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虔誠拜師父
母親點點頭,轉身往家裏走。大哥騎上車,雙手把住自行車把,像騎士那樣昂首挺胸,雙腳使勁一登,駛離了村口,自行車經過一個轉角,上了通往鄰村的公路,拐彎的一瞬間,我回頭望了一眼身後,母親正在家門口,兩道目光戀戀不捨。就像兩道繩索那樣栓着正在離去的我和大哥。見我回頭,母親似乎有些慌了,趕緊背身過去,倉促的躲避着我的目光,她轉身的一瞬間,提起衣袖,抹了一眼臉上的淚水,這個細微的動作,差一點讓我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我想,面對離別,我們對母親身後的家總是難分難捨。
自行車繞着鳳凰山跑了半個圈,約莫兩個小時以後,到了鳳凰山另一邊。太陽已經升高了,自行車下了一道長坡,一座小鎮在金色的陽光下閃現出來,這就是東尖山了,比起我們小村莊來,這裏的開發速度似乎是更加快些,已經看不到幾塊農田了。遍地的廠房連成一片,形成了一座座工業園區的雛形。大哥把自行車拐上水庫邊上的一條公路,順着水庫彎行,經過幾個村子,下到底,再拐彎,就到了謝家崴子。
師父的家有點偏,一棟老式平房,在村子邊上一個靠山的角落裏。房子不大,正中間是堂屋,堂屋兩側各有兩間偏房。如此看來,這個有名的高蹺傳人世家,靠着我家祖傳的技藝,並沒有獲得與名氣相匹配的財富,甚至略顯寒酸。屋前倒是很寬闊,有塊很大的水泥坪,中間擺着幾對石鎖,一個兵器架。這就是謝家班的練功場了。兩棵上百年樹齡的柞蠶樹,像兩把巨傘,撐在練功場的兩側,將陽光遮住,粗大的枝幹上,細密的樹枝大哥的像帘子一樣垂掛下來。
大哥把自行車停在柞蠶樹底下,下了車,帶我走進堂屋。屋子裏有些暗,大白天也亮着兩盞大紅燈籠。一名四十開外的男人,披着一頭長發,正襟坐在一把紅木椅上。十幾名身着勁裝的青少年分列在他兩旁,身高參差不齊,雙手交疊着放在背後,規規矩矩地站着。這些都是他的弟子,看上去年紀與我相仿。那時是夏天,穿堂風從門外進來,將他散落到額前的長發吹起,露出一張被山風吹黑了的臉。這讓我多少有些失望。我沒有料到,母親和大哥敬重有加的就是這樣一個相貌平平的人,與我想像中的一代宗師實在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快過去,拜師父。”大哥把聲音壓得很低,就像一位地下工作者,在向我傳遞某種神秘的暗語。我不知大哥為何如此恭謹。這些年,因為有農村種田技術的支撐,大哥在村子裏的地位越來越高,三年前,他通過選舉,當上了村裏的支書,從此一呼百應,走起路來腰桿挺得筆直。可到了這位謝氏高蹺秧歌的傳人面前,卻顯得如此的謹小慎微。
見我愣住不動,大哥斜我一眼,捅捅我的胳膊,說:“快去。”
我猶豫着,走到師父跟前。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就像在審視一個犯人。又是一陣穿堂風過來,懸在他頭頂的那大紅燈籠晃了晃,滿屋子的紅光搖蕩着,像水一樣往四周散開。隨着燈光的晃動,他身邊那些弟子的影子在地上跳躍、彎曲。他的身後,有一個陳舊的木頭架子,上面依次插放着十八般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等。有些兵器開過刃了,幽幽地閃着一層冷光。兵器架的旁邊是個神龕,一尊紅臉的關公站在上面,手持大刀,似乎在鎮守着什麼。神龕前方有張老式方桌,上面擺着一個色彩斑斕的獅子頭,雙目圓睜,躍躍欲試。應該是祖父對獅子道具的那份情感,通過一條血緣的通道,傳遞到了我身上,這一瞬間,我被這個獅子頭吸引住了,腦子裏出現了一隻獅子在人們舞動下騰雲駕霧、呼風喚雨的情景。我走到師父跟前,就要下跪。
“先不忙着跪,得看祖師爺是否賞飯。”他的一隻手伸過來,托住我的胳膊。我又看了他一眼。我這位未來的師父,在我眼中已經披上了一層光芒,清瘦的臉上稜角分明,就像用刀子雕過一般。他的身材並不高,卻顯示出一種精幹的氣質,就像個質地良好的架子,穩穩地挑着一套玄色練功服。他手上的力量出奇的大,就那麼一托,我絲毫都無法動彈。
“胳膊展開。”他說。
我往後退了幾步,將兩隻胳膊舉起來,往兩邊展平。
“轉兩圈。”
我轉了兩圈。
“踢兩下腿。”
我又踢了兩下腿。
“跳兩下。”
我雙腳併攏,在原地跳了兩下。
