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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河洛降神奇兒出世,弧矢見志遊子離鄉
“得國由小兒,失國由小兒。”這是元朝的伯顏拒絕宋使的口頭語,本沒有甚麼秘讖作為依據,但到事後追憶起來,卻似有絕大的因果隱伏在內。宋室的江山,是從周主宗訓處奪來,宗訓沖齡踐阼,曉得甚麼保國保家的法兒?而且周主繼后符氏又是初入宮中,才為國母,周世宗納符彥卿女為後,后殂,復納其妹,入宮才十日。所有宮廷大事,全然不曾接洽,陡然遇着大喪,鎮日裏把淚洗面,恨不隨世宗同去。可憐這青年嫠婦,黃口孤兒,煢煢孑立,形影相弔,那殿前都點檢趙匡胤便乘此起了異心,暗地裏聯絡將弁,託詞北征,陳橋變起,黃袍加身,居然自做皇帝,擁兵還朝。看官!你想七歲的小周王,二十多歲的周太后,無拳無勇,如何抵敵得住?眼見得由他播弄,驅往西宮,好好的半壁江山,霎時間被趙氏奪去,還說是甚麼禪讓,甚麼曆數,甚麼保全故主,甚麼坐鎮太平,彼歌功,此頌德,差不多似舜、禹復出,湯、文再生。中國史官之不值一錢,便是此等諛頌所累。
這時正當五季以降,亂臣賊子搶攘數十年,得了一個逆取順守、彼善於此的主兒,百姓都快活得很,哪個去追究隱情?因此遠近歸附,好容易南收北撫,混一區夏,一番事情,兩番做成,這真叫作時來福輳,僥倖成功呢。偏是皇天有眼,看他傳到八九世,降下一個勁敵,把他河北一帶,先行奪去,仍然令他坐個小朝廷。康王南渡,又傳了八九世,元將伯顏,引兵渡江,勢如破竹。可巧南宋一線,剩了兩三個小孩子,今年立一個,明年被敵兵擄去,明年再立一個,不到兩年,又驚死了,遺下趙氏一塊肉,孤苦伶仃,流離海嶠,勉勉強強的過了一年,徒落得崖山覆沒,帝子銷沉,就是文、陸、張幾個忠臣,做到力竭計窮,終歸無益,先後畢命,一死謝責。可見得果報昭彰,天道不爽,憑你如何巧計安排,做成一番掀天揭地的事業,到了子孫手裏,也有人看那祖宗的樣子,不是巧取,便是強奪,悖入悖出,總歸是無可逃避呢。為世人作一棒喝,並非迷信之言。不過惡多善少,報應必速;善多惡少,報應較遲。試看朱溫、李存勖、石敬瑭、劉知遠、郭威等人,多半是淫凶暴虐,善不敵惡,自己雖然快志,子孫不免遭殃,忽而興,忽而亡,總計五季十三君,一古腦兒只四五十年。獨兩宋傳了十八主,共有三百二十年,這也由趙氏得國以後,頗有幾種深仁厚澤維繫人心,不似那五季君主,一味強暴,所以歷世尚久,比兩漢只短數十年,比唐朝且長數十年,等到山窮水盡,方致滅亡。這卻是天意好善,格外優待呢!
小子閑覽《宋史》,每嘆宋朝的善政,卻有數種:第一種,是整肅宮闈,沒有女禍;第二種,是抑制宦官,沒有閹禍;第三種,是睦好懿親,沒有宗室禍;第四種,是防閑戚里,沒有外戚禍;第五種,是罷典禁兵,沒有強藩禍。不但漢、唐未能相比,就是夏、商、周三代,恐怕還遜他一籌。但也有兩大誤處:北宋抑兵太過,外乏良將,南宋任賢不專,內乏良相。遼、金、元三國,迭起北方,屢為邊患。當趙宋全盛的時候,還不能收復燕雲十六州。後來國勢日衰,無人專閫,寇兵一入,如摧枯拉朽一般,今日失兩河,明日割三鎮,帝座一傾,主子被虜。到了南渡以後,殘喘苟延,已成弩末,稍稍出了幾員大將,又被那賊臣奸相多方牽制,有力沒處使,有志沒處行,風波亭上,冤獄構成,西子湖邊,騎驢歸去。大家心灰意懶,坐聽敗亡,沒奈何迎敵乞降,沒奈何蹈海殉國。說也可憐,兩宋三百二十年間,始終被夷狄所制,終弄到舉國授虜,寸土全無,彼時懲前毖後的趙太祖,哪裏防得到這般收場?其實是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若非冥冥中有此主宰,那篡竊得來的國家,反好長久永遠,千年不敗。咳!天下豈有是理嗎?總冒一段,仍歸到篡竊之罪,筆大如椽,心細似發。看官不要笑我饒舌,請看下文依次敘述,信而有徵,才知小子是核實陳詞,並非妄加褒貶哩。稗官野乘,一同俯首。
且說後唐明宗天成二年,洛陽的夾馬營內,生下一個香孩兒,遠近傳為異聞。什麼叫作香孩兒呢?相傳是兒初生,赤光繞空,並有一股異香圍裹兒體,經宿不散,因此叫作香孩兒。從異聞入手,下筆突兀。或謂後唐明宗李嗣源繼阼以後,每夕在宮中焚香,向天拜祝,自言某本胡人,為眾所推,暫承唐統,願天早生聖人,為生民主,撥亂反正,混一中原。誰知他一片誠心,感格上蒼,誕生靈異,洛陽的香孩兒,便是將來的真命天子,生有異征,也是應有的預兆。香孩兒事見正史,雖或由史官諛頌,但崛起為帝,傳統三百年,當非凡人可比。究竟這香孩兒姓甚名誰?看官聽着!便是宋太祖趙匡胤。畫龍點睛。他祖籍涿州,本是世代為官,不同微賤。高祖名朓(tiǎo),曾受職唐朝,做過永清、文安、幽都的大令。曾祖名珽(tǐng),歷官藩鎮,兼任御史中丞。祖名敬,又做過營、薊、涿三州刺史。父名弘殷,少驍勇,善騎射,後唐庄宗時,曾留典禁軍,娶妻杜氏,系定州安喜縣人,治家嚴毅,頗有禮法,第一胎便生一男,取名匡濟,不幸夭逝,第二胎復生一男,就是這個香孩兒。香孩兒體有金色,數日不變。難道是羅漢投胎?到了長大起來,容貌雄偉,性情豪爽,大家目為英器。乃父弘殷,歷後唐、後晉二朝,未嘗失職。香孩兒趙匡胤出入營中,專喜騎馬,復好射箭,有時弘殷出征,匡胤侍母在家,無所事事,輒以騎射為戲。母杜氏勸他讀書,匡胤奮然道:“治世用文,亂世用武,現在世事擾亂,兵戈未靖,兒願嫻習武事,留待後用,他日有機可乘,得能安邦定國,才算出人頭地,不至虛過一生呢。”人生不可無志,請看宋太祖自負語。杜氏笑道:“但願兒能繼承祖業,毋玷門楣,便算幸事,還想甚麼大功名、大事業哩!”匡胤道:“唐太宗李世民也不過一將門之子,為什麼化家為國,造成帝業?兒雖不才,亦想與他相似,轟轟烈烈做個大丈夫,母親以為可好么?”杜氏怒道:“你不要信口胡說!世上說大話的人,往往後來沒用,我不願聽你瞎鬧,你還是讀書去罷!”匡胤見母親動怒,才不敢多嘴,默然退出。
怎奈天性好動,不喜靜居,往往乘隙出遊,與鄰里少年馳馬角射,大家多賽他不過,免不得有妒害的心思。一日,有少年某牽一惡馬,來訪匡胤,湊巧匡胤出來,見了少年,卻是平素往來,互相熟識,立談數語,便問他牽馬何事。少年答道:“這馬雄壯得很,只是沒人能騎,我想你有駕馭才,或尚能馳騁一番,所以特來請教。”匡胤將馬一瞧,黃鬃黑鬣,並沒有什麼奇異,不過馬身較肥,略覺高大,便微哂道:“天下沒有難騎的馬匹,越是怪馬,我越要騎它,但教駕馭有方,怕它倔強到哪裏去!”後來駕馭武臣,亦是此術。少年恰故意說道:“這也不可一概而論的。的盧馬常妨主人,也宜小心為是。”遣將不如激將,少年亦會使刁。匡胤笑道:“不能馭馬,何能馭人?你看我跑一回罷!”少年對他嘻笑,且道:“我去攜馬鞍等來,可好么?”匡胤笑道:“要什麼馬鞍等物。”說至此,即從少年手中取過馬鞭,奮身一躍,上馬而去。那馬也不待鞭策,向前急走,但看它展開四蹄,似風馳電掣一般,倏忽間跑了五六里,前面恰有一城,城
惟匡胤聲名,從此漸盛,各少年多敬愛有加,不敢侮弄。就中與匡胤最稱莫逆,乃是韓令坤與慕容延釗兩人。令坤籍隸磁州,延釗籍隸太原,都是少年勇敢,倜儻不群,因聞匡胤盛名,特來拜訪,一見傾心,似舊相識;嗣是往來無間,聯成知己,除研究武備外,時或聯轡出遊,或校射,或縱獵,或蹴鞠,或擊球,或作摴蒱(chūpú)戲。某日,與韓令坤至土室中,六博為歡,正在呼么喝盧的時候,突聞外面鳥雀聲喧,很是嘈雜,都不禁驚訝起來。匡胤道:“敢是有毒蟲猛獸經過此間,所以驚起鳥雀,有此喧聲?好在我等各帶着弓箭,盡可出外一觀,射死幾個毒蟲,幾個猛獸,不但為鳥雀除害,並也為人民免患,韓兄以為何如?”令坤聽了,大喜道:“你言正合我意。”一主一將,應寓仁心。當下停了博局,挾了弓矢,一同出室,四處探望,並沒有毒蟲猛獸,只有一群喜雀,互相搏鬥,因此噪聲盈耳。韓令坤道:“雀本同類,猶爭鬧不休,古人所謂雀角相爭,便是此意。”匡胤道:“我等可有良法,替它解圍?”令坤道:“這有何難,一經驅逐,自然解散了。”匡胤道:“你我兩人,也算是一時好漢,為什麼效那兒童舉動,去趕鳥雀呢?”令坤道:“依你說來,該怎麼辦?”匡胤道:“兩造相爭,統是很戾的壞處,我與你挾着弓箭,正苦沒用,何妨彈死幾隻暴雀,隱示懲戒。來!來!你射左,我射右,看哪個射得着哩!”令坤依言,便抽箭搭弓,向左射去。匡胤也用箭右射,颼颼的發了數箭,射中了好幾隻,隨箭墮下,余雀統已驚散,飛逃得無影無蹤了。除暴之法,均可作如是觀。兩人方櫜(gāo)弓戢矢,忽又聽得一聲怪響從背後過來,彷彿與地震相似,急忙返身後顧,那土室卻無緣無故坍塌下來。令坤驚訝道:“好好一間土室,突然坍倒,正是出人意外,虧得我等都出外彈雀,否則壓死室中,沒處呼冤呢!”匡胤道:“這真是奇極了!想是你我命不該死,特借這雀噪的聲音,叫我出來,雀既救我的命,我還要它的命,這是大不應該的。現在悔已遲了,你我不如拾起死雀,一一掩埋才是。”莫非仁術。令坤也即允諾,當將死雀盡行埋訖,然後分手自歸。
會晉亡漢繼,中原一帶,多被遼主蹂躪,民不聊生。匡胤年逾弱冠,聞着這種消息,未免憂嘆,恨不得立刻從軍,驅除大敵。既而遼主道歿,遼兵北去。事見《五代史》,故此處從略。匡胤父弘殷,已為匡胤聘定賀女,擇吉成婚,燕爾新歡,自在意中,免不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到了漢乾祐中,隱帝時。弘殷出征鳳翔,戰敗王景,積功擢都指揮使。匡胤未曾隨征,在家閑着,又惹起一腔壯志,便欲辭母西行。乃母杜氏,不肯照允,他竟潛身外出,直往襄陽,在途寄信回家,勸慰母妻,那母妻才得知曉,但已無法挽留,只好聽他前去。匡胤初經遠遊,未識路徑,本擬向西從父,不意走錯了路,反繞道南行,及自知有誤,索性將錯便錯,順道行去。所苦隨身資斧帶得不多,行至襄陽,一無所遇,反將川資一概用盡。關山失路,日暮途窮,那時進退維谷,不得已投宿僧寺。僧徒多半勢利,看他行李蕭條,衣履黯敝,已料到是落魄征夫,樂得白眼相對,當下嘩聲逐客,不容羈留。匡胤沒法,只好婉詞央告,借宿一宵,說至再三,仍不得僧徒允洽,頓時忍耐不住,便厲聲道:“你等禿奴,這般無情,休要惹我懊惱!”一僧隨口戲應道:“你又不是個皇帝,說要甚麼,便依你甚麼?我今朝偏不依你,看你使出什麼法兒!”道言未絕,那右足上已着了一蹋,不知不覺的倒退幾步,跌倒地上。旁邊走過一僧,叱匡胤道:“你敢是強徒嗎?快吃我一拳!”說時遲,那時快,這僧拳已向匡胤胸前猛擊過來。匡胤不慌不忙,輕輕的伸出右手,將他來拳接住,喝一聲去,那僧已退了丈許,撲塌一聲,也向地上睡倒了。還有幾個小沙彌,嚇得魂不附體,統向內飛奔。不一時走出了一個老僧,衲衣錫杖,款款前來。匡胤瞧將過去,卻是龐眉皓首,癯骨清顏,比初見的兩僧,大不相同,不由得躁釋矜平,竦然起敬。小子有詩詠那老僧道:
莫言方外乏奇人,參透禪關悟夙因。願借片帆風送力,好教真主出迷津。
欲知老僧如何對付,且至下回表明。
看本回一段總冒,已將宋朝三百年事包括在內。所謂振衣揭領,舉網提綱,以視俗本小說,空空洞洞的說了幾句套話,固自大相逕庭矣。後半敘入宋太祖出身,都是依據正史,不涉虛誕,偏下筆獨有神采,令人刮目相看,是蓋具史家、小說家之二長,故能雋妙若此。古人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吾於作者亦云。
第二回遇異僧幸示迷途,掃強敵連擒渠帥
卻說寺中有一老僧,出見匡胤。匡胤知非常僧,向他拱手。老僧慌忙答禮,且道:“小徒無知,冒犯貴人,幸勿見怪!”匡胤道:“貴人兩字,仆不敢當,現擬投效戎行,路經貴地,無處住宿,特借寶剎暫寓一宵。哪知令徒不肯相容,並且惡語傷人,以至爭執,亦乞高僧原諒!”老僧道:“點檢作天子,已有定數,何必過謙。”匡胤聽了此語,莫明其妙,便問點檢為誰,老僧微笑道:“到了後來,自有分曉,此時不便饒舌。”埋伏後文。說畢,便把墜地的兩僧喚他起來,且呵責道:“你等肉眼,哪識聖人?快去將客房收拾好了,準備貴客休息。”兩僧無奈,應命起立。老僧復問及匡胤行囊,匡胤道:“只有箭囊弓袋,余無別物。”老僧又命兩徒攜往客房,自邀匡胤轉入客堂,請他坐下,並呼小沙彌獻茶。待茶已獻入,才旁坐相陪。匡胤問他姓名,老僧道:“老衲自幼出家,至今已將百年,姓氏已經失記了。”正史不載老僧姓氏,故藉此略過。匡胤道:“總有一個法號。”老僧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老僧嘗自署空空,別人因呼我為空空和尚。”匡胤道:“法師壽至期頤,道行定然高妙,弟子愚昧,未識將來結局,還乞法師指示。”老僧道:“不敢,不敢。夾馬營已呈異兆,香孩兒早現奇征,後福正不淺哩!”匡胤聽了,越覺驚異,不禁離座下拜。老僧忙即避開,且合掌道:“阿彌陀佛,這是要折殺老衲了。”匡胤道:“法師已知過去,定識未來,就使天機不可泄漏,但弟子此時,正當落魄,應從何路前行,方可得志?”老僧道:“再向北行,便得奇遇了。”匡胤沉吟不答,老僧道:“貴人不必疑慮,區區資斧,老衲當代籌辦。”有此奇僧,真正難得。匡胤道:“怎敢要法師破費?”老僧道:“結些香火緣,也是老衲分內事。今日在敝寺中荒宿一宵,明日即當送別,免得誤過機緣。”說至此,即呼小沙彌至前,囑咐道:“你引這位貴客到客房暫憩,休得怠慢!”小沙彌遵了師訓,導匡胤出堂,老僧送出門外,向匡胤告辭,扶杖自去。
匡胤隨至客房,見床榻被褥等都已整設,並且窗明几淨,饒有一種清氣,不覺欣慰異常。過了片刻,復由小沙彌搬入晚餐,野簌園蔬,清脆可賞。匡胤正飢腸轆轆,便龍吞虎飲了一番,吃到果腹,才行罷手。待殘肴撤去,自覺身體疲倦,便睡在床上,向黑甜鄉去了。一枕初覺,日已當窗,忙披衣起床,當有小沙彌入房,伺候盥洗,並進早餐,餐畢出外,老僧已扶杖佇候。兩下相見,行過了禮,復相偕至客堂,談了片刻。匡胤即欲告辭。老僧道:“且慢!老衲尚有薄酒三杯,權當餞行,且俟午後起程,尚為未晚。”匡胤乃復坐定,與老僧再談時局,並問何日可致太平。老僧道:“中原混一,便可太平,為期也不遠了。”匡胤道:“真人可曾出世?”老僧道:“遠在千里,近在眼前,但總要戒殺好生,方能統一中原。”趙氏得國之由,賴此一語。匡胤道:“這個自然。”兩下復縱論多時,但見日將亭午,由小沙彌搬進素餚,並熱酒一壺,陳列已定,老僧請匡胤上坐,匡胤謙不敢當,且語老僧道:“蒙法師待愛,分坐抗禮,叨惠已多,怎敢僭居上位哩?”老僧微哂道:“好!好!目下蛟龍失水,潛德韜光,老衲尚得叨居主位,貴客還未僭越,老衲倒反僭越了。”語中有刺。言畢,遂分賓主坐下。隨由老僧與匡胤斟酒,自己卻用杯茗相陪,並向匡胤道:“老衲戒酒除葷,已好幾十年了,只得用茶代酒,幸勿見罪!”匡胤復謙謝數語,飲了幾杯,即請止酌。老僧也不多勸,即命沙彌進飯。匡胤吃了個飽,老僧只吃飯半碗,當由匡胤動疑,問他何故少食,老僧道:“並無他奇,不過服氣一法。今日吃飯半碗,還是為客破戒哩。”匡胤道:“此法可學否?”老僧道:“這是禪門真訣,如貴客何用此法。”天子玉食萬方,何必辟穀。匡胤方不多言。老僧一面命沙彌撤餚,一面命僧徒取出白銀十兩,贈與匡胤。匡胤再三推辭,老僧道:“不必,不必!這也由施主給與敝寺,老衲特轉贈貴客,大約北行數日,便有棲枝。贐(jìn)儀雖少,已足敷用了。”匡胤方才領謝。老僧復道:“老衲並有數言贈別。”匡胤道:“敬聽清誨!”老僧道:“遇郭乃安,歷周始顯,兩日重光,囊木應讖。這十六字,請貴客記取便了。”匡胤茫然不解,但也不好絮問,只得答了“領教”兩字。當下由僧徒送交箭囊弓袋,匡胤即起身拜別,並訂后約道:“此行倘得如願,定當相報。法師鑒察未來,何時再得重聚?”老僧道:“待到太平,自當聚首了。”太平二字,是隱伏太平年號。匡胤乃挾了箭囊,負了弓袋,徐步出寺,老僧送至寺門,道了“前途珍重”一語,便即入內。
匡胤遵着僧囑,北向前進,在途飽看景色,縱觀形勢,恰也不甚寂寞。至渡過漢水,順流而上,見前面層山疊嶂,很是險峻,山後隱隱有一大營,依險駐紮,並有大旗一面,懸空蕩漾,燁燁生光。旗上有一大字,因被風吹着,急切看不清楚。再前行數十步,方認明是個“郭”字,當即觸動觀念,私下自忖道:“老僧說是‘遇郭乃安’,莫非就應在此處么?”回顧前文。便望着大營,搶步前趨。不到片刻,已抵營前。營外有守護兵立着,便向前問訊道:“貴營中的郭大帥,可曾在此么?”兵士道:“在這裏。你是從何處來的?”匡胤道:“我離家多日了。現從襄陽到此。”兵士道:“你到此做甚麼?”匡胤道:“特來拜謁大帥,情願留營效力。”兵士道:“請道姓名來!”匡胤道:“我姓趙名匡胤,是涿州人氏,父現為都指揮使。”兵士伸舌道:“你父既為都指揮,何不在家享福,反來此投軍?”匡胤道:“亂世出英雄,不乘此圖些功業,尚待何時?”壯士聽着!兵士道:“你有這番大志,我與你通報便了。”看官!你道這座大營,是何人管領?原來就是後周太祖郭威。他此時尚未篡漢,仕漢為樞密副使。隱帝初立,河中、永興、鳳翔三鎮相繼抗命。李守貞鎮守河中,尤稱桀驁,為三鎮盟主。郭威受命西征,特任招慰安撫使,所有西面各軍,統歸節制,此時正發兵前進,在途暫憩。湊巧匡胤遇着,便向前投效。至兵士代他通報,由郭威召入,見他面方耳大,狀貌魁梧,已是器重三分。當下問明籍貫,並及他祖父世系。匡胤應對詳明,聲音洪亮。郭威便道:“你父與我同寅,現方報績鳳翔,你如何不隨父前去,反到我處投效呢?”匡胤述及父母寵愛,不許從軍,並言潛身到此的情形。郭威乃向他說道:“將門出將,當非凡品,現且留我帳下,同往西征,俟立有功績,當為保薦便了。”郭雀兒恰也有識。匡胤拜謝。嗣是留住郭營,隨赴河中,披堅執銳,所向有功。至李守貞敗死,河中平定,郭移任鄴都留守,待遇匡胤,頗加優禮,惟始終不聞保薦,因此未得優敘。無非留為己用。
既而郭威篡立,建國號周,匡胤得拔補東西班行首,並拜滑州副指揮。未幾復調任開封府馬直軍使。世宗嗣位,竟命他入典禁兵。歷周始顯,其言復驗。會北漢主劉崇,聞世宗新立,乘喪窺周,乃自率健卒三萬人,並聯結遼兵萬餘騎,入寇高平。世宗姓柴名榮,系郭威妻兄柴守禮子,為威義兒。威無子嗣,所以柴榮得立,廟號世宗。他年已逾壯,曉暢軍機,郭威在日,曾封他為晉王,兼職侍中,掌判內外兵馬事。既得北方警報,毫不慌忙,即親率禁軍,兼程北進。不兩日,便到高平。適值漢兵大至,勢如潮湧,人人勇壯,個個威風,並有朔方鐵騎,橫厲無前,差不多有滅此朝食的氣象。周世宗麾兵直前,兩陣對圓,也沒有什麼評論,便將對將,兵對兵,各持軍械,戰鬥起來。不到數合,忽周兵陣內,竄出一支馬軍,向漢投降,解甲棄械,北向呼萬歲。還有步兵千餘人,跟了過去,也情願作為降虜。周主望將過去,看那甘心降漢的將弁,一個是樊愛能,一個是何徽,禁不住怒氣勃勃,突出陣前,麾兵直上,喊殺連天。漢主劉崇見周主親自督戰,便令數百弓弩手一齊放箭,攢射周主。周主麾下的親兵,用盾四蔽,雖把周主護住,麾蓋上已齊集箭鏃,約有好幾十支。匡胤時在中軍,語同列道:“主憂臣辱,主危臣死,我等難道作壁上觀么?”言甫畢,即挺馬躍出,手執一條通天棍,搗入敵陣。各將亦不甘退後,一擁齊出,任他箭如飛蝗,只是尋隙殺入。俗語嘗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況有數十健將,數千銳卒,同心協力的殺將進去,眼見得敵兵攪亂,紛紛倒退。是匡胤第一次大功。周主見漢兵敗走,更率軍士奮勇追趕,漢兵越逃越亂,周兵越追越緊。等到漢主退入河東,閉城固守,周主方擇地安營。樊愛能、何徽等軍,被漢主拒絕,不準入城,沒奈何仍回周營,束手待罪。周世宗立命斬首,全軍股慄。應該處斬。翌日,再驅兵攻城,城上矢石如雨。匡胤復身先士卒,用火焚城。城上越覺驚慌,所有箭鏃一齊射下。那時防不勝防,匡胤左臂竟被流矢射着,血流如注,他尚欲裹傷再攻,經周主瞧着,召令還營。且因頓兵城下,恐非久計,乃拔隊退還,仍返汴都。擢匡胤為都虞侯,領嚴州刺史。
世宗三年,復下令親征淮南,淮南為李氏所據,國號南唐,主子叫作李璟。南唐源流,見《五代史》。他與周也是敵國。周主欲蕩平江淮,所以發兵南下。匡胤自然從征,就是他父親弘殷,也隨周主南行。先鋒叫作李重進,官拜歸德節度使。到了正陽,南唐遣將劉彥貞引兵抵敵,被重進殺了一陣,唐兵大敗,連彥貞的頭顱也不知去向。匡胤繼進,遇着唐將何延錫,一場鏖斗,又把他首級取了回來。這等首級,太屬鬆脆。南唐大震,忙遣節度皇甫暉、姚鳳等,領兵十餘萬,前來攔阻。兩人聞周兵勢盛,不敢前進,只駐守着清流關,擁眾自固。清流關在滁州西南,倚山負水,勢頗雄峻,更有十多萬唐兵把守,顯見是不易攻入。探馬報入周營,周主未免沉吟。匡胤挺身前奏道:“臣願得二萬人,去奪此關。”又是他來出頭。周主道:“卿雖忠勇,但聞關城堅固,皇甫暉、姚鳳也是南唐健將,恐一時攻不下哩。”匡胤答道:“暉、鳳兩人,如果勇悍,理應開關出戰,今乃逗留關內,明明畏怯不前,若我兵驟進,出其不意,一鼓便可奪關;且乘勢掩入,生擒二將,也是容易。臣雖不才,願當此任!”周主道:“要奪此關,除非掩襲一法不能成功。朕聞卿言,已知卿定足勝任,明日命卿往攻便了。”世宗也是知人。匡胤道:“事不宜遲,就在今日。”周主大喜,即撥兵二萬名,令匡胤帶領了去。
匡胤星夜前進,路上掩旗息鼓,寂無聲響,只命各隊魚貫進行。及距關十里,天色將曉,急命軍士疾進,到關已是黎明了。關上守兵,全然未知,尚是睡着。至雞聲催過數次,旭日已出東方,乃命偵騎出關,探察敵情。如此疏忽,安能不敗。不意關門一開,即來了一員大將,手起刀落,連斃偵騎數人。守卒知是不妙,急欲闔住關門,偏偏五指已被剁落,暈倒地上。那周兵一哄而入,大刀闊斧,殺將進去。皇甫暉、姚鳳兩人,方在起床,驟聞周兵入關,嚇得手足無措。還是皇甫暉稍有主意,飛走出室,跨馬東奔。姚鳳也顧命要緊,隨着後塵,飛馬竄去。可憐這十多萬唐兵,只恨爹娘生得腳短,一時不及逃走,被周兵殺死無數。有一半僥倖逃生,都向滁州奔入。皇甫暉、姚鳳一口氣跑至滁城,回頭一望,但見塵氛滾滾,旗幟央央,那周兵已似旋風一般追殺過來,他倆不覺連聲叫苦,兩下計議,只有把城外弔橋趕緊拆毀,還可阻住敵兵。當下傳令拆橋,橋板撤去,總道濠渠寬廣,急切不能飛越,誰知周兵追到濠邊,一聲吶喊,都投入水中,鳧水而至。最奇怪的是統帥趙匡胤,勒馬一躍,竟跳過七八丈的闊渠,絕不沾泥帶水,安安穩穩的立住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忙避入城中,閉門拒守。
匡胤集眾猛攻,四面架起雲梯,將要督兵登城,忽城上有聲傳下道:“請周將答話!”匡胤應聲道:“有話快說!”言畢,即舉首仰望,但見城上傳話的人並非別個,就是南唐節度使皇甫暉。他向匡胤拱手道:“來將莫非趙統帥?聽我道來!我與你沒甚大仇,不過各為其主,因此相爭。你既襲據我清流關,還要追到此地,未免逼人太甚。大丈夫明戰明勝,休要這般促狹。現在我與你約,請暫行停攻,容我成列出戰,與你決一勝負。若我再行敗衄,願把此城奉獻。”匡胤大笑道:“你無非是個緩兵計,我也不怕你使刁,限你半日,整軍出來,我與你廝殺一場,賭個你死我活,教你死而無怨。”皇甫暉當然允諾。自己還道好計,其實不如仍行前策,棄城了事,免得為人所擒。匡胤乃暫令停攻,列陣待着。約過半日,果然城門開處,擁出許多唐兵,皇甫暉、姚鳳並轡出城,正要上前搦戰,忽覺前隊大亂,一位盔甲鮮明的敵帥,帶着銳卒,沖入陣來。皇甫暉措手不及,被來帥奮擊一棍,正中左肩,頓時熬受不起,阿喲一聲,撞落馬下。姚鳳急來相救,不防刀槍齊至,馬先受傷,前蹄一蹶,也將姚鳳掀翻。周兵趁勢齊上,把皇甫暉、姚鳳兩人都生擒活捉去了。這是匡胤第二次立功。小子有詩詠道:
大業都成智勇來,偏師一出敵鋒摧。試看虜帥成擒日,畢竟奇功出異才。
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這位敵帥是趙匡胤了。欲知以後情狀,請看官續閱下回。
讀宋太祖本紀,載太祖舍襄陽僧寺,有老僧素善術數,勸之北往,並贈厚贐,太祖乃得啟行,獨老僧姓氏不傳,意者其黃石老人之流亞歟?一經本回演述,借老僧之口,為後文寫照,前台花發後台見,上界鐘聲下界聞。於此可以見呼應之法焉。至太祖事周以後,所立功績,莫如高平、清流關二役,著書人亦格外從詳,不肯少略,為山九仞,基於一簣,此即宋太祖肇基之始,表而出之,所以昭實跡也。
第三回憂父病重託趙則平,肅軍威大敗李景達
卻說皇甫暉、姚鳳既被周兵擒住,唐兵自然大潰,滁州城不戰即下。匡胤入城安民,即遣使押解囚虜,向周主處報捷。周主受俘后,命翰林學士竇儀至滁州籍取庫藏,由匡胤一一交付。既而匡胤復欲取庫中絹匹,儀出阻道:“公初入滁,就使將庫中寶藏一律取去,亦屬無妨,今已籍為官物,應俟皇帝詔書,方可支付,請公勿怪!”匡胤聞言,毫無怒意,反婉顏謝道:“學士言是,我知錯了!”惟能知過,方期寡過。過了一天,復有軍事判官到來,與匡胤相見,兩下敘談,甚是投契。看官道是何人?乃是宋朝的開國元勛,歷相太祖、太宗二朝,晉爵太師、魏國公,姓趙名普,字則平。太祖受禪,普實與謀,此處特別表明,寓有微意。竇儀亦宋太祖功臣,故上文亦曾提出。他祖籍幽薊,因避亂遷居洛陽,匡胤本與相識,至是由周相范質薦舉,乃至滁州,舊友重逢,倍增歡洽。會匡胤部下,受命清鄉,捕得鄉民百餘名,統共指為匪盜,例當棄市。趙普獨抗議道:“未曾審問明白,便將他一律殺死,倘或誣良為盜,豈非誤傷人命?”匡胤笑道:“書生所見,未免太迂,須知此地人民,本是俘虜,我將他一律赦罪,已是法外施仁,今復甘作盜匪,若非立正典刑,如何儆眾?”趙普道:“南唐雖系敵國,百姓究屬何辜?況明公素負大志,極思統一中原,奈何秦、越相視,自分畛域?王道不外行仁,還乞明公三思!”已陰目匡胤為天子。匡胤道:“你若不怕勞苦,煩你去審訊便了。”趙普即去訊鞫,一一按驗,多無左證,遂稟白匡胤,除犯贓定罪外,一律釋放。鄉民大悅,爭頌匡胤慈明。匡胤益信趙普先見,凡有疑議,盡與籌商。趙普亦格外效忠,知無不言。
適匡胤父弘殷亦率兵到滁,父子聚首,當然欣慰。不料隔了數日,弘殷竟生起病來,匡胤日夕侍奉,自不消說。誰料揚州警報,紛紛前來,周主也有詔書頒達,命匡胤速趨六合,兼援揚州。原來滁州既下,南唐大震,唐主李璟遣李德明乞和,願割地罷兵,周主不許。德明返唐,唐主遂挑選精銳,得六萬人,命弟齊王李景達為元帥,向江北進發,直抵揚州。揚州本南唐所據,與六合相距百餘里,同為江北要塞。是時正由匡胤父弘殷受周主命,奪據揚州。弘殷西還入滁,留韓令坤居守。令坤聞唐兵大至,恐寡不敵眾,飛向滁州求援。周主又敦促匡胤出師,匡胤內奉君命,外迫友情,怎敢坐視不發?無如父病未痊,一時又不忍遠離,公義私恩,兩相感觸。不由得進退彷徨,驟難解決。當下與趙普熟商,趙普答道:“君命不可違,請公即日前行。若為尊翁起見,普願代盡子職。”匡胤道:“這事何敢煩君?”趙普道:“公姓趙,普亦姓趙,彼此本屬同宗。若不以名位為嫌,公父即我父,一切視寒問暖及進奉藥餌等事,統由普一人負責,請公儘管放心!”後世如袁某等人,強認同姓為同宗,莫非就從此處學來?匡胤拜謝道:“既蒙顧全宗誼,此後當視同手足,誓不相負。”趙普慌忙答禮道:“普何人斯?敢當重禮!”於是匡胤留普居守,把公私各事,都託付與普,自選健卒二千名,即日東行。
既至六合,聞揚州守將韓令坤已棄城西走,不禁大憤道:“揚州是江北重鎮,若復被南唐奪回,大事去了。”便派兵駐紮沖道,阻住揚州潰軍,並下令道:“如有揚州兵過此,盡行刖足,不準私放。”一面遣書韓令坤,略言“總角故交,素知兄勇,今聞怯退,殊出意料。兄如離揚州一步,上無以報主,下無以對友,昔日英名,而今安在”云云。韓令坤被他一激,竟督兵返旆,仍還揚州拒守。
可巧南唐偏將陸孟俊從泰州殺到,令坤誓師道:“今日敵兵到來,我當與他決一死戰,生與爾等同生,死與爾等同死。如或臨陣退縮,立殺無赦,莫謂我不預言!”兵士齊聲應命。令坤即命開城,自己一馬當先,躍出城外。各軍陸續隨上,統是努力向前,拚命突陣。唐將陸孟俊即麾軍對仗,不防周兵盛氣前來,都似生龍活虎一般,見人便殺,逢馬便斫,沒一個攔阻得住,霎時間陣勢散亂,被周兵搗入中堅。孟俊知不可敵,回馬就逃,唐兵也各尋生路,棄了主帥,隨處亂竄。韓令坤如何肯舍,只管認着陸孟俊緊緊追去,大約相距百步,由令坤取箭在手,搭住弓上,颼的一聲,將孟俊射落馬下。周兵爭先趕上,立將孟俊撳住,捆綁過來。令坤見敵將就擒,方掌得勝鼓回城。此功當歸趙匡胤。左右推上孟俊,令坤命縶入囚車,械送行在,正擬派員押解,忽由帳后閃出一婦人,帶哭帶語道:“請將軍為妾作主,臠割賊將,為妾報仇。”令坤視之,乃是新納簉(zào)室楊氏,便問道:“你與他有什麼大仇?”楊氏道:“妾系潭州人氏,往年賊將孟俊攻入潭州,殺我家二百餘口,惟妾一人為唐將馬希崇所匿,方得免死。今仇人當前,如何不報?”原來楊氏饒有姿色,唐將馬希崇擄取為妾,至韓令坤攻克揚州,希崇遁去,楊氏為令坤所得,見她一貌如花,也即納為偏房,而且很加寵愛。此時聞楊氏言,即轉訊孟俊。孟俊也不抵賴,只求速死。令坤乃令軍士設起香案,上供楊氏父母牌位,爇(ruò)燭焚香,命楊氏先行拜告,然後將孟俊洗剝停當,推至案前,由自己拔出腰刀,刺胸挖心,取祭楊家父母,再命左右將他細剮。霎時間將肉割盡,把屍骨拖出郊外,喂飼豬犬去了。為殘殺者鑒。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南唐元帥李景達聞孟俊被擒,亟與部下商議進兵,左右道:“韓令坤雄踞揚州,不易攻取,大王不如西攻六合,六合得下,揚州路斷,也指日可取了。”不能取揚州,烏能取六合?唐人全是呆鳥。景達依計行事,乃向六合進發,距城二十里下寨,掘塹設柵,固守不出。匡胤也按兵勿動。兩下相持約有數天,周將疑匡胤怯戰,入帳稟白道:“揚州大捷,唐元帥必然喪膽,我軍若乘勢往擊,定可得勝。”匡胤道:“諸將有所未知,我兵只有二千,若前去擊他,他見我兵寥寥,反且膽壯起來,不若待他來戰,我恰以逸待勞,不患不勝。”前時攻清流關,妙在速進,此時屯兵六合,又妙在靜待。諸將道:“倘他潛師回去,如何是好?”匡胤道:“唐帥景達是唐主親弟,他受命為諸道兵馬元帥,儼然到此,怎好不戰而遁,自損威風?我料他再閱數日,必前來挑戰了。”諸將始不敢多言。又數日,果有探馬來報,敵帥李景達已發兵前來了。匡胤即整軍出城,擺好陣勢,專待唐兵到來。不一時,果見唐兵搖旗吶喊,蜂擁而至,匡胤即指揮將士,上前奮鬥。兩下金鼓齊鳴,喧聲震地,這一邊是目無全虜,誓掃淮南,那一邊是志在保邦,爭雄江右。自巳牌殺到未牌,不分勝負,兩軍都有飢色。匡胤即鳴金收軍,李景達也不相逼,退回原寨去了。
