼辦?總不能砸在公司成本里吧?”會場騷動了一下。
書記打趣道:“誰的媳婦生的孩子,誰的孩子犯錯誤,哪個孩子的爸,要自覺一點承擔這個責任。”
會場哄然大笑,但沒人主動站起來,尤其金工車間雲主任,不理那個鬍子,回頭把生產技術科主任袁文才看了一眼,老袁何等聰明,那隻烏鴉抬起頭,他就知道會唱什麼歌。
經理說:“沒人站起來承認,我就點名了,我們經理會議合計了一下,這100萬暫時砸在金工成本里,以後效益好了再還,大家有什麼意見?”
小頭們一致說:“沒意見!”
像許多國營企業一樣,大頭頭形成的決議、方案、報告,小頭頭從不敢說“我有意見”。
誰站起來唱對台戲,那真是十足的傻瓜。
然而今天,雲主任再也坐不住了,公司經濟責任制規定,完成公司規定的生產任務,各車間才可發放工資,本月金工要完成300萬產值,工人們才可拿到基本工資。
現在,300萬早成泡影,就是30萬,也得完成5000件角架,加上這130萬,金工把車床放進月亮,也無法完成,難道讓金工兄弟們真的喝西北風嗎?
雲主任說:“我不同意,這1000件A環砂眼、氣孔太多,當時已給檢驗科提出過。”
“這不是砂眼、氣孔的問題,”鑄造車間主任花冒說:“是兩個側面不垂直、內經超差太多,人家裝不上。”
“砂眼氣孔多,活硬不好加工,當然不垂直,我不負這個責任。再說,我當時沒在金工,誰當主任誰負責。”雲主任振振有詞地說,他要摔靶子,經理也得讓三分,畢竟,他帶領的車間,曾經是富海詩集團公司三百多車間學習的“模範車間。”
調度會進入“拉鋸戰”階段,各樣臉和各色發此起彼伏,似混沌之浪衝擊,形成波峰和漩渦,浪花泡沫飛舞。
大家追根究底起來,好像當時正是袁主任執掌金工主任,為了出風頭,一月之內幹了1000件A環,弋經理還在會上褒揚呢。
袁主任站起為自己辯護:“當時我是金工主任,但我不是檢驗員,能測出平行度、垂直度、孔內經公差,我不可能負這個責任。”
袁大頭也推得一乾二淨,這其實暗示檢驗科要負這個責任,但即使檢驗科負責,哪能負得起?全下崗不吃不喝也無濟於事,於是檢驗科主任就把責任推到工人身上。
檢驗科主任說:“查工時單,誰干誰負責!”他認為這是最為公平合理的。
書記不幹了,說:“你們互相踢皮球,扯**蛋,以我看,責任在大家,包括我老向,一隻蒼蠅壞了一鍋粥……”會場哄地大笑了,書記明白自己一語雙關造次了,也二乎乎笑了。
“我認為,凡大雅機械製造公司的職工,每人扣罰200元……”
最後討論的問題,書記經理們的會議早擬定好了十幾項,說是給大夥討論,其實大夥心裏明白,討不討論,就那個調譜兒。
大雅最新挽救危局的十大戰略構想,供全體職工討論:
一、大雅最新治廠方針:質量第一,用戶至上。保證工期,講究效益。
二、成立公關部、市場調研部、由經理辦籌備,白玉蘭主任負責。
三、試製角架的數控專機,由生產技術科發動工程技術人員研製樣機,姚三順主任負責。
四、全體幹部業餘進行現代化科學管理培訓。
五、一線工人進行技術、質量、工期的綜合培訓。
六、任常麗為財務科主任、白玉蘭為經理辦主任。
七、花圃、香檳酒廠要再次上馬,解決下崗工人、職工家屬就業問題。
八、承攬國風讓與(施捨)的二冶鍊110轉爐的檢修,承攬20台“國風32”數控機床四大件的切削加工,由書記向達出面聯繫。
九、公開招聘工程技術人員、高技術工人,在網上、本市電視上、各街道、各機械公司門上發佈消息。
十、安全第一,文明生產。
但第二天,諸君上任就職,開始執行新的戰略方針,唯獨袁工沒登能源安全科的寶椅,卻去經理那裏遞交一份“留職停薪的申請報告”。
據聰明的消息靈通的人士說:他要去大上海發展,本公司水淺,養不住了。
他帶走了已經開始研製的數控專機全部技術資料的U盤,這個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