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瑞斯和弗蘭克的離婚故事
格瑞斯和弗蘭克是一對看起來非常和睦的夫婦,結婚六年,有一個四歲的兒子小弗蘭克。全家住在芝加哥西郊一個很好的社區,一棟房子兩輛車,離各自的父母家也不遠。而且,格瑞斯剛又懷了個女兒,不知是隨父還是隨母,藍眼睛還是綠眼睛,但金髮是跑不了的,肯定是個漂亮的洋娃娃。
一切都是在外人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發生的。
格瑞斯一天給我打電話,說有點事要告訴我。她是我很投緣的好朋友,有了孩子后辭掉工作,改做時間靈活的房產中介。因為多種原因,我一直猶豫是否該搬到鄰鎮,以為她替我找到了合適的房子。然而我聽到的是她平靜的聲音:“我和弗蘭克要離婚了。”
“為什麼?”我脫口而出。不久前我還去他們裝潢一新的房子聚會,二人談笑風生,沒察覺有異樣啊。
原因是弗蘭克失業了。當然失業這事很常見,在美國很多人都經歷過,但不是都要離婚的。格瑞斯三言兩語,把事情還原給我。
先說說這個弗蘭克。他長得特像電影明星,身板很直,眼窩很深,跟人談話時神情專註,舉手投足都頗有紳士風度。跟典型的美國爹一樣,他經常在草地上跟兒子揮舞大棒擊打壘球,或拋接橄欖球什麼的,冬天鏟雪時也常把鄰居的道路打掃乾淨。當然,這都是表面的。
他就職於與父母和兄妹共同擁有的家族企業,一個主要生產傳統精包裝材料的老廠。儘管全球都快一體化了,因其歷史悠久,工藝獨特,仍穩據一方市場。只是近幾年公司曾起過內訌,主要責任在弗蘭克。
費蘭克有工科學歷,在廠里負責產品設計,也兼職公關和銷售。但他雄心很大,總認為自己懷才不遇,漸漸有了另立門戶的想法。這本來也無可厚非,可他採取了一個令人不齒的辦法:偷竊企業的資金、產品和客戶,以期達到目的。做生意不是過家家,對這種嚴重違反企業紀律、破壞企業聲譽的行為,全家人大為光火,召開家庭會議對他提出嚴厲批評。他承認了錯誤,並保證絕不再犯,畢竟是自家人,他沒被依法追究責任。
格瑞斯不參與他的工作,也不佔有任何股份,因情況特殊,被允許列席會議。她也認為弗蘭克非常過分,當然站在婆家那一面,但私下裏鼓勵丈夫不開心可以辭職另闢蹊徑。即使萬事開頭難,她有一份業績很好的工作,養家餬口不成問題。弗蘭克非常感恩,決心繼續好好乾,尤其在得知格瑞斯懷孕后,更加欣喜。
然而弗蘭克以為即將到來的新家庭成員着想為借口,舊病複發,利用公司的名義獨吞資產。這次他做得更加隱秘,但還是被格瑞斯無意間發現了。不論是從職業還是倫理道德上講,這都是極端錯誤的,她苦勸無效,決定報告給公婆。後果可想而知,弗蘭克被踢出了公司,同時也意味着失去了收入來源。弗蘭克認為妻子胳膊肘往外拐,壞他的好事,兩人的關係急轉直下。
很快,因為將無法承擔貸款,他們被迫出售剛購買不久的新房。弗蘭克開始借酒澆愁,格瑞斯既仍然愛他,又對他感到失望,尤其想到年幼的兒子和尚未出生的女兒,那種萬分無助和痛苦掙扎,沒有相似遭遇的人難以想像。好在格瑞斯個性自律堅強,父母也向她伸出了援手。
格瑞斯的父母都是伊利諾伊州的法官,為此把住了多年的房子騰出來,搬到自己位於芝加哥的公寓裏。但老太太有個條件,要求弗蘭克每星期至少掙到200美元,夠全家菜錢就行。這種檢測他責任感的做法被弗蘭克視為侮辱,他斷言拒絕,因此也被拒絕跟隨妻兒入住。從冷戰到惡言相向,事態朝不可收拾的方向迅速下墜。
在美國,掙200美元對一個大男人來說實在易如反掌,小到打點零工,大到兼職或合同工,臨時過渡就好,可惜他寧肯借住到朋友家,也不屈從岳母的權威。家人勸他去見心理醫生,他也嗤之以鼻。我有一次遇見他,含蓄地問是否還有餘地,他漠然答道他的感受在他家人看來毫不重要。一個認為被全世界所有親人—有血緣的和有姻緣的—所辜負的人,顯然已經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隨後,他看都沒看剛出生的女兒艾瑪一眼,遠走美國南方,跟所有人斷絕了聯繫。那是2007年初夏。
美國的法律把人武裝到了何止牙齒,簡直是骨髓。它有成熟的家庭法規、嚴格的離婚程序,以及專業律師,主要針對財產分割和孩子監護等問題進行處置,以確保公平原則,保障女性及未成年人的權益。伊州實行有錯和無錯離婚兩種形式,一來法官很少以有錯的理由判離,二來格瑞斯也希望和平分手,因此她傾向“合作式離婚”,各雇律師協調把關。
然而,因為弗蘭克行蹤不明,與他的任何協商都成為不可能,還因其給公司造成損失,雖然沒被家人起訴,但股份分紅、退休賬戶等被沒收或凍結,實際上一文不名。格瑞斯並沒有多少選擇,離婚變成了一場漫長的等待。
剛做好完美退休計劃的法官夫婦,為了女兒不得不調整目標。老先生跳槽到一家私人律師事務所,老太太幫助格瑞斯照看孩子。後來他們賣掉公寓和老房子,買了一棟有六間卧室的學區大宅,與格瑞斯和孩子們住在一起。格瑞斯還有一個當工程師的妹妹,對父母的安排始終全力支持,也始終竭盡所能提供幫助。
弗蘭克的父母也很樂意花時間陪伴小弗蘭克和艾瑪,但除了禮物,並不提供金錢資助,理由是這樣會對其他孫子孫女不公。格瑞斯毫無怨言,能有人搭把手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當然,格瑞斯是承擔壓力最大的一方。一次聊着聊着她突然落淚了:“你說,小弗蘭克和艾瑪這麼聰明可愛,他們的父親怎麼能這樣對待他們?我長得漂亮,人緣很好,名校畢業,有工作,悉心照顧孩子,卧室里他也一直滿意,他為什麼這樣對我呢?我怎麼跟孩子們解釋呢?”