周兵聞金回城,由匡胤仔細檢點,傷亡不過數十名,恰也沒甚話說。既而令將士各呈皮笠,將士即奉笠獻上。匡胤親自閱畢,忽令數將士上前,瞋目語道:“你等為何不肯儘力?難道待敵人自斃么?”言畢,即喝令親卒,把數將士縛住,推出斬首。眾將茫然不解,因念同袍舊誼,不忍見誅,乃各上前代求,籲請恩宥。匡胤道:“諸將道我冤誣他么?今日臨陣,各戴皮笠,為何這數人笠上留有劍痕?”言至此,即攜笠指示,一一無訛。眾將見了,愈覺不解。我亦不解。匡胤乃詳語道:“彼眾我寡,全仗人人效力,方可殺敵致功,我督戰時,曾見他們退縮不前,特用劍斫他皮笠,作為標記,若非將他正法,豈不要大家效尤,那時如何用兵?只好將這座城池,拱手讓敵了。”眾將聽到此言,嚇得面面相覷,伸舌而退。轉眼間已見有首級數顆,呈上帳前。軍令不得不嚴,並非匡胤殘忍。匡胤令傳示各營,才將屍首埋葬。翌日黎明,便即升帳,召集將士,當面誡諭道:“若要退敵,全在今日,爾等須各自為戰,不得後顧!果能人人奮勇,哪怕他兵多將廣,管教他一敗塗地哩。”諸將一一允諾,匡胤復召過牙將張瓊,溫顏與語道:“你前在壽春時,翼我過濠,城上強弩驟發,矢下如注,你能冒死不退,甚至箭鏃入骨,尚無懼色,確是忠勇過人。今日撥兵千名,令你統率,先從間道繞至江口,截住唐兵後路,倘若唐兵敗走,渡江南歸,你便可乘勢殺出,我亦當前來接應,先後夾攻,我料景達那廝,不遭殺死,也要溺死了。”獨操勝算。壽春事,從匡胤口中敘出,可省一段文字。張瓊領命去訖。
匡胤令將士飽食一餐,俟至辰牌時候,傳令出兵。將士等踴躍出城,甫行里許,適見唐兵到來,大家爭先突陣,不管甚麼刀槍劍戟,越是敵兵多處,越要向前殺入。唐兵招架不住,只得倒退。景達自恃兵眾,命部下分作兩翼,包抄周軍,不意圍了這邊,那邊衝破,圍了那邊,這邊衝破。忽有一彪人馬,持着長矛,搠入中軍,竟將景達馬前的大纛旗鉤倒。景達大驚,忙勒馬退後,那周兵一哄前進,來取景達首級。虧得景達麾下拚命攔截,才得放走景達,逃了性命。唐兵見大旗已倒,主帥驚逃,還有何心戀戰?頓時大潰,沿途棄甲拋戈,不計其數。匡胤下令軍中,不準拾取軍械,只准向前追敵。軍士不敢違慢,大都策馬疾追。可憐唐帥景達等,沒命亂跑,看看到了江邊,滿擬乘船飛渡,得脫虎口。驀聞號炮一響,鼓角齊鳴,刺斜里閃出一支生力軍,截住去路。景達不知所措,險些兒跌下馬來。還是唐將岑樓景稍有膽力,仗着一柄大刀,出來抵敵,兜頭碰着一員悍將,左手持盾,右手執刀,大呼:“來將休走!俺張瓊在此,快獻頭來!”張瓊出現。樓景大怒,掄刀躍馬,直取張瓊。張瓊持刀相迎,兩馬相交,戰到二十餘合,卻是棋逢敵手,戰遇良材,偏匡胤率軍追至,周將米信、李懷忠等都來助戰,任你岑樓景力敵萬夫,也只可挑出圈外,拖刀敗走。這時候的李景達,早已跑到江濱覓得一隻小舟,亂流徑渡。唐兵尚有萬人,急切尋不出大船,如何渡得過去?等到周兵追至,好似斫瓜切菜,一些兒不肯留情,眼見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有幾個善泅水的,解甲投江,鳧水逃生,有幾個不善泅水的,也想鳧水逃命,怎奈身入水中,手足不能自主,漩渦一繞,沉入江心。岑樓景等都跨着駿馬,到無可奈何的時節,加了一鞭,躍馬入水,半沉半浮,好容易過江去了。這是匡胤第三次立功。
南唐經這次敗仗,精銳略盡,全國奪氣。獨周世宗自攻壽州,數月未克,正擬下令班師,忽接六合奏報,知匡胤已獲大勝,亟召宰相范質等入議,欲改從揚州進兵,與匡胤等聯絡一氣,下攻江南。范質奏道:“陛下自孟春出師,至今已入盛夏,兵力已疲,餉運未繼,恐非萬全之策。依臣愚見,不如回駕大梁,休息數月,等到兵精糧足,再圖江南未遲。”世宗道:“偌大的壽州城,攻了數月,尚未能下,反耗我許多兵餉,朕實於心不甘。”范質再欲進諫,帳下有一人獻議道:“陛下盡可還都,臣願在此攻城!”世宗瞧着,乃是都招討使李重進,便大喜道:“卿肯替朕任勞,尚有何說。”遂留兵萬人,隨李重進圍攻壽州,自率范質等還都;並因趙匡胤等在外久勞,亦飭令還朝,另遣別將駐守滁、揚。
匡胤在六合聞命,引軍還滁,入城省父。見弘殷病已痊可,並由弘殷述及,全賴趙判官一人日夕侍奉,才得漸愈。匡胤再拜謝趙普。至別將已來瓜代,即奉父弘殷,與趙普一同還汴。既至汴都,復隨父入朝。世宗慰勞有加,且語匡胤道:“朕親征南唐,曆數諸將,功勞無出卿右,就是卿父弘殷,亦未嘗無功足錄,朕當旌賞卿家父子,為諸臣勸。”匡胤叩首道:“此皆陛下恩威,諸將戮力,臣實無功,不敢邀賞。”何必客氣。世宗道:“賞功乃國家大典,卿勿過謙!”匡胤道:“判官趙普,具有大材,可以重用,幸陛下鑒察!”以德報德。世宗點首。退朝後,即封弘殷為檢校司徒,兼天水縣男;匡胤為定國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趙普為節度推官。三人上表謝恩,自是匡胤父子,分典禁兵,橋梓齊榮,一時無兩。相傳唐李淳風作《推背圖》,曾留有詩讖一首云:
此子生身在冀州,開口張弓立左猷。
自然穆穆乾坤上,敢將火鏡向心頭。近見《推背圖》中,此詩移置後文,聞由宋祖將圖文互易,眩亂人目,故不依原次。
匡胤父子,生長涿郡,地當冀州,開口張弓,就是弘字,穆穆乾坤,就是得有天下,宋祖定國運,以火德王,所以稱作火鏡。還有梁寶志《銅牌記》,亦有“開口張弓左右邊,子子孫孫萬萬年”二語。南唐主璟,因名子為弘冀,吳越王亦嘗以弘字名子,統想符應圖讖,哪知適應在弘殷身上,這真是不由人料了。欲知匡胤如何得國,且看下回分解。
宋太祖之婉謝竇儀,器重趙普,皆具有知人之明,而引為己用。至激責韓令坤數語,亦無一非用人之法。蓋駕馭文士,當以軟術牢籠之,駕馭武夫,當以威權驅使之,能剛能柔,而天下無難馭之材矣。若斫皮笠而誅惰軍,作士氣以挫強敵,皆駕馭武人之良策,要之不外剛柔相濟而已。觀此回,可以見宋太祖之智,並可以見宋太祖之勇。
第四回紫金山唐營盡覆,瓦橋關遼將出降
卻說周世宗還都后,尚擬再征江南,因思水軍不及南唐,未免相形見絀,乃於城西汴水中,造了戰艦百艘,命唐降將督練水師,一面搜乘補卒,連日閱操,約期水陸大舉。適唐遣員外郎朱元出兵江北,攻奪舒、和、蘄各州,兵鋒直至揚、滁。揚、滁守城諸周將,聞風遁走,轉入壽春。周主聞知,正是忿恨,只因水師尚未練就,不得不忍待時日,惟遙飭李重進嚴行戒備,休為唐兵所乘。重進圍攻壽州,又閱半年,唐節度使劉仁贍扼守壽州城,多方抵禦,無懈可擊,所以重進仍頓兵城下,不能攻入,自接奉周主詔命,格外小心,把步兵分為兩隊,一隊屯駐城下,專力圍攻,一隊遏守要衝,專防敵援,自己居中調度,日夕不怠。重進系周室忠臣,故敘筆亦較從詳。會唐將朱元、邊鎬、許文緽(chēng)等率師數萬,來援壽州,各軍據住紫金山,共立十餘寨,與城中烽火相應。又南筑甬道,輸糧入城,綿亘數十里。重進乘夜襲擊,殺敗唐將,奪了數十車糧草,得勝回營。朱元等吃了敗仗,不敢逼攻,只守住紫金山,遙作聲援。
周主聞唐兵援壽,恐重進有失,遂命王環為水軍統領,自己親督戰船,從閔河沿潁入淮,旌旗蔽空,舳(zhú)艫橫江。這消息傳到唐營,朱元等不勝驚駭,飛向金陵乞援。唐主再遣齊王景達及監軍使陳覺率兵五萬,來援唐軍。過了數日,周主渡淮抵壽春城。朱元登山遙望,但見戰船如織,順流而來,縱橫出沒,無不如意,不禁大驚道:“嘗謂南人使船,北人使馬,誰料北人今日也能乘船飛駛,反比我南人敏捷,這真是出人不料了。”事在人為,何分南北。既而復見一艨艟大艦,蔽江前來,正中坐着一位袞衣龍袍的大元帥,料知是周世宗,旁邊有一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的大將,比周主還要威武,禁不住稱羨起來,便指問將校道:“他是何人?”將校有經過戰陣,認識周將,便道:“這便叫作趙匡胤。”作者注意在此,下筆特著神采。朱元嘆息道:“我聞他智勇兼全,屢敗吾將,今日遙望丰儀,才知名不虛傳了。”後來傾寨降周,已伏於此。說著,周主已薄紫金山,號炮三聲,即飭軍士登岸。周主親環甲胄,率兵攻城。趙匡胤領着偏師,來攻紫金山唐寨,唐將邊鎬、許文緽開寨搦戰,兩陣對圓,刀槍並舉。戰不多時,匡胤忽勒兵退去,邊鎬、許文緽不知有計,驅兵大進。匡胤且戰且走,行到壽州城南,突然翻身殺轉,各用長槍大戟,刺入唐陣。唐兵前隊,紛紛落馬。邊、許兩將,才知中計,正擬整隊奮鬥,忽左邊沖入一隊,乃是周將李懷忠的人馬,右邊又沖入一隊,又是周將張瓊人馬。兩隊周軍,搗入陣內,好似虎入羊群,大肆吞嚼,急得邊鎬、許文緽無法攔阻,慌忙退還原路。哪知部兵已被橛數截,首尾不能相顧,連退避都來不及,只剩了數十騎,隨着邊、許奔回紫金山。匡胤復率眾大呼:“降者免死!”於是進退兩難的唐兵,都下馬投甲,跪降道旁。是匡胤第四次立功。歷敘匡胤戰事,無一重複,是筆法矯變處。匡胤收了降軍,再逼紫金山下寨。邊鎬、許文緽已喪失全師,只望朱元寨中出來救應,不防朱元寨內已豎起降旗,輸款周軍。看官!試想這妙手空空的邊、許兩將,如何退敵?沒奈何卸甲改裝,潛越紫金山後,抱頭竄去。
唐齊王景達及監軍陳覺,正率兵入淮,巧遇周水師統領王環,迎頭痛擊。兩下里正在酣斗,那周主已經聞着,自率數百騎,夾岸督戰。水軍見周主親到,越戰越勇。還有趙匡胤一軍,也因紫金山已經蕩平,分兵相助。景達、陳覺尚未知邊、許敗耗,兀自勉強支持,及見周兵越來越多,不勝驚訝,方令弁目緣桅遙望。不瞧猶可,瞧將過去,那紫金山已遍懸大周旗號了。當下報知景達,景達語陳覺道:“莫非紫金山各寨,已被周兵奪去?”陳覺道:“若不奪去,如何懸着周字旗號?看來我等只好回軍。再或不退,也要全軍覆沒哩。”正是鼠膽。景達遂傳令回軍。軍士接到此令,自然沒有鬥志,戰艦一動,被周軍乘勢追殺,奪去艦械無算,唐兵或乞降,或溺死,共失去二萬餘人。景達、陳覺都逃回金陵去了。
壽州城內的劉仁贍,連年防守,已是鼓衰力竭,械盡食空,此次又聞援軍敗衄,急得疾病交乘,卧不能起。周主耀兵城下,且射入詔書,勸令速降。唐監軍使周廷構與左騎都指揮使張全約議道:“主帥病重,不能理事,況又兵疲糧盡,如何保守此城?與其被敵陷入,致遭屠戮,不如見機迎降,尚望瓦全,君意以為何如?”全約連聲贊成,乃代仁贍草定降表,並舁(yú)仁贍出降。仁贍已不省人事,由周主仍令還城,傳諭仁贍家屬,安心侍奉,並封他為天平節度使,兼中書令。仁贍即日逝世,追賜爵為彭城郡王,仁贍實是忠唐。並改名清淮軍為忠正軍。
壽州已下,周主還都,匡胤亦隨駕北歸,加拜義成軍節度使,晉封檢校太保。未幾,周主又出攻濠、泗,匡胤自請為前鋒,兵至十八里灘,見岸上唐營森列,周主擬用橐駝濟師,匡胤獨躍馬入水,截流先渡,騎兵追隨恐后,霎時間盡登彼岸。唐營中不及防備,驟被匡胤搗入,害得腳忙手亂,紛紛潰散。營外泊有戰艦,艦內已虛無一人,匡胤乘勢下船,進薄泗州城下。泗州守將范再遇驚慌的了不得,當即開城乞降。匡胤入城后,禁止擄掠,秋毫無犯,人民大悅,爭獻芻粟給軍。是匡胤第五次立功。周主聞泗州已定,移師攻濠,濠州團練使郭廷謂自知力不能支,命參軍李延鄒草表降周。延鄒不允,被廷謂殺死,自作降表,舉城歸降。周主即遣郭廷謂徇天長,別派指揮使武守琦趨揚州。南唐守將望風披靡,天長、揚州陸續平定,泰州、海州亦相率歸附。於是周主進攻楚州,楚州防禦使張彥卿與都監鄭昭業,督兵登陴(pí),誓死固守,周主猛攻不克。唐節度使陳承詔復出兵清口,與城中連為犄角,互相呼應,因此楚城益固。周主愁煩得很,乃調趙匡胤助戰。總需此人出馬。
匡胤即調集水師,溯淮北上,將到清口,已值黃昏時候,諸將請覓港寄泊。匡胤道:“清口聞有唐營,他不意我軍驟至,勢必無備,我正好乘夜掩襲,搗破唐營,奈何中流停泊呢?”言訖,即命揚帆疾駛,直達清口。是夕天色沉陰,淡月無光,唐營中雖有邏卒,巡至夜半,不見什麼動靜,便都回營安睡。匡胤正率兵駛至,悄悄登岸,爇起火炬,吶一聲喊,竟向唐營奔入。營兵方入睡鄉,及至驚醒,見營帳已是通明,連忙起床,不及攜械,憑着赤手空拳,如何對敵?周兵已殺進寨門,順手亂剁,殺死唐兵數千名,屍如山積。匡胤踹入后帳,不見什麼陳承詔,料他先行逃走,遂帶着百騎,從帳后越出,向前追趕,約行五六里,已至山陽境內,方見前面有一黑影,隱約奔馳,當即加鞭疾驅,急行里許,才得追着。這黑影正是陳承詔,他自夢中驚覺,孤身潛遁,好容易跑了若干里,偏偏冤家路狹,不肯放手,沒奈何束手就擒,任他縛去。匡胤既擒住承詔,遂轉趨楚州,獻俘軍前。是匡胤第六次立功。周主大喜,便與匡胤并力攻城,城中勢孤援絕,哪裏抵擋得住?當被周兵攻入。張彥卿與鄭昭業尚率眾巷戰,殺到矢盡刀缺。彥卿尚舉起繩床,捨命抗拒,卒被亂軍殺死,鄭昭業拔劍自刎,守兵千餘人,一律斗死,無一生降。周主不禁嗟嘆,命將張、鄭兩人的屍首,棺殮安葬,隨即出示安民,休息數天,再行南下。
唐主聞報大懼,寢食俱廢,若坐針氈,嗣聞周主復出揚州,乃遣陳覺奉表,願傳位太子弘冀,聽命中國,並獻廬、舒、蘄、黃四州地,畫江為界,哀懇息兵。周主道:“朕興師只取江北,今爾主舉國內附,尚有何求?”乃賜書唐主,通好罷兵。唐主自去帝號,奉周正朔,江北悉平。周主奏凱還朝,大小百官,依次行賞;賜賚匡胤,特別從優。既而唐主遣使至周,私貽匡胤書,並饋白金三千兩。匡胤笑道:“這明明是反間計,我難道為他所算么?”遂將書函白金,悉行呈入,周主嘉他忠藎,溫言褒獎;嗣復改授忠武軍節度使。會弘殷舊疾複發,醫藥無效,竟至謝世。周主又厚賜賻儀,追贈太尉,並武清節度使官銜;封匡胤母杜氏為南陽郡太夫人。匡胤世受周恩,不為不厚,歷敘封贈,以著匡胤負周之罪。匡胤居喪守制,不聞政事。越年為周世宗顯德六年,周統終於是年,故特筆點醒。周主以北鄙未復,北漢嘗引遼入寇,屢為邊患,乃下詔親自征遼。當召匡胤入朝,命為水路都部署,另簡親軍都虞侯韓通為陸路都部署。兩將先行出發,水陸並進,車駕自御龍舟,作為後應。
匡胤帶領戰艦,克日出發,順風順水,駛過瀛、莫各州。遼地兵民,毫不防備,驟見周兵到來,都心驚膽落,逃得不知去向。遼寧州刺史王洪,也接到周兵入境消息,正擬請兵守城,誰知遼兵尚沒有影響,周師已飛薄城河。王洪居守空城,自知不能抵敵,便即開城乞降。匡胤乃收降王洪,令為嚮導,進抵益津關。關中守將終廷輝登關南望,但見河中敵艦,一字兒排着,旌旗招颭(zhǎn),戈戟森嚴,不覺大驚失色;正在徬徨失措,忽聞關下有人大叫道:“快快開關!”當下俯視來人,乃是寧州刺史王洪,便問道:“你來此何事?”王洪道:“我為關內生靈,單騎到此,特欲與君商議。”廷輝乃下關迎入。相見后,王洪便言:“周兵勢大,未易迎敵,不如降周為是。”廷輝躊躇半晌,想不出甚麼方法,只好依王洪言,隨他出降。匡胤好言撫慰,並問廷輝路徑。廷輝道:“此去到瓦橋關,不過數十里,但水路狹隘,不便行船,大帥若要前行,須舍舟登陸,方可前進。”匡胤乃即派遣裨將與王洪返守寧州,並留兵數百,助廷輝守益津關。自思韓通未至,不應久待,索性乘勢前行,入搗瓦橋關,於是令軍士一齊登岸,鼓行而西。
不一日,即至瓦橋關下,守將姚內斌率着馬兵數千騎,出來截擊,不值匡胤一掃。內斌遁回關中。由匡胤攻撲一晝夜,未曾得手。翌日,韓通亦到,報稱莫州刺史劉楚信、瀛州刺史高彥暉俱已降服了。韓通一路用虛寫法,因本書注重宋祖,故詳此略彼。匡胤大喜,便親至關下,召姚內斌答話。內斌在關上相見,匡胤朗聲道:“守將聽着!天軍到此,所有瀛、莫各州,及寧州、益津關諸吏,都已望風降順,畏威懷德。獨你據住此關,不肯歸服,難道我不能搗破么?但念南北生民,莫非赤子,若為你一人,害得玉石俱焚,你心何忍?不如早日投降,免致糜爛。”內斌道:“且待明日報命。”匡胤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若明日不降,管教你粉骨碎身,悔無可及。”言畢返營。巧值都指揮使李重進等,帶領禁軍,呼喝前來。匡胤知周主親到,便與韓通出營接駕,行櫜鞬禮。周主入營巡視,慰問勞苦,三軍無不欣躍。是夕,周主便留宿營中。到了次日,姚內斌親至營前,奉表請降。是匡胤第七次立功。匡胤引見周主,由內斌拜跪畢,周主亦嘉他效順,溫語褒獎。內斌復叩首謝恩,敘述各降將,亦無一條重複。隨起導周主入關。
周主置酒大會,遍宴群臣,席間議進取幽州,諸將奏對道:“陛下離京,不過四十二日,兵不血刃,即得燕南各州,此正陛下威靈遠播,所以得此奇功。惟遼主聞失燕南,勢必大集虜騎,扼守幽州,還望陛下先機審慎,幸勿輕入。”周主默然不答。已露不悅之意。散宴后,便召先鋒都指揮使李重進入帳,與語道:“朕志在統一,削平南北,今已出兵到此,幸得燕南各州,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你率兵萬人,明日出發,朕即統軍后至。不搗遼都,決不返師!”李重進唯唯而退。又傳諭散騎指揮孫行友,令帶騎卒五千,即日往攻易州。孫行友亦奉命去訖。
越日,李重進發兵先行,到了固安,守吏已逃避一空,城門大開,一任周兵擁入。重進略命休息,轉眼間周主亦到,當下奉駕前進,行至固安縣北,只見一帶長河,流水潺潺,望將下去,深不可測,詢問土人,叫作安陽水,水中本有渡筏,因對岸遼人聞有敵軍,將筏收藏,眼見得汪洋浩淼,不便輕涉。周主乃命各軍采木作橋,限日告竣,自率親軍還宿瓦橋。不意夜間竟發寒疾,本是孟夏天氣,偏覺挾纊(kuàng)不溫,到了翌晨,尚未痊可,一卧兩日。孫行友捷報已至,並押獻遼刺史李在欽。周主抱病升帳,見左右綁入囚犯,便問他願降願死。在欽卻瞋目道:“要殺就殺,何必多言!”周主便喝令梟首。自覺頭暈目眩,急忙退入寢室。又越兩日,疾仍未瘳,諸將欲請駕還都,因恐觸動主怒,未敢遽奏。匡胤獨奮然道:“主疾未愈,長此羈留,倘或遼兵大至,
反為不美,待我入請還蹕便了。”乃逕入周主寢門,力請還駕。正是:
雄主一生期掃虜,老臣片語足回天。
未知周主曾否邀准,且看下回表明。
周世宗為五季英主,而拓疆略地之功,多出匡胤之力,史家記載特詳,雖未免有溢美之辭,而後此受禪以後,除韓通諸人外,未聞與抗,是必其平日威望,足以制人,故取周祚如反掌耳。本回敘匡胤破紫金山,降瓦橋關,寫得聲容突兀,如火如荼,且妙在與前數回戰仗,敘筆不同,令閱者賞心豁目。至若舊小說中捏造杜撰,概不採入,無徵不信,著書人固不敢妄作也。
第五回陳橋驛定策立新君,崇元殿受禪登大位
卻說趙匡胤入諫周主,至御榻前,先問了安,然後談及軍事。周主道:“本想乘此平遼,不意朕躬未安,延誤戎機,如何是好?”匡胤道:“天意尚未絕遼,所以聖躬未豫,不能指日蕩平,若陛下順天行事,暫釋勿問,臣意天必降福,聖躬自然康泰了。”援天為解,可謂善諫。周主遲疑半晌,方道:“卿言亦是,朕且暫時回都,卿可調還各處兵馬,明日就啟鑾罷!”匡胤退出,即傳旨調回李重進、孫行友等,一面準備返蹕。到了次日,周主起床升座,飭改瓦橋關為雄州,命韓令坤留守,益津關為霸州,命陳思讓留守,然後乘輿啟行。匡胤以下,均隨駕南歸。周主在道,病勢略痊,就從囊中取出文書,重行披閱。忽得直木一方,約長三尺,上有五個大字,不禁奇怪得很。看官道是何字?便是從前異僧所傳“點檢作天子”一語。應第二回。當下把玩一回,仍收貯囊中。及還至大梁,便免都點檢張永德官。永德妻即郭威女,與世宗有郎舅誼,世宗恐他暗蓄異圖,將仿石敬瑭故事,事見《五代史》。所以將他免職,改用趙匡胤為殿前都點檢,兼檢校太傅。故意使錯,豈冥冥中果有主宰耶?匡胤威名,自是益盛。宰相范質等因世宗病未痊癒,請立太子以正國本,世宗乃立子宗訓為梁王。宗訓年僅七齡,未諳國事,不過徒掛虛名罷了。是年世宗后符氏去世,改冊后妹為繼后,入宮未幾,世宗又復病劇。數日大漸,亟召范質等入受顧命,重言囑託,令他善輔儲君,且與語道:“翰林學士王著,系朕藩邸故人,朕若不起,當召他入相,幸勿忘懷!”既欲王著為相,何勿先時召入,必待身後乃用,殊為不解。質等應諾。既出宮門,大家私語道:“王著日在醉鄉,乃是一個酒徒,豈可入相?此必主子亂命,不便遵行,願彼此勿泄此言。”大家各點頭會意。是夜,周主崩於寢殿。范質等奉梁王宗訓即位,尊符後為皇太后,一切典禮,概從舊制,不必細表。
惟匡胤改受歸德軍節度使,兼檢校太尉,仍任殿前都點檢,以慕容延釗為副都點檢。延釗與匡胤夙稱莫逆,見第一回。至是復同直殿廷,格外親昵,平居往來密議,人不能知。著此二語,含有深意。光陰易過,又是殘年,轉眼間便是元旦,為幼帝宗訓紀元第一日,文武百官,朝賀如儀。過了數日,忽由鎮、定二州,飛報京都,說是:“北漢主劉鈞約連遼兵入寇,聲勢甚盛,請速發大兵防邊!”幼主宗訓只知嬉戲,曉得甚麼緊急事情。符太后聞報,亟召范質等商議。范質奏道:“都點檢趙匡胤忠勇絕倫,可令作統帥,副都點檢慕容延釗,素稱驍悍,可令作先鋒。再命各鎮將會集北征,悉歸匡胤調遣,統一事權,定保無虞。”不過將周祚讓與他,此外原無他虞。符太后准奏,即命趙匡胤會師北征;慕容延釗帶着前軍,先行出發。延釗領命,簡選精銳,克日起程。匡胤調集各處鎮帥,如石守信、王審琦、高懷德、張令鐸、張光翰、趙彥徽等,陸續到來,乃禡(mà)纛興師,逐隊出發。都下謠言甚盛,將冊點檢為天子,市民驚駭,相率逃匿。其實宮廷裏面,並沒有這般消息,不知何故出此新聞,真正令人莫測呢。若非有人暗中運動,哪有這等新聞?
匡胤率着大軍,按驛前進,看看已到陳橋驛,天色漸晚,日影微昏,便令各軍就驛下營,寓宿一宵,翌晨再進。前部有散指揮使苗訓,獨在營外立着,仰望雲氣,旁邊走過一人,向他問訊道:“苗先生!你在此望什麼?”原來苗訓素習天文學,凡遇風雲雷雨,都能先時逆料,就是國家災祥,又往往談言微中,因此軍中呼他為苗先生。苗訓見過問的人,乃是匡胤麾下的親吏楚昭輔,便用手西指道:“你不見太陽下面,復有一太陽么?”昭輔仔細遠眺,果見日下有日,互相摩盪,鎔成一片黑光。既而一日沉沒,一日獨現出陽光,格外明朗,日旁復有紫雲環繞,端的是祥光絢彩,乾德當陽,好一歇方才下山。昭輔很是驚異,問苗訓道:“這兆主何吉凶?”苗訓道:“你是點檢親人,不妨與你實說,這便叫作天命,先沒的日光,應驗在周,后現的日光,是應驗在點檢身上了。”昭輔道:“何日方見實驗?”苗訓道:“天象已現,就在眼前了。”天道遠,人道邇,恐苗先生亦借天惑人。說著,兩人相偕歸營。昭輔免不得轉告別人,頓時一傳十,十傳百,軍中都詫為異征。
都指揮領江寧節度使高懷德首先倡議道:“主上新立,況兼幼弱,我等身臨大敵,雖出死力,何人知曉?不如應天順人,先立點檢為天子,然後北征,未識從征諸公,以為何如?”眾將應聲道:“高公所言甚當,我等就依計速行。”都押衙李處耘道:“這事須稟明點檢,方可照行,但恐點檢未允,好在點檢親弟匡義,亦在軍中,且先與他說明底細,令他入白點檢,才望成功。”大眾齊聲稱善,便邀匡義入商。匡義道:“此事非同小可,且與趙書記計議,再行定奪。”看官閱過上文,可記得節度推官趙普么?趙普此時適任歸德掌書記,從匡胤出征,匡義即以此事語普。普答道:“主少國疑,怎能定眾?點檢威望素著,中外歸心,一入汴京,即可正位,乘今夜安排停當,明晨便可行事。”有志久了。匡義乃偕普出庭,部署諸將,環列待旦。看看天色將明,大眾齊逼匡胤寢所,爭呼萬歲。寢門侍卒,搖手禁止道:“點檢尚未起床,諸公幸勿高聲!”大眾道:“今日策點檢為天子,難道你尚未知么?”言未已,匡義排眾趨入。正值匡胤驚覺,起問何事。匡義略言諸將情形。匡胤道:“這,這事可行得么?”匡義道:“曾聞兄長述及僧言,兩日重光,囊木應讖,這語已經表現,兄長不妨就為天子。”再應第二回。匡胤道:“且待我出諭諸將,再作計較。”言畢趨出,見眾校露刃環列,齊聲呼道:“諸軍無主,願奉太尉為皇帝。”匡胤尚未及答,那高懷德等已捧進黃袍,即披在匡胤身上,眾將校一律下拜,三呼萬歲。匡胤道:“事關重大,奈何倉猝舉行?況我曾世受國恩,亦豈可妄自尊大,擅行不義?”趙普即進言道:“天命攸歸,人心傾向,明公若再推讓,反至上違天命,下失人心。若為周家起見,但教禮遇幼主,優待故后,亦好算始終無負了。”只好自己解嘲。說至此,各將士已擁匡胤上馬。匡胤攬轡語諸將道:“我有號令,你等能從我否?”諸將齊稱聽令。匡胤道:“太后、主上,我當北面事他,你等不得冒犯。京內大臣,與我並肩,你等不得欺凌。朝廷府庫及士庶人家內,你等不得侵擾。如從我命,后當重賞,否則戮及妻孥,不能寬貸!”諸將聞令載拜,無不允諾。匡胤乃整軍還汴,當遣楚昭輔及客省使潘美加鞭先行。
潘美是先去授意宰輔,楚昭輔是先去安慰家人,兩人馳入汴都,都中方得消息。時值早朝,突聞此變,統嚇得不知所為。符太后召諭范質道:“卿等保舉匡胤,如何生出這般變端?”語至此,已將珠喉噎住,撲簌簌的流下淚來。婦女們只有此法。范質囁嚅道:“待臣出去勸諭便了。”這是脫身之策。符太后也不多說,灑淚還宮。范質退出朝門,握住右僕射王溥手道:“倉猝遣將,竟致此變,這都是我們過失,為之奈何?”你若能為周死節,還好末減。王溥噤不能對,忽口中呼出呻吟聲來。范質急忙釋手,哪知這指甲痕已掐入溥腕,幾乎出血。若輩不啻巾幗,應該有此柔荑。質正向他道歉,適值侍衛軍副都指揮使韓通從禁中趨出,遇着范質、王溥等人,便道:“叛軍將到,二公何尚從容敘談?”范質道:“韓指揮有什麼良法?”韓通道:“火來水淹,兵來將擋,都中尚有禁軍,亟宜請旨調集登陴守御,一面傳檄各鎮,速令勤王,鎮帥不乏忠義,倘得他星夜前來,協力討逆,何患亂賊不平?”雖是能說不能行,然忠義之概,躍然紙上。范質道:“緩不濟急,如何是好?”韓通道:“二公快去請旨,由通召集禁軍便了。”言畢,急忙馳去。質與溥尚躊躇未決,但見有家役馳報道:“叛軍前隊已進城來了。相爺快回家去!”他兩人聽到這個急報,還管什麼請旨不請旨,都一溜煙跑到家中去了。只知身家,真是庸夫。這時匡胤前部都校王彥昇果已帶着鐵騎馳入城中,湊巧與韓通相遇,大聲道:“韓侍衛快去接駕!新天子到了。”通大怒道:“哪裏來的新天子?你等貪圖富貴,擅謀叛逆,還敢來此橫行么?”說著,亟向家門馳回。彥昇素性殘忍,聞得通言,氣得三屍暴炸,七竅生煙,當下策馬急追,緊緊的隨着通后。通馳入家門,正想闔戶,不防彥昇已一躍下馬,持刀逕入,手起刀落,將韓通劈死門內;再闖將進去,索性把韓通妻子盡行殺斃,然後出來迎接匡胤。通固後周忠臣,然前嘗臣漢、臣唐,至是獨為周死節,當亦豫讓一流人物。
匡胤領着大軍從明德門入城,命將士一律歸營,自己退居公署。過了片刻,軍校羅彥瓌等將范質、王溥諸人擁入署門。匡胤見了嗚咽流涕道:“我受世宗厚恩,被六軍逼迫至此,違負天地,怎不汗顏?”還要一味假惺惺,欺人乎?欺己乎?質等正欲答言,羅彥瓌厲聲道:“我輩無主,眾議立點檢為天子,哪個再有異言?如或不肯從命,我的寶劍卻不肯容情哩。”言已,竟拔劍出鞘,挺刃相向。王溥面如土色,降階下拜。范質不得已亦拜。匡胤忙下階扶住兩人,賜他分坐,與議即位事宜。范質道:“明公既為天子,如何處置幼君?”趙普在旁進言道:“即請幼主法堯禪舜,他日待若虞賓,便是不負周室。”何堯、舜之多也?匡胤道:“太后、幼主,我嘗北面臣事,已早下令軍中,誓不相犯。”總算你一片好意。范質道:“既如此,應召集文武百官,準備受禪。”匡胤道:“請二公替我召集,我決不忍薄待舊臣。”范質、王溥當即辭出,入朝宣召百僚。待至日晡,百官始齊集朝門,左右分立。少頃,見石守信、王審琦等擁着一位太平天子,從容登殿。翰林承旨陶穀即從袖中取出禪位詔書,遞與兵部侍郎竇儀,由儀朗讀詔書道:
天生烝民,樹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禪位,三王乘時而革命,其揆一也。惟予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歸,咨爾歸德軍節度使殿前都點檢兼檢校太尉趙匡胤,稟天縱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於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納麓,東征西討,厥績隆焉。天地鬼神,享於有德,謳歌訟獄,歸於至仁,應天順人,法堯禪舜,如釋重負,予其作賓。於戲欽哉,畏天之命!
