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驚風密雨 第三章:奪適之心

第一卷:驚風密雨 第三章:奪適之心

欽安殿位於御花園中部,殿中供奉着真武大帝,除卻當朝每年初一在此設道場祈福,餘下閑時皆是由內侍與道官打理,故而欽安殿往來洒掃並不迅捷,針葉委地無人拾掇,任由牆垣伏着青藤。與外面金壁上下的宮殿作比相去甚遠,若非月台前丹陛雕工精細,真讓人有種置身道觀之中的錯覺。

此時當值的內侍正倚在殿門小憩,聽見‘嗒嗒’踏水聲由遠及近,內侍打了個哈欠,以為是哪宮內侍奉命前來傳意,待那人走近內侍竟愣住不前,揉了揉雙眼如是再三才確認是大阿哥胤禔。

可他,怎會如此狼狽?

內侍不禁打量起他來,手中雖擎傘,卻與不撐無差,衣衫濕透,原本俊秀的面龐在此刻變得蒼白無力,唯有腰間白玉在雨水沖洗下顯得格外扎眼。內侍不由試探問詢:“不知大阿哥前來有何事?”

“受罰!”胤禔沒好氣說道。其實內侍多此一問,他這般光景還能有什麼好事?內侍不敢再多問,只得退在一旁。

胤禔逕自穿過前堂至後殿。殿內光線昏沉,影子在地磚上若隱若現。他手中紙傘雨水順着傘骨滴答流淌下來,這是梁九功在玄燁離開后悄悄塞在他懷裏的,宮闈中人,多是虛情假意,真心待胤褆好的不過寥寥幾人而已。

他從來都不懂,明明他是皇長子,明明他更加用功,玄燁卻偏向東宮。墜茵落溷,雖俱發一樹,而他卻非茵席上的花,終是關於籬牆落於糞溷中的人。

到底,他不是嫡長子,他的額涅也無法與仁孝皇后相比。

那是多年前初春時分,胤禔突然嘔血,一夜之間渾身長滿瘀斑,極似被蚊蟲所嚙,且瘙癢不止,一抓便成鮮紅色,令人觸目驚心。太醫診斷為紫癜①,乃是因血熱妄行所致,可用了幾貼葯之後毫無好轉跡象,反而隨着時間推移越來越嚴重,太醫也束手無策。

那時,正值仁孝皇后的嫡長子承祜夭折不久,玄燁悲痛不已,對於胤褆亦不報任何希望,就連探望,都不曾去看過一眼。命人準備好棺槨,只待胤禔斷氣。

惠妃又哪裏肯信命,承慶才殤一年,難道另一個兒子又要如此?於是她尋盡諸般偏方,沒日沒夜照顧胤褆,終於在半月後的某日清晨,胤禔醒了過來。他身上於斑亦悉數消退。

就這樣,他活了下來。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曾染病。

經此事後,惠妃只願胤禔此生安穩足矣,可隨着太子跋扈、父子不睦,讓胤禔愈發厭惡皇家的寡情薄意。

某日清晨,胤禔在前往書房的路上,無意撞見胤礽在責難宮人,仔細一聽,原是那內侍誤將花澆中的水灑在胤礽衣角上,胤礽怒不可遏,勢要將那內侍杖斃。

胤禔不由上前為那內侍辯解道:“不過是他一時不察,殿下何必與他計較?”

胤礽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本太子偏要與他計較。”

“你……”

“來人,收拾這個不知死活的奴才。”胤礽一聲令下,身後內侍一擁而上,拳頭如雨點般朝他打來,那人蜷縮成一團,抱着頭連連求饒道:“太子殿下,奴才知錯了……”

胤褆被攔住,終是沒能救下他。那內侍的血浸在鵝卵石上,呈現出凄涼的景象。

待胤褆至書房時,胤礽已經安坐在位置上,仿若方才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一般,胤褆見他這副模樣氣憤之至,忍不住上前與胤礽撕扯起來,豈知胤礽混賬不講理,一頭扎在了木桌上暈死過去。