再堅強的人也有撐不住的時刻,格瑞斯拋來的問題我也沒有答案,活着有時真比預想的苦。只能說當爸這件事是個複雜的工程,做生物意義上的爹易如反掌,而做社會意義上的父親,對某些人來說難上加難。奧巴馬和喬布斯都是被親爹拋棄的,擁有好爸爸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特權。不過壞的榜樣沒有也罷,從來不曾擁有,就永遠也不會失去嘛。
幸運的是兩個孩子都快樂地成長着。除正常上學外,小弗蘭克喜愛冰球,一直堅持訓練,而且小小年紀已彈得一手好結他。艾瑪和弗蘭克長得一模一樣,十足的小美人坯子,很有藝術天分,參加了表演和模特培訓班,已經出現在若干電視劇和兒童雜誌上。連續五年,他們沒與父親有過任何接觸,即使生日和聖誕節,也沒收到過隻言片語或任何禮物。終於見到他的時候,卻因一個匪夷所思的理由。
當初格瑞斯自己賣房時,因為省去了中介費,又從熟識的承包商得到裝修優惠,最後盈餘八萬美元。弗蘭克聽說后,跑回來要求分割這筆錢財。這是格瑞斯掙來的錢,也在為孩子保存着,就算全歸她,也不足以抵消弗蘭克虧欠的撫養費的零頭。而弗蘭克居然聲稱那是他應得的,他有權決定如何支配,如果拿不到就去告她。
老法官被徹底地激怒了。如果說之前他顧及是女兒的私事,不好過多干預,這次弗蘭克挑戰了他最後的底線,一擲千金雇來律師與之對簿公堂。幾番交手,弗蘭克的律師辭職了,之前對弗蘭克還心存隱忍的格瑞斯終於把他拋進了垃圾箱。
就在一切向著好的方向發展時,某晚我收到了格瑞斯的一封郵件:“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聽后別為我擔心,我被診斷為淋巴癌……”我覺得腦袋好像被人猛敲一錘,半天回不過神來。手術前我問她,是否失望,是否絕望。她爽快地回答:“當然失望,但沒絕望。你想,能在芝加哥大學醫學院這種地方,接受最好的醫生最好的治療,我比地球上大多數病人都走運,聽上帝的安排吧。”
好在她得的是淋巴癌里最輕的一種,術后經過輔助治療,除了要終生服藥,已經完全康復了。一段時間,她把頭髮染成各種顏色,來表達內心的喜悅。另一個萬幸是,弗蘭克家族企業的優質醫療保險仍依法包含格瑞斯,為她支付了巨額的醫療費。
某日太陽從西邊出來,弗蘭克突然希望回到孩子們的生活中。他的父母為此重新接納他進入公司,只是不再賦予他管理職責。格瑞斯也給了他寬鬆的探視時間,儘管不能指望他認真遵守。
我有時幻想,假如格瑞斯不去告發弗蘭克,他就不會丟掉工作,他們就不會被迫賣房,弗蘭克就不會離家出走,孩子就不會失去父親(至少暫時不會),甚至格瑞斯也不會得癌。可是,配偶背叛良心、正義和人格,對具有這些品性的人來說,毫無疑問是另一種傷害。格瑞斯沒有為自己的決定後悔過,如果換了我,應該也會這樣做,但希望生活不要給我這樣的考驗。
格瑞斯的近況有壞消息也有好消息。壞的是,小艾瑪患有先天性類風濕關節炎,隨着年齡的增長呈加重趨勢,全家人都站在她身後,助她與疾病交戰。好的是,格瑞斯有了情投意合的男朋友,一個大她幾歲的男人,重拾快樂和幸福。他的孩子已上大學,他下班就跑來陪小弗蘭克打球,帶艾瑪看病,去參加學校的活動等,孩子們渴盼已久的父親角色終於出現了。
這是段充滿着相濡以沫的溫馨、交錯着利令智昏的冷酷、承載着人性的美好和卑劣的旅程。祝福格瑞斯和她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