竇儀讀詔畢,宣徽使引匡胤退至北面,拜受制書,隨即掖匡胤登崇元殿,加上袞冕,即皇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賀,萬歲、萬歲的聲音,響徹殿廡。無非一班趙家狗。禮成,即命范質等入內,脅遷幼主及符太后改居西宮。可憐這二十多歲的嫠婦,七齡有奇的孤兒,只落得凄凄楚楚,嗚嗚咽咽,哭向西宮去了。唐虞時有此慘狀否?當下由群臣會議,取消周主尊號,改稱鄭王,符太後為周太后,命周宗正郭玘(qǐ)祀周陵廟,仍飭令歲時祭享。一面改定國號,因前領歸德軍在宋州,特稱宋朝,以火德王,色尚赤,紀元建隆,大赦天下。追贈韓通為中書令,厚禮收葬。首賞佐命元功,授石守信為歸德節度使,高懷德為義成軍節度使,張令鐸為鎮安軍節度使,王審琦為泰寧軍節度使,張光翰為江寧軍節度使,趙彥徽為武信軍節度使,並皆掌侍衛親軍。擢慕容延釗為殿前都點檢,所遺副都點檢一缺,令高懷德兼任。賜皇弟匡義為殿前都虞侯,改名光義。趙普為樞密直學士,周宰相范質依前守司徒兼侍中,王溥守司空兼門下侍郎,魏仁甫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均同平章事。一班攀龍附鳳的人員,一併進爵加祿,不可殫述。從此方面大耳的趙匡胤,遂安安穩穩的做了宋朝第一代祖宗,史稱為宋太祖皇帝。後人有詩嘆道:
周祚已移宋鼎新,首陽不食是何人?片言未合忙投拜,可惜韓通致殺身。
還有一切典禮,依次舉行,容至下回續敘。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史傢俱言非宋祖意,吾謂是皆為宋祖所欺耳。北漢既結遼為寇,何以不聞深入,其可疑一;都下甫事發兵,點檢作天子之謠,自何而來,其可疑二;諸將謀立新主,而匡義、趙普何以未曾入白,即部署諸將,詰朝行事,其可疑三;奉點檢為天子,而當局尚未承認,何來黃袍,即可加身,其可疑四;韓通為王彥昇所殺,並且戮及妻孥,而宋祖入都以後,何不加彥昇以擅殺之罪,其可疑五;既登大位,於尊祖崇母諸典,尚未舉行,何以首賞功臣,疊加寵命,其可疑六。種種疑竇,足見宋祖之處心積慮,固已有年,不過因周世宗在日,威武過人,憚不敢發耳。世宗殂而婦寡兒孤,取之正如拾芥,第借北征事瞞人耳目而已。吾誰欺?欺天乎?本回雖就事敘事,而微意已在言表,閱者可於夾縫中求之。
第六回公主鍾情再婚誌喜,孤臣敗死一炬成墟
卻說宋太祖既登大位,追崇祖考,用兵部尚書張昭言,立四親廟,尊高祖朓為僖祖文獻皇帝,曾祖珽為順祖惠元皇帝,祖敬為翼祖簡恭皇帝,妣皆為皇后,父弘殷為宣祖昭武皇帝。每歲五享,朔望薦食薦新,三年一祫(xiá),五年一禘(dì)。廟祀既定,尊母杜氏為皇太后。先是楚昭輔入都,馳慰太祖家屬,杜氏聞報,驚語道:“我兒素有大志,今果然成功了。”杜氏此言,已將宋祖陰謀,和盤托出。及尊為太后,御殿受朝,太祖下拜,群臣皆行朝賀禮,杜氏並無喜色,反覺滿面愁容。左右進言道:“臣聞母以子貴,今子為天子,太后反有憂色,究為何事?”杜氏道:“先聖有言:‘為君難。’天子置身民上,果能制治得宜,原可尊榮過去,倘或失道,恐將來欲做一匹夫,尚不可得,你等道可憂不可憂么?”卻是名言。太祖聞言再拜道:“謹遵慈訓,不敢有違!”既退殿,宋祖又復臨朝,擬冊立夫人王氏為皇后。太祖元配賀氏,見第一回。生一子二女,子名德昭,顯德五年病歿,嗣聘彰德軍節度使王饒女為繼室,周世宗曾賜給冠帔,封琅琊郡夫人,至是冊立為後,免不得又有一番典儀,這且毋庸細表。
惟宋祖有妹二人,一已夭逝,追封為陳國長公主,一曾出嫁米福德,不幸夫亡,竟致寡居,太祖封她為燕國長公主。公主韶年守孀,寂寞蘭閨,時增傷感,對着春花秋月,尤覺悲從中來。自從宋祖為帝,及尊母冊后諸隆儀陸續舉行,闔宮統是歡忭,獨公主勉強入賀,鎮日裏顰着雙眉,並不見有解頤的時候。太祖情篤同胞,瞧着這般情形,自然格外憐憫。可巧殿前副點檢高懷德適賦悼亡,他遂想出一個移花接木的法兒,玉成兩美。這高懷德系真定郡人,父名行周,曾任周天平節度使。懷德生長將門,素有膂力,且生得一副好身材,虎臂猿軀,豹頭燕頷,此時正在壯年,理應速續鸞膠,再敦燕好。太祖遂與太后商議,擬將燕國長公主嫁與懷德。杜太后遲疑道:“這事恐未便做得。”太祖道:“我妹華年,不過逾笄,怎忍令她長守空閨,終身抱恨?”阿兄既可負君,阿妹何妨變節!杜太后道:“且待問明女兒,再作計較。”太祖退出,太后即召入公主,與她密談。公主聽到再嫁二字,不禁兩頰微酡,俯首無語。春心已動。杜太后道:“為母的也不便教你變節,但你兄恰憐你寂寂寡歡,是以設此一法。”公主恰支吾對付道:“我兄貴為天子,無論宮廷內外,均應遵他命令,女兒怎好有違?”說到“違”字,臉上的桃花,愈現愈紅,自覺不好意思,即拜別出室去了。原來高懷德入直殿廷,公主曾窺他儀錶過人,暗中嘆羨,今承母兄意旨,欲與他結為夫婦,真是意外遭逢,三生有幸,也顧不得甚麼柏舟操、松筠節了。嫠婦失節,往往為此一念所誤。宋太祖聞妹有允意,即諭意趙普、竇儀,浼(měi)他作伐。兩人欣然領命,即與懷德面商。懷德也嘗見過公主,姿色很是可人,況又是天子胞妹,娶為繼室,就是現成的皇親,樂得滿口應允,毫不支吾。有愧漢宋弘多矣。普、儀大喜,即去復旨。得喝媒酒,如何不喜。當飭太史擇定吉日,行合婚禮,並賜第興寧坊。藏嬌合築金屋。
屆期這一日,高第備了全副儀仗,擁着鳳輿,由懷德乘馬親迎。到了宮門,下馬而入,司禮官引就甥館,當有詔書頒下,特拜為駙馬都尉。懷德北面叩謝,鹵簿使整備送親儀仗,陳列宮中。司禮官再引懷德出館,至內東門外,鞠躬西向,令隨員執雁敬呈,司禮官奉雁以進,至奠雁禮成,笙簧疊韻,琴瑟諧聲,但見這位燕國長公主,裝束與天仙相似,由宮娥彩女等簇擁出來,緩步登輿。懷德再拜,拜畢,司禮官即導出宮門,看懷德上馬,才行退去。懷德回至本第,下馬恭候,待鳳輿到來,向輿一揖,至公主下輿,乃三揖引入,升階登堂。公主東向,懷德西向,行相見禮。既而彼此易位,行交拜禮。禮成,導入寢室,洞房合巹(jǐn),一一如儀。是時文武百官,相率趨賀,賓筵豐備,雅樂鏗鏘,說不盡的繁華,描不完的熱鬧。懷德出房陪賓,等到酒闌席散,方才歸寢。公主已易淺妝,和顏相迎,彼此在燈下窺視,一個是盛鬋(jiǎn)丰容,倍增艷麗,一個是廣頤方額,綽有丰神,大家都是過來人,當即攜手入幃,同圓好夢。這一夜的枕席風光,比那第一次婚嫁時,更添幾倍,從此情天補恨,缺月重圓,好算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了。逐層寫來,語多諷刺。
哪知么弦方續,鼙鼓復興,一道詔書,傳入高第,竟令高懷德同討李筠,即日出師。燕國長公主又不免有陌頭春色之感,應暗怨阿兄太不解事。李筠,太原人,歷事唐、晉、漢三朝,累積戰功。至周擢檢校太尉,領昭義軍節度使,駐節潞州。正與宋祖比肩。宋祖受禪,加筠中書令,遣使賜冊。筠即欲拒命,因賓佐切諫,勉強拜受。及延使升階,張樂設宴,酒過數巡,忽命懸周太祖畫像,瞻望再三,涕泣不已。賓佐在旁惶駭,亟語使臣道:“令公被酒,致失常度,幸弗懷疑!”及罷宴后,使臣拜別還京,奏陳詳情,太祖尚擱置不提。會北漢主劉鈞聞筠有拒宋意,遂遣人馳遞蠟書,約筠一同起兵。筠即欲舉事,長子守節進諫道:“潞州一隅,恐不足當大梁,還乞父親持重,幸勿暴舉!”筠怒道:“你曉得甚麼?趙匡胤欺弄孤寡,詐稱遼、漢犯邊,出兵陳橋,買囑將士歸己,回軍逼宮,廢少主,幽太后,大逆不道,我還好北面事他么?今日為周討逆,就使不成,死亦甘心。”說一死字,已伏禍讖。守節復涕泣道:“父親即欲舉兵,亦須預策萬全,依兒想來,不如將北漢來書,寄上汴都,宋主見我效忠,當然不生疑忌,那時我可相機行事,襲他不備了。”筠答道:“這卻是條好計,我就遣你南去,齎遞北漢來書,一面窺伺宋廷舉動,倘遇故人,亦可預約內應。事關機密,你應慎行!”守節領了父命,即日南下。既至汴都,便入朝太祖,呈上北漢書信。太祖閱畢,便道:“你父有此忠誠,朕深嘉慰,你可在此為皇城使,朕當命使慰諭便了。”守節謝恩而出。太祖即親寫詔書,派使復往潞州。守節留仕汴中,見都下很是安穩,各鎮俱奉表歸誠,毫無異言,料知潞州不便竊發,乃作書寄父,勸父效順宋廷,勿生異圖。不意李筠不從,反將朝使羈住,不肯放歸。宋祖聞得此信,便召諭守節道:“你父逆跡已著,你應在此抵罪。”前留為皇城使,已是不懷好意。守節慌忙叩首道:“臣嘗泣諫臣父,勿生異心。”太祖道:“朕早知道了。留意已久,故無不察悉。朕特赦你,着你歸語你父,朕未為天子時,你父可自由行動,朕既為天子,奈何不守臣節哩?”守節復叩頭辭歸,返至潞州,入見李筠,備陳一切,且勸父切勿用兵,歸使謝罪。筠復怒道:“你既得歸來,還怕甚麼?”當下囑幕府草定檄文,曆數宋祖不忠不孝的罪狀,佈告天下,並執監軍周光遜等押送北漢,求即濟師。一面遣驍將儋珪往襲澤州。儋珪善馳馬,每日能行七百里,受遣后,帶兵數百,飛行至澤州。澤州刺史張福,尚未聞潞州變事,當即開城迎珪,未及開口,已被珪一刀殺死,珪即麾兵入城,據住澤州,馳書告捷,李筠大喜。從事閭丘仲卿獻議道:“公孤軍起事,勢甚危險,雖有河東援師,恐未必足恃。河東指北漢。大梁甲兵精銳,難與交鋒,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懷、孟,寨虎牢,據洛邑,東向爭天下,方為上計。”原是良策。筠毅然道:“我乃周朝宿將,與世宗義同兄弟,禁衛軍皆我舊部,聞我起兵討逆,勢必倒戈歸我,況有儋珪等驍悍絕倫,何愁不踏平汴梁哩?”慢着!仲卿見計議不用,默然退去。嗣聞北漢主劉鈞率兵到來,筠即至太平驛迎謁,拜伏道旁。不願臣宋,胡甘拜漢。漢主即面封筠為平西王,賜馬三百匹,召入與語。筠略言:“受周厚恩,不敢愛死。”劉鈞默然不答。原來周、漢系是世仇,李筠提及周朝,反惹漢主疑忌,因此不願答言,反令宣徽使盧贊監督筠軍。筠與贊偕返潞州,心甚不平,時與贊有齟齬。贊密報漢主,漢主復遣平章事衛融替他和解。筠總是不樂,且見漢兵甚少,越加悔恨,怎奈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留守節居守,自率部眾南來。
警報傳達宋廷,太祖即詔命石守信為統帥,高懷德為副,興師北征。懷德正在私第,與燕國長公主小飲,把酒言歡,驀聞詔書頒到,即忙出廳拜受,俟齎詔官已去,入語公主道:“北漢劉鈞此次與李筠連兵,真來入寇了。”前借李筠口中敘及宋祖詐謀,此復借高懷德言,以證實之。可見陳橋出師,並非真因防寇,故受禪后,全未提及寇警。公主聞言,不覺惹起情腸,含着三分憂色。極力揶揄,不肯放過一筆。懷德道:“公主休憂!區區小丑,有什麼難平?我軍一出,指日即可凱旋了。”公主含淚道:“但願馬到成功,免得深閨懸念。”懷德復勸慰數語,再與公主飲了數杯,便冠帶入朝。石守信既在朝聽訓,懷德搶步入殿,朝見禮畢,聞太祖宣諭道:“兩卿此行,慎勿縱李筠西下太行,須迅速進兵,扼住要隘,自可破敵,朕親為後應便了。”閭丘仲卿之計,宋祖也自防着。懷德與守信,叩頭領旨,退朝整軍,準備出發。
瀕行時,懷德又回第別過公主,公主諄囑小心,送出門外,然後啟行。再添一筆。途次,復聞太祖詔命,遣慕容延釗、王全斌出兵東路,夾擊李筠,越覺放膽前進。行至長平,望見前面有敵營駐紮,當即列陣搦戰。李筠躍馬而出,望見石守信、高懷德,便大呼道:“石、高兩將軍,為何甘心附逆,快快倒戈,隨我殺入汴都,尚可悔罪補過!”石守信怒道:“李筠匹夫聽着!你是唐、晉舊臣,為什麼改事周室?唐、晉亡國,你卻坐視,目今大宋受禪,故君無恙,你反跋扈猖獗,是何道理?快快下馬受縛,免你一死!”無瑕者始可戮人,李筠亦未免失着。高懷德不待說畢,便挺槍出陣,麾兵大進。李筠也率兵抵敵,彼此鏖斗一場。看看天色將晚,各自收軍。次日復戰,正殺得難解難分,忽見慕容延釗一軍殺到,突入李筠陣內。李筠部下,頓時散亂。石守信、高懷德等乘勢掩殺,把筠軍沖作數截。李筠不敢戀戰,刺斜衝出,撥馬返奔。宋軍追了一程,方才退回。
諸將紛紛獻功,呈上首級,共約三千餘顆,石守信一一記錄,復與慕容延釗、高懷德商議進兵。慕容延釗道:“王將軍全斌,已繞道進搗澤州,我等須前去接應為是。”石守信道:“這卻不宜遲緩,應即刻進行。”當下傳令拔營,三軍並進。約行數十里,已至大會寨,這寨倚山為固,勢甚扼要,李筠收集敗軍,在此把守,幾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形狀。宋軍鼓着銳氣,猛撲數次,都被矢石射回。高懷德大憤,擬親冒矢石,引兵攻寨。不念公主諄囑么?延釗道:“且慢!王將軍若至澤州,寨內必有消息,待他軍心一亂,便容易攻入了。”於是擇地立營,休息一宵。次日再去進攻,仍不能下。又越日,依然未克。石守信復語延釗道:“寨中堅守如故,並沒有內潰情狀,想是王將軍未到澤州呢。”延釗道:“這也未能臆料。且設法攻入此寨,再作計較。”守信道:“計將安出?”延釗遂與守信附耳數語,守信大喜,便依計而行。翌日,由延釗出馬,直至寨前,大呼李筠叛賊,快出寨來,與我斗三百合。寨卒入報李筠,李筠忍耐不住,即出寨迎敵。兩下相見,也不答話,便掄刀酣斗,戰了二十餘合,高懷德縱馬前來,大呼道:“待我來殺這叛賊罷!”延釗聞聲,就虛幌一刀,勒馬回陣。懷德挺槍出斗,又是二三十合,故意的裝着力怯,倒退下來。延釗又復接戰,殺得李筠性起,高叫道:“任你一齊都來,我也不怕。”說著,舞動大刀,越戰越緊。寨內復趨出盧贊、衛融兩人,各執兵器,前來助陣,慕容延釗佯為失色,勒馬奔回。李筠見已得勢,步步緊逼,延釗、懷德索性招兵退走,奔馳了五六里。筠與盧贊、衛融等奮力追趕,驀聽得一聲炮響,石守信伏兵齊起,從旁突出,殺入筠軍。延釗、懷德也即殺回。盧贊、衛融料不能勝,竟返軍北走,此所謂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剩得李筠一支孤軍,如何支撐?慌忙返奔。那手下兵士,已傷亡無算,及奔至寨旁,但見寨外已豎起大宋赤幟,有一員金盔鐵甲的宋將,領着宋軍從寨內殺出,嚇得李筠莫明其妙,只好大吼一聲,向西北角遁去。那將也不追趕,便迎接石守信等一同入寨。看官道此將是誰?原來就是王全斌。敘筆突兀。全斌本欲潛往澤州,因看路上多山,崎嶇得很,恐孤軍有失,所以中途返轡,繞出大會寨,來會石守信、高懷德等軍。入寨后表明一切,彼此統是歡喜。忽有殿前侍衛到來,報稱御駕將至,石守信等忙出寨十里,恭迓御蹕。既與太祖相見,行過了禮,便擁護入寨,暫憩一宿。
翌日即下令親征。途次山嶺複雜,亂石嵯峨,太祖親自下馬,先負數石,將校不敢少懈,爭將大石搬去,立刻平為大道。各隊陸續啟行,將近澤州,見敵寨據住要隘,阻兵前進。原來李筠向北遁去,與盧贊、衛融遇着,擇險扼守,紮下數營。太祖便令進攻,李筠、盧贊並馬出來,慕容延釗、高懷德上前廝殺。李筠接住延釗,盧贊接住懷德,四匹馬攪做一團,盤旋了好幾合,但聽懷德叫聲“下去”,把盧贊刺落馬下。筠軍中一將趨出,大呼道:“懷德休得逞威!我來也。”懷德視之,乃是河陽節度范守圖,與李筠串同一氣,便道:“叛賊!你也來尋死么?”隨即挺槍再戰。王全斌也舞槍撥馬,來助懷德,雙槍並舉,害得范守圖手忙腳亂,一個破綻,被懷德活擒過去。李筠見兩將失手,只好撇下延釗,與衛融一同回馬,跑入澤州。宋軍追至城下,四面圍攻,都校馬全義攻打南門,率敢死士數十人,攀堞登城,城中霎時火起,只見得黑煙遍地,烈焰衝天。小子有詩嘆道:
拼將一死效孤忠,臣力窮時恨不窮。厝火積薪甘燼骨,滿城煙霧可憐紅。
畢竟城中何故火起,且看下回說明。
《宋史·公主列傳》,燕國長公主初適米福德,福德卒,再適高懷德,是公主再醮事,確有證據,且載明系建隆元年事。夫男得重聘,婦無再嫁,經義俱存,不容廢易,況宋祖初登帝位,禮樂制度,正待振興,顧可令寡妹再醮,有乖名節乎?本回敘述特詳,隱含譏刺,是所以垂戒後世,而為名教之樹防也。若李筠為周拒宋,涕泣興師,不得謂非義舉,但彼嘗臣事唐、晉、漢、周四朝矣,不為唐、晉、漢出死力,獨為郭氏表孤忠,是豈郭家以國士待之,乃以國士報乎?然不從閭丘仲卿之計,徒欲藉北漢為後援,所倚非人,所為未善,徒付諸煨燼而已,可悲亦可嘆也!
第七回李重進闔家投火窟,宋太祖杯酒釋兵權
卻說澤州城中,忽然火起,看官道火從何來?說來又是話長,小子只好大略敘明。原來李筠遁入澤州,即遣儋珪守城。珪見宋軍勢大,竟縋城遁去,本是善馳,不走何待?急得李筠倉皇失措。筠妾劉氏隨至軍中,勸筠備馬夜遁,返保潞州,筠猶豫未決。或謂城門一發,部下或劫公出降,悔不可及,不如固守為是。筠乃決計死守。會宋將馬全義登城,城已被破,筠遂擬取薪自焚。劉妾亦欲從死。筠嘆道:“我自問已無生理,所以甘心赴火,你肯從死,志節可嘉,但你方有娠,倘得生男,將來或可報仇,快自去逃生罷!”劉氏號泣而去。筠遂縱火焚死。火隨風猛,轉眼間紅光四映,照徹全城,守卒均已駭散。宋將馬全義下城開門,放入宋軍。王全斌首先殺入,正遇衛融匹馬奔逃,當即喝聲休走,衛融勉強抵敵,不到三合,便被全斌擒住。城內兵民亦多被全斌殺斃。經太祖入城,先令人救滅了火,然後揭榜安民。軍士推上衛融,太祖勸他降順。衛融奮然道:“你敢負周,我不負漢!”痛快!這兩語惹動太祖怒意,命衛士用鐵撾猛擊中衛融額,血流滿面。融大呼道:“死不負主,死也值得了。”太祖見他語直氣壯,又不覺憐憫起來,並非不忍殺融,實由自己心虛。即令衛士罷手,將融釋縛,善言勸慰,使為太府卿。融乃願降。有始無終。
越日,復進攻潞州,守節大驚,飛向漢主處求援。哪知漢主劉鈞早已遁去,一時沒法擺佈,只好束手待斃。至太祖已到城下,諭令守節速降,免罪不究,守節乃出城迎駕,匍匐乞死。太祖道:“你父為逆,你卻知忠,朕豈不分善惡,專事孥戮么?今特赦你,且授你為團練使,你好好乾蠱,毋負朕恩!”守節叩謝。太祖入潞州城,安民已畢,遍宴從臣,並令守節預宴,賜他襲衣錦帶,銀鞍勒馬。守節感激萬分,匍伏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如死父何。待至宋祖還蹕,方查訪父妾劉氏。劉氏逃入民家,經守節尋還,後來果生一男,守節歷任單、濟、和三州團練使,才逾壯年,病歿無子。幸劉氏所生的男孩兒,得承李祀,不致絕後,這或是李筠孤忠的報應,亦未可知。意在勉人。
話休敘煩,且說宋太祖既平潞州,班師還都。過了數日,有南唐使臣入朝,齎表賀捷,並附呈淮南節度使李重進密書,由太祖展閱,內云:
周淮南節度使李重進,奉書南唐主麾下:重進周室之懿親,藩鎮之舊臣,世受先帝深恩,不忍背負,今將舉兵入汴,乞大王援助一旅之師,聯鑣齊進,聲罪致討,若幸得成功,重進當拱手聽命,還爵朝廷,少效臣節於萬一,寧敢窮兵黷武為哉?惟大王垂諒焉!
太祖覽畢,勃然道:“重進竟敢叛朕么?我曾遣陳思誨前去賜他鐵券,優旨撫慰,今思誨尚未回來,他卻潛結南唐,竟敢為逆,情殊可恨!”又語唐使道:“爾主竭誠事朕,朕心甚慰。爾可回去,轉告爾主,守住要隘,勿使叛兵侵入,朕即日發兵平淮便了。”唐使領命去訖。太祖即飭石守信、王審琦、李處耘、宋偓(wò)四將,分領禁兵,出征重進。此次不及高懷德,想是憐念胞妹。四將亦啟程去了。小子敘到此處,不得不將重進履歷,略行表明:重進系周太祖郭威甥,生長太原,歷事晉、漢、周三朝,周末任為淮南節度使,鎮守揚州。太祖禪位,加授中書令,命移鎮青州。重進本與太祖比肩事周,分握兵柄,至聞太祖受禪,恐為所忌,常不自安,及移鎮命下,心益怏怏。李筠舉兵,消息傳到揚州,重進特遣親吏翟守珣往潞聯盟,定議南北夾攻,哪知守珣反潛至汴都,求見太祖。太祖問明底細,便語守珣道:“他無非防朕加罪,因蓄異圖,朕今賜他鐵券,誓不相負,他可能相信否?”守珣道:“臣見重進終有異志,願陛下先事預防!”太祖點首道:“朕與你相識有年,所以你特報朕,可謂不負故交了。但朕欲親征潞州,恐重進乘虛掩襲,多一掣肘,煩你歸勸重進,令他緩發,休使二凶並作,分我兵勢。待朕平潞后,再征重進,較易為力了。”守珣唯唯遵旨。太祖復厚賜守珣,命返揚州。守珣見了重進,說了一派謊語,止住重進發兵,重進乃按兵不動。誤了,誤了。至太祖北征,尚恐重進襲他後路,特遣六宅使宋初武職諸司,有六宅正副使。陳思誨,齎奉詔書,賜重進鐵券。重進留住思誨,只說待太祖還汴,一同入朝。既而太祖奏凱回來,重進頗有懼意,擬即整理行裝,隨思誨朝汴,偏部將向美、湛敬等入阻重進道:“公是周室至親,總不免見忌宋主,若再入朝,適中他計,恐一去不得復還了。”重進道:“倘或宋主加責,奈何?”向美道:“古人有言:‘寧我薄人,毋人薄我。’今當宋主平潞,兵力已疲,何不即日興兵,直搗汴京,這乃叫作先發制人呢。”重進道:“兵力不足,恐不濟事。”湛敬答道:“可拘住汴使,向唐乞援,若得唐兵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李筠乞師北漢,並未成功,豈湛敬獨未聞知么?重進道:“事宋,拒宋,始終難免一死,我就依你照辦罷!”又是一個死讖。當下拘住思誨,投書南唐,一面修城繕甲,準備戰守。
轉瞬數日,忽有探卒來報,宋軍已南來了。重進大驚道:“唐兵未出,宋軍已至,如何是好?”向美、湛敬統不免有些驚惶,但此次兵禍,是由他兩人惹引出來,也只好硬着頭皮,請兵前往。重進發兵萬人,令他帶去對仗,自己在城居守,靜聽戰陣消息。誰知警報迭來,都是敗耗。嗣聞太祖又親自南征,更驚慌的了不得,正擬添募兵士,接應前敵,忽見湛敬狼狽逃回,報稱向美陣亡,兵士多半喪失了。揚州戰事,全用虛寫,蓋因重進兵力不逮李筠,史家概從簡略,故本書亦用簡筆。重進經此一驚,更嚇得面色如土,驀聞城外喊聲大震,鼓角齊鳴,料知宋軍殺到,勉勉強強的登城一望,但見軍士如蟻,矛戟如林,迤邐行來,長約數里,最後擁着一位宋天子,全身甲胄,耀武揚威,端的是開國英君,不同凡主,當下長嘆一聲,下城語眾道:“我本周室舊臣,理應一死報主,今將舉族自焚,你等可自往逃生罷!”左右請殺思誨,聊以泄恨。重進道:“我已將死,殺他何益?”言已,即令家人取薪舉火,先令妻子投入火中,然後奮身躍入,一道青煙,都化為焦骨了。想與李筠同事祝融去了。重進已死,全城大亂,還有何人防守?宋軍當即登城,魚貫而進,拿住湛敬等數百人。至太祖入城,查系逆黨,盡令梟首。復問及陳思誨,當有將士探報,已被逆黨殺斃,橫屍獄中,太祖很是嘆惜,命厚禮殮葬。再訪翟守珣,好容易才得尋着,太祖慰諭道:“揚州已平,卿可隨朕同去!”守珣道:“臣恐重進懷疑,所以避死,今日復見陛下,不啻重逢天日。但臣事重進有年,不忍見他暴骨揚灰,還乞陛下特別開恩,許臣收拾燼餘,藁葬野外,臣雖死亦無恨了。”太祖道:“依卿所奏,朕不汝罪!”守珣乃自去拾骨,貯棺出埋,然後隨駕還朝。
太祖將發揚州,唐主李景,原名璟,改名為景。遣使犒師,並遣子從鎰朝見,太祖慰勞有加,忽有唐臣杜著、薛良二人,投奔軍前,獻平南策。太祖怒道:“唐主事朕甚謹,你乃欲賣主求榮,良心何在!”隨喝左右道:“快與我拿下!”全是權術。衛士將兩人縛住,由太祖當面定刑,命將杜著斬首,薛良戍邊。其實他兩人本得罪南唐,乘間逃來,意欲脫罪圖功,不料弄巧反拙,一殺一戍,徒落得身名兩喪,悔已無及,這也所謂自作孽,不可逭(huàn)哩。為賣主求榮者,作一殷鑒。
且說揚州已平,太祖還汴,飲至受賞,不消細說。惟翟守珣得補官殿直,未幾即為供奉官,有時且命守珣等隨駕微行。守珣進諫道:“陛下幸得天下,人心未安,今乘輿輕出,倘有不測,為之奈何?”太祖笑道:“帝王創業,自有天命,不能強求,亦不能強拒。從前周世宗在日,見有方面大耳的將士,時常殺死,朕終日侍側,未嘗遭害,可見得天命所歸,斷不至被人暗算呢。”這也是聰明人語,看官莫被瞞過。一日,又微行至趙普第,趙普慌忙出迎,導入廳中,拜謁已畢,亦勸太祖慎自珍重。太祖復笑語道:“如有人應得天命,任他所為,朕亦不去禁止呢。”普又答道:“陛下原是聖明,但必謂普天之下,人人悅服,無一與陛下為難,臣卻不敢斷言。就是典兵諸將帥,亦豈個個可恃?萬一乘間竊發,禍起蕭牆,那時措手不及,後悔難追。所以為陛下計,總請自重為是!”太祖道:“似石守信、王審琦等,俱朕故人,想必不致生變,卿亦太覺多慮。”趙普道:“臣亦未嘗疑他不忠,但熟觀諸人,皆非統馭才,恐不能制服部下,倘或軍伍中脅令生變,他亦不得不唯眾是從了。”太祖不禁點首,尋復語普道:“朕未嘗耽情花酒,何必出外微行,正因國家初定,人心是否歸向,尚未可料,所以私行察訪,未敢少怠哩。”原來為此。趙普道:“但教權歸天子,他人不敢覬覦,自然太平無事了。”太祖復談論數語,隨即回宮。
一日復一日,又是建隆二年,內外各將帥,依然如故,並沒有變動消息。趙普私下着急,但又不便時常進言,觸怒武夫,沒奈何隱忍過去。到了閏三月間,方調任慕容延釗為山南東道節度使,撤銷殿前都點檢一職,不復除授。拔去一釘。嗣是過了兩三月,又毫無動靜,直至夏秋交界,太祖召趙普入便殿,開閣乘涼,從容座談,旁無別人。太祖喟然道:“自從唐季至今,數十年來,八姓十二君,篡竊相繼,變亂不休,朕欲息兵安民,定一個長久計策,卿以為如何而可?”普起對道:“陛下提及此言,正是人民的幸福。依臣愚見,五季變亂,統由方鎮太重,君弱臣強,若將他兵權撤銷,稍示裁製,何患天下不安?臣去歲也曾啟奏過了。”太祖道:“卿勿復言,朕自有處置。”普乃退出。
次日,太祖晚朝,命有司設宴便殿,召石守信、王審琦、張令鐸、趙彥徽等入宴。酒至半酣,太祖屏退左右,乃語眾將道:“朕非卿等不及此。但身為天子,實屬大難,不若為節度使時,尚得逍遙自在。朕自受禪以來,已是一年有餘,何從有一夕安枕哩。”守信等離座起對道:“陛下還有什麼憂慮?”太祖微笑道:“朕與卿等統是故交,何妨直告。這皇帝寶位,哪個不想就座呢。”守信等伏地叩首道:“陛下奈何出此一諭?目今天下已定,何人敢生異心?”太祖道:“卿等原無此心,倘麾下貪圖富貴,暗中慫恿,一旦變起,將黃袍加汝身上,汝等雖欲不為,也變做騎虎難下了。”推己及人。守信等泣謝道:“臣等愚不及此,乞陛下哀矜,指示生路!”太祖道:“卿等且起!朕卻有數語,與卿等熟商。”守信等遵旨起來,太祖道:“人生如白駒過隙,忽壯,忽老,忽死,總沒有幾百年壽數,所以縈情富貴,無非欲多積金銀,厚自娛樂,令子孫不至窮苦罷了。朕為卿等打算,不如釋去兵權,出守大藩,揀擇良好田園,購置數頃,為子孫立些長業,自己多買歌童舞女,日夕歡飲,藉終天年。朕且與卿等約為婚姻,世世親睦,上下相安,君臣無忌,豈不是一條上策么?”守信等又拜謝道:“陛下憐念臣等,一至於此,真所謂生死肉骨了。”是日盡歡乃散。越日均上表稱疾,乞罷典兵,太祖遂命石守信為天平節度使,王審琦為忠正節度使,張令鐸為鎮寧節度使,趙彥徽為武信節度使,皆罷宿衛就鎮。就是駙馬都尉高懷德,也出為歸德節度使,撤去殿前副都點檢。防之耶?抑借之以解嘲耶?諸將先後辭行,太祖又特加賜賚,都歡歡喜喜的去了。從此安享天年,不再出現。
過了數年,太祖欲召天雄軍節度使符彥卿入典禁兵,這彥卿系宛丘人,父名存審,曾任後唐宣武軍節度。彥卿幼擅騎射,壯益驍勇,歷晉、漢兩朝,已累鎮外藩;周祖即位,授天雄軍節度使,晉封衛王。世宗迭冊彥卿兩女為後,就是光義的繼室,也是彥卿第六女。所以周世宗加封彥卿為太傅,宋太祖更加封他為太師。至此因將帥多已就鎮,乃欲召彥卿入直。趙普聞知消息,忙進諫道:“彥卿位極人臣,豈可再給兵柄?”太祖道:“朕待彥卿素厚,諒他不至負朕。”妹夫尚令他就鎮,難道姻長獨可靠么?趙普突然道:“陛下奈何負周世宗?”兜心一拳。太祖默然,因即罷議。既而永興軍節度使王彥超、安遠軍節度使武行德、護國軍節度使郭從義、定國軍節度使白重贊、保大軍節度使楊廷璋等同時入朝,太祖與宴后苑,從容與語道:“卿等均國家舊臣,久臨劇鎮,王事鞅掌,殊非朕優禮賢臣的本意。”說至此,彥超即避席跪奏道:“臣素乏功勞,忝膺榮寵,今年已衰朽了,幸乞賜骸骨,歸老田園!”太祖亦離座親扶,且嘉慰道:“卿可謂謙謙君子了。”武行德等不知上意,反歷陳平昔戰功及履歷勞苦。太祖冷笑道:“這是前代故事,也不值再談呢。”行德等碰這釘子,實是笨伯。至散席后,侍臣已料有他詔。果然次日下旨,將武行德等俱罷節鎮,惟王彥超留鎮如故。小子有詩嘆道:
尾大原成不掉憂,日尋禍亂幾時休?誰知杯酒成良策,盡有兵權一旦收。
宿衛、藩鎮先後裁製,太祖方高枕無憂,誰知國事粗安,大喪又屆,究竟何人歸天,俟至下回分解。
李重進為周室懿親,如果效忠周室,理應於宋祖受禪之日,即起義師,北向討逆,雖或不成,安得謂為非忠?至於李筠起事,始遣翟守珣往潞議約,晚矣。然使與筠同時並舉,南北夾攻,則宋祖且跋前疐(zhì)后,事之成敗,尚未可知也,乃遲回不決,直至潞州已平,乃思發難,昧時失機,莫此為甚。且令後世目為宋之叛臣,不得與韓通、李筠相比,謂非死有餘憾乎?趙普懲前毖後,力勸宋祖裁抑武夫,百年積弊,一旦革除,讀史者多艷稱之。顧亦由宋祖智勇,素出諸將右,石守信輩憚其雄威,不敢立異,乃能由彼操縱耳。不然,區區杯酒,寥寥數言,寧能使若輩帖服耶?然後世子孫,庸弱不振,卒受制於夷狄,未始非由此成之。內寧即有外憂,此方正學之所以作《深慮論》也。
第八回遣師南下戡定荊湘,冒雪宵來商征巴蜀
卻說建隆二年夏六月,杜太后寢疾,宋祖日夕侍奉,不離左右,奈病勢日重一日,未幾痰喘交作,勢且垂危。太后自知不起,乃召集子孫,並樞密使趙普,同至榻前,先語太祖道:“你身登大寶,已一年有餘,可知得國的緣由么?”太祖答道:“統是祖考及太后餘慶,所以得此幸遇。”太后道:“你錯想了!周世宗使幼兒主天下,所以你得至此。你百年後,帝位當先傳光義,光義傳光美,光美傳德昭,國有長君,乃是社稷幸福,你須記着!”太祖泣道:“敢不遵教!”太后復顧趙普道:“你隨主有年,差不多似家人骨肉,我的遺言,煩你亦留心記着,不得有違!”趙普受命,就於榻前寫立誓書,先書太后遺囑,末后更連帶署名,寫了“臣趙普謹記”五字,即收藏金匱中,着妥當宮人掌管,總道是開國成規,世世勿替了。為後文背誓張本。原來杜太後生五子,長匡濟,次即太祖,三匡義,四匡美,五匡贊。匡濟、匡贊早亡。太祖即位,為了避諱的緣故,將所有兄弟原名,統改匡為光,所以太后遺囑中,也稱光義、光美。德昭乃太祖子,即元配賀夫人所出,前已敘過,想看官亦應接洽了。事關國祚,不嫌復筆。自金匱立誓后,不到兩日,太后即崩於滋德殿,年六十,謚曰明憲。乾德二年,復改謚昭憲,合袝(fù)安陵,這且擱下不提。
