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嚴酷大師兄
如果將所有弟子的家鄉連接起來,可以構成一張小小的地圖。如此看來,我的這位師父,雖然沒有桃李滿天下,但也算是遍佈東三省了。
這些弟子,除大師兄之外,年齡都比較接近,最大的十八歲,最小的跟我一樣,十五歲。後來我聽師父說起,十五和十八,這兩個年齡,算是這一行里的兩道門檻,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事實就是如此。低於十五歲,一般都還在上學,不會出來學藝,學也只是認個師門,利用周末的時間,學點武術方面的基本功,只能算是學徒,不算正式拜入門下。時代在不斷進步,像我祖父一樣,八歲進入師門,以童子功出身的兒徒,如今幾乎沒有了。等過了十八歲,身體基本定了型,筋骨也就硬了,高蹺秧歌畢竟練的是拳腳上的功夫,超齡之後,也就沒有了可塑性。學藝的時間也是根據這兩個年齡來規定,一般是三年。因此,謝家班就像是一所學校,不斷有弟子進來,也不斷有弟子學成離去,就像根持續運轉的鏈條,讓高蹺秧歌傳播着。
晚飯在師父家裏吃,為了歡迎我的加入,師父叫了所有弟子,圍成兩桌坐着。我那位財大氣粗的大哥在臨走時,一次交足了一年的伙食費,因此飯桌上格外豐盛,就像是在過節。師娘的手藝確實是好,蒸煮煎炸燜,滿滿的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讓人食慾大振。闖關東來的山東女人在廚房裏,總有着魔術師一般的神奇能力,從柴米油鹽醬醋茶中,她們創造了天下聞名的魯菜。
吃過晚飯,師父將我交給了大師兄。我是最後一個入門的,按照規矩,所有的人我都得叫師哥。大師兄將師哥們一一介紹給我。我無法記住那麼多的名字,只能記住大致的排行。從大師兄開始,一直到十五師兄,加上我,就湊夠十六的數字了。大師兄笑着說:“十六師弟,挺吉利啊,拆開來就是兩個八。”
等介紹完畢,離得近的弟子回了家,離得遠的,就寄住在師父家裏。我離家不算太遠,但也沒法每天往返。更何況大哥很反感我戀家,他常說,作為一名男子漢,就應該像我老祖宗那樣志在四方。這是大哥對我的期望,但是我想,這也是他對當年自己作為長子卻沒有勇氣學習高蹺秧歌的一種反省吧。畢竟,對大哥來說,那代表着一種怯懦,他不希望在我身上重演。因此,他將我帶來謝家崴子的那天起,我就很少回去了。
宿舍在師父家後面,一座佔地半畝的小院子,中間有條水泥路,將院子一分為二。一邊是塊菜地,種着一壟壟的瓜果和菜蔬,靠牆的地方,搭着半圈架子,上面爬滿葡萄的藤蔓;另一邊蓋了三間簡易的磚瓦房,每間房裏,放着四張上下鋪的鐵床。也許是我資歷最淺,大師兄把手一指,我就有了一個角落裏的床位。我不明白,明明有更好的床位空着,大師兄為何將我安排在角落裏。
如此一來,我就得在洗手間的邊上睡覺了。我一躺下來,我的這些師哥們,便陸陸續續從我床前經過。黑暗中,我不時能聽到清晰的滴落聲,滴滴答答的,就像是滴在心上,然後就是一陣嘩嘩水聲。好在我的睡眠還算不錯,短暫的不適之後,睡意襲來,眼睛一閉,我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我做了個夢。在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我又回到了學校的操場上,穿着校服,在一隊學生中間,蹦蹦跳跳地做着廣播體操。還沒做完,背上突然劇烈一疼,我驚醒過來。夢散了,腳步聲還在,是從練功場那邊傳過來的。
我翻身起來,睜開眼晴。宿舍已經空了,那幾張鐵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看來謝家班的弟子果然名不虛傳,就連起床也是如此的訓練有素。窗外是一輪初升的太陽,擦着鳳凰山黛色的峰頂斜照過來,和微風一起在這座叫東尖山的小鎮上緩緩流動。接着我看到了大師兄站在床前,手裏拎着一條竹根做成的鞭子,笑眯眯地對我說:“對不起了,小師弟,我要是不打你,師父一會兒就得打我。”
他這麼一說,我頓時覺得背上的疼痛加劇了,火辣辣的,用手一摸,一條鏈狀的傷痕已經隆了起來。