“條件還不錯,好了,行禮吧。”他轉過頭去,叫了一聲。從左側的偏房裏,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女孩托着酒具盤,從門帘中閃出來,走到我跟前。我看了看,很秀氣的一張臉,還沒有完全長開,但模樣中已經有幾分端莊之氣。我頓時有些羞澀,獃獃地站着,忘了去拿酒杯。
大哥又捅了一下我的胳膊,朝我使個眼色。我回過神來,趕緊從酒具盤上拿起一杯酒,雙手端着,恭恭敬敬地遞到師父面前。他接過去,象徵性地喝了一口,將酒杯放回了盤子。耳邊傳來“當”的一響,那是酒杯落在盤上的聲音,格外的清脆,彷彿一種斬釘截鐵的承諾。大哥臉上的表情立馬鬆弛下來。
拜師儀式一結束,大哥就回去了。臨別時,塞了些錢給我,就說了一句話,讓我以後好好跟着師父學,沒學好就不要回家了。說完他拍拍我的肩膀,轉身上了車,看都不看我一下,就走了。
大哥走得如此突然,我有點發愣,恍惚中,一陣黃色的塵土揚起來,在我眼前形成一團迷霧。等我回過神來,自行車已經遠去,變成了公路上的一個黑點。我心底突然湧起一種被遺棄的感覺,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包袱,被大哥倉促地扔在了這個叫謝家崴子的村子裏。同時我也覺得,大哥剛才表現出來的那分恭敬,似乎值得推敲。
當然,我知道大哥很忙。自從他當上村支書之後,我們那個小村,開發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加快,有些村子已經被徹底拆掉,成為商業街區,原有的那些居民,有的住進了安置房裏,有的遷入縣城,從此遠離小村,成為城市居民。但那不是我大哥想要的生活,家園都沒有了,再多的錢又有何用?大哥是位有原則的村官,既要守住家園,又要帶領全村人發家致富。有不少商人來村子裏談合作,但只要涉及到土地轉賣,他一律拒絕。在大哥心裏,土地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堅決不能變賣。對村裏的發展,大哥有明確的方向,一是建出租屋,二是搞村辦企業。為了起到示範作用,他自己帶頭,把我家祖屋推翻,建了兩棟七層高的出租屋。當時村裏的人都說,這人一定是瘋了。可是房子建好之後,很快出租一空,我家也因此成為小鎮上第一批靠收租就可以將日子過好的居民。這證明我大哥的商業頭腦還是不錯的。他的成功就如同一顆定心丸,別的村民也紛紛開始效仿。可以這麼說,我們那座小村莊最早的出租屋,就是從大哥手中開始的。那幾年,他就像打滿了雞血,隔老遠都能聞出他身上的一腔抱負。
大哥走後,我才真正有了孤身在外的感覺。好在離家並不算太遠,謝家崴子有座小山,就在師父家後面,爬到山頂,往東可以看到一湖綠水,鑲在一圈低矮的山丘之間,那是水庫;再往東邊是鳳凰山,大大小小的山峰起伏着,就像道屏障,將兩座小鎮隔開;鳳凰山的那邊,就是我家,看上去,似乎近在眼前。這多少給了我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再加上謝家崴子的人大多姓謝,謝姓人家是尊重王家恩師的,他們與師父是本家,自然也就多了些親切,少了些陌生。實在感覺孤單的時候,我就想着自己是來走親戚的。
事實上,我們也確實算是親戚。我們那個村裡大多數居民都姓謝,與謝家崴子的謝姓有着很深的淵源。歷史上,山東人是個慣於遷徙的族群,兩千多年的時間裏,我們的祖先從山東到東北地區,經歷了幾次大範圍的遷徙,從而練就了強大的生存能力,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飄到哪裏都能生根發芽。據我大哥說,我們的祖上就是從謝家崴子遷過來的,算得上同宗同源。只是這裏的謝姓繁衍得更快一些,輩分也就更高。師父年紀跟我大哥差不多,卻整整高出大哥兩輩。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作為謝家崴子謝氏高蹺秧歌的第一代傳人,他擔得起如此高的輩分。
師父門下有十五名弟子,有本村的,也有鄰村的;還有些像我一樣,來自別的小鎮;更遠一點的,則是從瀋陽市、大連市、長春市、哈爾濱等地慕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