且說太祖用趙普計,既盡收宿將兵柄及藩鎮重權,乃選擇將帥,分部守邊,命趙贊屯延州,姚內斌守慶州,董遵誨屯環州,王彥昇守原州,馮繼業鎮靈武,控扼西陲。李漢超屯關南,馬仁瑀(yǔ)守瀛州,韓令坤鎮常山,賀維忠守易州,何繼筠領棣州,防禦北狄。又令郭進鎮西山,武守琪戍晉州,李謙溥守隰(xí)州,李繼勛鎮昭義,駐紮太原。諸將家族,留居京師,撫養甚厚。所有在鎮軍務,盡許便宜行事。每屆入朝,必召對命坐,賜宴賚金,因此諸將多盡死力,西北得以無虞。羈留家屬以防其叛,優加賜賚以買其歡,馭將之道,無逾於此。惟關南汛地,忽有人民來京控訴,吁稱李漢超強佔己女,及貸錢不償事。太祖召語道:“汝女可適何人?”該民答道:“不過農家。”太祖又問道:“漢超未到關南時,遼人曾來侵擾否?”該民道:“年年入寇,苦累不堪。”太祖道:“今日若何?”該民答言沒有。宋祖怫然道:“漢超系朕貴臣,汝女畀他為妾,比出嫁農家,應較榮寵。且使關南沒有漢超,你的子女,你的家資,能保得全否?區區小事,便值得來此控訴么?下次再來刁訟,決不寬貸!”言畢,喝左右將該民逐出,此種言動,全是權術,不足與言盛王之治。該民涕泣回鄉。太祖卻遣一密使,傳諭漢超道:“你亟還民女,並清償貸款,朕暫從寬典,此後慎勿再為!如果入不敷出,盡可告朕,何必向民借貸哩!”錢財可向你乞濟,妻妾不肯令之蒞任,奈何?漢超聞言,感激涕零,即遵旨將人財歸還,並上表謝罪。嗣是益修政治,吏民大悅。
還有環州守將董遵誨,系高懷德外甥,父名宗本,曾仕漢為隨州刺史。太祖微時,嘗客游漢東,至宗本署中。宗本頗器重太祖,留住數日,獨遵誨瞧他不起,常多侮慢。一夕,語太祖道:“我嘗見城上紫雲如蓋,又夢登高台,遇一黑蛇,約長百尺,忽飛騰上天,化龍竟去,這是何故?”太祖微笑不答。越數日,又與太祖談論兵事,遵誨理屈詞窮,反惱羞成怒,竟奮袂起座,欲與太祖角力。太祖匆匆避出,遂向宗本處辭別,自行去訖。至周末宋初,遵誨已任驍武指揮使,太祖在便殿召見,遵誨惶恐得很,伏地請死。太祖令左右扶起,因慰諭道:“卿尚記從前紫雲化龍的事情么?”遵誨復再拜道:“臣當日愚騃(dāi),不識真主,今蒙赦罪,當銜環報德。”驕子失勢,往往如是。太祖大笑。俄而遵誨部下,有軍卒擊鼓鳴冤,控告不法事數十件。遵誨益惶恐待罪。太祖復召諭道:“朕方赦過賞功,何忍復念舊惡,卿勿復憂!但教此後自新,朕且破格重用。”遵誨又叩首謝恩。遵誨父宗本,世籍范陽,舊隸遼降將趙延壽部下,及延壽被執,乃挈子南奔,惟妻妾陷入幽州。太祖因令人納賂邊民,贖歸遵誨生母,送與遵誨。遵誨更加感激,誓以死報。太祖特授為通遠軍使,鎮守環、夏。遵誨至鎮,召諸族酋長,宣諭朝廷威德,眾皆悅服,未幾復來擾邊,由遵誨發兵深入,斬獲無算,邊境乃寧。虎狼非不可用,在用之得其道耳。太祖復令文臣知州事,置諸州通判,設諸路轉運使,選諸道兵入補禁衛,無非是裁製鎮帥,集權中央,於是五代藩鎮的積弊,一掃而空了。煞費苦心,方得百年保守。
會太祖復改元乾德,以建隆四年為乾德元年,百官朝賀,適武平節度使周保權遣使告急。保權系周行逢子,行逢當周世宗時,因平定湖南,受封為朗州大都督,兼武平軍節度使,管轄湖南全境。宋初任職如故,且加授中書令。行逢在鎮,頗盡心圖治,惟境內一切處置,概仍方鎮舊態,行動自由。太祖初定中原,不遑過問,行逢得坐鎮七年,安享寵榮。既而病重將死,召囑將校道:“我子保權,才十一歲,全仗諸公保護,所有境內各官屬,大都恭順,當無異圖。惟衡州刺史張文表素性兇悍,我死後,他必為亂,幸諸公善佐吾兒,無失土宇,萬不得已,寧可舉族歸朝,無令陷入虎口,這還不失為中策哩。”言訖遂逝。保權嗣位,果然訃至衡州,文表悍然道:“我與行逢俱起家微賤,同立功名,今日行逢已歿,不把節鎮屬我,乃教我北面事小兒,何太欺人!”當下帶領軍士,襲據潭州,殺留後廖簡,又聲言將進取朗州,盡滅周氏,朗州大震。保權遣楊師璠(fán)往討,並遣使至宋廷乞援。荊南節度使高繼沖亦拜表上聞。繼沖系高保勛侄兒,保勛祖季興,唐末為荊南節度使,歷梁及後唐,晉封南平王。季興死後,子從誨襲爵。從誨傳子保融,保融傳弟保勛,保勛復傳侄繼沖,世鎮江陵。荊南與湖南毗連,繼沖恐文表侵入,所以馳奏宋廷。太祖聞報,先下詔荊南,令發水師數千名,往討潭州。已寓深意。然後令慕容延釗為都部署,李處耘為都監,率兵南下。臨行時,面諭二將道:“江陵南逼長沙,東距建康,西迫巴蜀,北近大梁,乃是最要的區域。現聞他四分五裂,正好乘勢收歸,卿等可向他假道,伺隙入城,豈不是一舉兩得么?”這便是假道滅虞之計。二將領命而去,到了襄州,即遣閣門使丁德裕先赴江陵,向他假道。高繼沖正遣水軍三千人,令親校李景威統率,出發潭州。已墮宋祖計中。至丁德裕到來,說明假道情形,乃即召僚屬會議。部將孫光憲進言道:“中國自周世宗已有統一天下的志向,今宋主規模闊大,比周世宗還要雄武,江陵地狹民貧,萬難與宋主爭衡,不若早歸疆土,還可免禍。就是明公的富貴,當也不至全失哩。”知機之言。繼沖躊躇未決,再與叔父保寅密商。保寅道:“且準備牛酒,借犒師為名,往覘強弱,再作計較。”繼沖道:“即請叔父前往便了。”保寅乃採選肥牛數十頭,美酒百瓮,往荊門犒師。既至軍前,由李處耘接待,很是殷勤,保寅大喜。次日復由慕容延釗召保寅入帳,置酒與宴,相對甚歡。保寅已遣隨卒飛報繼沖,令他安慰。哪知李處耘即帶領健卒,夤夜前進,竟達江陵。繼沖正待保寅回來,忽聞大兵掩至,急得束手無策,只得出城相迎,北行十餘里,正與處耘遇着。處耘揖繼沖入寨,令待延釗,自率親軍入江陵城。及繼沖得還,見宋軍已分據要衝,越覺惶懼,不得已繳出版籍,將全境三州十六縣,盡獻宋廷,當遣客將王昭濟奉表齎納。太祖自然欣慰,遂遣王仁贍為荊南都巡檢使,仍令齎衣服玉帶、器幣鞍勒,賞給繼沖,並授為馬步都指揮使,仍官荊南節度如故。且因孫光憲勸使歸朝,命為黃州刺史。荊南自高季興據守,傳襲三世五帥,凡四十餘年,至是納土歸宋,繼沖尋改任武寧節度使,至開寶六年病歿,總算富貴終身,了卻一世。應了孫光憲之言。
惟慕容延釗、李處耘既襲據江陵,遂進圖潭州。是時湖南將校楊師璠已在平津亭大破敵軍,擒住張文表,臠割而食。也太殘忍。潭州城守空虛,延釗等乘虛掩入,不費兵刃,即得潭州,復率兵進攻朗州。保權尚屬沖年,毫無主見,牙將張從富道:“目下我兵得勝,氣勢方盛,不妨與宋軍決一勝負。且此處城郭堅完,就使不能戰勝,尚可據城固守,待他食盡,自然退去,何足深慮!”以張文表目宋軍,擬不於倫。諸將亦多半贊同,遂整繕兵甲,決計抗命。慕容延釗令丁德裕先往宣撫,勸朗州獻土投誠。德裕率從騎數百人,直抵朗州城下,呼令開門。張從富在城上應聲道:“來將為誰?”丁德裕道:“我是閣門使丁德裕,特來傳達朝旨,宣諭德意!”從富冷笑道:“有甚麼德意?無非欲竊據朗州。汝去歸語宋天子,我處封土,本是世襲,張文表已經蕩平,不勞汝軍入境,彼此各守境界,毋傷和氣!”德裕怒道:“你敢反抗王師么?”從富道:“朗州不比江陵,休得小覷!若要強來佔據,我也不怕,請看此箭!”言已,即將一箭射下。德裕乃退,返報延釗。延釗即日奏聞,太祖又遣中使往諭道:“汝本請師救援,所以出發大軍,來拯汝厄。今妖孽既平,汝等反以怨報德,抗拒王師,究是何意?”從富又拒而不納,反盡撤境內橋樑,沉船沮河,伐樹塞路,一意與宋軍為難。延釗、處耘乃陸續進兵。處耘先到澧江,遙見對岸擺着敵陣,旗幟飄揚,恰也嚴整得很。處耘陽欲渡江,暗中卻分兵繞出上游,潛行南渡。那朗州牙將張從富,只知防着處耘,不料刺斜里殺到一支宋軍,沖入陣內,慌忙麾兵對仗,戰不數合,那對岸宋軍又復渡江殺來,害得手足無措,只好逃回朗州。大言無益。宋軍俘獲甚眾,至處耘前報功。處耘檢閱俘虜,視有肥壯的人,割肉作糜,分啖左右。又擇少壯數名,黥字面上,縱還朗州。被黥的逃入城中,報稱宋軍好啖人肉,頓時全城驚駭,紛紛逃避。朗州軍曾吃過張文表的肉,奈何聞宋軍食人,乃驚潰至此?及處耘進抵城南,城中愈亂,張從富自知不支,遁往西山。別將汪端護出周保權及周氏家屬,避匿江南岸僧寺中。處耘一鼓入城,待延釗兵到,復出搜逃虜,尋至西山下,巧值從富出來,意欲再往別處,冤冤相湊,與宋軍遇着,眼見得是束手成擒,身首異處了。再探訪至僧寺,又將保權獲住,周氏家眷,亦盡做俘囚,只汪端被逃,擁眾四掠,復經宋軍追剿,把他擊死,湖南乃平。保權解至京師,上章待罪,太祖令釋縛入朝,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驟睹天威,嚇得殺雞似的亂抖,連“萬歲”兩字都模模糊糊的叫不清楚。彷彿劉盆子。太祖不禁憐惜,便優旨特赦,授右千牛衛上將軍,葺京城舊邸院,令與家屬同居。後來保權年長,累遷右羽林統軍,並出知并州,也與高繼沖同一善終,這未始非宋祖厚恩呢。
荊、襄既平,太祖復擬蕩平南北,因恐兵力過勞,暫令休養。忽軍校史珪、石漢卿入白太祖,誣稱殿前都虞侯張瓊擁兵自恣,擅作威福等情。太祖召瓊入殿,面訊一切。瓊未肯認罪,反挺撞了幾句,引起太祖怒意,喝令掌嘴。那時走過了石漢卿,用鐵撾猛擊瓊首,頓時血流如注,暈厥過去。漢卿並將他曳出,錮置獄中,及瓊已蘇醒,自覺傷重,痛不可忍,乃泣呼道:“我在壽春時,身中數矢,當日即死,倒也完名全節,今反死得不明不白,煞是可恨!”應第三回。言畢,遂解下所系腰帶,托獄吏寄家遺母,自己咬着牙齒,把頭向牆上撞去,創破腦裂,霎時斃命。太祖既聞瓊言,復探得瓊家毫無餘財,未免自悔,命有司厚恤瓊家,且嚴責石漢卿粗莽,便即了案。張瓊死讒,咎在宋祖,故特赦之以表其冤。
乾德二年,范質、王溥、魏仁浦三相併罷,用趙普同平章事。宋初官制,多仍唐舊,同平章事一職,在唐時已有此官,就是宰相的代名。太祖既相趙普,復擬置一副相,苦無名稱,問諸翰林承旨陶穀。陶穀謂唐有參知政事,比宰相稍降一級。太祖乃命樞密直學士薛居正、兵部侍郎呂餘慶,並以本官參知政事,敕尾署銜,隨宰相后,月俸雜給,視宰相減半。自是垂為定例。惟趙普入相,任職獨專,太祖也格外信任,遇有國事,無不咨商。有時在朝未決,到了夜間,太祖且親至普宅,商及要政,所以普雖退朝,尚恐太祖親到,未敢驟易衣冠。一日大雪,輦轂蕭條,普退朝後,吃過晚膳,語門客道:“主上今日想必不來了。”門客答道:“今夜寒甚,就是尋常百姓,尚不願出門,況貴為天子,豈肯輕出?丞相盡可早寢了。”普乃易去冠服,退入內室,閑坐片時,將要就寢,忽聞叩門有聲,正在動疑,司閽已馳入報道:“聖上到了。”普不及冠服,匆匆趨出,見太祖立風雪中,慌忙迎拜,且云:“臣普接駕過遲,且衣冠未整,應該待罪。”太祖笑道:“今夜大雪,怪不得卿未及防,何足言罪?”一面說著,一面即扶起趙普,趨入普宅。太祖復道:“已約定光義同來,渠尚未到么?”趙普正待回答,光義已經馳至。君臣骨肉,齊集一堂。太祖戲問趙普道:“羊羔美酒,可以消寒,卿家可有預備否?”普答言有備。太祖大喜,且命普就地設裀(yīn),閉門共坐。普一一領旨,即就堂中熾炭燒肉,喚出妻室林氏,令司酒炙。林氏登堂,叩見太祖,並謁光義,太祖呼林氏道:“賢嫂!今日多勞你了。”趙普代為謙謝。須臾,肉熟酒熱,由林氏供奉上來。普斟酒侍飲,酒至半酣,太祖語普道:“朕因外患未寧,寢不安枕,他處或可緩徵,惟太原一路,時來侵擾,朕意將先下太原,然後削平他國,卿意以為何如?”普答道:“太原當西北二面,我軍若下太原,便與契丹接壤,邊患要我當沖了。臣意不如先征他國,待諸國削平,區區彈丸黑子,哪裏保守得住?當然歸入版圖呢。”老成有識,不愧良相。太祖微笑道:“朕意也是這般,前言不過試卿,但今日欲平他國,當先從何處入手?”普答道:“莫如蜀地。”太祖點首,嗣複議及伐蜀計策,又談論了一兩時,夜色已闌,太祖兄弟方起身辭去,普送出門外而別。小子有詩詠道:
風雪漫天帝駕來,重裀坐飲相臣陪。興酣商畫平西策,三峽煙雲付酒杯。
西征議定,戰鼓重鳴,宋廷上面又要遣將調兵,向西出發了。欲知征蜀勝負,請看下回便知。
荊、襄兩處,唇齒相依,即并力拒宋,亦恐不逮,況外交未善,內亂相尋,寧能不相與淪亡乎?宋太祖欲收荊、湖,何妨以堂堂之師,正正之旗,平定兩境,而必師假虞伐虢之故智,襲據荊南,次及湖南,是毋乃所謂雜霸之術,未足與語王道者。且觀其羈縻李漢超,籠絡董遵誨,無一非噢咻小惠之為。至於擊死張瓊,信讒忘勞,而真態見矣。厚恤家屬,亦胡益哉?迨觀其雪夜微行,至趙普家,定南征北討之計,後人方侈為美談,夫征伐大事也,不議諸大廷,乃議諸私第,鬼鬼祟祟,君子所勿取焉。
第九回破川軍孱王歸命,受蜀俘美婦承恩
卻說蜀主孟昶,系兩川節度使孟知祥子,後唐明宗封他為蜀王,歷史上叫作后蜀,詳見《五代史》。唐末僭稱蜀帝,未幾病歿,子仁贊嗣立,改名為昶。昶荒淫無度,濫任臣僚,所用王昭遠、伊審徵、韓保正、趙崇韜等,均不稱職。昶母李氏,本唐庄宗嬪御,賜給孟知祥,嘗語昶道:“我見庄宗及爾父,滅梁定蜀,當時統兵將帥,必須量功授職,所以士卒畏服。今王昭遠本給事小臣,韓保正等又紈袴子弟,素不知兵,一旦有警,如何勝任?”昶母頗有見識。昶不肯從。及宋平荊、湖,蜀相李昊又進諫道:“臣觀宋氏啟運,不類漢、周,將來必統一海內,為我國計,不如遣使朝貢,免啟戎機。”昶頗以為是,商諸昭遠。昭遠道:“蜀道險阻,外扼三峽,豈宋兵所得飛越?主上盡可安心,何必稱臣納貢,轉受宋廷節制呢。”昶乃罷朝貢議,並增兵水陸,防守要隘。既而昭遠從張廷偉言,勸昶通好北漢,夾攻汴梁。昶乃遣部校趙彥韜等齎送蠟書,令由間道馳往太原。偏彥韜陽奉陰違,竟入汴都,奏聞太祖,太祖展書略閱,但見上面寫着:
早歲曾奉尺書,遠達睿聽,丹素備陳於翰墨,歡盟已保於金蘭,洎傳吊伐之嘉音,實動輔車之喜色。尋於褒漢添駐師徒,只待靈旗之濟河,便遣前鋒而出境。
太祖覽書至此,不禁微笑道:“朕正擬發兵西征,偏他先來尋釁,益令朕師出有名了。”遂把原書擲下,安排選將,命忠武軍節度王全斌為西川行營都部署,都指揮使劉光義、崔彥進為副,樞密副使王仁贍、樞密承旨曹彬為都監,率部兵六萬人,分道入蜀。全斌等入朝辭行,太祖面諭道:“卿以為西川可取否?”全斌道:“臣等仰仗天威,謹遵廟算,想必克日可取哩。”右廂都校史延德前奏道:“西川一方,倘在天上,人不能到,原是無法可取,若在地上,難道如許兵力,尚不能平定一隅么?”太祖喜道:“卿等勇敢如此,朕復何憂!但若攻克城寨,所得財帛,盡可分給將士,朕止欲得他土地,此外無所求了。”恐尚有一意中人。全斌等叩首受訓,太祖又道:“朕已為蜀主治第汴濱,共計五百餘間,供帳什物,一切具備,倘或蜀主出降,所有家屬,無論大小男婦,概不準侵犯一人,好好的送他入都,來見朕躬,朕當令他安居新第哩。”言中有意,請看下文。全斌等領旨而出,遂分兩路進兵。全斌及彥進等由鳳州進,光義及曹彬等由歸州進,浩浩蕩蕩,殺奔西川。
蜀主昶聞得警報,亟命王昭遠為都統,趙崇韜為都監,韓保正為招討使,李進為副,率兵拒宋,且令左僕射李昊在郊外餞行。昭遠酒酣起座,攘臂大言道:“我此行不止克敵,就是進取中原,也容易得很,好似反手一般哩。”李昊暗暗笑着,口中只好敷衍數語,隨即告別。昭遠率兵啟行,手執鐵如意,指揮軍事,自比諸葛亮。我說他可比王衍。到了羅川,聞宋帥王全斌等已攻克萬仞、燕子二寨,進拔興州,乃亟派韓保正、李進率軍五千,前往拒敵。韓、李二人行至三泉寨,正值宋軍先鋒史延德帶着前隊,驟馬衝來。李進舞戟出迎,戰未數合,被延德用槍撥戟,輕舒左臂,將李進活擒過去。保正大怒,掄刀出戰,延德毫不懼怯,挺槍接斗,又戰了十餘合,殺得保正氣喘吁吁,正想回馬逃奔,不防延德的槍鋒正向中心刺來,慌忙用刀遮攔,那槍枝便縮了回去,保正向前一撲,又被延德活捉去了。正是紈袴子弟,不堪一戰。延德驅兵大進,亂殺一陣,可憐這班蜀兵,多做了無頭之鬼。還有三十萬石糧米,也由宋軍搬去,一粒不留。王昭遠聞着敗信,遂列陣羅川,準備拒敵。延德也不敢輕進,在途次暫憩,靜待后軍。至崔彥進率兵到來,方會同前進,遙見蜀兵依江為營,橋樑未斷,彥進前行張萬友大呼道:“不乘此搶過浮橋,更待何時?”道言未絕,他已飛馬突出,馳上浮橋。蜀兵忙來攔阻,擋不住萬友神力,左一槊,右一刀,都把他殺落水中。宋軍一齊隨上,霎時間馳過橋西,王昭遠見宋軍驍勇,不禁失色,便率兵退走,回保漫天寨。未戰先怯,豈諸葛軍師的驕兵計耶?一面調集各處精銳,并力守御。
崔彥進分兵三路,同時進擊,自與史延德為中路,先抵漫天寨下。寨在山上,勢極高峻,彥進知不易仰攻,只令兵士在山下辱罵,引他出來。昭遠仗着兵眾,傾寨出戰,彥進率軍迎敵,約略交鋒,就一齊退去。昭遠麾軍力追,鐵如意用得着了。看看趕了十餘里,自覺離寨太遠,擬鳴金收軍。遲了。偏偏左右兩面,殺到兩路宋軍,左路是宋將康延澤,右路便是張萬友,彥進、延德又領軍殺回,三路夾擊蜀軍,任你指揮如意的王昭遠,到此也心慌意亂,沒奈何驅馬奔歸。蜀兵隨即大潰,宋軍乘勝追趕,馳至寨下,憑着一股銳氣,踴躍登山。昭遠料難保守,復棄寨西奔。宋軍掩入寨中,奪得器甲芻糧,不可勝數,待王全斌馳到,再派崔彥進等進兵。王昭遠收集潰卒,復來拒敵,三戰三北,乃西渡桔柏江,焚去橋樑,退守劍門。
全斌因劍門險峻,恐急切難下,且探聽劉光義等消息,再定行止。未幾得光義來書,已攻克夔州,進定峽中了。原來夔州地扼三峽,為西蜀江防第一重門戶。劉光義、曹彬等自歸州進兵,正要向夔州攻入。蜀寧江制置使高彥儔與監軍武守謙,率兵扼守,就在夔州城外的
蜀主孟昶正與愛妃花蕊夫人點出尤物。飲酒取樂,突然接到敗報,把酒都嚇醒了一半,忙出金帛募兵,令太子玄喆為統帥,李廷珪、張惠安等為副將,出赴劍門,援應前軍。玄喆素不習武,但好聲歌,當出發成都時,尚帶着好幾個美女,好幾十個伶人,笙簫管笛,沿途吹唱,並不像行軍情形。大約是出去迎親。廷珪、惠安又皆庸懦無識,行到綿州,得知劍門失守,竟遁還東川。孟昶惶駭,亟向左右問計,老將石斌獻議道:“宋師遠來,勢不能久,請深溝高壘,嚴拒敵軍。”蜀主嘆道:“我父子推衣解食,養士至四十年,及大敵當前,不能為我殺一將士,今欲固壘拒敵,敢問何人為我效命?”言已,淚下如雨。忽丞相李昊入報道:“不好了!宋帥全斌已入魏城,不日要到成都了。”孟昶失聲道:“這且奈何?”李昊道:“宋軍入蜀,無人可當,諒成都亦難保守,不如見機納土,尚可自全。”孟昶想了一會,方道:“罷,罷!我也顧不得什麼了,卿為我草表便是。”李昊乃立刻修表,表既繕成,由孟昶遣通奏伊審徵齎送宋軍。全斌許諾,乃令馬軍都監康延澤領着百騎隨審徵入成都,宣諭恩信,盡封府庫乃還。越日,全斌率大軍入城,劉光義等亦引兵來會,孟昶迎謁馬前,全斌下馬撫慰,待遇頗優。昶復遣弟仁贄詣闕上表,略云:
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時勢之變遷,為人心之擁迫。先臣即世,臣方丱(guàn)年,猥以童昏,謬承餘緒。乖以小事大之禮,闕稱藩奉國之誠,染習偷安,因循積歲。所以上煩宸算,遠發王師,勢甚疾雷,功如破竹。顧惟懦卒,焉敢當鋒?尋束手以雲歸,上傾心而俟命。當於今月十九日,已領親男諸弟,納降禮于軍門,至於老母諸孫,延殘喘於私第。陛下至仁廣覆,大德好生,顧臣假息於數年,所望全軀於此日。今蒙元戎慰恤,監護撫安,若非天地之垂慈,安見軍民之受賜?臣亦自量過咎,謹遣親弟詣闕奉表,待罪以聞!
這篇表文,相傳亦李昊手筆。昊本前蜀舊臣,前蜀亡時,降表亦出昊手。蜀人夜書昊門,有“世修降表李家”六字,這也是一段趣聞。總計后蜀自孟知祥至昶,凡二世,共三十二年。宋太祖接得降表,便簡授呂餘慶知成都府,並命蜀主昶速率家屬,來京授職。無非念着妙人兒。孟昶不敢怠慢,便挈族屬啟程,由峽江而下,徑詣汴京,待罪闕下。太祖御崇元殿,備禮見昶。昶叩拜畢,由太祖賜坐賜宴,面封昶為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授爵秦國公,所有昶母以下,凡子弟妻妾及官屬,均賜齎有差。就是王昭遠一班俘虜,也盡行釋放。
看官!你道太祖何故這般厚恩?他聞昶妾花蕊夫人,艷麗無雙,極思一見顏色,藉慰渴念,但一時不便特召,只好藉著這種金帛,遍為賞賜,不怕她不進來謝恩。昶母李氏因即帶着孟昶妻妾入宮拜謝,花蕊夫人當然在列。太祖一一傳見,挨到花蕊夫人拜謁,才至座前,便覺有一種香澤撲入鼻中,仔細端詳,果然是國色天姿,不同凡艷,及折腰下拜,幾似迎風楊柳,裊娜輕盈,嗣復聽嬌語道:“臣妾徐氏見駕,願皇上聖壽無疆。”或雲花蕊夫人姓費,未知孰是?這兩句雖是普通說話,但出自花蕊夫人徐氏口中,偏覺得珠喉宛轉,嚦嚦可聽。當下傳旨令起,且命與昶母李氏一同旁坐。昶母請入謁六宮,當有宮娥引導前去,花蕊夫人等也即隨往。太祖尚自待着,好一歇見數人出來,謝恩告別。太祖呼昶母為國母,並教她隨時入宮,不拘形跡,醉翁之意不在酒。昶母唯唯而退。太祖轉着雙眸,釘住花蕊夫人面上,夫人亦似覺着,瞧了太祖一眼,乃回首出去。為這秋波一轉,累得這位英明仁武的宋天子,心猿意馬,幾乎忘寢廢餐。且因繼后王氏於乾德元年崩逝,六宮雖有妃嬪,都不過尋常姿色,王皇后之歿,就從此處帶過。此時正在擇后,偏遇這傾國傾城的美人兒,怎肯輕輕放過?無如羅敷有夫,未便強奪,躊躇了好幾天,想出一個無上的法兒來。
一夕,召孟昶入宴,飲至夜半,昶才告歸。越宿,昶竟患疾,胸間似有食物塞住,不能下咽,迭經醫治,終屬無效,奄卧數日,竟爾畢命,年四十七歲。太祖廢朝五日,居然素服發哀,賻贈布帛千匹,葬費盡由官給,追封昶為楚王。好一種做作。昶母李氏,本奉旨特賜肩輿,時常入宮,每與太祖相見,輒有悲容。太祖嘗語道:“國母應自愛,毋常戚戚,如嫌在京未便,他日當送母歸。”李氏問道:“使妾歸至何處?”太祖答言歸蜀。李氏道:“妾本太原人氏,倘得歸老并州,乃是妾的素願,妾當感恩不淺了。”太祖欣然道:“并州被北漢佔據,待朕平定劉鈞,定當如母所願。”李氏拜謝而出。及孟昶病終,李氏並不號哭,但用酒酬地道:“汝不能死殉社稷,貪生至此,我亦為汝尚存,所以不忍遽死。今汝死了,我生何為?”遂絕粒數日,也是嗚呼哀哉,伏惟尚饗。太祖命賻贈加等,令鴻臚卿范禹偁(chēng)護理喪事,與昶俱葬洛陽。葬事粗畢,孟昶的家屬仍回至汴都,免不得入宮謝恩。太祖見了花蕊夫人,滿身縞素,愈顯得丰神楚楚,玉骨姍姍,是夕竟留住宮中,迫她侍宴。花蕊夫人也身不由主,只好惟命是從。飲至數杯,紅雲上臉,太祖越瞧越愛,越愛越貪,索性擁她入幃,同上陽台,永夕歡娛,不消細述。次日即冊立為妃。這花蕊夫人,系徐匡璋女,綽號花蕊,無非因狀態嬌柔,彷彿與花蕊相似。嫩蕊嬌香,難禁痴蝶,奈何?她本與孟昶很是親愛,此次被迫主威,勉承雨露,惟心中總憶着孟昶,遂親手繪着昶像,早夕供奉,只託言是虔奉張仙,對他禱祝,可卜宜男。宮中一班嬪御,巴不得生男抱子,都照樣求繪,香花頂禮去了。俗稱張仙送子,便由這花蕊夫人捏造出來。小子有詩詠花蕊夫人道:
供靈詭說是張仙,如此牽情也可憐。
千古艱難惟一死,桃花移贈舊詩篇。
花蕊夫人入宮后,宋太祖非常鍾愛,欲知以後情事,容至下回表明。
蜀主孟昶,嬖倖寵妃,信任庸材,已有速亡之咎,乃反欲勾通北漢,自啟戰釁,雖欲不亡,其可得乎?王昭遠以侍從小臣,謬任統帥,反以諸葛自比,可嗤孰甚。宋祖算無遺策,其視蜀主孟昶已如籠中之鳥,釜底之魚,其所以預築新第,特別優待者,無非欲買動花蕊夫人之歡心耳。正史於孟氏世家,載明孟昶入汴,受爵秦國公,數日即卒。而於花蕊夫人事,略而不詳,此由《宋史》實錄為君諱惡,後人無從證實,乃特付闕如耳。然稗官野乘,已遍錄軼聞,卒之無從掩跡。且昶年僅四十有餘,而入汴以後,胡竟暴卒?大明殿之賜宴,明載史傳,蛛絲馬跡,確有可尋。著書人非無端誣古,揭而出之,微特足補正史之闕,益以見欲蓋彌彰者之終難文過也。
第十回戢兵變再定西川,興王師得平南漢
卻說宋太祖得了花蕊夫人,冊封為妃,待她似活寶貝一般,每當退朝餘暇,輒與花蕊夫人調情作樂。這花蕊夫人卻是個天生尤物,不但工顰解媚,並且善繪能詩。太祖嘗令她詠蜀,她即得心應手,立成七絕數首,中有二語最為凄切,傳誦一時。詩云:“十四萬人齊解甲,也無一個是男兒。”太祖覽此二語,不禁擊節稱賞,且極口讚美道:“卿真可謂錦心繡口了。”惟孟昶初到汴京,曾賜給新造大廈五百間,供帳俱備,俾他安居。至孟昶與母李氏次第謝世,花蕊夫人已經入宮,太祖便命將孟宅供帳收還大內。衛卒等遵旨往收,把孟昶所用的溺器也取了回來。看官!試想這溺器有何用處,也一併取來呢?原來孟昶的溺器系用七寶裝成,精緻異常,要與花蕊夫人相配,應該有此寶裝。衛卒甚為詫異,所以取入宮中。太祖見了,也視為希罕,便嘆道:“這是一個溺器,乃用七寶裝成,試問將用何器貯食?奢靡至此,不亡何待!”即命衛卒將它撞碎,撲的一聲,化作數塊。溺器可以撞碎,花心奈何採用?既而見花蕊夫人所用妝鏡,背後鐫有“乾德四年鑄”五字,史稱蜀宮人入內,宋主見其鏡背有“乾德四年鑄”五字,蜀宮人想即花蕊夫人,第史錄諱言,故含混其詞耳。不覺驚疑道:“朕前此改元,曾諭令相臣,年號不得襲舊,為什麼鏡子上面也有乾德二字哩?”花蕊夫人一時失記,無從對答;乃召問諸臣,諸臣統不知所對,獨翰林學士竇儀道:“蜀主王衍曾有此號。”太祖喜道:“怪不得鏡上有此二字,鏡系蜀物,應紀蜀年,宰相須用讀書人,卿確具宰相才呢。”竇儀謝獎而退。自是朝右諸臣,統說竇儀將要入相,就是太祖亦懷着此意,商諸趙普。普答道:“竇學士文藝有餘,經濟不足。”輕輕一語,便將竇儀抹煞。太祖默然。竇儀聞知此語,料是趙普忌才,心中甚是怏怏,遂至染病不起,未幾遂歿。太祖很是悼惜。
忽川中遞到急報,乃是文州刺史全師雄聚眾作亂,王全斌等屢戰屢敗,向京乞授。能平蜀主昶,不能制全師雄,可見嗜殺好貪,終歸失敗。太祖乃命客省使丁德裕即前回之丁德裕,時已改任客省使。率兵援蜀,並遙命康延澤為東川七州招安巡檢使,剿撫兼施。看官道這全師雄何故作亂?原來王全斌在蜀,晝夜酣飲,不恤軍務,曹彬屢請旋師,全斌不但不從,反縱使部下擄掠子女,劫奪財物,蜀民咸生怨望。嗣由太祖詔令蜀兵赴汴,飭全斌優給川資。全斌格外剋扣,以致蜀兵大憤,行至綿州,竟揭竿為亂,自號興國軍,脅從至十餘萬,且獲住文州刺史全師雄,推他為帥。全斌遣將朱光緒領兵千人,往撫亂眾,哪知光緒妄逞淫威,先訪拿師雄家族,一一殺斃;只有師雄一女,姿色可人,他便把她饒命,佔為妾媵。上行下效,捷於影響。師雄聞報大怒,遂攻據彭州,自稱興蜀大王,兩川人民群起響應,愈聚愈眾。崔彥進及弟彥暉等分道往討,屢戰不利,彥暉陣亡。全斌再遣張廷翰赴援,亦戰敗遁回,成都大震。
時城中降兵尚有二萬七千名,全斌恐他應賊,盡誘入夾城中,把他圍住,殺得一個不留。於是遠近相戒,爭拒官軍,西川十六州,同時謀變。全斌急得沒法,只好奏報宋廷,一面仍令劉光義、曹彬出擊師雄。劉光義廉謹有法,曹彬寬厚有恩,兩人入蜀,秋毫無犯,軍民相率畏懷。此次從成都出兵,仍然嚴守軍律,不準擾民。沿途百姓,望着劉、曹兩將軍旗幟,都已額手相慶。到了新繁,師雄率眾出敵,才一對壘,前隊多解甲往降,弄得師雄莫明其妙,沒奈何麾眾退回。哪知陣勢一動,宋軍即如潮入,大呼:“降者免死!”亂眾拋戈棄械,紛紛投順。剩得若干悍目,來斗宋軍,不是被殺,就是受傷,眼見得不能支持,統回頭跑去。師雄奔投郫縣,復由宋軍追至,轉走灌口。此古人所謂仁者無敵也。全斌聞劉、曹得勝,也星夜前進,至灌口襲擊師雄。師雄勢已窮蹙,不能再戰,沖開一條血路,逃入金堂,身上已中數矢,鮮血直噴,仆地而亡。亂黨退據銅山,改推謝行本為主。巡檢使康延澤用兵剿平。丁德裕亦已到蜀,分道招輯,亂眾乃定。西南諸夷,亦多歸附。
捷報傳達汴京,太祖乃促全斌等班師,及全斌還朝,由中書問狀,盡得黷貨、殺降諸罪。因前時平蜀有功,姑從末減,只降全斌為崇義節度留後,崔彥進為昭化節度留後,王仁贍為右衛將軍。仁贍對簿時,歷詆諸將,冀圖自免,惟推重曹彬一人,且對太祖道:“清廉畏慎,不負陛下,只有曹都監,外此都不及了。”仁贍明知故犯,厥罪尤甚。太祖查得曹彬行囊,止圖書衣衾,余無別物,果如仁贍所言,乃特加厚賞,擢為宣徽南院使。並因劉光義持身醇謹,亦賞功進爵,蜀事至此告終,以後慢表。
且說西蜀既平,宋太祖以乾德年號與蜀相同,決意更改,並欲立花蕊夫人為後,密與趙普商議。普言:“亡國寵妃,不足為天下母,宜另擇淑女,才肅母儀。”太祖沉吟道:“左衛上將軍宋偓的長女,容德兼全,卿以為可立后否?”普對道:“陛下聖鑒,諒必不謬。”太祖乃決立宋女為後。這宋女年未及笄,乾德元年,曾隨母入賀長春節,太祖生日為長春節。太祖曾見她嬌小如花,令人可愛。越四年,復召見宋女,面賜冠帔,宋女年已二八,豆蔻芳年,芙蓉笑靨,模樣兒很是端妍,性情兒又很柔媚,當時映入太祖眼帘,便已記在心中;只因花蕊夫人專寵後宮,乃把宋女擱置一邊。此次提及冊後事情,除了花蕊夫人,只有這個宋女尚是縈情,當下通知宋偓,擬召他長女入宮。宋偓自然遵旨,當即將女兒送納。哪個不要做國丈?乾德五年殘臘,有詔改元開寶,開寶元年二月,由太史擇定良辰,冊立宋氏為後。是時宋氏年十七,太祖年已四十有二了。老夫得了少妻,倍增恩愛。宋氏又非常柔順,每值太祖退朝,必整衣候接,所有御饌亦必親自檢視,旁坐侍食,因此愈得太祖歡心。俗語說得好:“痴心女子負心漢。”那花蕊夫人本有立后的希望,自被宋女奪去此席,倒也罷了,誰知太祖的愛情也移到宋女上去,長門漏靜,誰解寂寥?痛故國之雲亡,悵新朝之失寵,因悲成怨,因怨成病,徒落得水流花謝,玉殞香消。數語可抵一篇吊花蕊夫人文。太祖回念舊情,也禁不住涕淚一番,命用貴妃禮安葬。後來境過情遷,也漸漸忘懷了。
會接得北方消息,北漢主劉鈞病歿,養子繼恩嗣立。太祖因有隙可乘,遂命昭化軍節度使李繼勛督軍北征。乘喪北伐,不得為義。繼勛至銅鍋河,連破漢兵,將攻太原。北漢主繼恩,忙遣使向遼乞援。司空郭無為與繼恩有嫌,竟密囑供奉官霸榮刺死繼恩,另立繼恩弟繼元,太原危亂得很。宋太祖得悉情形,一面促李繼勛進兵,一面遣使齎詔,諭令速降,擬封繼元為平盧節度,郭無為為邢州節度。無為接詔,頗欲降宋,偏是繼元不從,可巧遼主兀律發兵救漢,李繼勛恐孤軍輕進,反蹈危機,乃收兵南歸。北漢兵反結合遼兵,進寇晉、絳二州,大掠而去。太祖聞報大憤,下令親征,命弟光義為東京留守,自統兵進薄太原,圍攻三月,仍不能下。漢將劉繼業即楊業,詳見下文。善戰善守,宋將石漢卿等陣亡。遼復出兵來援,宋太常博士李光贊勸太祖班師。太祖轉問趙普,普意與光贊相同,乃分兵屯鎮潞州,回駕大梁。此系開寶二年事,厥後蕩平北漢,在太宗太平興國四年,非太祖時事,故此處不得不敘入。
越年,由道州刺史王繼勛上書,內稱“南漢主劉
劉
劉
龔澄樞、李托私自商議道:“北軍遠來,無非貪我珍寶財物,我不若先行毀去,令他得一空城,他不能久駐,自然退去了。”呆極。乃縱火焚府庫宮殿,一夕俱盡。城內大亂,沒人拒守,宋軍到了城下,立即登城,入擒劉
婦寺盈廷適召亡,王師南下效鷹揚。羊頭戾氣由人感,童語寧真兆不祥?