大師兄就這麼站着,滿臉笑容,親切地看着我。我忍住背上的疼痛,穿好了衣服。說實話,這種在抽你一鞭子之後,還能夠像親人一樣溫情脈脈注視着你的人,我從未遇到過,這一鞭子可是結結實實地打在我背上。我暗暗尋思,一個人要怎樣才能做到一邊溫情地注視着你,一邊又殘忍地把你給打了呢?如此看來,我的這位大師兄可真不簡單。從這天開始,一看到他的笑容,我心裏便會不安。
謝家崴子的早晨是熱鬧的,外面的練功場上,師哥們正在一圈一圈地跑步,齊整的腳步聲在村子裏飄蕩。師父的姿勢讓我有些驚愕,這位謝氏高蹺秧歌的傳人,雙手各抓一隻石鎖,頭下腳上,倒立着撐在地上。他的長發盤成一束,用一根銀簪別住,看起來像道士,他的眼睛是閉着的,任弟子們在身邊來來去去,也不睜開一下,就好像他用這麼一個古怪的姿勢就是為了在練功場上好好睡一覺。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師父的修鍊方式,類似於坐禪。武學的最高境界,是修心,師父的這個姿勢,可以讓他身心兼修。他的古怪裝扮也是源自師承。秧歌的起源最早是在明代,曾經是一種皇家御用的表演藝術。後來明朝沒落,秧歌才走出皇宮,流傳到了民間,因此也多少帶着點明代宮廷的色彩。據說萬曆皇帝喜歡修道,要求宮中的秧歌表演者在裝束打扮上也穿成道士的模樣,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種約定俗成的裝扮。幾百年下來,秧歌與時俱進,後來的藝人早就丟掉了這種裝扮。但師父不一樣,他和他的祖上都是些性格固執的人,希望秧歌原汁原味,所以,師父堅持要留一頭長發,以保存幾百年前的那種儀式感。當然,師父本身也是個修道之人,信奉張三丰,同時也崇拜蘇東坡,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在修道的同時,又不致於辜負了師娘的美食。
秧歌無論是在地上表演還是踩在高蹺上表演,講究的是腿腳上的功夫,我入門的第一堂課,是扎馬步,這也是武術套路里的基本功,師父安排大師兄教我。大師兄是師父收的義子,也是師父唯一的兒徒。他跟我講解了幾點要訣:收腹挺胸,氣沉丹田,雙腳與雙肩等寬,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腰間,兩膝彎曲成九十度紮下去。
我照大師兄的吩咐,兩腿彎成九十度,蹲了下去。剛剛紮好,一陣青煙搖搖晃晃地從兩腿間冒了上來,我低頭一看,屁股底下點了一炷香。大師兄站在一旁,拍掉手上的灰塵,笑眯眯地告訴我,在這炷香沒有燃完之前,不許起來。說著他將手裏的鞭子朝空中甩了一下,發出一聲脆響,就彷彿空中站着一個人。而我也像是得到了感應似的,背上那道傷痕,跟着痛了一下。我心想,不就是一炷香的時間嗎,沒什麼大不了的。上學那會兒,我經常被老師罰站,一站就是一節課,眉頭也不皺一下。可是扎着扎着,我就發現,罰站和扎馬步壓根就是兩回事,要長時間保持這樣一個固定的姿勢,比我想像的要艱難多了。五分鐘不到,我的兩條腿就開始發抖。我想放棄,轉過臉,看了看大師兄。他右手拿着那條鞭子,在左手掌心裏,不停地敲打着,就像舊時代的監工,臉上始終掛着笑容,讓人壓根就無法洞悉他的喜怒。讓我感到難受的是,他不笑還好,只要一笑,我背上就會隱隱發疼,就好像他手裏的那條鞭子,隨時都會落到我背上。
為了不挨鞭子,我只好咬緊牙關,繼續堅持着。又過了大約五分鐘,我再也撐不住了,感覺腰部以下空空蕩蕩,兩條腿不是自己的了。我眼睛一閉,這樣坐下去吧,大不了褲子上燙個洞,總比挨一鞭子要好。精神上一鬆懈,我的身體就像塊吸着水的海綿,沉甸甸地往下墜。就在我快要坐到那炷香上時,一條凳子從身後飛快地塞過來,墊到了我屁股底下。回頭一看,是昨日端茶盤的那位女孩。她看着我,兩眼出奇的明亮,一種善意從眼神里傳遞過來,讓我莫名的感動。她朝我笑了笑,嘴角牽動時,露出兩點淺淺的酒窩。不知為何,我突然間就有了力量。我移開凳子,還是那個姿勢,一下子就扎穩了,腿不再發抖,就像在地上找到了根。這時大師兄說話了:“阿影,給師父泡杯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