窗外吹來涼風,絲絲冷意颳得燭火搖曳不止,胤禔低頭一看,只見一條蛇在老鼠附近盤旋,它繞着柱子不停的扭動,想要伺機吃掉老鼠,誰知老鼠卻死命抵抗,蛇最終筋疲力竭落在地磚上。這一幕深深地印在胤禔腦海之中。

就在胤禔準備回乾東頭所②時,有內侍急遽前來,胤禔識得,他是惠妃宮裏的。

內侍道:“惠妃娘娘請大阿哥去鍾粹宮。”

此時雨已停歇,皇城在雨水清洗下煥然一新。由於雙腿長時間彎曲而變得麻木,胤禔極其費力走到鍾粹宮,衣服冰冷的貼在身上,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剛要跨過宮門時,卻一頭栽倒在鍾粹宮門口。

胤禔是被小孩哭聲鬧醒的,此時已是第二日午後了,他轉過頭來瞧見惠妃正極盡溫柔的哄着懷中小孩,胤禔正欲開口,惠妃察覺他醒來上前道:“孩子,你終於醒了。”

“額涅……”胤禔欲言又止,抬頭瞥見襁褓中已入睡的孩子,開口問道,“他是誰?”

惠妃笑道:“他啊,是衛常在的兒子,你該稱一聲八弟。”胤禔疑惑道,“可是……他怎麼會在鍾粹宮?”

惠妃道:“自然是陛下旨意了。宮裏規矩,也是苦了這孩子了。”胤禔低頭陳思,良久不言。惠妃將小孩託付一旁嬤嬤,拉過胤禔手道,“別再去招惹太子了,答應額涅好嗎?”

胤禔掙脫開她的手,怒道:“額涅!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錯。”惠妃沉下臉來,搖頭道,“你還小,不懂這個中緣由,為何不能置身事外?”

胤禔看着她,問道:“額涅從小教導我,路遇惡人應出手制止,方是男子漢所為,何況他恃強凌弱,任意欺凌無辜,緣何他是太子就該如此?”

惠妃無奈搖頭道:“這不一樣,他是太子,是東朝,是未來天子,更是你的君!”胤禔冷笑道,“他未必能做一世安穩的太……”

惠妃忙捂住他的嘴道:“休要說渾話!”

胤禔冷靜下來,莫名生出幾分意氣來:“額涅,我從來就不信天命。”

惠妃嘆氣道:“你何苦要與他斗,咱們憑什麼與他比?”胤禔道:“額涅莫忘了還有舅父。”

惠妃恍然大悟,為何胤禔會有底氣與太子作對,原是身後有明珠在予他幫持,這幾年明珠確是能與索額圖分庭抗禮,縱然如此,誰人不知太子乃當朝最為倚重的兒子,與太子作對,就是與皇帝作對。

“這乃動搖國本之事,你怎能……”惠妃后話說不出口,直連連嘆氣。胤禔抓住惠妃手道,“額涅,我真的不明白,他,究竟何德何能?”一語罷了,話未說完,胤禔提拳重重鎚向床沿。

“難道我就該一世應這后星②之名?既然舅父如今地位無人出其左右,為何不能助我上青雲,同時還能榮耀納蘭家族。”見惠妃良久不言,胤禔安慰道,“我知道這無異於蚍蜉撼樹,縱使如今不能實現,那怕十年,二十年後,我也要一試。”

惠妃抱住胤禔柔聲道:“額涅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只要你安穩就好。十一年前,額涅提心弔膽的日子真的過怕了。今天你說的這番話是什麼意思?是有悖禮法的,旁人聽見不光你我性命不保,整個納蘭家族都會為之付出性命。你怎可聽你舅父片面之詞,就不顧性命。答應額涅,以後見到太子無論他做什麼,都記住,與你無關。你要做的,就是讓陛下看到你沒有覬覦太子之心,還有,你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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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①紫癜:中醫病名,亦稱紫斑,是小兒常見的出血性疾病之一。

②乾東頭所:清朝初年,乾東五所為皇子居所。乾隆三十年,自頭所到五所分別改為如意館、壽藥房、敬事房、四執庫和古董房。

③后星:出自《漢書·五行志下之下》:心,大星,天王也。其前星,太子;后星,庶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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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鉛華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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