劉
閱此回,可知淫暴之徒,必至敗亡。王全斌已平兩川,乃以淫暴好殺,復召全師雄之亂,非劉光義、曹彬之尚得民心,出師征討,其有不功敗垂成乎?劉
第十一回懸繪像計殺敵臣,造浮梁功成採石
卻說南漢主劉
且說南漢既平,南唐主煜震恐異常,遣弟從善上表宋廷,願去國號,改印文為江南國主,且請賜詔呼名。太祖准他所請,惟厚待從善,除常賜外,更給他白銀五萬兩,作為贐儀。看官道是何因?原來江南主李煜曾密貽趙普計銀五萬兩,普據實入奏,太祖道:“卿盡可受用,但覆書答謝,少贈來使,便可了事。”普對道:“人臣無私饋,亦無私受,不敢奉旨!”太祖道:“大國不宜示弱,當令他不測,朕自有計,卿不必辭。”至從善入朝,乃特地給銀,仍如李煜贈普的原數。從善還白李煜,君臣都驚訝不置。忽江都留守林仁肇上書闕下,略言:“淮南戍兵,未免太少,宋前已滅蜀,今又取嶺南,道遠師疲,有隙可乘,願假臣兵數萬,自壽春徑渡,規復江北舊境。宋或發兵來援,臣當據淮守御,與決勝負。幸得勝仗,全國受福,否則陛下可戮臣全家,藉以謝宋。且請預先告知宋廷,只說臣叛逆,不服主命,那時宋廷也不能歸咎陛下,陛下盡可安心哩。”林仁肇此策,實足挑釁,李煜如或依言,滅亡當更早一年。李煜不從。
林仁肇夙負勇名,為江南諸將的翹楚,太祖亦聞他驍悍,未敢輕敵,所以暫從羈縻,畫江自守,但心中總不忘江南,屢思除去仁肇,以便進兵。可巧開寶四年,李從善又奉兄命,赴汴入朝。太祖把從善留住,特賜廣廈,授職泰寧軍節度使。從善不好違命,只得函報李煜,留京供職。李煜手疏馳請,求遣弟歸,偏偏太祖不許,只詔稱“從善多材,朕將重用,當今南北一家,何分彼此,願卿毋慮”等語。明是就從善身上設計除仁肇,否則烏用彼為?李煜也未識何因,常遣使至從善處,探聽消息。嗣是南北通使,不絕於道。太祖即遣繪師同往,偽充使臣,往見仁肇,將他面目形容,竊繪而來。至從善入覲,即將仁肇繪像懸挂別室,由廷臣引使入觀,佯問他認識與否,從善驚詫道:“這是敝國的留守林仁肇,何故留像在此?”廷臣故意囁嚅,半晌才道:“足下已在京供職,同是朝廷臣子,不妨直告。皇上愛仁肇才,特賜詔諭,令他前來,他願遵旨來歸,先奉此像為質。”言畢,又導往一空館中,並與語道:“聞皇上已擬把此館賜與仁肇,待他到汴,怕不是一個節度使么?”從善口雖答應,心下甚覺懷疑。至退歸后,便遣使馳回江南,轉報乃兄,究竟仁肇有無異志?李煜即傳召仁肇,問他曾受宋詔與否。仁肇毫不接洽,自然答稱沒有。那李煜也不訪明底細,便疑仁肇有意欺矇,當下賜仁肇宴,暗中置鴆。仁肇飲將下去,回至私第,毒性一發,七竅流血,竟到枉死城去了。這條反間計,也只可騙李煜兄弟,若中知以上,也不至中計。
太祖聞仁肇已死,大加歡慰,惟從善仍留住不遣,且令他轉達意旨,召煜入朝。煜止令使臣入貢方物,且再請遣弟歸國。太祖仍然不允,且促煜即日赴闕。煜佯言有疾,始終不肯入京。太祖乃擬發兵往征。做到本題。時故周主母子,已遷居房州,周主病歿,太祖素服發喪,輟朝十日,謚為周恭帝,還葬周世宗慶陵左側,號稱順陵。敘周恭帝之歿,文無漏筆。周恭帝年甫逾冠,即聞去世,也不免有可疑情事。葬事才了,又值同平章事趙普生出種種疑案,免不得要調動相位,所以將南征事又暫擱起。
原來太祖於嶺南平后,復乘暇微行,某夕至趙普第中,正值吳越王錢俶寄書與普,且贈有海物十瓶,置諸廡下。驟聞太祖到來,倉猝出迎,不及將海物收藏。等到太祖入內,已經瞧着,當即問是何物,普恰不敢虛言,據實奏對。太祖道:“海物必佳,何妨一嘗!”普不能違旨,便取瓶啟封,揭開一視,並不是什麼海物,乃是燦然有光的瓜子金。真是佳物。看官曾閱過上文,普曾謂人臣無私受,如何這種海物卻陳列室中呢?這真是冤冤相湊,反令這位有膽有識的趙則平,弄得局蹐不安,沒奈何答謝道:“臣未發書,實不知情。”太祖嘆息道:“你也不妨直受。他的來意,以為國家大事,統由你書生作主,所以格外厚贈哩。”此語與前文大不相同。言已即去。趙普匆匆送出,懊喪了好幾天。嗣見太祖優待如初,方才放心。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普遣親吏往秦、隴間購辦巨木,聯成大筏,至汴治第。親吏乘便影戤(gài),多辦若干,轉鬻都中,藉取厚利。三司使趙玭(pín)查得秦、隴大木,已有詔禁止私販,普潛遣往購,已屬違旨,且販賣牟利,更屬不法,當將詳情奏聞。太祖大怒道:“他尚貪得無厭么?”遂命翰林學士承旨,擬定草詔,即日逐普。虧得故相王溥力為解救,方停詔不發。后因翰林學士盧多遜與普未協,召對時屢談普短。太祖更滋不悅,待普益疏。普乃乞請罷政,當有詔調普出外,令為河陽三城節度使。
盧多遜得擢為參知政事。多遜父億,嘗任職少尹,時已致仕,聞多遜訐普事,不禁長嘆道:“趙普是開國元勛,小子無知,輕詆先輩,將來恐不能免禍,我得早死,不致親見,還算是僥倖哩!”為後文多遜流配伏筆。既而億即病歿,多遜丁憂去位,奉詔起複,他即入朝視事,很得太祖信任。太祖復封弟光義為晉王,光美兼侍中,子德昭同平章事。內顧無憂,乃複議及外事,仍召江南主李煜入朝。煜迭次奉詔,頗慮入京被留,奪他土地,因此託疾固辭,陰修戰備。無如聲色縈情,憂樂無常,他本立周氏為後,嗣見后妹秀外慧中,遂借姻戚為名,召她入宮,密與交歡。后憤恚成疾,遽爾謝世。后妹即入為繼后,憑着這天生慧質,曲意獻媚,按譜征聲,得楊玉環《霓裳羽衣曲》,日夕研摩,竟得神似,自是朝歌暮舞,惹得李煜意盪神迷,無心國事。亡國禍胎,多由女色,歷敘之以示炯戒。太祖屢征不至,遂命曹彬為西南路行營都部署,潘美為都監,曹翰為先鋒,將兵十萬,往伐江南。彬等受命后,即日陛辭,太祖諭彬道:“前日全斌平蜀,多殺降卒,朕時常嘆恨。此次出師,江南事一概委卿,切勿暴掠生民,須要威信兼全,令自歸順,幸得入城,慎毋殺戮!設若城中困鬥,亦當除暴安良。李煜一門,不應加害。卿其勿忘!”觀此數語,似不愧仁人之言。彬頓首聽命。太祖令起,拔劍授彬道:“副將而下,如不用命,准卿先斬後奏。卿可將此劍帶去!”彬受劍而退。潘美等聞到此語,無不失色,彼此相戒,各守軍律,乃隨彬出都南下。
先是,江南池州人樊若水在南唐考試進士,一再被黜,遂謀歸宋。他於平居無事時,在採石江上,借釣魚為名,暗測江面的闊狹。嘗從南岸繫着長繩,用舟引至北岸,往還十數次,盡得江面尺寸,不失纖毫。至是聞宋廷出師,即潛詣汴都,上書陳平南策,請造浮梁濟師。太祖立即召見,若水呈上《長江圖說》,由太祖仔細審視,所有曲折險要,均已載明。至采石磯一帶,獨注及水面闊狹,更加詳細,不禁大喜道:“得此詳圖,虜在吾目中了。”遂面授若水為右參贊大夫,令赴軍前效用。復遣使往荊、湖造黃黑龍船數千艘,又用大船載運巨竹,自荊渚東下。是時江南屯戍,見宋軍到來,尚疑是江上巡卒,只備牛酒犒師,未嘗出兵攔阻。宋軍順流徑下,直抵池州,池州守將戈產遣偵騎探視,方知宋軍南征確音,急得手足無措,竟棄城遁去。曹彬等馳入池州,不戮一人,復進兵銅陵,才有江南兵前來抗禦。怎禁得宋軍一陣驅殺,不到數時,統已無影無蹤。宋軍再進至石牌口,先由樊若水規造浮橋,作為試辦,然後移置採石,三日即成,不差尺守。曹彬令潘美帶着步兵,先行渡江,好似平地一般。當有探馬報入金陵,煜召群臣會議,學士張洎進言道:“臣遍覽古書,從沒有江上造浮橋的故事,想系軍中訛傳,否則宋軍即來,似這般笨伯,怕他甚麼?”趙括徒讀父書,無救長平之敗,張洎亦如是爾。煜笑道:“我亦說他是兒戲啰,不足深慮。”言未已,又有探卒來報,宋軍已渡江了。煜略覺着急,乃遣鎮海節度使同平章事鄭彥華督水軍萬人,都虞侯杜真領步兵萬人,同拒宋師,並面囑道:“兩軍水陸相濟,方可取勝,幸勿互諉為要!”鄭、杜兩人,唯唯趨出。鄭彥華帶領戰船,溯江鳴鼓,急趨浮梁。潘美聞他初至,選弓弩手五千人,排立岸上,一聲鼓號,箭如飛蝗,射得來艦檣折帆摧,東歪西倒,急切無從停泊,只好倒槳退去。未幾,杜真所領的步軍從岸上馳到,潘美也不待列陣,便殺將過去,人人奮勇,個個爭先,又將杜軍殺得七零八落,向南潰散。煜聞敗報,方下令戒嚴,一面募民為兵,民獻財粟,得給官爵。可奈江南百姓素來文弱,更兼日久無事,一聞當兵兩字,多已膽戰心驚,哪個肯前去充役?就是家中儲着財粟,也寧可藏諸深窖,不願助國,因此文告迭頒,無人應命。南人之專顧身家,不自今始。
那宋師已搗破白鷺洲,進泊新林港,並分軍攻克溧水。江南統軍使李雄有子七人,先後戰死。宋曹彬親督大軍,進次秦淮。秦淮河在金陵城南,水道可達城中。江南兵水陸數萬,列陣城下,扼河防守。潘美率兵渡河,因舟楫未集,各軍相率裹足,臨河待舟。潘美勃然道:“我提兵數萬,自汴到此,戰必勝,攻必克,無論甚麼險阻,我也要親去一試,況區區這衣帶水,難道不好徒涉么?”說畢,將馬一拍,竟躍入水中,截流而渡。各軍見主將渡河,自然跟了過去。就是未曾騎馬的步卒,也鳧水徑達對岸。江南兵前來爭鋒,均被宋軍殺敗。宋都虞侯李漢瓊用巨艦入河,載着葭葦,因風縱火,毀壞城南水寨。寨內守卒,多半溺死。這時候的江南主李煜,信用門下侍郎陳喬及學士張洎等計策,堅壁固守,自謂無恐。至若兵士指揮,專屬都指揮使皇甫繼勛,毫不過問,他卻在後院召集僧道,誦經念咒,專祈仙佛默佑。《霓裳羽衣曲》想已聽厭了。及宋軍已逼城下,方聽得炮聲震耳,自出巡城,登陴一望,見城外俱駐着宋軍,列柵為營,張旗遍野,便顧問守卒道:“宋軍已到城下,如何不來報我?”守卒答道:“皇甫統帥不準入報,所以未曾上達。”煜不禁忿怒,此時才覺發忿,尚有何用?即召見皇甫繼勛,問他何故隱蔽。繼勛答道:“北軍強勁,無人可敵,就令臣日日報聞,徒令宮廟震驚,想陛下亦沒有甚麼法兒!”倒也說得爽快。煜拍案道:“照你說來,就使宋軍入城,你也只好任他殺掠,似你這等人物,賣國誤君,敢當何罪!”遂喝令左右,把他拿下,付獄定讞,置諸死刑。一面飛詔都虞侯朱令贇(yūn),令速率上江兵入援。
令贇駐師湖口,號稱十五萬,順流而下,將焚採石浮梁。曹彬聞知,即召戰棹都部署王明,授他密計,命往采石磯防堵,王明受計去訖。且說朱令贇駕着大艦,懸着帥旗,威風凜凜,星夜前來。遙望前面一帶,帆檣林立,差不多有幾千號戰艦,他不覺驚疑起來,當命水手停橈,暫泊皖口。時至夜半,忽聞戰鼓聲響,水陸相應,江中來了許多敵船,火炬通明,現出帥旗,乃是一個斗大的王字,岸上復來了無數步兵,也是萬炬齊爇,旗面上現出一個劉字。兩下里殺將過來,也不辨有若干宋師。令贇恐忙中有失,不便分軍相拒,只命軍士縱火,先將來船堵住。不意北風大起,自己的戰船適停泊南面,那火勢隨風吹轉,剛剛燒着自己,霎時全軍驚潰,令贇亦驚惶萬狀,也想拔碇返奔,偏是船身高大,行動不靈,敵兵四面相逼,躍上大船,同舟都成敵國,嚇得令贇魂飛天外,正思跳水脫身,巧值一敵將到來,一聲呼喝,奔上許多健卒,把他打倒船中,用繩捆縛,似扛豬般扛將去了。敘筆離奇,令人莫測。看官道來將為誰?就是宋戰棹都部署王明。他依着曹彬密囑,在浮樑上下豎著無數長木,上懸旗幟,彷彿與帆檣相似,作為疑兵。復約合步將劉遇乘夜襲擊,令他自亂。統共不過五千名水軍,五千名步軍,把令贇部下十萬人,半夜間掃得精光,這真是無上的妙計。閱此始知上文之妙。金陵城內,眼巴巴的望着這支援軍,驟聞令贇被擒,哪得不魂膽飛揚?沒奈何遣學士徐鉉至汴都哀懇罷兵。正是:
謀國設防須及早,喪師乞好已嫌遲。
未知太祖曾否允許,且看下回表明。
國有良臣,為敵之忌,自古至今,罔不如是。但如江南之林仁肇,欲乘宋師之敝,規復江北,志雖足嘉,而謀實不臧。宋方新造,戰勝攻取,何畏一江南。此時為仁肇計,亟宜勸李煜勤修內政,親賢遠色,方足維持於不敝,輕開邊釁胡為者?故即令反間之計,無自得行,仁肇其能免為朱令贇乎?不過江南國中,除仁肇外,更不足譏。李雄父子,較為忠藎,俱戰死無遺,殆亦忠有餘而智勇不足者。然以李煜之昏庸不振,雖有良將,亦無能為力,霓裳羽衣,法鼓僧鐃,安在其不足亡國乎?本回純敘江南國事,中述鄭王之歿、趙普之罷,係為時事次序,乘便敘入,但承上啟下,亦關緊要,閱者勿輕輕滑過也。
第十二回明德樓綸音釋俘,萬歲殿燭影生疑
卻說江南使臣徐鉉馳入汴都,謁見太祖,哀求罷兵。太祖道:“朕令爾主入朝,爾主何故違命?”鉉答道:“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並沒有甚麼過失,就是陛下徵召,無非為病體纏綿,因致逆命。試思父母愛子,無所不至,難道不來見駕,就要加罪?還願陛下格外矜全,賜詔罷兵!”太祖道:“爾主既事朕若父,朕待他如子,父子應出一家,哪有南北對峙,分作兩家的道理?”鉉聞此諭,一時也不好辯駁,只頓首哀請道:“陛下即不念李煜,也當顧及江南生靈。若大軍逗留,玉石俱焚,也非陛下恩周黎庶的至意。”太祖道:“朕已諭令軍帥,不得妄殺一人,若爾主見機速降,何至生民塗炭?”鉉又答道:“李煜屢年朝貢,未嘗失儀,陛下何妨恩開一面,俾得生全。”太祖道:“朕並不欲加害李煜,只教李煜獻出版圖,入朝見朕,朕自然敕令班師了。”鉉復道:“如李煜的恭順,仍要見伐,陛下未免寡恩呢。”這句話惹動太祖怒意,竟拔劍置案道:“休事多言!江南有什麼大罪,但天下一家,卧榻旁怎容他人鼾睡?能戰即戰,不能戰即降,你要饒舌,可視此劍。”有強權,無公理,可視此語。鉉至此才覺失色,辭歸江南。
李煜聞宋祖不肯罷兵,越覺惶急,忽由常州遞到急報,乃是吳越王錢俶遵奉宋命,來攻常州。煜無兵可援,只命使遣書致俶道:“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勛,恐王亦變作大梁布衣了。”語亦有理,但也不過解嘲罷了。俶仍不答書,竟進拔江陰、宜興,並下常州。江南州郡,所存無幾,金陵愈圍愈急。曹彬遣人語李煜道:“事勢至此,君僅守孤城,尚有何為?若能歸命,還算上策,否則限日破城,不免殘殺,請早自為計!”李煜尚遲疑不決,彬乃決計攻城。但轉念大兵一入,害及生民,雖有禁令,亦恐不能遍及,左思右想,遂定出一策,詐稱有疾,不能視事。眾將聞主帥有恙,都入帳請安。彬與語道:“諸君可知我病源么?”眾將聽了,或答言積勞所致,或說由冒寒而成。彬又道:“不是,不是。”眾將暗暗驚異,只稟請延醫調治。彬搖首道:“我的病,非藥石所能醫治,但教諸君誠心自誓,等到克城以後,不妄殺一人,我病便可痊癒了。”眾將齊聲道:“這也不難,末將等當對着主帥,各宣一誓。”言畢,遂焚起香來,宣誓為證,然後退出。
越宿,彬稱病癒,督兵攻城。又越日,陷入城中。侍郎陳喬入報道:“城已被破了。今日國亡,皆臣等罪愆,願加顯戮,聊謝國人。”李煜道:“這是曆數使然,卿死何益?”陳喬道:“即不殺臣,臣亦有何面目再見國人?”當下退歸私宅,投繯自盡。勤政殿學士鍾蒨(qiàn),朝冠朝服,坐在堂上,聞兵已及門,召集家屬,服毒俱盡。張洎初與喬約,同死社稷,至喬死後,仍舊揚揚自得,並無死志。彰善癉(dàn)惡,褒貶悉公。李煜至此,無法可施,只好率領臣僚,詣軍門請罪。彬好言撫慰,待以賓禮,當請煜入宮治裝,即日赴汴,煜依約而去。彬率數騎待宮門外,左右密語彬道:“主帥奈何放煜入宮?倘他或覓死,如何是好?”彬笑道:“煜優柔寡斷,既已乞降,怎肯自裁?保必過慮!”既而煜治裝已畢,遂與宰相湯悅等四十餘人同往汴京。彬亦率眾凱旋。太祖御明德樓受俘,因煜嘗奉正朔,詔有司勿宣露布,止令煜君臣白衣紗帽,至樓下待罪。煜叩首引咎,但聽得樓上宣詔道:
上天之德,本於好生,為君之心,貴乎含垢。自亂離之雲瘼,致跨據之相承,諭文告而弗賓,申吊伐而斯在。慶茲混一,加以寵綏。江南偽主李煜,承弈世之遺基,據偏方而竊號,惟乃先父早荷朝恩,當爾襲位之初,未嘗稟命,朕方示以寬大,每為含容。雖陳內附之言,罔效駿奔之禮,聚兵峻壘,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終,去其疑間,雖頒召節,亦冀來朝,庶成玉帛之儀,豈願干戈之役?蹇然勿顧,潛蓄陰謀,勞銳旅以徂征,傅孤城而問罪。洎聞危迫,累示招攜,何迷復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堯光宅,非無丹浦之師,夏禹泣辜,不赦防風之罪。稽諸古典,諒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惡殺,在昔騾車出蜀,青蓋辭吳,彼皆閏位之降君,不預中朝之正朔,及頒爵命,方列公侯。爾戾我恩德,比禪與皓,又非其倫。特升拱極之班,賜以列侯之號,式優待遇,盡舍愆尤,今授爾為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封違命侯。爾其欽哉!毋再負德!此詔。平蜀、平南漢,不錄原詔,而此特備錄者,以宋祖之加兵藩屬,語多掩飾故也。
李煜惶恐受詔,俯伏謝恩。太祖還登殿座,召煜撫問,並封煜妻為鄭國夫人,又好作《霓裳羽衣曲》了。子弟等一併授官,余官屬亦量能授職,大眾叩謝而退。總計江南自李昪(biàn)篡吳,自謂系唐太宗子吳王恪後裔,立國號唐,稱帝六年;傳子李璟,改名為景,潛襲帝號十九年;嗣去帝號,自稱國主凡四年;又傳子煜,嗣位十九年;共歷三世,計四十八年。
先是彬伐江南,太祖曾語彬道:“俟克李煜,當用卿為使相。”潘美聞言,即向彬預賀。彬微哂道:“此次出師,上仗廟謨,下恃眾力,方能成事。我雖身任統帥,幸而奏捷,也不敢自己居功,況且是使相極品呢?”潘美道:“天子無戲言,既下江南,自當加封了。”彬又笑道:“還有太原未下哩。”潘美似信未信。及俘煜還汴,飲至賞功,太祖語彬道:“本欲授卿使相,但劉繼元未平,容當少待。”彬叩首謙謝。適潘美在側,視彬微笑。巧被太祖瞧着,便問何事。美不能隱,據實奏對,太祖亦不禁大笑,彬為宋良將第一,太祖何妨擢為使相,乃刓(wán)印弗予,背約失信,殊非王者氣象。當賜彬錢五十萬。彬拜謝而退,語諸將道:“人生何必做使相,好官亦不過多得錢呢。”總算為太祖解嘲。未幾,乃得拜樞密使。潘美得升任宣徽北院使。惟曹翰因江州未平,移師往征。江州指揮使胡則集眾固守,翰圍攻五月,始得入城,擒殺胡則;且縱兵屠戮,民無噍類,所掠金帛,以億萬計,用巨艦百餘艘,載歸汴都。太祖敘錄翰功,遷桂州觀察使,判知潁州。彬不好殺而猶靳使相,翰大肆屠掠,乃得升遷,誰謂太祖戒殺之命,果出自本心耶?
吳越王錢俶遣使朝賀,太祖面諭使臣道:“爾主帥攻克常州,立有大功,可暫來與朕相見,藉慰朕思,朕即當遣歸。上帝在上,決不食言!”使臣領命去訖。錢俶祖名鏐,曾販鹽為盜,唐僖宗時,糾眾討黃巢,平定吳越,唐乃封鏐為越王,繼封吳王,梁又加封為吳越王,傳子元瓘,元瓘傳子弘佐,弘佐傳弟弘倧(zōng),弘倧被廢,弟弘俶嗣位,因避太祖父弘殷偏諱,單名為俶。太祖元年,封俶為天下兵馬元帥,俶歲貢勿絕,至是奉太祖命,與妻孫氏、子惟濬入朝。太祖遣皇子德昭出郊迎勞,並特賜禮賢宅,親視供帳,令俶寓居。俶入覲太祖,賜坐賜宴,且命與晉王光義敘兄弟禮,俶固辭乃止。太祖又親幸俶宅,留與共飲,歡洽異常。嗣又詔命劍履上殿,書詔不名。封俶妻孫氏為吳越國王妃,賞賚甚厚。開寶九年三月,太祖將巡幸西京,行郊祀禮,俶請扈蹕出行。太祖道:“南北風土不同,將及炎暑,卿可早日還國,不必隨往西京。”俶感謝泣下,願三歲一朝。太祖道:“水陸迂遠,也不必預定限期,總教詔命東來,入覲便是。”俶連稱遵旨。太祖乃命在講武殿餞行,俟宴飲畢,令左右捧過黃袱,持以賜俶,且言途中可以啟視,幸無泄人。俶受袱而去。及登程后,啟袱檢視,統是群臣奏乞留俶,約有數十百篇。安知非太祖授意群臣,特令上疏,藉示羈縻。俶且感且懼,奉表申謝。太祖遣俶歸國,即啟蹕西幸。
原來太祖仍周舊制,定都開封,號為東京,以河南府為西京。是時江南戡定,淮甸澄清,乃西往河洛,祭告天地,且欲留都洛陽。群臣相率諫阻,太祖不從,及晉王光義入陳,力言未便,太祖道:“我不但欲遷都洛陽,還要遷都長安。”光義問是何故,太祖道:“汴梁地居四塞,無險可守,我意徙都關中,倚山帶河,裁去冗兵,復依周、漢故事,為長治久安的根本,豈不是一勞永逸么?”光義道:“在德不在險,何必定要遷都?”太祖嘆息道:“你也未免迂執了。今日依你,恐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已盡敝哩。”都汴原不若都陝,太祖成算在胸,所見固是。但子孫不良,即都陝亦無救於亡。乃悵然歸汴。過了月余,復定議北征,遣侍衛都指揮使党進、宣徽北院使潘美及楊光美、牛光進、米文義等,率兵北伐,分道攻漢。党進等依詔前進,連敗北漢軍,將及太原。太祖又命行營都監郭進等分攻忻、代、汾、沁、遼、石等州,所向克捷。
北漢主劉繼元急向遼廷乞師,遼相耶律沙統兵援漢。正擬鏖戰一場,互決雌雄,忽接得汴都急報,有太祖病重消息,促令班師,党進等乃返旆還朝。太祖自西京還駕,已覺不適,后因療治得愈。到了孟冬,自覺身體康健,隨處游幸,順便到晉王光義第,宴飲甚歡。太祖素性友愛,兄弟間和好無忤,光義有疾,太祖與他灼艾,光義覺痛,太祖亦取艾自灸,嘗謂光義龍行虎步,他日必為太平天子,光義亦暗自欣幸,因此對着乃兄,亦頗加恭謹。偏太祖壽數將終,與宴以後,又覺舊疾複發,漸漸的不能支持,嗣且卧床不起,一切國政,均委光義代理。光義晝理朝事,夜侍兄疾,恰也忙碌得很。一夕,天方大雪,光義入宮少遲,忽由內侍馳召,令他即刻入宮。光義奉命,起身馳入,只見太祖喘急異常,對着光義一時說不出話來。光義待了半晌,未奉面諭,只好就榻慰問。太祖眼睜睜的瞧着外面,光義一想,私自點首,即命內侍等退出,只留着自己一人,靜聽顧命。其跡可疑。內侍等不敢有違,各退出寢門,遠遠的立着外面,探看那門內舉動。俄聽太祖囑咐光義,語言若斷若續,聲音過低,共覺辨不清楚。過了片刻,又見燭影搖紅,或暗或明,彷彿似光義離席,逡巡退避的形狀。既而聞柱斧戳地聲,又聞太祖高聲道:“你好好去做!”這一語音激而慘,也不知為著何故,驀見光義至寢門側,傳呼內侍,速請皇后皇子等到來。內侍分頭去請,不一時,陸續俱到,趨近榻前,不瞧猶可,瞧着后,大家便齊聲悲號,原來太祖已目定口開,悠然歸天去了。看官!你想這次燭影斧聲的疑案,究竟是何緣故?小子遍考稗官野乘,也沒有一定的確證。或說是太祖生一背疽,苦痛的了不得,光義入視,突見有一女鬼,用手捶背,他便執着柱斧,向鬼劈去,不意鬼竟閃避,那斧反落在疽上,疽破肉裂,太祖忍痛不住,遂致暈厥,一命嗚呼。或說由光義謀害太祖,特地屏去左右,以便下手,至如何致死,旁人無從窺見,因此不得證實。獨《宋史·太祖本紀》只雲帝崩於萬歲殿,年五十,把太祖所有遺命,及燭影斧聲諸傳聞,概屏不錄,小子也不便臆斷,只好將正史野乘,酌錄數則,任憑後人評論罷了。以不斷斷之。
且說皇后宋氏,及皇子德昭、德芳等,撫床大慟,哀號不已。就是皇弟光美,亦悲泣有聲。獨不及晉王光義,意在言表。內侍王繼恩入勸宋后,並言先帝奉昭憲太后遺命傳位晉王,金匱密封,可以覆視,現請晉王嗣位,然後準備治喪。宋后聞言,索性擘踴大號,愈加哀感。光義瞧不過去,亦勸慰數語。宋后不禁泣告道:“我母子的性命,均託付官家。”光義道:“當共保富貴,幸毋過慮!”宋后乃稍稍止哀。原來皇子德芳系宋后所出,宋后欲請立為太子,因太祖孝友性成,誓守金匱遺言,不欲背盟,所以宋后無法可施,沒奈何含忍過去。此次太祖驟崩,自思孤兒寡婦,如何結果?且晉王手握大權,勢不能與他相爭,只好低首下心,含哀相囑。光義樂得客氣,因此滿口承認,敷衍目前。太祖奪國家於孤兒寡婦之手,故一經晏駕,即有宋后之悲。報應之速,如影隨形。越日,光義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即以本年為太平興國元年,號宋後為開寶皇后,授弟光美為開封尹,進封齊王,所有太祖、廷美子女,並稱皇子皇女。光美因避主諱,易名廷美。封兄子德昭為武功郡王,德芳為興元尹,同平章事。薛居正為左僕射,沈倫為右僕射,盧多遜為中書侍郎,曹彬仍為樞密使,並同平章事,楚昭輔為樞密使,潘美為宣徽南院使,內外進秩官有差。並加封劉
帝位原從篡竊來,孤雛嫠婦也罹災。
可憐燭影搖紅夜,盡有雄心一夕灰。
晉王光義嗣位后,史家因他廟號太宗,遂稱為太宗皇帝。欲知後事,下回再詳。
江南主李煜,耽酒色,信浮屠,固足以致亡,前回已評論及之。然其事宋之道,不可謂不備,宋祖亦不能指斥過惡,第以屢征不至,遂興師以伐之。古人所謂“國不競亦陵,何國之為”者,觀於李煜而益信矣。明德樓之宣詔,語多掩護自己,要不若“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兩語,較為直截了當。彼恃人不恃己者,其盍援為殷鑒乎?若夫燭影斧聲一案,事之真否,無從懸斷,顧何不於太祖大漸之先,內集懿親,外召宰輔,同詣寢門,面請顧命,而乃屏人獨侍,自啟流言,遺詔未聞,遽爾即位,甚至宋後有母子相托之語,此可見當日宮廷實有不可告人之隱情,史家無從錄實,因略而不詳耳。謂予不信,盍觀後文。
第十三回吳越王歸誠納土,北漢主窮蹙乞降
卻說太宗即位以後,當即改元,轉瞬間即為太平興國二年。有詔改御名為炅。音炯。至太祖葬后,即將開寶皇后遷居西宮。太宗元配尹氏,為滁州刺史尹廷勛女,不久即歿,繼配魏王符彥卿第六女,於開寶八年病逝。太宗嗣立為帝,追冊尹氏為淑德皇后,符氏為懿德皇后,惟中宮尚在虛位,只有李妃一人,與太宗很相親愛,生女二人,以次夭歿,繼生子名元佐,后封楚王,又次生子名元侃,就是將來的真宗皇帝,開寶中封隴西郡君。太宗進封夫人,正擬冊她為後,偏李氏又復生病,病且日劇,於太平興國二年夏月,竟爾去世。后位未定,何必急急徙嫂。此與暮冬改元更名為炅之意,同一無兄之心,寧待後日之逼死二侄耶?翌年,始選潞州刺史李處耘第二女入宮,至雍熙元年,乃立李氏為後,這且慢表。
且說太平興國三年三月,吳越王錢俶與平海軍節度使陳洪進相繼入朝。錢俶履歷,已見前文,獨陳洪進未曾提及,容小子約略敘明。洪進,泉州人,系清源節度使留從效牙將,從效受南唐冊命,節度泉、漳等州,號為清源軍,並封鄂國公、晉江王。從效歿后無嗣,兄子紹鎡(zī)繼立,年尚幼,洪進誣紹鎡將附吳越,執送南唐,另推副使陳漢思為留後,自為副使。尋復迫漢思繳印,將他遷居別墅,復遣人請命南唐,只說是漢思老耄,不能治事,自己為眾所推,權為留後。唐主李煜信為真情,即命他為清源軍節度使。嗣因宋太祖平澤、潞,下揚州,取荊、湖,威震華夏,旁達海南,洪進大懼,忙遣衙將魏仁濟間道至汴,上表宋廷,自稱清源軍節度副使,權知泉、南州軍府事,因漢思昏耄無知,暫攝節度印,恭候朝旨定奪。太祖遣使慰問,自是朝貢往來,累歲不絕。乾德二年,詔改清源軍為平海軍,即以洪進為節度使,賜號推誠順化功臣。開寶八年,江南平定,洪進心益不安,遣子文灝入貢。太祖因詔令入朝,洪進不得已起行。至南劍州,聞太祖駕崩,乃回鎮發喪。太宗三年,加洪進檢校太師,次年春季,洪進入覲宋廷,太宗賜錢千萬,白金萬兩,絹萬匹,禮遇優渥。洪進遂獻上漳、泉二州版圖,有詔嘉納,授洪進為武寧節度,同平章事,賜第京師。敘陳洪進事,簡而不漏。為這一番納土,遂令吳越十三州土地,亦情願拱手出獻,歸入宋朝。吳越王錢俶正在入覲,聞洪進納土事,未免震竦,乃上表乞罷所封吳越國王,及撤銷天下兵馬大元帥並書詔不名的成命,情願解甲歸田,終享天年。真是鼠膽。太宗不許。俶臣崔冀進言道:“朝廷意旨,不言可知。大王若不速納土,禍且立至了。”俶尚在遲疑,左右俱爭言未可。崔冀復厲聲道:“目今我君臣生命,已在宋主手中,試思吳越距此,約有千里,除非身生羽翼,或得飛還,否則如何脫離?不若見機納土,免蹈危機。”俶聞言乃決,當於次日奉表道:
臣俶慶遇承平之運,遠修肆覲之儀,宸眷彌隆,寵章皆極。斗筲之量,實覺滿盈,丹赤之誠,輒茲披露。臣伏念祖宗以來,親提義旅,尊戴中京,略有兩浙之土田,討平一方之僭逆,此際蓋隔朝天之路,莫諧請吏之心。然而稟號令於闕廷,保封疆於邊徼,家世承襲,已及百年。今者幸遇皇帝陛下,嗣守丕基,削平諸夏,凡在率濱之內,悉歸輿地之圖。獨臣一邦,僻介江表,職貢雖陳於外府,版籍未歸於有司,尚令山越之民,猶隔陶唐之化,太陽委照,不及蔀(bù)家,春雷發聲,不為聾俗,則臣實使之然也。罪莫大焉!不勝大願,願以所管十三州,獻於闕下執事,其間地里名數,別具條析以聞。伏望陛下念奕世之忠勤,察乃心之傾向,特降明詔,允茲至誠。謹再拜上言。
表既上,太宗當然收納,下詔褒美道:
表悉!卿世濟忠純,志遵憲度,承百年之堂構,有千里之江山。自朕纂臨,聿修覲禮,睹文物之全盛,喜書軌之混同,願親日月之光,遽忘江海之志。甲兵樓櫓,既悉上於有司,山川土田,又盡獻於天府,舉宗效順,前代所無,書之簡編,永彰忠烈。所請宜依,藉光卿德。
越日,又封俶為淮海國王,及他子弟族屬,也有一篇駢體的詔諭道:
蓋聞漢寵功臣,聿著帶河之誓,周尊元老,遂分表海之邦。其有奄宅勾吳,早綿星紀,包茅入貢,不絕於累朝,羽檄起兵,備嘗於百戰;適當輯瑞而來勤,爰以提封而上獻。宜遷內地,別錫爰田,彌昭啟土之榮,俾增書社之數。吳越國王錢俶,天資純懿,世濟忠貞,兆積德於靈源,書大勛於策府。近者,慶沖人之踐阼,奉國珍而來朝,齒革羽毛,既修其常貢,土田版籍,又獻於有司,願宿衛於京師,表乃心於王室。眷茲誠節,宜茂寵光,是用列西楚之名區,析長淮之奧壤,建茲大國,不遠舊封,載疏千里之疆,更重四征之寄,疇其爵邑,施及子孫,永夾輔於皇家,用對揚於休命。垂厥百世,不其偉歟!其以淮南節度管內,封俶為淮海國王,仍改賜寧淮鎮海崇文耀武宣德守道功臣,即以禮賢宅賜之。子惟濬為節度使兼侍中,惟治為節度使,惟演為團練使,惟灝暨侄郁、昱並為刺史,弟儀、信並為觀察使,將校孫承祐、沈承禮並為節度使。各守爾職,毋替朕命!
嗣是命范質長子范旻權知兩浙諸州軍事,所有錢氏緦麻以上親屬及境內舊吏,統遣至汴京,共載舟一千零四十四艘。吳越自錢鏐得國,歷五世,共七十一年而亡。東南一帶,盡為宋有。太宗乃力謀統一,擬興師往伐北漢,左僕射薛居正等多言未可,更召樞密使曹彬入議,曹彬獨言可伐。太宗道:“從前周世宗及太祖俱親征北漢,何故未克?”想是薛居正等所陳之語。彬答道:“周世宗時,史彥超兵潰石嶺關,人情驚擾,所以班師。太祖頓兵草地,適值暑雨,軍士多疾,是以中止。這並非由北漢強盛,無可與敵呢。”太宗道:“朕今日北征,卿料能成功否?”彬又答道:“國家方盛,兵甲精銳,欲入攻太原,譬如摧枯拉朽,何患不成?”太宗遂決意興師,任潘美為北路招討使,率崔彥進、李漢瓊、劉遇、曹翰、米信、田重進等,四路進兵,分攻太原。又命邢州判官郭進為太原石嶺關都部署,阻截燕、薊援師。
北漢主劉繼元聞宋師大舉,急遣使向遼求救。先是開寶八年,遼曾通使宋廷,願修和好,太祖曾答書許諾。至是遼遣撻馬官名,系扈從官。長壽南來,入謁太宗,問明伐漢的情由,太宗道:“河東逆命,應當問罪。若北朝不援,和約如故,否則惟有開戰呢。”長壽悻悻自去。太宗料遼必往助,恐有劇戰,因下詔親征,藉作士氣。當擬命齊王廷美職掌留務。廷美倒也愜意,惟開封判官呂端入白廷美道:“主上櫛風沐雨,往申吊伐,王地處親賢,當表率扈從,若職掌留務,恐非所宜,應請裁奪為是。”廷美乃請扈駕同行,太宗改命沈倫為東京留守,王仁贍為大內都部署,自率廷美等北征。到了鎮州,接着郭進捷報,已將遼兵擊退石嶺關外,可無憂了。太宗大喜,原來遼主賢得長壽還報,遣宰相耶律沙為都統,冀王敵烈一譯作迪里。為監軍,領兵救漢,至白馬嶺,遙見宋軍阻住前面,約有好幾營扎住。耶律沙語敵烈道:“前面有宋師扼守,不宜輕進,我軍且阻澗為營,申報主子,再乞添兵接應,方不致誤。”敵烈道:“丞相也太畏怯了,我看前面的宋營,至多不過萬人,我兵與他相較,眾寡相等,何勿趁着銳氣,殺將過去?丞相若果膽小,盡可在後押陣,看我上前踏平宋營哩。”要去尋死,盡可向前。耶律沙道:“並非膽怯,惟出兵打仗,總須小心為要。”虧有此着,才得免死。敵烈不從,耶律沙忙遣將校返報遼主,一面隨敵烈前行。約里許,即至澗旁,敵烈自恃驍勇,爭先渡澗,部兵亦搶過澗去,三三五五,不復成列,猛聽得一聲炮響,宋軍自營內突出,來殺遼兵。遼兵尚未列陣,不意宋軍猝至,先嚇得手忙腳亂,膽落魂銷。敵烈不管死活,還是向前亂闖,湊巧碰着郭進,兩馬相交,戰到三四十合,被郭進賣個破綻,手起刀落,劈敵烈於馬下。該死得很!是時耶律沙尚未渡澗,正思上前救應,那遼兵已逃過澗來,反衝動耶律沙軍的陣腳。宋軍又乘勝追擊,盡行渡澗,爭殺耶律沙軍。耶律沙如何抵擋,只好策馬返奔。遼兵只恨腳短,逃得不快,要吃宋軍的刀頭面。宋軍也毫不容情,殺一個,好一個,追一程,緊一程,郭進且下令軍前,須擒住耶律沙,方准收軍。軍士得令,奮勇力追,不防刺斜里殺到一支人馬,來救遼兵,截住宋軍。看官道是何來?乃是遼將耶律斜軫,斜軫,一譯色軫。奉了主命,接應前軍,途次遇了耶律沙軍報,急從間道疾趨,來做幫手,剛遇耶律沙敗北,正好仗着一支生力軍,救應耶律沙,抵敵宋軍。郭進見遼兵得救,即勒馬止追,整隊回師。耶律沙亦引兵退去,兩下罷戰。
郭進回至石嶺關,馳書奏捷。太宗遂自鎮州出發,進逼太原。時北路招討使潘美等屢敗漢兵,直抵太原城下,築起長圍,四面合攻,自春徂夏,累攻不息。城中專望遼援,日久不至,又遣健足從間道赴遼,齎奉蠟丸帛書,催促援師。哪知遼兵已被郭進擊退,所遣急足又為進所捕住,斬首示眾。繼元聞報大懼,甚至寢食不安,虧得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入城助守,晝夜不懈,尚得苟延。推重劉繼業。至太宗馳至,親督衛士,猛力攻撲,毀去城堞無數,均由劉繼業冒險修築,仍得堵住。太宗見城不能下,手書詔諭,勸繼元出降。守卒不納,繼元亦無從知悉。太宗再令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擊退宋軍。馬軍都軍頭輔超,氣憤的了不得,大呼道:“偌大城池,有這般難攻么?如有壯士,快隨我來,好登城立功!”言畢,有鐵騎軍呼延贊等踴躍而出,隨着輔超駕梯而上。輔超攀堞欲登,適為劉繼業所見,急命長槍手攢刺輔超,輔超用刀格鬥,不肯退步,怎奈雙手不敵四拳,終被戳傷了好幾處,不得已退歸城下,解甲審視,身受十三創,血跡模糊。太宗嘉他忠勇,面賜錦袍銀帶,並令休息后營。輔超尚不肯休,自言翌晨定要入城,雖死無恨。到了詰朝,果然一馬躍出,復去登城,梯甫架就,身上已疊中八矢。他左手執盾,右手執刀,尚擬冒死直上,幸由太宗聞悉,忙傳令輔超回營,才得不死。寫輔超處,正是寫劉繼業。太宗乃禁士登城,只命弓弩手萬名,排列陣前,蹲甲交射。矢集城上如蝟毛,每給矢必數萬。繼元用十錢購一矢,約得數百萬支,仍還射宋軍,又支持了月余。外援不至,餉道又絕,太宗屢射書城中,招降將士。城中宣徽使范超逾城出降,宋軍疑是姦細,不待細問,竟將他一刀兩段。繼元聞范超降宋,也將范超妻小一一殺死,投首城下。真是冤枉。太宗聞范超枉死,又得他妻小首級,不禁悲悼,令將士置棺斂葬,親往賜祭。城內守將瞧着,又感動起來。指揮使郭萬超復密令軍士縋城約降,太宗與他折矢為誓,決不加害。郭萬超遂潛行出城,投奔宋營。太宗格外優待。自是繼元帳下諸衛士多半出降。太宗又草詔諭繼元道:
越王、吳主,獻地歸朝,或授以大藩,或列於上將,臣僚、子弟,皆享官封。繼元但速降,必保終始富貴,安危兩途,爾宜自擇!
這詔頒到城下,城中總算接待宋使,引見繼元。繼元讀詔畢,沉吟半晌,方答宋使道:“果蒙宋天子優禮,謹當遵旨!”宋使出城報命,待了半日,未見繼元出降消息,宋軍又憤不可遏,銳意攻城。太宗又出諭將士,只說是“城陷害民,不如少待,俟明日尚未出降,當即破城”等語。無非籠絡城中士卒。宋軍乃少退。是夕,繼元遣客省使李勛奉表請降,太宗賜勛襲衣金帶、銀鞍勒馬,另遣通事舍人薛文寶同勛入城,齎詔慰諭。翌日黎明,太宗幸城北,親登城台,張樂設宴。繼元率官屬出城,縞衣紗帽,待罪台下。太宗召使升台,傳旨特赦,且封繼元為檢校太師、右衛上將軍,授爵彭城郡公,給賜甚厚,繼元叩首謝恩。太宗即命繼元下台,導宋軍入城,偏城上立着金甲銀鍪的大將,高聲呼道:“主子降宋,我卻不降,願與宋軍拼個死活。”宋軍仰首上望,那將不是別人,就是北漢節度使劉繼業。當下走報太宗,太宗愛繼業忠勇,很欲引為己用,至是令繼元好言撫慰。繼元乃遣親信入城,與言不得已的苦衷,不如屈志出降,保全百姓為是。繼業大哭一場,北面再拜,乃釋甲開城,迎入宋軍。太宗入城后,召見繼業,立授右領軍衛大將軍,並加厚賜。繼業原姓楊,太原人氏,因入事劉崇,賜姓為劉。降宋后仍復原姓,止以業字為名,後人稱為楊令公,便是此人,自是北漢遂亡。小子有詩詠道:
晉陽卅載據雄封,徒仗遼援保漢宗。兩代螟蛉空入繼,速亡總自主昏庸。
欲知北漢降后情形,且待下回再表。
宋初各國,吳越最稱恭順,而其見機納土,免害生靈,亦不可謂非造福浙民。天下將定,一隅必不能終守,何若奉表齎獻之為愈乎?浙人拜賜,迄今未忘,廟祀而尸祝之,宜也。北漢則異是,恃遼為援,固守堅城,至於餉盡援絕,方出降宋,顧視軍民,傷亡已不少矣。且以數十萬銳卒攻一太原,數月始下,宋師老矣,再圖燕、薊,尚可得耶?故北漢之降,不足為宋幸,而劉繼元之罪案,亦自此可定矣。
第十四回高梁河宋師敗績,雁門關遼將喪元
卻說劉繼元降宋后,太宗命中使康仁寶監督繼元,催他部署行裝,召齊族屬,限日離開太原,馳赴汴都。繼元除挈眷隨行外,所有宮妓盡獻與太宗。太宗分賜立功將士,仍飭康仁寶監護繼元等,赴京去訖。北漢始祖劉崇,本後漢高祖劉知遠弟,受封太原,自郭氏篡漢,劉崇乃僭稱帝號,傳子劉鈞。有甥繼恩、繼元二人,繼恩姓薛,繼元姓何,都是崇女所出。崇女初適薛釗,生繼恩,再醮何氏,生繼元。崇以劉鈞無嗣,均命收為養子,鈞歿后,養子繼恩立,繼恩被弒,繼元入嗣。繼元弒鈞妻郭氏,幽殺劉崇諸子,又好殘殺臣民,至窮蹙乃降。或請太宗按罪加懲,太宗道:“亡國君主,非失諸暗懦,即失諸殘暴,否則何至滅亡?這等人只應憫惜,若朕也把他虐待,豈非與他相似么?”此語亦似是而非。隨命毀太原舊城,改為平晉縣,以榆次縣為并州,遣使分部徙太原民往居。復縱火焚太原廬舍,老幼遷避不及,焚斃甚眾。這是何意?
