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秧歌少年

卷一:秧歌少年

1鄰家美少女

俊俏的女孩兒紅芳坐在葡萄藤下數碗裏的米,對這棟老樓的居民來說,這就是她在吃晚飯了。我在二樓的過道上看她。筒子樓邊是樹林,清明前槐花已經開了,白蒙蒙一片,我聞不出什麼香味。女孩兒埋着腦袋,那雙深褐色筷子許久才挑動一下,但這並不意味着筷子就能成功伸進女孩嘴裏,有時筷子故意抖動,上面的幾粒白米就會落回到那隻永遠也見不到底的碗裏,而碗沿上的幾片青菜也遭受着同等的冷遇。

“如果你有兄弟姊妹的話,就會被餓死。”小流氓張飛叼一支煙踅進院子,目光並不看女孩,女孩抬起頭,第一眼發現的是樓上的我,很快不感興趣般扭轉齊劉海的腦袋。

“關你什麼事!”

我放心地聽到她這麼說,但女孩語氣里的迫不及待又讓我有些懊喪。

“這樣,你會發育不良的。”張飛吐出一口煙,嘿嘿一笑,我聽出那話里的別樣味道。張飛就是這樣,誰讓他比我大十歲呢。十歲太關鍵了,如果我平白無故添上十歲,就能站出來說點什麼,甚至能捶兩下張飛的肩或者臉,遺憾的是,我只有十四歲,正處在青黃不接的年紀,夢裏才脫掉了紅領巾,夢遺倒是有幾次,身體裏的荷爾蒙沒有想像中那麼多,多巴胺也是,小心思倒是有了一堆,可這並不會讓人害怕。

我等着女孩回答,女孩卻禁了聲,很快扭轉了坐姿,將背影留給了我和院子裏的男人。

天還沒有黑下來。

張飛看到女孩背過身去,連背影也那麼好看,一截光溜溜的脖頸,黑濃的髮絲順着肩胛的弧度自然分叉,張飛倒退兩步,女孩也跟着扳動身子,張飛就捨不得離開了。這個點,大流氓江山他們快到了,他們約好去鎮體育館打球,在鳳凰鎮,那是唯一的一座室內球場。現在,為了維護治安,綿延的圍牆砌了起來,大門處門衛森嚴,擺兩副拒馬冒充起了軍事基地。不是張飛這個小流氓帶路,江山那幫人怎麼可能進得去。

張飛將煙頭一彈,目光瞟過二樓,我正直直盯着他,他感到那目光中摻了點什麼,類似刀子一類的東西,他立即扭轉目光,鎖定我,一會兒,他終於看到我的躲閃與慌亂,我正想說點什麼,院外就傳來摩托的轟鳴,一道尖銳的喇叭聲穿透了這個尋常的傍晚。

張飛!張飛!小流氓么雞的公鴨嗓響起,他嘴裏才吐出一句,小兔崽子。

女孩還在鍥而不捨地挑着碗裏的剩飯,張飛頓住腳步,留下一句,“紅芳,跟我去體育館啊。”

“誰要跟你去,你跟你媽去吧。”女孩說起話來,倒不像她吃飯的架勢,伶俐得不行。女孩作勢起身,看來已打算放棄這頓晚飯。一樓躥出紅芳媽媽的身影,不大的院子也似乎被擠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把張飛往外推了一把,我聽見紅芳媽媽扯着嗓子喊起來,“死丫頭,飯要吃到明天是不是的?”

張飛站着不動,等待女孩與他擦肩,短短瞬間,話已傳過去,“如果你吃飯能像說話這麼快的話,也不會餓死。”

“關你屁事。”我驚訝地聽到女孩回答,臉上露出的笑還沒來得及回收,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張飛閃了閃僵硬的脖子,讓脖頸發出咔嚓的聲響,我想如果不是紅芳媽媽跑出來攪局,紅芳是不會這麼對他的,對了,還有樓上那個眼巴巴的我,我正得意地看着這一切。

這個傍晚簡直糟透了。張飛暴躁地喊了聲,操!

“張飛和你說什麼?”紅芳媽媽警惕地看着她,這分鐘她連女兒碗裏的剩飯都放過了。

“他喊我去鎮體育館。”

“去他個鬼,這個混球什麼事都幹得出,你小心被騙。”媽媽林雁恨恨地看着張飛走出院子,又補上一句,“我要是再看見你和他說話,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女孩丟下一句,“凶我有什麼用,有本事你去撕他的嘴。”

“噫,要翻天!”林雁就勢翻了個白眼,可女兒已溜進門裏,這個白眼頓時落了空,落進了院外灰沉沉的天色里。

女孩進門,一把坐到電視機前,等着新聞結束,女人跟着進來,收拾起她丟在桌上的碗筷,又剩飯,“你是不是得了厭食症了?你看看你的腿,都能做兩把雞毛撣子了。”

“我完全看菜的。”女孩打了個哈欠。

“看菜?老娘還要怎麼做?啊!我哪天是重樣的,你菜也挑,肉也挑,你要吃人肉么?”