太宗即出發太原,意欲順道伐遼,奪取幽、薊,潘美等多以師老餉匱,不欲北行,獨總侍衛崔翰道:“勢所當乘,時不可失,臣意恰主張北伐,不難取勝。”太宗遂決計北行,進次東易州。遼刺史劉宇獻城出降,太宗留兵千人協守,復入攻涿州,遼判官劉原德亦以城降。乘勝至幽州城南,遼將耶律奚底一譯作耶律希達。率着遼兵,自城北來攻宋軍。宋軍殺將過去,銳不可當,遼兵敗走。太宗乃命宋偓、崔彥進、劉遇、孟玄喆四將,各率部兵,四面攻城,另分兵往徇各地。薊州、順州次第請降,但幽州尚未攻克,守將耶律學古多方守御,經太宗親自督攻,晝夜猛撲,城中倒也恟(xiōng)懼起來,幾乎有守陴皆哭的形景。忽有探卒入報宋營,遼相耶律沙來救幽州,前鋒已到高梁河了。太宗道:“敵援已到高梁河么?我軍不如前去迎戰,殺敗了他,再奪此城未遲。”言畢,即拔營齊起,統向高梁河進發。將到河邊,果見遼兵越河而來,差不多有數萬人,宋將均躍馬出陣,各執兵械,殺奔前去。耶律沙即麾兵抵拒,兩下里金鼓齊鳴,旌旗飛舞,幾殺得天昏地黯,鬼哭神號。約有兩三個時辰,遼兵傷亡甚眾,漸漸的不能支持,向後退去。太宗見遼兵將卻,手執令旗,驅眾前進,驀聽得數聲炮響,又有遼兵兩翼左右殺來,左翼是遼將耶律斜軫,右翼是遼將耶律休哥。哥一作格。休哥系遼邦良將,智勇兼全,他部下很是精銳,無不以一當十,以十當百。況宋軍正戰得疲乏,怎禁得兩支勁卒橫衝過來?頓時抵擋不住,紛紛散亂。休哥趁這機會,沖入中堅,來取太宗。太宗亟命諸將護駕,無如諸將各自對仗,一時不能顧到,急得太宗也倉皇失措,幸虧輔超舞着鋼刀,呼延贊揮着鐵鞭,前遮后護,翼出太宗,南走涿州。宋將亦陸續逃回,檢查軍士,喪亡至萬餘人。這是宋軍第一次吃虧。時已日暮,正擬入城休息,不料耶律休哥帶着遼兵,又復殺到,宋軍喘息未定,還有何心成列?一聞遼軍到來,大家各尋生路,統逃了開去,就是太宗的衛隊,也多奔散。太宗此時,除了三十六計的上計,簡直沒法,只好加鞭疾走,向南逃命。偏偏天色漸昏,蒼茫莫辨,路程又七高八低,蹀躞難行,後面喊殺的聲音,尚是不絕,那時心下越慌,途中越黯,連這馬也一蹺一突,跑不過去。太宗性急得很,只將馬韁收緊,用鞭亂捶,馬忍痛不住,不管什麼艱險,索性亂竄,撲塌一聲,陷入泥淖中。忙呼衛卒救駕,哪知前後左右,已無一人,自己欲下騎掀馬,猶恐馬足難拔,連自身先墜淵莫測,不禁仰天呼道:“我為崔翰所誤,親蹈危機,目今悔已無及了。”並非崔翰所誤,實是驕盈取敗。
言未已,但見前面火光熒熒,有一隊人馬到來,也不知是南軍,是北軍,越覺惶惑不定。待來軍行至附近,方見旗幟上面現出一個楊字,又不覺喜慰道:“大約是楊業來了。”原來楊業降宋后,本已從征幽、薊,只因太宗命他再赴太原搬運糧械,接濟軍需,所以去了好幾日,至此才運糧回軍,適值太宗遇險,中途接着。太宗急忙呼救,楊業躍馬入淖,把太宗輕輕掖起,遞交岸上的小將,然後再去牽引御馬,好容易才得登岸。太宗早在岸上坐着,業復率小將拜謁,自稱:“救駕來遲,應該負罪。”太宗道:“卿說哪裏話來?朕非卿到,恐性命都難保哩。”隨問小將何人,業答道:“這是臣兒延朗。”太宗道:“卿有此兒,也好算作千里駒了。”說著,後面塵頭起處,似有遼軍趕至,太宗皺眉道:“追軍又至,奈何?”業答道:“請陛下先行一程,由臣父子退敵便了。”言已,即去牽御馬過來。哪知馬已卧地,不能再騎,乃返奏太宗道:“御馬不堪再駕,請乘臣馬先行。”太宗道:“卿欲退敵,不能無馬,朕看卿裝載餉械,備有驢車,可騰出一乘,由朕暫坐先行罷。”楊業遵旨,遂命部卒騰出驢車,請太宗坐入,命部卒保護前行。所有餉械,亦一律載回,自與延朗勒馬待敵。未幾,有軍馬趨至,乃是孟玄喆、崔彥進、劉廷翰、李漢瓊等一班宋將,並帶着敗兵殘卒,均已垂頭喪氣,狼狽不堪。又未幾,潘美等亦復馳到,且問楊業道:“皇上到哪裏去了,將軍有無遇着?”你為招討使,如何連主子也不顧着。楊業述明情形,潘美道:“後面尚有追兵,如何是好?”楊業道:“業父子二人,尚思退敵,今得諸將帥到來,怕他甚麼?”潘美自覺懷慚,即命楊業部勒殘兵,列陣以待。不到一時,果有遼兵追至,前隊二將,一名兀環奴,一名兀里奚,楊業策馬掄刀,當先出陣,大呼:“胡虜慢走!”兀環奴、兀里奚大怒,上前迎戰,楊業雙戰二將,毫不懼怯。延朗恐乃父有失,急挺槍出戰,與兀里奚對仗。兀環奴與楊業戰不數合,被楊業一刀砍死。兀里奚心中一慌,把刀一松,被延朗當胸一槍,也刺落馬下。宋將等見楊業父子殺斃遼將,統來助陣,遼兵見不可支,慌忙退去,當由宋軍追殺數里,奪還資械若干,方才收軍。馳至定州,得遇太宗。太宗命孟玄喆屯定州,崔彥進屯關南,劉廷翰、李漢瓊屯真定。又留崔翰、趙延進等援應各鎮,自率軍返汴梁,鎮日裏怏怏不樂。
武功郡王德昭曾從征幽州,當宋軍敗潰時,軍中不見太宗,多疑太宗被難,諸將謀立德昭為帝,未成事實,偏被太宗聞知,愈加憤悶。德昭尚未察悉,因見太宗還京已有多日,並不聞戰下太原的例賞,且諸將多懷怨望,恐不免有變動情形,乃入謁太宗,即請敘功給賞。太宗不待詞畢,便怒目道:“戰敗回來,還有甚麼功勞?甚麼賞賜?”德昭道:“這也不可一概論的。征遼雖然失利,北漢究屬蕩平,應請陛下分別考核,量功行賞罷!”語雖合理,然適中太宗之忌。太宗復怒道:“待你為帝,賞亦未遲。”這兩語是把心中的疑恨和盤說出。看官!試想這地處嫌疑的德昭,如何忍受得起?他低了頭,退出宮廷,還至私第,越想越惱,越惱越悲,默思父母早逝,無可瞻依,雖有繼母宋氏,季弟德芳,一個是被徙西宮,跡類幽囚,一個是才經弱冠,少不更事,痛幽衷之莫訴,覺生趣之毫無,一時情不自禁,竟從壁間懸着的劍囊中,拔出三尺青鋒,向頸一橫,頓時碧血模糊,暈倒地上,渺渺英魂,往鬼門關去尋父母去了。自尋短見,愚等申生。及他人得知,已是死去多時,無從解救,只好往報太宗。太宗亟往探視,但見他僵卧榻上,目尚未瞑,不覺良心發現,涕淚交橫,帶哭帶語道:“痴兒,痴兒!何遽至此?”恐尚不免做作。隨即命家屬好生殮葬,自己即還至宮中,頒詔贈德昭為中書令,追封魏王,於是論平漢功,除賞生恤死外,加封弟齊王廷美為秦王,算是依從德昭的遺奏,這且慢表。
且說遼軍殺敗宋軍,回國報功。遼主賢尚欲報怨,遣南京留守韓匡嗣與耶律沙、耶律休哥等率兵五萬,入寇鎮州。劉廷翰聞警,忙約崔彥進、劉漢瓊等商議抵禦方法。廷翰道:“我軍方敗,元氣未回,今遼兵又來侵擾,如何是好?”彥進道:“若與他對仗,勝負未可逆料,不如用詐降計,誘他入內,然後設伏掩擊,定可取勝。”廷翰道:“我聞耶律休哥素有才名,恐他持重老成,未必納降。”漢瓊道:“先去獻他糧餉,令他信我情真,料無不納之理。”廷翰點首道:“且依計一試,再行定奪。”當下差人至遼營中,齎糧請降。匡嗣見有糧餉,問他何日出降,差人答以明日,匡嗣允諾,差人自去。耶律休哥進諫道:“宋軍未曾交鋒,即來請降,莫非具有詐謀?元帥不可不防!”也不出廷翰所料。匡嗣道:“他若用詐降計,怎肯到此獻糧?”休哥道:“這乃是欲取姑與的計策。”匡嗣道:“我兵銳氣方盛,殺敗宋師數十萬,理應人人奪氣,今聞我軍復出,怎得不驚?我想他是真情願降哩。就使詐降,我也不怕。”休哥見他不從,只得退出,自去號令部兵,不得妄動,待有自己軍令,方准出發。只匡嗣與耶律沙約定明日入城,很是欣慰。彷彿做夢。
且說宋將劉廷翰得差人回報,整點軍馬,令李漢瓊率步兵萬名,埋伏城東,掩擊遼兵來路,崔彥進率步兵萬名,埋伏城北,截斷遼兵去途。再約邊將崔翰、趙延進連夜發兵,前來夾攻。分佈已定,安宿一宵。翌晨,大開城門,自率兵往伏城西,專待遼兵到來。遼帥韓匡嗣當先開道,耶律沙押着后軍,望鎮州城前來。將到城下,見城門開着,並無一人,匡嗣即欲揮眾入城,遼護騎尉劉雄武諫阻道:“元帥不可輕入,他既請降,如何城外不見一人?”匡嗣聞言,恰也驚異,猛聽得一聲號炮,響徹天空,城西殺出劉廷翰,城東殺出李漢瓊。匡嗣料知中計,拍馬便走,部眾隨勢奔回,衝動耶律沙后隊。耶律沙也禁遏不住,只好倒退。忽然間炮聲又響,崔彥進又復殺出,截住遼兵去路。遼兵腹背受敵,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痛,那時無法可施,沒奈何拼着性命,尋條血路。不料宋將崔翰、趙延進各軍又遵約殺到,人馬越來越眾,把遼兵困在垓心。韓匡嗣、耶律沙領着將校,冒死衝突,怎奈四面八方與鐵桶相似,幾乎沒縫可鑽,宋軍又相繼射箭,眼見得遼邦士卒紛紛落馬,傷亡無數。層層反跌,為耶律休哥作勢。韓匡嗣與耶律沙正當危急萬分,忽有一大將挺刀躍馬,帶領健卒從北面殺入,韓匡嗣瞧將過去,不是別人,正是耶律休哥,不覺大喜過望,急與耶律沙隨着休哥殺出重圍。宋軍追了一程,奪得輜重無數,斬獲以萬計。比前日所獻之糧,獲利應加數倍。直至遂城,方收兵回屯原汛,隨即報捷宋廷。
太宗聞報,語群臣道:“遼兵入寇鎮州,不能得志,將來必移寇他處,朕看代州一帶最關重要,須遣良將屯守,才可無患。”群臣齊聲道:“陛下明燭萬里,應即簡擇良將,先行預防。”太宗道:“朕有一人在此,可以勝任。”隨語左右道:“速宣楊業入殿。”左右領旨,往召楊業。須臾,楊業傳到,入謁太宗,太宗語業道:“卿熟習邊情,智勇兼備,朕特任卿為代州刺史,卿其勿辭!”業叩首道:“陛下有命,臣怎敢推諉?”太宗大喜,便敕賜橐裝,令他指日啟程。業叩謝而出,即率子延玉、延昭等出赴代州。延昭即延朗,隨父降宋后,受職供奉官,改名延昭,業嘗謂此兒類我,所以屢次出師,必令他隨着。既到代州,適值天時寒凍,業親督修城,雖經風雪,仍不少懈。轉眼間已是太平興國五年了,寒盡春回,塞草漸茁,那遼邦復大舉入寇,由耶律沙、耶律斜軫等領兵十萬,徑達雁門。雁門在代州北面,乃是緊要門戶,雁門有失,代州亦危。楊業聞遼兵大至,語子延玉、延昭道:“遼兵號稱十萬,我軍不過一二萬人,就使以一當十,也未必定操勝局,看來只好舍力用智,殺他一個下馬威,方免遼人輕覷哩。”延昭道:“兒意應從間道繞出,襲擊遼兵背後,出他不意,當可制勝。”楊業道:“我亦這般想,但兵不在多,只教夤夜掩擊,令他自行驚潰,便足邀功。”當下議定,即挑選勁卒數千名,由雁門西口西陘關出去,繞至雁門北口。正值更鼓沉沉,星斗黯黯,遙見雁門關下,黑壓壓的扎着數大營,便令延玉帶兵三千人,從左殺入,延昭帶兵三千人,從右殺入,業自領健卒百騎,獨踹中堅。三支兵馬,銜枚疾走,一到遼營附近,齊聲吶喊,搗將進去。耶律沙、耶律斜軫等只防關內兵出來襲營,不意宋軍恰從營后殺來,正是防不及防,幾疑飛將軍從天而下,大都嚇得東躲西逃。中營裏面有一遼邦節度使、駙馬、侍中蕭咄李,自恃驍勇,執着利斧,從帳后出來抵敵,湊巧碰着楊令公,兩馬相交,並成一處,戰到十餘合,但聽楊令公大叱一聲,那蕭咄李已連頭帶盔,飛落馬下。蕭咄李,一譯作蕭綽里特。小子有詩詠道:
百騎宵來搗虜營,刀光閃處敵人驚。任他遼將如何勇,一遇楊公命即傾。
蕭咄李既死,遼兵越覺驚慌,頓時大潰,俟小子下回再詳。
高梁河一役,為宋、遼勝敗之所由分。宋太宗挾師數十萬,乘勝伐遼,而卒為遼將所乘,幾至身命不保,宋軍自此膽落矣。鎮州之捷,雁門關之勝,均不過卻敵之來,不能入敵之境,且皆由用智邀功,然則全宋兵力,不能敵一強遼,可斷言也。德昭之自刎,本應與廷美之死,聯絡一氣,然事相類而時有先後,太原之賞不行,德昭之言不納,於是德昭憤激自刎,作者依時敘入,免致混亂。坊間舊小說中,有稱德昭為八大王,至真宗時尚輔翊宋廷,此全系臆造之談,固不值一辯也。
第十五回弄巧成拙妹倩殉邊,修怨背盟皇弟受禍
卻說遼相耶律沙與遼將耶律斜軫等因部兵潰散,也落荒遁走,黑暗中自相踐踏,傷斃甚多。楊業父子殺退遼兵,便整軍入雁門關,檢查兵士,不過傷了數十人。當即休息半日,馳回代州,露布奏捷,不消細說。惟遼人經此一挫,多號楊業為楊無敵,自是望見楊字旗號,當即引去。遼主賢聞將相敗還,勃然大怒,竟親自督軍,再舉侵宋,命耶律休哥為先行,入寇瓦橋關。守關將士因聞遼兵兩次敗退,料他沒甚伎倆,竟開關迎敵,面水列陣。耶律休哥簡率精銳,渡水南來,宋將欺他兵少,未曾截擊,待至遼兵齊渡,方與交鋒,哪知休哥部下是百鍊悍卒,橫厲無前,宋軍不是對手,被他殺得七零八落,連關城都守不住,一哄兒棄關南奔,逃入莫州。休哥追至莫州城下,飭兵圍攻,警報飛達宋廷,太宗復下詔親征,調集諸將,向北進行。途次,又接官軍敗績消息,忙倍道前進,到了大名,才聞遼主已退,乃令曹翰部署諸將,自回汴京。還汴數日,尚欲興師伐遼,廷臣多迎合上意,奏稱應速取幽、薊,左拾遺張齊賢獨上書諫阻,略云:
方今天下一家,朝野無事,關聖慮者,莫不以河東新平,屯兵尚眾,幽、薊未下,輦運為勞,臣愚以為此不足慮也。自河東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納粟典吏,皆雲自山後轉粟以授河東,以臣料契丹能自備軍食,則於太原非不儘力,然終為我有者,力不足也。河東初平,人心未固,嵐、憲、忻、代,未有軍寨,入寇則田牧頓失,擾邊則守備可虞,及國家守要害,增壁壘,左控右扼,疆事甚嚴,乃於雁門、陽武谷來爭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聖人舉事,動在萬全。百戰百勝,不如不戰而勝。若重之慎之,則契丹不足吞,燕、薊不足取。自古疆場之難,非盡由敵國,亦多邊吏擾而致之。若緣邊諸寨,撫馭得人,但使峻壘深溝,畜力養銳,以逸自處,寧我致人,此李牧之所以用趙也。所謂擇卒不如擇將,任力不如任人,如是則邊鄙寧,邊鄙寧則輦運減,輦運減則河北之民獲休息矣。臣聞家六合者以天下為心,豈止爭尺寸之事、角強弱之勢而已乎?是故聖人先本而後末,安內以養外。陛下以德懷遠,以惠勤民,內治既成,遠人之歸,可立而待也,何必窮兵黷武為哉?謹此奏聞!
這張齊賢系曹州人,素有膽識,稱名遠近。先是,太祖幸洛陽,齊賢曾以布衣獻策,條陳十事,四說稱旨,尚有六條,太祖以為未合,齊賢堅稱可行,惹動太祖怒意,令武士將他牽出。既而太祖還汴,語太宗道:“我幸西都,惟得一張齊賢,他日可輔汝為相,汝休忘懷!”既已器重齊賢,胡不立加擢用,而必留遺與弟?人謂其友,我謂其私。太宗謹記勿忘。至太平興國二年,考試進士,齊賢亦在選中,有司將他置諸下第,太宗不悅,特開創例,令一榜盡賜京官,齊賢乃得出仕,歷任知州,入為左拾遺,至是上疏直諫,太宗頗為嘉納,乃暫罷出師。
且說前同平章事趙普,當出任河陽節度使時,接第十一回。曾上表自訴,略言“皇弟光義,忠孝兼全,外人謂臣輕議皇弟,臣怎敢出此?且與聞昭憲太後顧命,寧有貳心?知臣莫若君,願賜昭鑒”等語,這表文經太祖手封,同藏金匱。太祖崩后,太宗踐位,趙普入朝,改封太子太保,因為盧多遜所毀,命奉朝請,居京數年,嘗鬱郁不得志。他有妹夫侯仁寶,曾在朝供奉,盧多遜因與普有嫌,亦將仁寶調知邕州。邕州在南嶺外,與交州相近,交州即交趾地,唐末為大理所並,旋入於唐,五代時歸屬南漢,及南漢平定,交州帥丁璉曾入貢宋廷。璉死,弟璿(xuán)襲職,年尚幼稚,被部將黎桓把他拘禁,自稱權知軍府事。趙普恐仁寶久居邕州,數年不調,免不得老死嶺外,乃設法上書,力陳交州可取。太宗本是喜功,閱讀普奏,即擬召仁寶入京,面詢邊事。哪知盧多遜刁滑得很,即入朝面奏太宗道:“交州內亂,正可往取,但若先召仁寶,反恐有泄機謀,臣意不如密令仁寶整兵長驅,較為萬全。”太宗也以為是,遂命仁寶為交州水陸轉運使,孫全興、劉澄、賈湜等並為部署,同伐交州。偏出趙普意外。
仁寶奉詔,不敢有違,只得整備兵馬,與孫全興等先後併發。行至白藤江口,適有交州水兵倚江駐紮,江面列戰船數百艘。侯仁寶當先沖入,交兵未及預防,霎時潰散,由仁寶奪取戰艦二百,大獲全勝,再擬深入交地。仁寶自為前鋒,約孫全興等為後應。全興等頓兵不行,只有仁寶一軍,殺入交趾,沿途進去,勢如破竹。忽接到黎桓來書,情願出降,仁寶信以為真,不甚戒備。到了夜間,黎桓率兵劫營,害得仁寶營內,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倉猝抵敵,哪裏支持得住?仁寶竟死於亂軍中。實是趙普害他。轉運使許仲宣據實奏聞,有詔班師,拿問全興,立斬劉澄、賈湜。全興入京,尋亦棄市。後來黎桓復遣使入貢,並上丁璿讓表,太宗因懲着前敗,含糊答應,事見後文。本回總旨在敘趙、盧交惡事,故敘交州戰史,特從略筆。
趙普聞仁寶敗歿,愈恨多遜,恨不能將他梟首剖心,抵償妹夫的性命。怎奈多遜方邀主眷,一時無隙可乘。多遜且一意防普,只恐他運動廷臣,上章彈劾,所有群臣章奏,必先令稟白自己,又須至閣門署狀,親書二語,乃是“不敢妄陳利便,希望恩榮”十字。可謂防備嚴密。所以朝右諸臣,對着多遜,大家側目,連普亦沒法擺佈,鎮日裏怨苦連聲。一日過一日,忽有晉邸舊僚柴禹錫、趙鎔、楊守一等竟直入內廷,密奏太宗,說是秦王廷美,驕恣不法,勢將謀變,盧多遜交好秦王,恐未免有勾通情事。史第言訐告秦王,不及多遜,吾謂太宗方親信多遜,胡不問多遜而問趙普,得此揭出,方釋疑團。這數語觸動太宗疑忌,遂召普入見,與他密商。普竟自作毛遂,願備位樞軸,靜察奸變,且叩首自陳道:“臣忝為舊臣,與聞昭憲太后遺命,備承恩遇,不幸戇直招尤,反為權幸所沮,耿耿愚忠,無從告語,就是臣前次被遷,曾有人說臣訕謗皇上,臣嘗上表自訴,極陳鄙悃(kǔn),檔冊具在,盡可覆稽。若蒙陛下察核,鑒臣苦衷,臣雖死不朽了。”太宗略略點首,待普退後,即令近侍檢尋普表,四覓無着。有舊侍憶及前事,謂由太祖貯藏金匱,當即稟過太宗,啟匱檢視,果得普前表,因復召普入語道:“人誰無過,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的非了。從今以後,才識卿忠。”普頓首拜謝,太宗即面授普為司徒,兼職侍中,封梁國公,並命密察秦王廷美事。是時太祖季子德芳亦已病歿,年僅二十三歲,距德昭自刎只隔一年有餘。廷美頗不自安,嘗言太宗有負兄意。俗語說得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為了廷美幾句口風,免不得傳入太宗耳中,還有一班諧臣媚子,火上加炭,只說廷美即謀作亂,應亟預防。太宗遂罷廷美開封尹,出為西京留守,特擢柴禹錫為樞密副使,楊守一為樞密都承旨,趙鎔為東上閣門使,無非因他告變有功,特別寵眷的意思。趙普與廷美無甚宿嫌,不過欲扳倒盧多遜,只好從廷美着手,陷他下阱。盧多遜也曾料着,明知禍將及己,可奈貪戀相位,不甘辭職,因此延宕過去。富貴之誤人大矣哉!趙普怎肯干休?明訪暗查,竟得盧多遜私遣堂吏交通秦王事。這堂吏叫作趙白,與秦王府中孔目官閻密、小吏王繼勛、樊德明等朋比為奸。秦、盧交好,都從他數人往來介紹。趙白嘗將中書機事密告廷美,且述多遜言云:“願宮車晏駕,儘力事大王。”廷美亦遣樊德明往報多遜道:“承旨言合我意,我亦願宮車早些晏駕呢。”又私贈多遜弓箭等物。普一一入奏,太宗道:“兄終弟及,原有金匱遺言,但朕尚強壯,廷美何性急乃爾?且朕待多遜,也算不薄,難道他尚未知足,必欲廷美為帝么?”普奏對道:“自夏禹至今,只有傳子的公例,太祖已誤,陛下豈容再誤?”兩語足死廷美。太宗不禁點首,遂頒詔責多遜不忠,降為兵部尚書。越日,下多遜於獄,捕系趙白、閻密、王繼勛、樊德明等,令翰林學士承旨李昉、學士扈蒙、衛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秉公訊鞫。趙白等一一伏罪,復令多遜對簿,多遜亦無可抵賴。李昉等具獄以聞,太宗再召文武常參官,集議朝堂,太子太師王溥等七十四人,老而不死,是為賊,王溥有
焉。聯名奏議道:
謹案兵部尚書盧多遜,身處宰司,心懷顧望,密遣堂吏,交結親王,通達語言,咒詛君父,大逆不道,干紀亂常,上負國恩,下虧臣節,宜膏
鉞,以正刑章。其盧多遜請依有司所斷,削奪在身官爵,准法處斬。秦王廷美,亦請同盧多遜處分,其所緣坐,望准律文裁遣。謹議!
議上,即有詔頒發道:
臣之事君,貳則有辟,下之謀上,將而必誅。兵部尚書盧多遜,頃自先朝,擢參大政,洎予臨御,俾正台衡,職在燮調,任當輔弼,深負倚畀,不思補報,而乃包藏姦宄,窺伺君親,指斥乘輿,交結藩邸,大逆不道,非所宜言。爰遣近臣,雜治其事,丑跡盡露,具獄以成,有司定刑,外廷集議,僉以梟夷其族,污瀦其宮,用正憲章,以合經義。尚念嘗居重位,久事明廷,特寬盡室之誅,止用投荒之典,實汝有負罪,非我無恩。其盧多遜在身官爵,及三代封贈妻子官封,並用削奪追毀,一家親屬,並配流崖州,所在馳驛發遣,縱經大赦,不在量移之限。期周以上親屬,並配隸邊遠州郡,部曲、奴婢縱之,余依百官所議,列狀以聞。
當下再由群臣議定,趙白、閻密、王繼勛、樊德明等並斬都門外,仍籍沒家產,親屬流配海島。廷美勒歸私第,所有子女,復正名稱。子德恭、德隆等仍稱皇侄,皇侄女適韓崇業,去公主駙馬名號,貶西京留守。閻矩為涪州司戶參軍,前開封推官孫嶼為融州司戶參軍,兩人皆廷美官屬,因責他輔導無狀,連帶坐罪。盧多遜即日被戍,發往崖州,至雍熙二年,竟歿於流所。多遜籍隸河南,累世祖墓均在河南,未敗前一夕,天大雷電,將他祖墓前的林木,盡行焚去,時人詫為奇異。及多遜流徙,始信這造化小兒已預示譴責了。天道有知,應該加譴。
且說趙普計除盧多遜,復黜謫廷美,尚恐死灰復燃,潛嗾開封府李符上言廷美未肯悔過,反多怨望,乞徙居邊郡,藉免他變。於是嚴旨復下,降廷美為涪陵縣公,安置房州。妻楚國夫人張氏削奪國封,命崇儀使閻彥進知房州,御史袁廓通判州事,各賜白金三百兩,令他監伺廷美,不得有誤。廷美至房州,舉動不得自由,閻彥進、袁廓日加偵查,累得廷美氣鬱成疾,時患肝逆等症,漸漸的尪(wāng)瘠不堪。太宗因右僕射沈倫未能覺察秦、盧陰謀,不無曠職,亦將他免去相位,降授工部尚書。左僕射薛居正又復去世,乃改任竇偁、郭贄參知政事。尋又以郭贄嗜酒,出知荊南府,另命李昉繼任。且因趙普專相,好修小怨,也不免猜忌起來,因語群臣道:“普有功國家,並與朕多年故交,朕深倚賴,但看他齒落髮斑,年已衰邁,不忍再以樞務相勞,當擇一善地,俾他享些老福,才不負他一生知遇呢。”心實刻忌,語卻和婉。乃作詩一首,命刑部尚書宋琪持賜趙普。普捧讀畢,不禁泣下,暗思詩中寓意,明是勸他辭職,好容易重登樞輔,又要把這位置讓與別人,真是冤苦得很。但事已如此,無可奈何,只好對宋琪道:“皇上待普,恩誼兼至,普餘生無幾,自愧報答不盡,惟願來世再效犬馬微勞,幸乞足下轉達!”宋琪勸慰數語,當即告別,返報太宗。翌日,普呈上辭職表,太宗准奏,出普為武勝軍節度使,賜宴長春殿,親與餞行,復作詩贈別。普泣奏道:“蒙陛下賜詩,臣當刻石,他日與臣朽骨同葬泉下,臣死或有知,尚當銘恩不忘哩。”無非戀戀富貴。太宗亦灑淚數點,俟普謝宴告退,送至殿外,又命宋琪等代送出都,然後還宮。以假應假。普徑赴武勝軍去了。
太宗乃命宋琪、李昉同平章事,且因竇偁復歿,別選李穆、呂蒙正、李至三人,參知政事。隨詔史官修《太平御覽》一千卷,日進三卷,準備御覽。越年復改元雍熙,即太宗九年。群臣正拜表稱賀,粉飾承平,歡宴數日,忽由房州知州閻彥進馳驛入奏,涪陵公廷美已病死了。太宗方與宋琪、李昉等商議封禪事宜,一聞訃音,不禁太息道:“廷美自少剛愎,長益兇惡,朕因同氣至親,不忍加他重辟,暫時徙置房州,令他閉門思過,方欲推恩復舊,誰料他遽爾殞逝?回溯兄弟五人,今只存朕,撫躬自問,能不痛心?”言已,嗚咽流涕。虧他裝得像。宋琪、李昉等,當然出言奏慰,不勞細表。翌日下詔,追封廷美為涪王,謚曰悼,命廷美長子德恭為峰州刺史,次子德隆為瀼(ráng)州刺史,
廷美女夫韓崇業為靖難行軍司馬。小子有詩詠道:
尺布可縫粟可舂,如何兄弟不相容?可憐骨肉參商禍,刻薄又逢宋太宗。
廷美方死,忽由李昉入奏,又死了一個著名的人物,欲知此人為誰,且待下回表明。
趙普與盧多遜積釁成隙,彼此設計構陷,而旁人適受其殃。侯仁寶,普之妹倩也,盧多遜因普遷怒,假南交之役,致死仁寶,仁寶死不瞑目矣。廷美為太宗胞弟,金匱之盟,兄終弟及,普實與聞,顧以盧多遜之嫌,構成煮豆燃萁之禍。推普之意,以為此獄不興,不足以除盧多遜,多遜得除,何惜廷美?況更藉此以要結主寵,為一舉兩得之計乎。故死廷美者為太宗,而實由於趙普。孔子有言:“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盧多遜不足責,趙普名為良相,乃與鄙夫相等,何其惑也?嗚呼侯仁寶!嗚呼廷美!嗚呼盧多遜、趙普!閱此回,竊不禁為之三嘆焉。
第十六回進治道陳希夷入朝,遁窮荒李繼遷降虜
卻說李昉入奏,報稱大臣病故,大臣為誰?就是參知政事李穆。太宗聞喪,更加嗟悼,遂親往賜奠,語侍臣道:“穆操履純正,真不易得,朕方倚用,遽爾淪沒,實屬可悲。這並非穆的不幸,乃是朕的不幸呢!”言下甚是慘切,且對靈哭了一場,然後還朝。待兄弟如彼,待臣子如此,以見太宗之親疏倒置。既而群臣請封禪,太宗不許,至闔廷聯銜奏請,乃命學士扈蒙等詳定儀注,擬至仲冬往祀泰山。不意時當仲夏,乾元、文明二殿,忽然失火,太宗以天象示儆,詔求直言,並罷封禪。
到了孟冬,來了華山隱士陳摶,入京覲見。陳摶,亳州人,四五歲時,戲渦水岸側,有青衣媼給乳與飲,得辟性靈,每讀經史百家,一見成誦,毫不遺忘,至後唐中與試進士,試文非有司能解,擯置不錄。摶自此不求祿仕,惟游放山水間,怡情自適。嗣得遇奇士二人,導以服氣、辟穀諸術,並與言武當山九室岩中可以隱居。摶遂受教往隱,歷二十餘年,但日飲酒數杯,便算了事。既而移居華山雲台觀,又止少華石室,每寢時,或至百餘日不起,俗人有大睡三千日,小睡八百日的謠傳。周世宗好黃白朮,嘗召摶至闕下,叩問方術。摶從容奏道:“陛下為四海主,當以致治為念,奈何留意黃白朮呢?”甚是,甚是。世宗爽然自失,留摶住京月余,命為諫議大夫,摶固辭不受。嗣見摶無他技能,乃放還華山。及太祖受禪,摶正乘驢過天津橋,聞受禪消息,竟墮驢大笑道:“天下從此太平了。”太宗元年,有旨召摶入京,摶奉命至汴,進見太宗,很蒙優待,賜以金帛,不受而去。雍熙元年,摶復入朝,太宗益加禮重,語相臣宋琪等道:“摶有志獨善,不求利祿,這真所謂方外散人呢。朕與他談及世事,他自言歷經離亂,今幸天下太平,所以復來朝覲。朕看他年近百歲,終日不食,卻覺得精神矍鑠,步履雍容,真正難能,真正難得!”可令汝自愧。宋琪道:“從前巢父、許由,想亦如是。”貢諛之言。太宗笑而不答,隨命中使送摶至中書省。宋琪等相率迎入,款待殷勤,座間問道:“先生玄默修養,得此道術,可否賜教一二?”摶答道:“摶系山野人民,無益世用,所有神仙煉丹及吐納養生的方術,統未知曉,怎能傳人?就使白日升天,亦與國家無補。今皇上龍顏秀異,冠絕天人,博達古今,深究治亂,真有道仁聖的主子。諸公生當盛世,正君臣協心同德,興化致治的時候,勤行修鍊,無出此右,不必再求異術了。”不談左道,見識獨高。琪等聞言,無不稱善。翌日奏對,即述摶所言,太宗益加嘆賞,詔賜摶號希夷先生,復給紫衣一襲,留摶闕下。暇時與談詩賦,輒令屬和。摶夙擅詩才,隨口吟成,無不中律,以此益稱上旨。一面命有司增葺雲台觀,俟修築告竣,乃送歸華山,由太宗親書“華山石室”四字,作為贐儀,摶拜辭而返。至端拱元年,即太宗十三年。摶令弟子賈德昇,就張超谷下,鑿石為室。室成,摶手書數百言,囑咐弟子齎送汴京,略言:“臣摶大數已終,聖朝難戀,當於本月二十二日,化形於蓮花峰下張超谷中。”是表上后,太宗遣使往視,至二十九日始到,摶屍陳石榻上,肢體猶溫,有五色雲遮蔽洞口,冉冉不散。使臣返報太宗,太宗嘉嘆不已。摶好讀《易》,手不釋卷,嘗自號扶搖子,著《指玄篇》八十一章,詳言導養及還丹各事。宰相王溥亦著《箋注》八十一章。摶又有《三峰寓言》及《高陽集》詩六百首,大半雅澹沖夷,自成一格,後世有傳有不傳。總之陳摶系一隱君子,獨行高蹈,不受塵埃,若目他為仙怪一流,實屬未當。俗小說中,或稱為陳摶老師,捏造許多仙法,作為證據,其實是荒唐無稽,請看官勿為所惑哩。辟除迷信。
閑文少表,且說太宗因中宮虛位,尚未冊立,不得不選擇繼配,作為內助。李妃容德俱茂,入宮數年,素無過行,特冊立為後。應十三回。儀文繁備,典禮矞(yù)皇,不但內宮外廷賜宴數天,並賜京師人民大酺(pú)三日,彷彿有慶澤均行,醉人為瑞的景象。翌年春季,復召宰相近臣齊集后苑賞花,並面諭群臣道:“春風暄和,萬物暢茂,四方無事,朕願與臣民共樂,卿等可各賦一詩,抒寫情意。”群臣奉命,大家搜索枯腸,挖出幾個堯天舜日、帝德皇恩的字樣,配搭亭勻,湊成律句,呈上藻鑒。挖苦得很。太宗一一取閱,多半是敲金戛玉,鼓吹休明,樂得心花怒開,滿口稱美。群臣均叩謝天褒,盡歡而散。到了孟夏,又召輔臣、三司使、翰林樞密直學士、尚書省四品兩省五品以上、三館學士,均至后苑賞花釣魚,各賜宴飲,免不得又令賦詩。大家換湯不換藥,仍舊是一曲賀聖朝。太宗又命習射水心殿,你想穿楊,我誇貫虱,彼此競射一場,或中或不中,不過是陶情作樂,無關功過,足足的鬧了一日,統向太宗叩謝,一併散去。
先是太宗長子元佐,為李妃所出,見十三回。幼即聰警,貌類太宗,很得太宗歡心。及長,善騎射,嘗從征太原、幽、薊,返拜檢校太傅,加職太尉,晉封楚王,另營新邸。廷美得罪,元佐力為營救,再三請免,屢受乃父呵斥。元佐誼屬懿親,情實可嘉。至聞廷美憂死,他憤極成狂,嘗手操挺刃,擊傷侍人。跡類佯狂。旋因醫治少瘳,太宗頗加喜慰,為赦天下。重九佳節,詔諸王宴射苑中,元佐因新瘥(chài)不預。及諸王宴歸,暮過元佐門,元佐問明左右,方知諸王侍宴消息,便憤憤道:“他人都得與宴,我有何罪,不聞宣召?這是明明棄我呢!”左右從旁勸解,並呈上佳釀,俾他解悶。元佐取來就飲,飲盡索添,連下數十大觥,已是酩酊大醉,他尚不肯罷休,直飲到夜靜人闌,方才停杯,回入寢室。左右總道他是熟睡,誰料他竟放起火來,霎時間煙霧迷漫,光燭霄漢,內外侍從,慌忙入救,已是不及,只把元佐及所有眷屬救出門外,可惜一座大廈,倏成焦土。儻來富貴均可作是觀。太宗聞楚邸被焚,正在驚疑,嗣有人報稱由元佐縱火,不禁大怒,立遣御史捕治,將他廢為庶人,安置均州。宋琪率百官上表,請恕他病狂,仍留京師,太宗不許,竟令元佐即日出都,不得逗留。嗣經宋琪等三次奏請,乃下詔召還。元佐時已行至黃山,奉詔乃歸,幽居南宮,餘事后表。
且說秦、隴以北,有銀、夏、綏、宥、靜五州地,為拓跋氏所據。唐初拓跋赤辭入朝,賜姓李。至唐末,黃巢作亂,僖宗奔蜀,拓跋思恭糾合蕃眾,入境討賊,得封為定難軍節度使,復賜李姓,五代時據境如故。周顯德中,適李彝興嗣職,受周封為西平王。宋太祖初年,彝興遣使入貢,太祖授彝興為太尉,彝興旋歿,子克睿嗣,未幾克睿又死,子繼筠立。太宗伐北漢,繼筠曾遣將李光遠、光憲,渡河略太原境,遙作聲援。既而繼筠復歿,弟繼捧襲位。太平興國七年,繼捧入覲太宗,獻銀、夏、綏、宥四州地,且自陳親族不睦,願居汴京。太宗乃遣使至夏州,迎接繼捧親屬,且授他為彰德節度使。另派都巡檢曹光實往戍四州。獨繼捧族弟繼遷為定難軍都知蕃落使,留居銀州,不願入汴,聞宋使到來,詐言乳母病故,出葬郊外,竟與同黨數十人,奔入地斤澤。澤距夏州東北三百里,繼遷號召部落,聲勢漸盛。曹光實恐為邊患,率師襲擊,斬首五百級,焚四百餘帳,繼遷倉猝遁去,母與妻不及隨奔,均被光實拿住,押回夏州。不善撫輯,徒逞詐謀,曹光實亦太失策。繼遷輾轉遷徙,連娶豪族,復日強大,隨即召集眾人,慨然與語道:“李氏世有西土,一旦讓人,豈不可恨?爾等若不忘李氏,幸大家努力,共圖興復!”蕃眾齊聲許諾。繼遷復道:“用力不如用謀,我當設詐降計,誘殺那曹光實,一則可報前仇,二則可恢先業,爾等以為何如?”蕃眾復應聲道:“全憑調度。”繼遷大喜,遂率眾向夏州進發,先遣人致書光實,略言“勢蹙途窮,幸網開一面,俯允歸降,此後生成,全出公惠”等語。言甘心苦。光實信是真言,即與來人面約,期會葭蘆川,收納降眾,來使自去。光實屆期帶領百騎至葭蘆川,見繼遷已率數十人守候該處,彼此相見,繼遷拜謁馬前,執禮甚恭,並請光實往撫餘眾。光實志得心驕,全不加察,竟昂然隨往。及到繼遷營帳前,蕃眾盡出,約有數千人,繼遷忽舉手揮鞭,大聲呼道:“仇人已到,大眾何不動手?”言未畢,但聽蕃眾一聲喊殺,都持着大刀闊斧向光實殺來。光實手下只有百人,就使每人生着三頭六臂,也是擋架不住,眼見得同時畢命,一個不留,繼遷遂乘勢襲據銀州。
邊警傳達汴京,太宗亟命知秦州田仁朗等會師往討。仁朗奉命調軍,待各路兵馬陸續會齊,乃啟程北行。到了綏州,聞繼遷圍攻三族寨,有眾數萬,自恐寡不敵眾,飛章至汴,請再添兵。嗣又聞三族寨失守,寨將折裕木殺死監軍使者,與繼遷聯合,進攻撫寧寨。將士請速即赴援,仁朗笑道:“不妨,不妨!蕃人烏合,同來寇邊,勝即進,敗即退,今繼遷嘯聚數萬,盡銳出攻孤壘,撫寧寨雖狹小,勢甚險固,斷非十日五日可能攻入,我待他勞敝,發兵掩擊,再遣強弩數百人,截他歸路,我料虜必成擒了。”將士各默然退出。仁朗故示閑暇,縱酒摴蒱,流連竟夕。副將王侁(shēn)乘間媒孽,上訴宋廷。仁朗亦有自取之咎。太宗得悉情形,遂下詔征仁朗還京,下御史獄。廷訊三族寨被陷及無故奏請添兵等事,仁朗抗聲答道:“銀、綏、夏三州守兵,均託詞守城,不肯出發,所以奏請添兵。三族寨相距太遠,待臣勉集人馬,行至綏州,已聞失守,一時未及趕救,臣不負責。且臣已定有良策,足擒繼遷,但因奉詔還京,計不得行,臣料繼遷頗得人心,若此時不能擒他,只好優詔懷徠,或用厚利啖餌他酋,令圖繼遷,早除一日好一日,否則邊蠹未除,必為大患。”太宗怒道:“朕聞縱酒摴蒱,種種不法,難道繼遷肯自來就死么?”仁朗道:“這便是臣的誘敵計。”太宗又怒道:“什麼誘敵不誘敵?朕不用你,看繼遷果猖獗否?”遂命將仁朗仍復系獄。越日下詔,貸他一死,貶竄商州。惟副將王侁,既排去仁朗,統兵出銀州北面,連破敵寨,斬蕃酋折羅遇。麟州諸蕃,因此惶懼,均請納馬贖罪,助討繼遷。侁遂大集各兵,入濁輪川,正值折裕木糾眾前來,兩下交鋒,折裕木殺得大敗,被王侁軍士擒住。繼遷從后馳至,又由王侁麾兵驅殺一陣,十成中喪亡六七成,竟落荒遁去。王侁奏凱而回。適有詔令郭守文到邊與侁同領邊事。守文復與知夏州尹憲共擊鹽城諸蕃,焚千餘帳。自是銀、麟、夏三州,所有蕃眾百二十五族,盡行內附,戶口計萬六千有餘,西北一帶,皆就敉(mǐ)平。惟繼遷窮蹙無歸,不得已奉書遼廷,願作外臣。遼許他歸附,冊封他為夏國王,並將宗女義成公主嫁給了他。繼遷既得榮封,復配豪女,真箇是兩難兼并,三生有幸了。怪不得人喜降虜。
小子歷敘遼事,未曾將遼國源流交代明白,本回將要結束,下回又須接說宋、遼交戰情形,趁這筆底餘閒,略略一敘。遼本鮮卑別種,初居潢河附近,自稱神農氏後裔,聚成部落,號為契丹。朱梁初年,契丹主耶律阿保機并吞諸部,僭稱帝號,遼人稱為太祖。阿保機死,子耶律德光嗣,助晉滅唐,得幽、薊十六州。至晉出帝不願稱臣,德光舉兵滅晉,改國號遼,縱兵飽掠,歸死殺狐嶺,是謂遼太宗。侄兀欲嗣立,更名為阮,在位五年遇弒,稱世宗。德光子兀律入繼,亦改名為璟,嗜酒好獵,不恤國事,又被近侍謀斃,稱穆宗。兀欲子賢繼立,是為景宗,用蕭守興為尚書令,即立蕭女燕燕為後。燕燕一譯作葉葉。燕燕色技過人,兼通韜略,既得為後,遂干預國政。景宗又夙嬰風疾,諸事皆委燕燕裁決,國中只知有蕭后,不知有景宗。俗呼為蕭娘娘者即此。太宗七年遼景宗賢殂,子隆緒嗣位。隆緒年尚沖幼,由母後燕燕攝政,史稱為蕭太后,復國號大契丹,用韓德讓即韓匡嗣子。為政事令,兼樞密使,總宿衛兵。耶律勃古哲一譯博郭濟。總領山西諸州事,耶律休哥為南面行軍都統,號令嚴明,威震朔漠。至收降李繼遷后,且使他窺伺宋邊,陰圖南下,偏三交屯將賀懷浦父子竟獻議宋廷,極言幽、薊可取狀,於是鼙鼓復鳴,王師又出。這一番有分教:
雄主喜功偏失律,元戎僨事又亡師。
欲知宋廷出師情形,且待下回續敘。
五季有一陳摶,得無道則隱之義,宋初有一陳摶,得高尚其志之象,觀其入朝論治,不尚虛無,不談隱怪,其持行之純正,可以想見,以視陶淵明、賀季真輩,且高出一籌,苟目為張道陵、佛圖澄之流亞,毋乃太輕視之乎!元佐力救廷美,甚至病狂,彼豈真狂人哉?不悅父行,甘心讓國,有吳泰伯之遺風焉。彼李繼遷一點酋耳,田仁朗之用計襲取,未始非策,只以縱酒摴蒱啟王侁媒孽之口,卒至良謀不用,狡寇降遼,秦、隴以北,從此多事。夫平一李繼遷尚不能,遑問耶律氏乎?朝曰取燕、薊,暮曰取燕、薊,燕、薊果若是易復乎?觀於此而已知宋之漸弱矣。
第十七回岐溝關曹彬失律,陳家谷楊業捐軀
卻說賀懷浦父子好談邊事,共守朔方。懷浦曾任指揮使,即太祖元配賀皇后胞兄,子名令圖,出知雄州。他因契丹主幼,委政蕭氏,似屬有機可乘,乃請即出師,北取幽、薊。計非不是,但彼有耶律休哥,試問有誰人可制耶?太宗遂命曹彬為幽州道行營都部署,崔彥進為副,米信為西北道都部署,杜彥圭為副,出師雄州。田重進為定州都部署,出師飛狐。潘美為雲、應、朔都部署,楊業為副,出師雁門。諸將陛辭,太宗語曹彬道:“潘美可先趨雲州,卿等率十萬眾,但聲言進取幽州。途次寧持重緩行,休得貪利急進!虜聞大兵到來,必悉眾救范陽,不暇顧及山後,那時掩殺前去,可望成功。”曹彬等領命登程,分道並進。彬遣先鋒將李繼隆北向攻入,連拔固安、新城二縣,進攻涿州。守將賀斯出城迎敵,李繼隆橫槊直前,與賀斯戰三十多合。賀斯力怯,拍馬便走,繼隆急追數步,用力一槊,正中賀斯背心,翻身落馬,再一槊結果性命,契丹兵遂潰。繼隆乘勢奪取涿州。未幾,契丹兵來攻新城,適與米信相遇,米信麾下只有三百人,契丹兵恰有萬餘名,彼多此少,相去懸絕,頓被契丹兵圍住,重重包裹,如箍鐵桶。米信大喝一聲,挺着大刀,當先突圍,三百騎緊隨後面,并力一處,衝破西隅。契丹兵怎肯放鬆,再上前圍繞,巧值崔彥進、杜彥圭等兩路殺到,頓將契丹兵趕散。曹彬亦已馳至,會集各軍,並趨涿州。一路敘過。時田重進亦出飛狐縣南,部將荊嗣率五百騎先行,遙見胡騎漫山塞野而來,差不多有兩三萬人,就中統兵的大將,乃是契丹西面招安使大鵬翼。荊嗣急報田重進,重進連忙趕到,列陣嶺東,命荊嗣出嶺西,乘暮薄敵。大鵬翼越崖前來,嗣用短兵接戰。彼此拚命相爭,互有殺傷,戰至夜半,方才收軍。契丹兵結營崖上,宋軍結營崖下。越宿再戰,契丹兵自崖殺下,勢似建瓴,荊嗣幾抵擋不住,虧得重進遣兵相救,才得殺個平手。嗣因敵勢頗張,不便久持,忽想到譚延美屯兵小沼,可資臂助,急遣使馳書,請他列隊平川,另遣二百人執着白幟,馳騁道旁。大鵬翼登崖遙望,見山下旗幟綿亘,疑是援兵繼至,意欲遁去。嗣即率所部疾驅往斗,一面促重進會師。大鵬翼正與嗣軍酣戰,不防重進殺到,驚得不知所措,相率奔潰。荊嗣覷定大鵬翼,拈弓搭箭,颼的一聲,將他射落馬下。宋軍一擁上前,把大鵬翼牽了過來。枉叫作大鵬翼,如何不能飛遁。大鵬翼成擒,飛狐、靈丘諸守將聞風膽落,次第請降。一路又敘過。還有潘美一路,從西陘入,與契丹兵大戰寰州城下。契丹兵敗退,寰州刺史趙彥章出降,進圍朔州。節度副使趙希贊亦舉城降,遂轉攻應、雲諸州,所至皆克。此路亦簡而不漏。捷報迭達汴都,百官皆賀,丑。獨武勝軍節度使趙普上書進諫道:
伏睹今春出師,將以收復關外,屢聞克捷,深快輿情。然晦朔屢更,荐臻炎夏,飛挽日繁,戰鬥未息,勞師費財,誠無益也。伏念陛下自翦平太原,懷徠閩、浙,混一諸夏,大振英聲,十年之間,遂臻廣濟。遠人不服,自古聖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竊念邪諂之輩,蒙蔽睿聰,致興無名之師,深蹈不測之地。臣載披典籍,頗識前言,竊見漢武時主父偃、徐樂、嚴安所上書及唐相姚元崇獻明皇十事,忠言至論,可舉而行。伏望萬機之暇,一賜觀覽,其失未遠,雖悔可追。臣竊念大發驍雄,動搖百萬之眾,所得者少,所喪者多。又聞戰者危事,難保其必勝,兵者兇器,深戒於不虞,所系甚大,不可不思。臣又聞上古聖人,心無固必,事不凝滯,理貴變通。前書有兵久生變之言,深為可慮,苟或更圖稽緩,轉失機宜。旬朔之間,時涉秋序,邊庭早涼,弓勁馬肥,我軍久困,切慮此際或誤指縱。臣方冒寵以守藩,曷敢興言而沮眾?蓋臣已日薄西山,餘光無幾,酬恩報國,正在斯時。伏望速詔班師,無容玩敵。臣復有全策,願達聖聰。望陛下精調御膳,保養聖躬,挈彼疲氓,轉之富庶,將見邊烽不警,外戶不扃,率土歸仁,殊方異俗,相率向化,契丹獨將焉往?陛下計不出此,乃信邪諂之徒,謂契丹主少事多,可以用武,以中陛下之意。陛下樂禍求功,以為萬全,臣竊以為不可。伏願陛下審其虛實,究其妄謬,正奸臣誤國之罪,罷將士伐燕之師,非特多難興王,抑亦從諫則聖也。古之人尚聞尸諫,老臣未死,豈敢面諛,為安身而不言哉?冒瀆尊嚴,無任待命!
這奏甫上,又有捷報到來,田重進再破敵兵,攻入蔚州,獲住契丹監城使耿紹忠,將進逼幽州了。太宗以三軍屢捷,不從普言,仍銳意用兵。忽接曹彬急奏,說是居涿旬日,糧餉不繼,暫退雄州就餉。太宗不覺變色道:“從前朕命他緩進,他反欲速,今則大敵在前,反致退師,倘或被襲,豈不要前功盡棄嗎?”當下飛使傳詔,令曹彬不得驟進,飭引師與米信軍相會,藉固兵力。彬奉詔后,遵旨行事。會聞潘美已盡略山後地,偕重進東下,乘勢圖幽州。崔彥進等均請命曹彬道:“朝旨命三路出師,我軍乃是正路,將士最多,今乃逗留不進,轉讓兩路偏師建功立業,豈不可羞?元帥何不統兵前進,急取幽、薊,免落人後呢?”曹彬道:“皇上有詔,不得輕進。”彥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元帥能克日成功,難道尚遭主譴么?”曹彬暗暗沉吟,自思彥進所言亦有至理,乃與米信聯絡一氣,各裹糧懷食,徑趨涿州。
契丹大將耶律休哥初因部下兵寡,不敢輕敵,專令輕騎銳卒截宋糧道,一面報知遼廷,速發援兵。蕭太後燕燕本是一個女中丈夫,接得休哥稟報,竟自統雄師,挾着幼主,出都南援。休哥聞援兵將至,便先至涿州,只命輕兵挑戰,遇着宋軍,一戰即退。俟宋軍蓐食,復衝殺過去;宋軍撤食與斗,他又退了下去,每日約有數次。夜間卻四伏崖谷,或吹鬍哨,或鳴鼓角,待至宋軍殺出,卻又不見一人。是即所謂亟肄以敝、多方以誤之策。宋軍日夕被擾,累得晝不安食,夜不安眠,只好結着方陣,塹地兩邊,緩緩前進。偏天公又不做美,時方五月,竟與盛暑無二,赤日懸空,纖雲無翳,軍士汗流遍體,屢患口渴,奈沿途又無井泉,只有淺溪污淖,大眾渴不暇擇,彼此漉淖而飲,直至四日有奇,方得行進涿州。
俄有偵騎來報,耶律休哥已統兵前來了,曹彬忙飭令各軍,列陣應敵。嗣又有探馬報道:“契丹太后蕭氏及少主隆緒盡發國中精銳,前來接仗了。”迭用探語,筆亦驚人。這一驚非同小可,頓令宋營將士無不失色。曹彬與米信商議道:“我看全營兵士已疲乏極了,糧又將盡,如何當得起大敵?不如見機回軍罷!”米信道:“見可而進,知難而退,這是行軍要訣,將軍何必多疑?”彬乃下令退師。為這一退,頓使全營兵馬,不復成列,一哄兒向南飛奔。曹彬稱為良將,乃忽進忽退,並無主宰,我殊不解。耶律休哥聞宋軍已退,出兵追來,至岐溝關,追着宋軍,宋軍已無心戀戰,勉勉強強的返旆交鋒。無如用兵全仗作氣,氣已疲餒,萬萬振作不起,況耶律休哥部下本是強壯得很,兼且養精蓄銳,盛氣殺來。看官!試想這困頓勞餓的宋軍,哪裏支撐得住?戰不數合,仍舊返奔。曹彬、米信不能禁遏,也只好隨勢退卻,沿途棄甲拋戈,不可勝數,好容易奔至沙河,才覺追兵已遠,大眾瀕河休息,埋鍋造飯,準備夜餐。忽又聽得戰炮連天,契丹兵從后追到。彬與信不敢再戰,棄食忍飢,渡河南走。宋軍渡未及半,敵兵已經殺至,把宋軍亂劈亂斫,差不多似削瓜切菜,可憐這班宋軍,一半兒殺死,一半兒溺死,河中屍首填滿,水俱為之不流。所有拋棄戰仗,積同丘壑,均被契丹兵搬去。蕭太後母子兩人統兵到了沙河,與休哥會着,見休哥已經大捷,很是喜慰。休哥請乘勝南追,殺至黃河以北,方才回軍。蕭太后道:“盛暑不便行軍,宋師正犯此忌,所以敗績,我軍何可蹈他覆轍?不如得勝回朝,俟至秋高馬肥,再行進兵便了。”言已,即命班師還燕。封休哥為宋國王,改遣耶律斜軫調集生力軍,再行南下不題。
且說曹彬等逃至易州,計點兵士,傷亡大半,只好拜本上奏,自行請罪。太宗覽奏,懊喪得很,乃下詔召還曹彬、米信及崔彥進等還京,令田重進屯定州,潘美還代州,徙雲、應、朔、寰四州吏民,分置河東、京西。各路佈置,尚未妥貼,契丹將耶律斜軫已率兵十萬,至定安西,知雄州賀令圖自恃驍勇,選兵出戰,哪禁得敵兵勢盛,徒落得一敗塗地,拚命逃回。斜軫進攻蔚州,賀令圖急乞師潘美,美率軍往援,與令圖再行進兵,到了飛狐,正遇斜軫兵,與戰又敗,於是渾源、應州諸守將統棄城南走。斜軫乘勝入寰州,殺守城吏卒千餘人。潘美既敗績飛狐,退至代州,再議出兵保護雲、朔諸州。副將楊業入諫道:“今虜兵益盛,不應與戰,戰亦難勝。朝廷止令徙數州吏民入居內地,我軍但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雲、朔州守將,俟大軍離代州時,雲州吏民即可先出。我師進次應州,虜兵必來拒戰,那時朔州吏民,也可乘間出城。我軍直入石竭谷,遣強弩千人,陳列谷口,再用騎師援應,那時三州吏民可保萬全,強虜亦無從殺掠了。”潘美聞言,不免沉吟。旁邊閃出護軍王侁,阻撓業議,大聲道:“我軍多至數萬,乃畏懦如此,豈非令人恥笑?為今日計,竟趨雁門北川中,鼓行前進,堂堂正正的與他交戰一場,未必定他勝我敗。”業搖首道:“勝敗雖難逆料,但他已兩勝,我已兩敗,倘或再至挫衂,後事更不堪設想了。”這是知己知彼之言。侁冷笑道:“君侯素號無敵,今逗撓不進,莫非有他志不成?”小人之口,真是可畏。業憤然道:“業何敢避死,不過因時尚未利,徒令殺傷士卒,有損無益。護軍乃疑我有貳,業當為諸公先驅,須知業非怕死哩。”遂號召部兵,準備出發。臨行時,向潘美涕泣道:“業本太原降將,應當早死,蒙皇上不殺,擢置連帥,交付兵柄,業並非縱敵不擊,實欲伺便立功,藉報恩遇,今諸君責業避敵,業尚敢自愛么?業此去,恐不能再見主帥了。”美聞言,哼了一聲,復裝着笑臉道:“君家父子,均負盛名,今乃未戰先餒,無怪令人不解。汝儘管放膽前去,我當前來救應。”業復道:“虜兵機變莫測,須要預防,此去有陳家谷,地勢險峻,可以駐守,請主帥遣兵往駐,俟業轉戰到此,即出兵夾擊,方可援應,否則恐無遺類了。”潘美復淡淡的答道:“我知道了。”只此四字,已見妒功害能口吻。楊業乃率兵自石跌口出發,延玉、延昭隨父同行,途遇契丹兵,當即殺上。耶律斜軫稍戰即走,業揮兵趕去,沿途多是平原,料無伏兵,只管儘力窮追。斜軫且戰且行,誘至中途,放起號炮,四面伏兵,如蜂而至。斜軫又還兵前戰,把業兵困住垓心,業帶領二子,捨命衝突,硬殺出一條血路,退趨狼牙村,兵士已喪亡過半。那敵兵尚不肯舍,一齊追來,業只得驅兵南奔,自己斷後。戰一程,退一程,好容易到陳家谷口,眼巴巴的望着援軍,哪知谷中並無一人,忍不住慟哭道:“這遭死了!”延玉、延昭亦涕泣不止。業復道:“父子俱死,也是無益,我上受國恩,下遭時忌,舍死以外,更無他法,你兩人可自尋生路,返報天子,須知我忠信見疑,為人所賣,若蒙皇恩昭雪,我死亦瞑目了。”延玉道:“兒願隨父親同死,不願逃生。”業搖頭不答。延昭語延玉道:“潘帥已應允來援,就是不到陳家谷,也總可以出師,兄弟且保護父親,據住谷口,我前去乞援,若得請兵到來,尚可父子俱全呢。”計議已定,契丹兵已經殺到,萬弩齊發,箭如雨點。延昭慌忙走脫,已是流矢貫臂,鮮血淋漓,他也不遑裹創,飛馬乞援去了。業與延玉尚率麾下血戰,延玉身中數十矢,忍痛不住,哭對乃父道:“兒去了,不能保護父親。”說至“親”字,口吐狂血,暈絕身亡。業見延玉已死,好似萬箭攢胸,回顧手下,已不過數百人,便流淚與語道:“汝等都有父母妻孥,與我俱死,有何益處?快各自逃生,回報天子罷!”可悲可恫,閱至此處,怪不得坊間小說唾罵潘美。各將士也流涕道:“生則俱生,死則俱死,我等怎忍舍割將軍?”業乃拚死再戰,尚手刃胡兵數十百人,身上也受數十創,反覺得麻木不仁,不知痛癢,可奈馬亦負傷,不能再進,沒奈何暫避林中。契丹將耶律希達望見袍影,用強弩射來,正中馬腹,馬仆地上,業亦隨墮。契丹副部署蕭撻覽縱馬搶入,把業捉去。業部下均戰死,無一生還。契丹兵擁業至胡原,見道旁有一石碑,上書“李陵碑”三字,業不禁長嘆道:“主上待我甚厚,我本思討賊捍邊,上報主恩,今為奸臣所迫,兵敗成擒,尚有何面目求活呢?”又大呼道:“寧為楊業死,毋為李陵生。”兩語不見史傳,系作者借楊業口中,警醒後世。呼畢,遂向碑上撞將過去,頭破腦裂,霎時畢命。後人有詩詠楊業道:
矢盡兵亡戰力摧,陳家谷口馬難回。李陵碑下成忠節,千載行人為感哀。
業已撞死,究竟潘美是否出援,待小子下回敘明。
宋初健將,首為曹彬,其次莫如潘美。然彬謙仁有餘,智勇不足,岐溝之敗,誤在不智,又誤在不勇。勇者非浪戰之謂也,遇事有斷,是謂之勇。宋太宗既戒彬輕進矣,彬應持重以待,毋惑歧謀,乃遽信諸將之言,引兵深入,裹糧三日,行軍五月,以為行險僥倖之計,及聞敵軍大至,遽爾駭退,謂非不勇得乎?若潘美則更不足道矣,楊業,驍將也,久歷行陣,匪惟勇號無敵,即料事度勢,亦有先見之明,美乃不信其言,反誤信一忮(zhì)刻之王侁,卒至孤軍應敵,力竭身亡,侁之罪固不容誅,美之罪亦豈可逭?後人憫業嫉美,至生出種種訛傳,目潘美為大奸,雖屬言之過甚,然究非盡出無稽,以視曹彬之不伐不矜,相去尤遠甚焉。故有識者嘗為之嘆曰:“北宋無將!”
第十八回張齊賢用謀卻敵,尹繼倫奮力踹營
卻說潘美遣業出師,本與王侁等隨後為援,趨至陳家谷口,列陣以待,自寅至巳,不得業報,令人登托邏台遙望,毫無所見。美未免懷疑,王侁卻入稟道:“楊業如或敗退,必有急報,乃許久不得消息,大約已殺敗敵兵,主帥何不趕緊上前,趁勢圖功哩?”美躊躇半晌,方道:“且再待一二時,才定行止。”侁退出后,語眾將道:“此時不去爭功,尚待何時?我卻要先去了。”寫盡忮求情態。言已,遂自率部兵,徑出谷口。眾將亦爭功心急,躍躍欲動,美不能制,也只得隨行。身為閫帥,乃不能制馭諸將,烏得謂為無罪?遂沿交河西進,行二十里,忽見王侁領兵退回。美問明緣由,侁答道:“楊業已敗,契丹兵猖獗得很,恐不可當,因此馳回。”美聽到此言,也不覺驚慌,索性麾兵退歸,把陳家谷的預約,竟致失記,一直退至代州去了。明明是陷業死地,不願踐約。業失援敗死,邊境大震。雲、應、朔諸州的將吏都棄城遁去,眼見將三州疆土復送契丹。這種警耗,傳達宋廷,太宗恨失邊疆,悼喪良將,分別旌誅,下詔宣示道:
執干戈而衛社稷,聞鼓鼙而思將帥,儘力死敵,立節邁倫,不有追崇,曷張義烈?故云州觀察使楊業,誠堅金石,氣激風雲,挺隴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自委戎乘,或資戰功,方提貔虎之師,以效邊陲之用,而群帥敗約,援兵不前,獨於孤軍陷於沙漠,勁果猋厲,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如此?是用特舉徽典,以旌遺忠,魂而有靈,知我深意,可贈太尉、大同軍節度,賜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將軍潘美坐失良將,監軍王侁貽誤戎機,國有明刑,應置重典,姑念立功於前日,特從末減於今時。美降三官,侁即除名,以示懲儆。此詔!
業子延昭至代州乞援,潘美尚靳不發兵,業已早死,延昭大慟一場,上表奏聞。太宗召令還京,任為崇儀副使,並追贈延玉官階。還有業子延浦、延訓俱授供奉官,延環、延貴、延彬並為殿直,楊氏一門,均承餘蔭,業總算不虛死了。
曹彬、米信等回京,詔就尚書省訊鞫,令翰林學士賈黃中等定讞,責他違詔失律,均應坐罪,降彬為右驍衛上將軍,信為右屯衛上將軍。余如崔彥進以下,貶黜有差。惟田重進全軍不敗,李繼隆所部亦成列而還,兩人不復加罪,且任重進為馬步軍都虞侯,繼隆為馬軍都虞侯,兼知定州。又以代州關係緊要,楊業已死,須擇另任,適張齊賢上書言事,忤太宗意,太宗遂命他出知代州,與潘美同領軍務,加意防邊。齊賢文臣,乃以忤上意調邊,太宗仍不免懷私,幸彼文能兼武,后且用計卻敵,邊塞得安,否則寧尚有幸耶?是年仲冬,契丹主隆緒又隨蕭太后統兵入寇,用耶律休哥為先鋒都統,率兵十萬,浩浩蕩蕩,殺奔前來。瀛洲部署劉廷讓,即第九回之劉光義,因避太宗諱,改名廷讓。聞契丹出師,約同邊將李敬源、楊重進等,集兵十萬人,沿海北赴,將乘虛進襲燕地。計非不佳,可惜遇着耶律休哥。耶律休哥正防他這着,隨處派探騎偵查,一聞偵報,即往扼要隘。廷讓等到了君子館,天甚寒冷,士卒手皆皴瘃,連弓弩都不能開張,哪知耶律休哥,正因這寒凍時候,攻他不備,掩殺過來。廷讓等慌忙對敵,怎奈朔風冽冽,黑霧沉沉,兵士都無鬥志,相率潰散。契丹兵素性耐寒,更仗着一股銳氣,包抄宋軍,頓將廷讓等圍住。廷讓嘗分兵給李繼隆,令為後援,偏繼隆退保靈壽,並不往救。都是顧己不顧人。廷讓待援不至,只得與李敬源、楊重進兩人冒死突圍,待至血路殺出,敬源、重進都負重傷,倒斃地上。廷讓帶着數騎,飛馬奔逃,才得保全性命。
休哥得了勝仗,遂進圖雄州,私遺賀令圖書,並重錦十兩,但說:“自己得罪本國,情願歸順南朝,請足下代為先容,當約期歸降。”令圖深信不疑,休哥已得勝仗,就使一個笨伯,也應知他是詐降計,令圖信為真言,大約是利令智昏之故。覆書約休哥相會。休哥大喜,即帶兵至雄州,距十里下寨,遣原使走報令圖,與約相見。令圖意欲擅功,也不與將校商議,竟引數十騎往迎。既至休哥營內,休哥據胡床高坐,厲聲罵道:“你好經營邊事,今乃送死來么?”確是送死。喝令左右拿下。令圖懊恨不迭,還想指揮從騎與他對抗。看官!試想羊落虎口,哪裏還能掙脫?所有從騎,立被殺盡,單剩令圖一人,赤手空拳,自然被他擒住,檻送燕都,一刀了事。休哥遂乘勝南驅,連陷深、邢、德三州,殺官吏,俘士民,把城中子女玉帛盡行掠取,輦載而歸。賀懷浦於楊業戰死時,已先敗歿,一年中父子皆死,時人統說他貪功啟釁,致有此報。
話休敘煩,且說耶律休哥南下略地,勢如破竹,即乘勢進薄代州。副部署盧漢贇畏懦得很,只主張固守,不敢出戰,知代州張齊賢奮然道:“胡騎充斥城下,志驕氣盈,須用計破他一陣,才好保全代州,若一被圍攻,轉眼間糧盡食空,尚能保壁自固么?”時潘美駐師并州,齊賢遂遣使往約,夾擊敵兵。美得報,即令原使返報齊賢,准如所約。不料使人被敵騎拿去,齊賢尚未得知,日夕盼望迴音。嗣得潘營來使,遞上密書,內稱:“前日復函,諒應接洽,本即踐約,出師柏井,奈今得密詔,據云東路失敗,只應慎守汛池,不得妄發,現部眾已退還并州了。”齊賢道:“潘將軍前日答覆,我處並未接到,想使人已陷沒敵中,但敵知潘來,不知潘退,我當設法退敵便了。”遂留住美使,令居室中,自選廂軍二千,涕泣與語,並詐言潘軍將到,兩下夾攻,不怕敵軍不退。軍士聞言,各感憤得很,誓效死力。齊賢復乘夜發兵二百人,令各持一幟,負一束芻,潛往州西南三十里,列幟燃芻,不得有誤。二百人奉命去訖。又令步卒千人,從間道繞出,往伏土鐙寨,掩擊敵兵歸路,步卒亦去。佈置已定,時方夜半,齊賢竟親率數百騎往搗敵營。休哥倒也準備,俟宋軍沖至,即開寨出戰。宋軍以一當百,都似生龍活虎一般,攔截不住,休哥正麾軍圍裹,忽見西南一帶,火光燭天,恰隱隱有旗幟搖動,疑是并州兵至,當即駭走。到了土鐙寨,又聞連珠炮響,伏兵殺出,箭如飛蝗,休哥不知宋軍多少,但催兵急遁。契丹國舅詳穩撻烈哥、詳穩一譯詳袞,系契丹諸官府監治長官之名號,撻烈哥一譯特爾格。宮使蕭打里,打里一譯達哩。俱中矢落馬,被宋軍趕上殺死。這一仗,斬首數百級,獲馬二千匹,所得兵械無算。直至虜兵去遠,方收兵回城,時正雞聲報曉,晨光熹微了。以少勝多,全恃智謀。
太宗屢得邊報,擬大發兵北伐契丹,下詔募兵,令大河南北四十餘郡,八丁取一,充作義旅。京東轉運使李惟清私嘆道:“此詔若行,天下無農夫了。”乃上疏力爭,至再至三。宰相李昉等亦上言:“河南人民不知戰鬥,若勒令當兵,竊恐民情搖動,反為盜賊,請收回成命,免多騷擾!”太宗乃再行頒詔,獨選河北,不及河南。會雍熙四年暮冬,太宗欲刷新庶政,復下詔改元端拱,於次年元旦舉行。越年,即改稱端拱元年,上元節屆,親耕藉田,布赦天下。趙普自任所入朝,太宗慰撫數四,留住京都。適布衣翟穎與知制誥胡旦相狎,旦令改名馬周,隱以唐馬周為比,復嗾使擊登聞鼓,攻訐李昉,說他“賦詩飲酒,不知備邊,曠職素餐,有慚鼎輔”等語。想系胡旦與昉有嫌,特借翟穎為傀儡,且窺伺上意,就邊備上彈劾。旦真一險詐小人耳。太宗聞言,未免厭昉,昉即自請解職,因罷為右僕射,有詔授趙普為太保兼侍中,呂蒙正同平章事。
普至是已三次入相,太宗欲重用蒙正,恐他資望尚淺,未洽輿情,特借普作為表率。普與蒙正同登相位,一系元老,一乃後進,只因蒙正秉正敢言,普也不覺折服。會樞密副使趙昌言與胡旦、翟穎等表裏為奸,嘗令翟排毀時政,且歷舉知交數十人,推為公輔。普察得趙、胡私情,遂與蒙正聯名奏請,依法論罪。昌言遂出貶為崇信行軍司馬,旦謫為坊州團練副使,翟穎充戍。還有鄭州團練使侯莫、陳利用以幻術得幸,驕恣不法,居處服御,僭擬乘輿。普陳他十罪,力請正法,太宗令發配商州。普仍上書請誅,太宗道:“朕為萬乘主,難道不能庇護一人么?”普叩首道:“陛下若不誅奸幸,便是亂法,法可惜,一豎子何足惜呢?”太宗不得已,命即按誅。時利用已至商州,自恃主寵,尚是大言不慚,經朝旨到來,由商州刺史奉詔行刑。至利用伏法,又有朝使馳至,聞利用已經磔市,不由得嘆息道:“朝旨已令緩刑,偏我遲了一步,竟致不及,大約利用惡貫滿盈,應該受誅,只我恐未免受譴哩。”原來朝使至新安,馬適陷淖,及出濘易馬,馳至商州,巧巧該犯戮死。汴、陝官民,都不禁拍手稱快,這正叫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呢。奸臣聽着!
且說降王李煜、劉
中國御戎,惟恃險阻,今自飛狐以東,皆為契丹所有,既失地利,而河朔列壁,皆具城自固,莫可出戰,此又分兵之過也。請於沿邊建三大鎮,各統十萬之眾,鼎峙而守,仍命親王出臨魏府以控其要,則契丹雖有精兵,豈敢越而南侵?制敵之方,盡於此矣,幸陛下垂察!
是時同平章事宋琪亦已罷免相職,還任刑部尚書,再遷吏部尚書。琪籍隸幽薊,素知邊事,亦應詔陳詞,洋洋洒洒,差不多有數千言。小子錄不勝錄,但撮舉大要云:
國家規畫燕地,由雄霸路直進,陂淀坦平,賊來莫測,實屬非便。若令大軍會於易州,循孤山之北,漆水以西,倚山而行,援糧而進,涉涿水,並大房,抵桑乾河,出安祖寨,則東瞰燕城,才及一舍,此周德威收燕之路,下視孤壘,浹旬必克。山後八州,聞薊門不守,必盡歸降,勢使然也。然兵為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若精選使臣,不辱君命,通盟繼好,弭戰息民,此亦策之得也。臣每見國朝發兵,未至屯戍之所,已於兩河諸郡,調民運糧,煩費苛擾,臣生居邊土,習知其事,此後每逢調發,應各自齎糗糧,不勞饋運,俟大軍既至,定議取捨,然後再圖轉餉,亦未為晚。願加省覽,採擇施行!
此外如李昉、王禹偁等亦多主張修好,毋輕用兵。太宗乃不復大舉,但令邊將固守要塞,以守為戰。契丹聞宋不發兵,又進兵入犯,朝命知定州李繼隆發真定兵萬餘人,護送糧餉數千乘,赴威虜軍。耶律休哥偵悉,率精騎數萬,邀截途中。北面都巡檢使尹繼倫適領兵巡路,遇休哥軍,避入林間。休哥明明瞧見,但看繼倫手下寥寥無幾,不值一掃,索性由他避匿,竟自控騎南趨。驕態如繪。繼倫待虜兵已過,語軍士道:“狡虜欺我太甚,他明是蔑視我軍,不顧而去,若得勝回來,即驅我北行,否則借我泄忿,我軍將無噍類了。為今日計,不如卷旆銜枚,輕躡敵後,他方銳氣無前,斷不回顧,我能出他不意,奮力戰勝,尚可自立邊疆;就使戰他不過,殉節沙場,尚不愧為忠義,豈可泯然徒死,空做一班胡地鬼么?”軍士聞言,都憤激起來,齊聲應道:“敢不如命!”繼倫即令秣馬蓐食,俟至傍晚,飭每人各持短兵,魚貫啟行,靜悄悄的走了數十里,天尚未明。繼倫登高遙矚,見前面已至徐河,契丹兵正駐營河濱,隱隱有炊煙數縷,起散天空。隔河四五里,亦有大營扎住,料知是李繼隆軍,便指示軍士道:“虜兵想在此造飯了,我等正好殺將過去,休使他安食哩!”軍士聽令,即一擁上前,奔至河旁,搗入敵營。敵兵正在會食,忽見宋軍殺到,也不知從何處過來,慌忙拋下飯碗,準備迎敵。哪知宋軍已經闖入,當先一員大將就是尹繼倫,生得面目漆黑,又帶着黑盔,穿着黑甲,坐着黑馬,好似一團黑雲,手執亮晃晃的大刀,左斫右砍,殺死無數。契丹將皮室出來抵禦,不到三合,頭已落地。契丹兵駭呼道:“黑面大王來了,快逃命罷!”繼倫姓尹,未曾姓閻,為何遼人都怕他索命?頓時驚潰。宋軍殺到后帳,耶律休哥方食失箸,忙轉身逃走,不意右臂已被斫一刀,不由得失聲叫痛。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智將還須智將摧。
欲知休哥能否逃生,待至下回說明。
耶律休哥為契丹良將,亦未嘗無失策之時。代州被賺於張齊賢,徐河見敗於尹繼倫,是休哥非真無敵者,誤在防邊諸將多半如賀令圖,無功而思爭功,不才而誇有才,死在目前,尚不及覺,乃為休哥所屠害耳。或謂以宋朝全盛之時,終不能下燕、薊,意者由天命使然,非人力所可及。不知天定勝人,人定亦能勝天,況君相有造命之權,顧乃任將非人,竟令山前後十六州久淪左衽耶。人謀不臧,諉之於天,天何言哉?豈為人任咎乎?
第十九回報宿怨故王索命,討亂黨宦寺典兵
卻說耶律休哥右臂受傷,正在危急的時候,幸帳下親卒走前護衛,死命與宋軍相搏,才得放走休哥。休哥乘馬先遁,餘眾亦頓時散走。俟李繼隆聞報,渡河助戰,天色已經大明,敵兵不剩一人。繼隆大喜,與繼倫相見,很是嘆服,至兩下告別,繼隆得安安穩穩的押着糧餉,運至威虜軍交訖,這且按下。尹繼倫因功受賞,得領長州刺史,仍兼都巡檢使。契丹自是不敢深入,平居嘗相戒道:“當避黑面大王。”就是耶律休哥,也不敢再來問津了。一戰之威,至於如此。
越年,太宗又下詔改元,號為淳化。屢次改元,無謂之至。趙普上表辭職,太宗不許,表至三上,乃出普為西京留守,仍授太保兼中書令。原來太宗再相趙普,本為位置呂蒙正起見,普亦漸窺上意,不願久任,且因李繼捧還鎮夏州,非但不能撫弟,反與繼遷同謀,嘗為邊患。時論多謂:“縱兕出柙,由普主議。”普心愈不自安,遂稱病乞休。至西京留守的詔命下來,普尚三表懇讓。太宗就賜手諭道:“開國舊勛,只卿一人,不同他等,無至固讓,俟首途有日,當就第與卿為別。”普捧諭涕泣,乃入朝請對,賜坐左側,頗談及國家事,太宗頻頻點首,逾時始退。普將啟行,太宗親幸普第,握手敘別。及淳化二年春日,普以年老多病,令留守通判劉昌言奉表到京,哀求致仕,乞賜骸骨。太宗遣中使馳傳撫問,授普太師,封魏國公,給宰相俸,且命養疾就痊,再行赴闕相見。普感激涕零,因復力疾辦公,勉圖報效。怎奈衰軀尚可支持,冤累偏來纏繞,每夜夢魘,往往呼着太後娘娘及秦王殿下,或齗齗(yín)忿爭,或哀哀乞免。至左右喚他醒來,他尚諱莫如深,未肯明言,及朦朧睡去,又呼號如故。自是精神恍惚,夢寐不安,漸漸間形尪食少,卧病不起;每一交睫,即見秦王廷美坐着床側,向他索命。他無法可施,只得延請羽流,設醮誦經,上章禳謝。羽流問為何事,他又不便與說,開着眼想了一會,就從枕上躍起,索了紙筆,手書數語道:
情關母子,弟及自出於人謀,計協臣民,子賢難違乎天意。乃憑幽祟,遽逞強陽,瞰臣血氣之衰,肆彼魘呵之厲。信周祝霾魂於鳩訴,何普巫雪魄於雉經,倘合帝心,誅既不誣管、蔡,幸原臣死,事堪永謝朱、均。仰告穹蒼,無任祈向!