“不重樣也難吃。”女孩也不示弱。新聞播報還沒有結束的跡象,一堆中老年人在她眼前正襟危坐,不注意看,還以為定格了,她看不下去,索性進了自己的房間,這裏倒還清靜些。林雁又在門外嚷開了,“電視不知道關,手腳長出來做什麼的?”女孩不答,女人就放低了聲調,“我去你阿芳阿姨家一趟,你老實待屋裏,門鎖好了。”女孩還是不答,她知道母親是去打麻將,卻從不老實交代。

“我說的你聽見沒有,電視看完就睡,不準亂跑!”林雁把腦袋伸進屋裏,瞧了女孩一眼,見她翻着一本書,心裏放心了些,“桌上洗了蘋果,你要餓了可以吃。”

“知道了。”女孩頭也不回,女人轉身後,才想起問,“你又要什麼時候回來?”

院外傳來一陣摩托的轟鳴,我順着聲音望過去,以為哪個院子裏的鄰居來了,可只看到張飛的長發從楠木門裏一閃而過。

這個狗日的。我悶悶罵一句,旋即才想起,張飛的爹出國了,沒有人管教,就騎個摩托車到處亂竄。他從門外剛剛飛過,就聽到有人喊叫他:張飛、張飛……

張飛從後座上一個閃身躍下,一身汗被風吹冷了幾遍,那氣味就凝在了身上,像烤焦了的攪攪糖。他照常丟下一句,我要走了。

等等。喊叫他的大流氓江山還沒有走的意思,身後那輛摩托也停了下來。江山一隻腳斜跨在車上,人歪着,很快甩出一句,“你們院那個女孩,越來越標緻了。”

張飛心裏一驚,這個老鬼什麼時候發現的!可表面上,他還得陪着笑,裝着糊塗,“哪個女孩,我們院有標緻的么?”

江山愣了愣,也不發作,跟着講,“就是那個長手長腳的,你們院還有幾個女孩,跟我裝糊塗?”

張飛訕笑,“那個算什麼,小着呢,小姑娘一個,能有什麼用。”

“我看倒能用了。”江山拿眼覷他,張飛眉頭一緊,知道江山一旦這麼盯着人,就說明他認真了。這混蛋仗着老子在鎮上開夜總會,打小就是當地一霸,上學時他就有幾分怵他,沒少吃過他的虧,不過那時還好,單位還有一撥不怕死的子弟,能和江山這一幫抗衡,可眼下子弟們早星散到各地去了,只剩了他一個落在這裏,孤魂野鬼似的,他就是想跳起來扇江山一個耳光也不能。

張飛繼續腆着臉,和顏悅色,“能用什麼,這怎麼說的。”

江山不吃他這套,面色冷酷,“有機會約出來,大家認識認識。”

張飛就在心裏操遍了江山十八代祖宗,可嘴上卻無法表示出半點情緒,見他杵在路邊不說話,江山又問,“怎麼,有難度?”

張飛很快回答,“我和她根本不熟,她哪裏會聽我的,現在的小女孩你不知道,厲害得很,嘴都跟刀子似的。”

江山聽了,也不作聲,扭一把脖子,讓脖頸發出駭人的咔嚓聲,再猛然定住,兩道目光直射過來,“不是吧,今天我看你和她說了不少話,你在這裏還罩不住么。”

張飛恨不得揍自己兩拳,今天晚出來兩步,就被江山逮到了,早知道逞什麼口快!他硬着頭皮講,“不是這意思,人太小了,能和我們玩什麼,丟份兒啊。”說著,還尷尬地哈哈笑了兩聲。

江山不為所動,冷冷地說,“不為難你,就是想認識一下,做個朋友,你不要有負擔。”

張飛說,“哪裏哪裏,自家兄弟說這些。”說完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掉,這時候還攀什麼弟兄!

江山說,那就好,回頭再說。說著兩指併攏,對後車做了個前進的手勢。

張飛站在路邊目送這夥人離開,摩托車像野獸吼叫着朝樹林間的水泥路軋去,不知誰吹出了一道尖銳的口哨,哨聲也像是對他的嘲諷。張飛倒吸了一口冷氣。“賤!”他罵了自己一句。這時候,風扯雲動,頭頂的黑穹透出一盤大月亮來,他看見樹林間的大朵槐花正簌簌往下落。

槐花從樹林間消失時,氣溫一天天升高,人在屋外逗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這時間,么雞炸出一個新聞,知不知道,江山家出事了,夜總會被人舉報,涉黃涉獨,江山老頭被區公安局帶走,江山也跑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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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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