書就后,末署自己姓名,親加密緘,令羽流向空焚禱。羽流即遵命持焚,火方及函,不意一陣狂風,吹入法壇,將封章颳起空中,疾飛而去。諸人不勝驚異。嗣有人過朱雀門,拾得一函,兩旁似被火爇焦,中間尚是完固,拆開一瞧,乃是趙普禱告上天的表章,字跡依然存在,絲毫不曾毀去。且見他詞句清新,情意斐舋(xìn),不由得愛不忍釋,遂信口記誦,念到爛熟,傳諸友人。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把這一篇禱告文,視作聖經賢傳一般,大半耳熟能詳,連小子今日尚可錄述簡中,作為談助。這便是欲蓋彌彰,無微不顯呢。有心人幸勿作虧心事。
趙普因禱告無靈,病日加重,再解所寶雙魚犀帶,遣親吏甄潛詣上清太平宮醮謝。道士姜道元為普扶乩,乞求神語,但見乩筆寫着道:“趙普系開國元勛,可奈冤累相牽,不能再避。”姜又叩問道:“冤累為誰?”乩筆又繪一巨牌,牌上亂書數字,多不可識,只牌末有一火字,姜不能解,轉告甄潛,令返報普。普太息道:“此必是秦王廷美無疑。但渠與盧多遜勾結,事露遘禍,咎豈在我?不知他何故祟我呢?”一聞火字,即知必是秦王,可見得賊膽心虛,尚說是於己無與么?言已,涕淚不止,是夕竟卒,年七十一。訃達殿廷,太宗很是震悼,語近臣道:“普事先帝,與朕故交,能斷大事,向與朕嘗有不足,爾等應亦深知,但自朕君臨以來,他頗為朕效忠,好算得一個社稷臣,今聞溘逝,殊為可悲!”因輟朝五日,為出次發哀,贈尚書令,追封真定王,賜謚忠獻。太宗親撰神道碑銘,作八分書以為賜,並遣右諫議大夫范杲攝鴻臚卿,護理喪事,賻絹布各五百匹,米面各五百石,葬日,有司設鹵簿,鼓吹如儀。
普少習吏事,寡學術,太祖嘗勸以讀書,乃手不釋卷;及入居相位,每當退食餘閒,輒闔戶讀書;次日臨政,取決如流。及病歿,家人檢點遺書,藏有一篋,啟視篋中,並無異物,只有書籍兩本。看官道是何書?乃是《論語》二十篇。普平時亦嘗對太宗道:“臣有《論語》一部,半部佐太祖定天下,半部佐陛下致太平。”恐怕未必。如果身體力行,何致患得患失?太宗亦很為嘉嘆。又普善強諫,太祖嘗怒扯奏牘,擲棄地上,普顏色不變,跪拾以歸。越日,復補綴舊紙,復奏如初,卒得太祖感悟,如言施行。太宗信用佞臣弭德超,疏斥曹彬,普力為曹彬辨誣,挽回主意。德超竄錮,彬官如舊。惟廷美冤獄,實由普一人構成,時論以此少普。普有子數人,承宗為羽林大將軍,出知潭、鄆二州,頗有政聲。承煦為成州團練使。又有二女皆及笄,矢志不嫁,及送父歸葬,自請為尼。太宗婉諭再三,終不能奪,乃賜長女名志願,號智果大師,次女名志英,號智圓大師。兩女遂自建家庵,奉佛終身。趙氏有此二女,智過乃父多矣。真宗咸平初年,復追封普為韓王,話休敘煩。
且說普罷相后,用張齊賢、陳恕、王沔為參知政事,張遜、溫仲舒、寇準為樞密副使。沔聰察敏辯,首相呂蒙正嘗倚以為重,但沔太苛刻,未免與同僚齟齬。張齊賢、陳恕與沔不和,互相疑忌。太宗罷沔、恕官,並及蒙正。即任李昉、張齊賢為同平章事,賈黃中、李沆為參知政事。嗣又用呂端參政。未幾又罷張齊賢,仍用呂蒙正。蒙正,河南人,父名龜圖,曾任起居郎,平素多內寵,與妻劉氏不睦,甚至出妻逐子。蒙正流棲古寺,嘗被僧徒揶揄。寺中故例,每飯必敲鐘,僧眾以蒙正寄食,不欲與餐,已飯乃擊鐘,所以“飯後鐘”三字,便是蒙正落魄的古典。至蒙正貴顯,未嘗報怨,反厚給寺僧。又迎父母就養,同堂異室,侍奉極誠。父母相繼謝世,蒙正服闋,得入為參政。有朝士指議道:“此子亦得參政么?”蒙正佯為不聞,從容趨過,同列不能平,欲究詰朝士姓名,蒙正遽搖手禁止道:“不必,不必。若一知姓名,便終身不能忘,還是不知的好。”同列相率嘆服。插此一段,所以風世。及擢登相位,守正不阿,有僚屬藏一古鏡,擬獻與蒙正,自言能照二百里。蒙正笑道:“我面不過碟子大,何用照二百里呢?”諧語有味。遂固辭不受。平居輒儲一夾袋,無論大小官吏,進謁時必詳問才學,書藏袋中,及朝廷用人,即從袋中取閱,按才奏薦,所以用無不宜。太宗每有志北伐,蒙正諫阻道:“隋、唐數十年中,四征遼碣,民不堪命,隋煬帝全軍覆沒,唐太宗自運土木攻城,終歸無效。可見治國大要,總在內修政事,內政修明,遠人自然來歸,便足致安靜了。”也是知本之論。太宗頷首稱善。因此蒙正為相,不聞勞師。
惟淳化四年,青神民王小波作亂,免不得調兵遣將,西向行軍。原來青神系西蜀屬縣,蜀為宋滅,府庫所積,悉運汴京。官吏治蜀,喜尚功利,往往額外徵求,苛擾民間。青神縣令齊元振,性尤貪婪,專務敲剝,百姓怨聲載道,恨入骨髓。土豪王小波乘機糾眾,揭竿作亂,嘗對眾語道:“貧的貧,富的富,很不均平,令人痛恨!我今日起事,並不想爭城奪地,無非欲均平貧富呢。”貧民聽到此語,越覺歡迎,不到數日,已集眾至萬人,遂攻入縣城,捉住齊元振,指斥罪狀,把他剖腹,挖出心肝肚腸,用錢盛入,且綁屍門外,揭示罪名。自是旁掠彭山,所在響應。西川都巡檢使張玘調眾往討,與戰江原,射中小波左目,亂黨敗走。張玘得勝而驕,夜不戒備,誰知被小波襲擊,一陣亂搗,殺死官兵無數,玘亦遇害。小波因目痛加劇,也竟斃命。亂黨更推小波妻弟李順為帥,寇掠州縣,陷邛州、永康軍,有眾數十萬。越年,轉陷漢、彭諸州,乘勝攻成都。轉運使樊知古、知府郭載及官屬出奔梓州。李順遂入據城中,僭號大蜀王,並遣黨四齣騷擾,兩川大震。區區小丑,竟猖獗至此,蜀中可謂無人。
是時李昉、賈黃中、李沆、溫仲舒均已免職,改用蘇易簡、趙昌言參知政事。太宗因蜀亂甚熾,召集廷臣,特開會議。或請派遣大臣入川撫諭,太宗頗也許可。昌言獨毅然道:“潢池小丑,敢行弄兵,若非遣師急討,如何整肅天威,且恐滋蔓難圖,更宜從速進剿。”太宗乃命宦官王繼恩為兩川招安使,率兵西行;雷有終為陝路轉運使,管理餉務。繼恩等尚未到蜀,李順已遣黨徒楊廣率眾數萬,進逼劍門。都監上官正只有疲卒數百人,由正勉以忠義,登陴固守。楊廣圍攻三日,均被矢石擊退。會成都監軍宿翰引兵來援,與楊廣搏鬥城下,正領數百騎出城,大呼殺賊,自己挺刃當先,往來擊刺,銳不可當。賊眾披靡,由官軍前後夾攻,斬馘(guó)幾盡,只剩殘黨三百人,奔還成都。李順怒責楊廣,說他挫損銳氣,綁出斬首,又將三百人一律殺死,賊眾多半不服,漸漸內潰。順再遣眾攻劍門,那時王繼恩已從劍門馳入,長驅至研石寨,殺退賊眾,斬首五百級,逐北過青疆嶺,平劍州,進攻柳池驛,又大破賊眾。李順聞北路失敗,擬向西路進攻,遂驅眾圍梓州。知梓州張雍初聞王小波作亂,即募練士卒,為城守計,一面修城鑿濠,備糧繕械,專待賊黨到來。果然賊眾大至,差不多有十餘萬,猛撲城濠,雍率練兵三千人,悉力守御,無隙可乘。相持至兩月有餘,賊眾已是疲敝,守卒尚有餘勇。又由王繼恩遣將赴援,李順知不能下,因此退去。未幾,王繼恩連敗賊黨,直搗成都。李順尚有眾十萬,開城搦戰,被官軍一場鏖斗,殺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順入城死守,經官軍晝夜環攻,四面緣梯,冒險登城,城遂攻破。順尚率軍巷戰,被官軍奮力兜拿,將順擒住,斬首三萬級,遂復成都。順解陝伏法。
還有賊黨張余潰出城外,收集殘眾,復攻陷嘉、戎、瀘、渝、涪、忠、萬、開八州。開州監軍秦傅序戰死,川境復震。王繼恩方奏捷汴都,中書敘功論賞,擬任繼恩為宣徽使。太宗道:“朕讀前代史,宦官預政,最干國紀,就是我朝開國,掖庭給事,不過五十人,且嚴禁干預政治。今欲擢繼恩為宣徽使,宣徽即參政初基,怎可行得?”宦官不應預政,如何可以領兵?太宗若明若昧,令人發噱。參政趙昌言、蘇易簡等又上言:“繼恩平寇,立有大功,非此不足酬庸。”昌言力主討蜀,想受繼恩運動。太宗怒道:“太祖定例,何人敢違?”金匱盟言,反可背棄么?遂命學士張洎、錢若水別議官名,創立一個宣政使名目,賞給繼恩,進領順州路防禦使。繼恩手握重兵,久留成都,專務宴飲,每一出遊,前呼後擁,音樂雜奏,騎士左執博局,右執棋枰,鎮日荒戲,恣行無忌。僕使輩驕盈橫暴,淫婦女,掠玉帛,任所欲為。小人得志,往往如此。州縣遣人乞救,置諸不理。賊目張余勢焰大張,比李順尤為猖獗,事為太宗所聞,亟命同知司事張詠出知益州。益州就是成都府,因李順亂后,降府為州。詠既至蜀,邀集上官正、宿翰等,曉他大義。正與翰甚為感動,誓掃余賊,乃即日出師。臨行時,詠又舉酒相餞,遍及軍校,涕泣與語道:“爾輩受國厚恩,此行得蕩平醜類,朝廷自有旌賞。若勞師曠日,坐誤戎機,就使歸還此地,亦不能相貸,恐也難免一死哩。”軍校唯唯而去。詠復親自下鄉,曉諭百姓,各安生業,毋得從盜。且傳語道:“前日李順脅民為賊,今日我化賊為民,可好么?”又探得城中屯兵,尚有三萬人,無半月糧。民間舊苦鹽貴,倉廩卻有餘積,乃採鹽至城,令民得用米易鹽,不到一月,得米數十萬斛,兵民咸安。並禮士舉賢,理刑恤獄,遐邇謳歌,益州大治。理亂之分,全在官吏。上官正、宿翰等,用兵屢捷,所失州縣,次第克複。張余退走嘉州,被官軍中途追及,一鼓擒來,蜀寇乃平。太宗即召王繼恩還都,留雷有終、上官正為兩川招安使。並下詔罪己,自言“委任非人,致有此亂,此後當慎用官吏,與民更始”云云,由是蜀民大悅。小子有詩詠道:
掖庭賤役任檀車,縱有微功寧足誇?幸得一麾循吏去,兩川士庶始無嘩。
蜀事就緒,西夏又復入寇,待小子下回再表。
宋初功臣,不止一普,而普之功為最大。即其掛人清議也亦最多:陳橋之變,普嘗典謀,為太祖成不忠不義之名者,普也;廷美之獄,普實主議,為太宗成不孝不友之名者,亦普也。夫陳橋受禪,隱關氣運,定策佐命者實繁有徒,尚得以天與人歸為解;廷美之獄,太宗猶畏人言,普乃謂太祖已誤,陛下不容再誤,而大獄遂由是構成。試問前日金匱之盟,誰為署尾?如以兄終弟及為非,何不諫阻於先,而顧忍背盟於後耶?及普之臨歿,冤累相隨,正史稗乘中,俱敘述及之,此雖未足盡信,然即幻見真,無冤不報,安在其全齣子虛乎?二女為尼,未始非由激而成。本回獨詳敘普死,所以揭陰私,垂炯戒也。彼夫西蜀之亂,宿將尚多,乃獨任閹人為將,吾不知太宗是何居心?幸亂民烏合,尚易蕩平,否則不蹈唐季覆轍者幾希矣。至敘功論賞,乃反斤斤於一字之辨,改宣徽為宣政。夫宣徽不可,宣政其可乎?厥後童貫、梁師成之禍,實自此貽之,法之不可輕弛也,固如此哉!
第二十回伐西夏五路出師,立新皇百官入賀
卻說李繼捧還鎮夏州,不到數月,即上言繼遷悔過,情願投誠,太宗遂任繼遷為銀州刺史。其實繼遷並無降意,不過藉此休息,為集眾計。過了一年,即招繼捧叛宋,約同寇邊。繼捧不從,繼遷反進攻繼捧,虧得繼捧有備,將他擊敗,流矢中繼遷身上,繼遷飛馬遁去。嗣復入寇夏州,繼捧上表乞師,太宗遣翟守素往援,復為繼遷偵悉,恐勢不能敵,又與繼捧講和,令代為謝罪。繼捧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物,又替繼遷上書宋廷,只說:“決計歸款,誓改前非。”戀情骨肉,心尚可原。有詔授繼遷為銀州觀察使,賜姓趙,名保吉,並用他子德明為管內蕃落使行軍司馬。既而繼遷又脅誘繼捧,令降服契丹,可封王爵,繼捧也覺心動,覆告繼遷,詞涉模稜。繼遷即向契丹代請,果得契丹封冊,命繼捧為西平王。富貴動人。轉運副使鄭文寶聞繼遷狡詐,設法預防,查得銀、夏一帶舊有鹽地,每歲產鹽頗巨,繼遷收為己利,文寶令歸官賣,不得私占。繼遷失一利源,甚是憤恨,遂率邊人四十二族,寇掠環州,大為邊害。嗣又欲徙綏州民至平夏,即夏州,唐時党項居夏州者號平夏部,故名。部將高文岯(pí)等不願轉徙,反抗繼遷,竟將繼遷逐去。繼遷復糾領部眾,入攻堡寨,掠居民,焚積聚,進寇靈州。太宗聞繼遷兄弟同謀叛逆,立命李繼隆為河西都部署,調兵往征。繼隆奉命,即帶領數千騎,向夏州進發。繼捧聞繼隆且至,先挈母妻子女,屯營郊外,且上言與繼遷解怨,獻馬五十匹,乞即罷兵。太宗覽奏微笑道:“兩豎反覆無常,朕豈常受他誑么?”當下遣中使傳諭繼隆,令即進師,且授以密計。繼隆遂貽書繼捧,相約會師,往討繼遷。一面又與繼遷書,令同討繼捧。繼遷竟夜襲繼捧營,繼捧方寢,不意繼遷殺至,忙從帳后逃出,孑身還城。指揮使趙光嗣誘繼捧入別室,把他禁錮起來,用兵守着,當即開城迎繼隆軍。繼隆入城,即將繼捧羈入囚車,押送京師。又率軍往討繼遷,繼遷遁去。繼捧到汴,待罪闕廷,由太宗詰責數四,繼捧叩首謝罪,有詔特赦,授右千牛衛上將軍,封宥罪侯,賜第都中,並削趙保吉姓名,隳夏州城,遷民居至綏、銀,飭兵固守。
繼遷又獻馬謝罪,並遣弟延信入覲,把那違叛事情,盡推在繼捧身上。太宗卻溫言慰諭,撫賚甚厚,復遣內侍張崇貴招諭繼遷,並賜茶、葯、器、幣、衣物。淳化五年冬季,復命於次年改元至道。至道元年,繼遷遣押牙張浦貢獻良馬、橐駝,適衛士校射后圃,太宗令張浦往觀,衛士皆拓兩石弓,且有餘力。射畢,太宗問浦道:“你看我朝衛士,藝力如何?”浦答道:“統是矯矯虎臣。”太宗復道:“羌人敢對敵否?”浦又答道:“羌部弓弱矢短,但見這長大人物,已是畏避不遑,還敢出來對敵么?”無非貢諛。太宗大喜,遂命浦為鄭州團練使,留居京師。另遣使持詔拜繼遷鄜州節度使。繼遷佯不敢受,上表固辭,且言鄭文寶誘他部屬,屢加逼迫。太宗為弛鹽禁,且貶文寶為藍山令。徒示以弱,反啟戎心。看官!你想這刁狡萬分的李繼遷,威不足懲,恩不足勸,怎肯為這區區羈縻,甘心降服?靜養了好幾月,竟率千騎攻清遠軍。幸守將張延預先戒備,設伏要路,一俟繼遷兵到,即發伏出擊,殺死敵騎三五百名,繼遷慌忙遁去。
越年,太宗命洛苑使白守榮等護送芻粟四十萬出赴靈州,囑令輜重分作三隊。丁夫持弓箭自衛,士卒布着方陣,步步為營,遇敵乃戰,才可無失。復令會州觀察使田紹斌率兵援應。誰知守榮不遵諭旨,並作一運,紹斌也未嘗往援,輜重到了浦洛河,竟被繼遷邀擊。軍士逃命要緊,還管什麼糧餉,那四十萬芻粟都被繼遷部下搶掠一空。太宗聞報,拿問守榮、紹斌,按律治罪,即命李繼隆為環慶州都部署,再討繼遷。
會值四方館使曹璨即彬之子。自河西還汴,上言:“繼遷率眾萬餘,圍攻靈武,城中上書告急,偏使人被繼遷捉去,因此消息隔絕,請速發兵救解,方保無虞。”太宗又下樞臣覆議。時呂蒙正又罷相,用參政呂端繼任。端請分道出師,由麟府、鄜延、環慶三道會攻平夏,直搗繼遷巢穴,不怕繼遷不還顧根本,靈武自可解圍。此即孫臏擊魏救趙之計。太宗也以為是,但主張五路出師,與呂端大同小異。或言時將盛暑,兵士涉旱海,無水泉,沿途饑渴勞頓,不能無失,還不如緩日出師。太宗怒道:“寇犯邊境,畏暑不救,若寇入內地,難道也聽他進來么?況現當孟夏,時尚清和,不速發兵,更待何時?”乃詔令李繼隆出環州,丁罕出慶州,范廷召出延州,王超出夏州,張守恩出麟府,五路進討,直趨平夏。繼隆以環州道迂,擬從清岡峽出師,較為便捷,遂遣繼和馳奏,自率部兵萬人,徑從清岡峽出發。太宗得繼隆奏報,召見繼和,厲聲呵責道:“汝兄不遵朕言,必致敗事,朕囑他出發環州,無非因靈武相近,欲令繼遷聞風解圍,馳還平夏,汝速回去,與汝兄說明朕意,毋得違旨獲罪!”宋臣多違上命,也是主權旁落之故。繼和奉旨亟返,那時繼隆已去得遠了。
繼隆出清岡峽,與丁罕合兵,續行十日,不見一敵,竟引軍回來。張守恩與敵相遇,不戰即走。獨范廷召與王超兩軍行至烏白池,遙見敵兵蜂擁前來。超語廷召道:“敵勢甚銳,我軍宜各守營寨,堅壁勿動,免為所乘。”廷召應諾,遂彼此依險立營,飭軍士不準妄動,遇有敵兵,只准射箭,不準出戰。約過一時,繼遷督眾到來,左右分攻,均被射回,相持至一晝夜。超子德用,年方十七,隨父從軍,入稟父前道:“敵兵雖盛,不甚整齊,兒願出營一戰。”超怒道:“你敢違我軍令么?”德用道:“兒非有意違命,但我不出戰,他未肯退,此地轉餉艱難,不應久持,還是殺將出去,把他一鼓擊退,我等方可從容班師。”超沉吟半晌,方道:“且再待半日,俟他銳氣少衰,才可得利。”德用乃待至日昃,請得軍令,挺身殺出。繼遷倒也一驚,嗣見先驅為一少年,欺他輕弱躁率,即分兵兩翼,來圍德用。德用執着一枝銀槍,盤旋飛舞,槍鋒所至,無不倒斃,繼遷方覺得是個勁敵,率銳與搏。哪知王超又來接應,還有廷召營中,亦發兵夾擊,眼見得繼遷不支,向北遁去。德用驅軍追趕,行至中途,繼遷又回軍再戰,三戰三北,方麾眾遠揚。確是一個劇寇。王超鳴金收軍,德用乃回。次日還師,德用道:“歸師遇險必亂,應整飭軍行,休為虜襲。”此子才過乃父。超與廷召,均以為然,乃令德用開道,所經險阻,偵而後進。且下令軍中道:“亂行者斬!”全軍肅然。繼遷本預遣輕騎,散伏要途,及見宋軍嚴陣而歸,才不敢逼。王超、范廷召兩軍,退回汛地,沒甚死傷。
只繼遷抗命如故,太宗再議往征,可奈曆數將終,皇躬不豫,免不得舍外圖內,籌及國本問題。先是至道改元,適開寶皇后宋氏崩,太宗不成服,連群臣亦不令臨喪。翰林學士王禹偁代為不平,嘗對同僚語道:“后嘗母儀天下,應遵用舊禮為是。”太宗聞知此語,說他謗上不敬,謫知滁州。自己不忠不敬,還要責人,太宗之心術,尚堪問耶?會廷臣馮拯等疏請立儲,太宗又斥他多事,貶置嶺南。嗣是宮禁中事,無人敢言。寇準因抗直遭讒,出知青州,嗣復由青州召還,正當太宗足疾,褰衣示准道:“朕年衰多疾,今又病足,奈何?”寇準道:“臣非奉詔命,不敢到京,既已到此,竊有一言上達陛下,幸陛下採納!”太宗問是何言,寇準遂說出“立儲”二字。太宗道:“卿試視朕諸子中,何人足付神器?”准答道:“陛下為天下擇君,不應謀及近臣,尤不應謀及婦人、中官,總求宸衷獨斷,簡擇得宜,就可付託無憂了。”太宗俯首細思,想了好一歇,乃屏去左右,密語寇準道:“襄王可好么?”准又答道:“知子莫若父,聖意既以為可,請即決定。”寇準兩對太宗,足為君主國良法。太宗點首稱善。原來太宗長子元佐,病狂致廢,次子就是元侃,與元佐同母所生,迭見前文。端拱元年,受封襄王,嗣復晉封壽王。自寇準奏對后,太宗已決計立儲,遂於至道元年八月,立壽王元侃為皇太子,改名為恆,大赦天下。太子既立,廟見還宮,都下士民,遮道歡呼,齊稱他是少年天子。太宗聞知,反滋不悅,召寇準入見,與語道:“人心遽屬太子,將置我何地?”准再拜稱賀道:“這是社稷的幸福呢!”太宗不覺感悟,入語后嬪,都相率稱慶。太宗益喜,復出賜准飲,盡歡乃罷。詔命李沆、李至併兼太子賓客,並囑太子以師傅禮事二李。太子每見二人,必先下拜,沆與至上表辭謝,太宗不許,手諭二李道:
朕旁稽古訓,肇建承華,用選端良,資於輔導,藉卿夙望,委以護調,蓋將勖以謙沖,故乃異其禮數,勿飾當仁之讓,副予知子之心!特此手諭。
二李復相偕入謝,太宗又面諭道:“太子賢明仁孝,足固國本,卿等可盡心規誨,有善應勸,有過應規。至若禮樂詩書,系卿等素習,不煩朕絮囑了。”二李叩首而退。太子年逾弱冠,姿稟聰明,相傳母妃李氏,夜夢嘗用裾承日,因此有娠。及產生后,左足指紋,成一天字。此皆史臣諛頌之辭。五六歲時,與諸王嬉戲,好作戰陣,自稱元帥。又嘗登萬歲殿,上升御座。太宗嘗手撫兒頂,笑顏問道:“這是皇帝的寶座,兒也願做皇帝么?”太子即答道:“天命有歸,孩兒亦不敢辭。”太宗暗暗稱奇。既而就學受經,一覽即能成誦。至是立為儲貳,入居東宮。越二年三月,太宗寢疾,漸即彌留。宣政使王繼恩忌太子英明,陰與李昌齡、胡旦等,謀立故楚王元佐。后令王繼恩召呂端,端料有變故,佯邀繼恩入書閣中,秘密與商。至繼恩既入,他竟出戶反鍵,將繼恩鎖置閣內,自己匆匆入宮,謁見皇后。后涕泣與語道:“宮車已晏駕了!”呂端也為泣下。即又問道:“太子何在?”后復道:“立嗣以長,方謂之順,今將若何?”端收淚正色道:“先帝立太子,正為今日,怎敢再生異議?”后默然無語。端即囑內侍往迎太子,待太子到后,親視大殮,即位柩前。越日,奉太子登福寧殿,垂簾引見群臣。端平立殿階,不遽下拜,請侍臣捲簾,升殿審視,然後退降殿階,率群臣拜呼萬歲,是為真宗皇帝。尊母后李氏為皇太后,晉封弟越王元份為雍王,吳王元傑為兗王,徐國公元偓為彭城郡王,涇國公元偁為安定郡王,季弟元儼為曹國公,侄惟吉太祖孫。為武信軍節度使,追復涪王廷美為秦王,追贈兄魏王德昭為太傅,岐王德芳為太保,復封兄元佐為楚王,加授同平章事,呂端為右僕射,李沆、李至並參知政事,冊繼妃郭氏為皇后。真宗元配潘美女,端拱元年病歿,繼聘郭氏,系宣徽南院使郭守文二女,郭氏為後,元配潘氏,亦追給后號,謚庄懷。復追封生母李氏為賢妃,進上尊號為元德皇太后,葬先考大行皇帝於永熙陵,廟號太宗,以明年為咸平元年。總計太宗在位二十二年,改元五次,壽五十九歲,小子有詩詠宋太宗道:
寸心未許乃兄知,虎步龍行飾外儀。二十二年稱令主,倫常缺憾總難彌。
欲知真宗初政,且至下回再詳。
李繼遷一狡虜耳。待狡虜之法,只宜用威,不應用恩,田仁朗欲厚啖酋長,令圖折首,張齊賢議招致蕃部,分地聲援,二說皆屬可行,而尚非探本之論。為宋廷計,應簡擇良將,假以便宜,俾得聯絡蕃酋,一鼓擒渠,此為最上之良策。乃不加撻伐,專務羈縻,彼勢稍蹙則託詞歸陣,力轉強即乘機叛去。至若至道二年之五路出師,李繼隆等不戰即還,王超、范廷召雖戰退繼遷,亦即回鎮,彼殆視廟謨之無成算,姑為是因循推諉,聊作壁上觀乎?然威日墮而寇且日深矣!若夫建儲一事,為君主國之要典,太宗年近周齡,猶未及此,且怒斥馮拯諸人之奏請,何其疏也!幸寇準片言決議,主器有歸,於是王繼恩不得逞私,呂端得以持正,閉寺人於閣中,覲真主於殿上,人以是美呂司空,吾謂當歸功寇萊公,曲突徙薪,應為上客,若遲至焦頭爛額,不已嘆為無及乎?
第二十一回康保裔血戰亡身,雷有終火攻平匪
卻說真宗即位,所有施賞大典已一律舉行,只王繼恩、李昌齡等謀立楚王,應該坐罪,特貶昌齡為行軍司馬,王繼恩為右監門衛將軍,安置均州,胡旦除名,長流潯州。到了改元以後,呂端以老疾乞休,李至亦以目疾求罷,乃均免職。特進張齊賢、李沆同平章事,向敏中參知政事。越年,樞密使兼侍中魯公曹彬卒。彬在朝未嘗忤旨,亦未嘗言人過失,征服二國,秋毫無取,位兼將相,不伐不矜,俸祿所入,多半賙(zhōu)濟貧弱,家無餘資。病亟時,真宗親往問視,詢及契丹事宜。彬答道:“太祖手定天下,尚與他罷戰言和,請陛下善承先志。”真宗道:“朕當為天下蒼生計,屈節言和,但此後何人足勝邊防?”彬又答道:“臣子璨、瑋均足為將。”內舉不避親,不得謂曹彬懷私。真宗又問二子優劣,彬言璨不如瑋。知子莫若父。真宗見他氣喘吁吁,便不與多言,只宣慰數語而出。及彬歿,真宗非常痛悼,贈中書令,追封濟陽王,謚武惠。又越年,太子太保呂端卒。端為人持重,深知大體,太宗用端為相時,廷臣或說他糊塗,太宗道:“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後來鎖閣定策,卒正嗣君,果如太宗所言。至端已病劇,真宗也親自慰問,撫勞備至,歿贈司空,謚正惠。亦可謂二惠競爽。一將一相,詳敘其卒,無非闡揚令名。咸平二年十月,契丹主隆緒復大舉入寇,鎮、定、高陽關都部署傅潛擁兵八萬餘人,畏懦不前,閉營自守。將校等請發兵逆戰,潛勃然道:“你等欲去尋死么?好好的頭顱,被人家斫去,有何趣味?”貪生畏死,口吻畢肖。將校道:“敵騎深入,將來攻營,請問統帥如何對待?”潛索性大罵道:“一班糊塗蟲,全不曉得我的苦心,我欲保全你等的性命,所以主守不主戰,奈你等定要尋死,死在虜手,不如死在我的刀下。若再道半個戰字,立即斬首!”一味蠻話,全無道理。將校等拗他不過,忿忿趨出。適值副將范廷召到來,大眾遂向他談及,並述潛言,廷召道:“且待我入見,再作計較!”及廷召進去,傅潛已料他前來請戰,裝着一副伊齊面孔,與廷召相對。廷召行禮畢,未曾坐定,即開口道:“大敵到來,總管從容坐鎮,大約總有退敵的妙計。”潛乃淡淡的答道:“我主守不主戰,此外要用甚麼法兒?”廷召道:“可守得住么?”潛又道:“你又來了,敵勢甚大,不應輕敵,總是守着為是。”廷召道:“據廷召想來,公擁兵八九萬,很足一戰,今日即應發兵,出扼險要,與敵對仗,但教一鼓作氣,士卒齊心,定能得勝。”潛只是搖首。廷召不禁大忿道:“公恇(kuāng)怯至此,恐還不及一老嫗呢!”言已,也不及告別,竟自趨出,遇着傅潛部下都鈐轄張昭允,便與語道:“傅總管這般怯敵,恐邊防有失,朝廷必加譴責,連你也難免罪呢!”隱伏下文。昭允道:“現正有廷寄到來,飭本部發兵,昭允正要進報,想總管也不好逆旨了。”廷召乃讓昭允進去,自己出入候信。昭允入見傅潛,捧遞朝旨,潛接閱后,語昭允道:“朝廷亦來催我出師,莫非由諸將密奏不成?須知敵勢方強,若一戰而敗,轉足挫我銳氣,所以我持重不發呢。”昭允道:“朝命也是難違,請統帥酌行才是。”潛冷笑道:“范廷召正來請戰。他既願為國效力,我便撥騎兵八千,步兵二千,湊足萬人,令他前去拒敵便了。”挾怨陷人,其情如見。昭允奉令趨出,報知廷召。廷召道:“敵兵聞有十餘萬,我兵只有萬人,就使以一當十,也恐不敷,這是明明叫我替死。”說到死字,竟大踏步趨入裏面,大聲語潛道:“總管要我先驅,我食君祿,盡君事,怎敢不去?但萬人卻是不夠,應再添發三五萬人,方足濟用。”潛佯笑道:“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況你為前茅,我為後勁,還怕甚麼?”廷召道:“公果來作後援么?”潛復道:“你知忠君,我難道不曉?勸你儘管前去,我當為後應便了。”廷召乃退,自思傅潛所言,未必足恃,不如另行乞師,免致孤軍陷敵。當下修書一通,遣使齎往。
看官!你道廷召向何人乞援,乃是並、代都部署康保裔,駐師并州一帶,地接高陽,因此就近乞師。保裔,洛陽人,祖、父皆戰歿王事,他因屢承世蔭,得任武職,開寶中,開寶系太祖年號,詳見前。嘗從諸將至石嶺關,戰敗遼兵,遼於太宗時,復號契丹,故本書於太祖時稱遼,太宗后稱契丹,仍其舊也。積功至任馬軍都虞侯,領涼州觀察使。真宗初,調任並、代都部署,治兵有方,且生就一副血性,矢忠報國,平居對着將士,亦用大義相勉,所以屢經戰陣,未聞退縮,身受數十創,血痕斑斑,不知所苦。闡揚忠義,故敘述較詳。至是得廷召書,遂率兵萬人,倍道赴援。時契丹兵已破狼山寨,悉銳深入。祁、趙、邢、洛各州,虜騎充斥,鎮定路久被遮斷,行人不通,保裔擬繞攻敵後,直抵瀛洲,一面約廷召夾擊。哪知廷召尚未到來,敵兵卻已大集,保裔結營自固,待旦乃戰。到了黎明,營外已遍圍敵騎,環至數重,將士入報道:“敵來甚眾,援兵不至,我軍坐陷虜中,如何殺得出去?為主帥計,不如易甲改裝,馳突出圍,休使虜騎注目。俟脫圍調兵,再與決戰未遲。”保裔慨然道:“我自領兵以來,只知向前,不願退後,今日為虜所算,被他圍住,古人說得好:‘臨難毋苟免。’這正是我效死的日子哩。”當命開營搦戰,由保裔當先指麾,奮力殺敵。那敵兵越來越眾,隨你如何奮勇,總是不肯退圍。保裔殺開一重,復有一重,殺開兩重,復有兩重,自晨至暮,殺死敵騎約數千人,自己部下也傷亡了數千名,眼見得不能出圍,只好再入營中,拒守一夜。契丹兵也覺疲乏,未曾進攻,惟圍住不放。越宿又戰,兩下里各出死力,拚死相搏,殺得天昏地暗,鬼哭神號,地上砂礫經人馬踐踏,陡深二尺,契丹兵又死得無數,怎奈胡騎是死一個,添一個,保裔兵是死一個,少一個,看看又到日暮,矢盡道窮,救兵不至。保裔已身中數創,手下只有數百人,也是多半受傷,不堪再戰,保裔顧看殘卒,不禁流涕道:“罷,罷!我死定了。你等如有生路,儘管自去罷!”說畢,便從敵兵最多處,持刀直入,手刃敵兵數十名,敵兵一擁上前,你槍我槊,可憐一員大忠臣,竟就千軍萬馬中殺身成仁。為國殺身,雖死猶榮,敘筆亦奕奕有光。保裔既死,全軍覆沒。那時高陽關路鈐轄張凝與高陽關行營副都部署李重貴為廷召先驅,率眾往援,正值契丹兵乘勝而來,聲勢甚銳,張凝不及退避,先被胡騎圍住,凝死戰不退,虧得李重貴殺到,救出張凝,復并力掩擊一陣,契丹兵方才退去。兩軍返報廷召,廷召聞保裔戰歿,不敢再進,只得在瀛州西南,據住要害,暫行駐紮。《續綱目》謂廷召潛遁,以致保裔戰歿,《紀事本末》即本此說。然《宋史》康保裔、傅潛、范廷召傳,均未載及廷召潛遁事,惟廷召不至,亦未免愆期,故本書說及廷召,亦隱有貶詞。契丹兵又進攻遂城,城小無備,眾情恟懼。楊業子延昭方任緣邊都巡檢使,駐節遂城,當下召集丁壯,慷慨與語道:“爾等身家,全靠這城為保障,若城被敵陷,還有甚麼身家?不如彼此同心,共守此城,倘得戮力保全,豈不是國、家兩益么?”大眾齊聲應諾。延昭遂編列隊伍,各授器甲,按段分派,登陴護守。自己晝夜巡邏,毫不懈怠。契丹兵連撲數次,均被矢石擊退。時適大寒,延昭命汲水灌城,翌晨,水俱成冰,堅滑不可上,敵兵料難攻入,隨即引去,改從德、棣渡河,進掠淄、齊。
真宗聞寇入內地,下詔親征,命同平章事李沆留守東京,令王超為先鋒,示以戰圖,俾識路徑。車駕隨後進發,直抵大名,途次聞保裔死耗,震悼輟朝,追贈保裔為侍中,命保裔子繼英為六宅使、順州刺史,繼彬為洛苑使,繼明為內園副使,繼宗尚少,亦得授供奉官,孫惟一為將作監主簿。繼英等接奉恤詔,馳赴行在,叩謝帝前道:“臣父不能決勝而死,陛下未曾罪孥,已為萬幸,乃猶蒙非常恩寵,臣等如何敢受!”隨即伏地嗚咽,感泣不止。真宗也不覺凄然,隨即面諭道:“爾父為國捐軀,旌賞大典,例應從厚,不必多辭!且爾母想尚在堂,亦當酌予封典,藉褒忠節。”繼英叩首道:“臣母已亡,只有祖母尚存,享年八十四歲了。”真宗乃顧語隨臣道:“保裔父、祖,累代效忠,深足嘉尚,他的母、妻,應即加封,卿等以為然否?”群臣自然贊同,遂封保裔母為陳國太夫人,妻為河東郡夫人,並遣使勞問老母,賜白金五十兩。繼英等叩謝而出。集賢院學士錢若水上書請誅傅潛,擢楊延昭、李重貴等以作士氣。真宗乃命彰信軍節度使高瓊往代傅潛,令潛赴行在,即命錢若水等按訊,得種種逗撓妒忌罪狀,議法當斬。真宗特詔貸死,削潛官爵,流徙房州。張昭允亦坐罪褫職,流徙道州。昭允未免受冤。真宗在大名過年,越元旦十日,得范廷召等奏報,略言“虜兵聞車駕親征,知懼而退,臣等追至莫州,斬首萬餘級,盡獲所掠,余寇已遁出境外”云云。真宗乃下詔獎敘,擢廷召為並、代都部署,楊延昭為莫州刺史,李重貴知鄭州,張凝為都虞侯,並召延昭至行在,詢及邊防事宜。延昭奏對稱旨,真宗大喜,指示群臣道:“延昭父業,系前朝名將,延昭治兵護塞,綽有父風,這真不愧將門遺種呢!”乃厚贈金帛,仍令還任。真宗即日回京。
是年冬,契丹復南侵,延昭設伏羊山,自率羸兵誘敵,且戰且退,誘至羊山西面,信號一發,伏兵齊起,契丹兵駭退,延昭追殺敵將,函首以獻,進官本州團練使。契丹望風生畏,呼他為楊六郎。楊業本生七子,詳見前文,惟延昭獨著戰功,契丹目為楊六郎,見延昭本傳。俗小說中,乃有大郎及七郎等名目,附會無稽,概不錄入。尚有澄州刺史楊嗣亦因屢戰有功,擢任本州團練使,與延昭同日並命,邊人稱作二楊。這且按下慢表。
且說真宗還汴時,途中接得川報,益州兵變,推王均為亂首,都巡檢使劉紹榮自經,兵馬鈐轄符昭壽被戕,賊勢猖獗,火急求援。真宗覽畢,即日傳詔,命雷有終為川峽招安使,李惠、石普、李守倫並為巡檢使,給步騎八千名,往討蜀匪。所有留蜀各官,如上官正、李繼昌等均歸有終節制。有終等奉詔后,即領兵入川去了。先是,雷有終為四川招安使,張詠知益州,文武得人,蜀境大治。應十九回。既而有終與詠相繼調遷,改用牛冕知益州,符昭壽為兵馬鈐轄。牛冕懦弱無能,符昭壽驕恣不法,部下兵士已多半懷怨,陰蓄異圖。益州戍兵,由都虞侯王均、董福分轄,福馭眾有法,所部皆得優贍。均好飲博,軍餉多剋扣入囊,作為私費。會牛、符兩人閱兵東郊,蜀人相率往觀,但見福軍甲仗鮮明,均軍衣裝粗敝,免不得一譽一毀。均部下趙延順等,亦自覺形穢,頓生慚憤,且銜怨昭壽,竟於咸平二年除夕,脅眾為亂,戕殺昭壽。越日為元旦令節,益州官吏方相慶賀,忽聞兵變消息,闔城驚竄。牛冕縋城逃去,轉運使張適亦遁,惟都巡檢使劉紹榮在城。待亂兵闖入,欲奉紹榮為主帥,紹榮怒叱道:“我本燕人,棄虜歸朝,難道與爾等同逆么?”叛兵欲趨殺紹榮,紹榮冒刃格鬥,卒因眾寡不敵,敗回署中,投繯自盡。監軍王澤忙召王均與語道:“汝部下作亂,奈何袖手旁觀?速宜招安為要!”均出諭叛兵,叛兵即擁他為主,均即直任不辭,均素剋扣軍糧,奈何叛卒復奉之為主?可見叛兵亦全無智識。遂僭號大蜀,改元化順,署置官稱,用小校張鍇為謀士,出兵陷漢州,進攻綿州,不克,直趨劍州,被知州李士衡所敗,退回益州。知蜀州楊懷忠傳檄各州,會兵往討,初戰得利,乘勝攻城北門,至三井橋,亂黨似檣而至,懷忠恐為所乘,勒兵倒退,回走蜀州,再檄嘉、眉等七州合軍復進,戰敗亂黨,暫駐雞鳴原,靜待王師。過了數日,雷有終等到益州,擬一面攻城,一面派兵攻漢州。巧值都巡檢張思鈞已將漢州克複,遂進軍升仙橋。匪首王均遣眾攔截,被官軍一陣擊退,乘勢追至城下,亂兵繞城遁去,城門亦開得洞徹。有終總道王均怯遁,麾軍逕入,軍士不煩血刃,竟奪得一座益州城,頓時心花怒開,樂得劫掠民居,搶些財帛,摟抱幾個婦女,暢快一番。恐沒有這般運氣。驀聞一聲怪響,叫殺連天,官軍不暇尋歡,慌忙覓路逃生,到了路口,盡被敗床破榻堵塞不通,好容易搬開敗物,成一隙路,哪知叛兵在外面等着,見官軍出來,統用刀槍亂搠,有幾個殺死,有幾個戳斃,有幾個腳生得長,僥倖漏網,匆匆的逃至城
可憐巢鳥無完卵,莫道池魚應受殃。
後來王均曾否擒獲,容至下回說明。
《宋史·忠義傳》中,首列康保裔,故本回於保裔戰事,演述從詳,彰忠節也。傅潛擁兵塞外,懼不發兵,坐令良將陷敵,雖誅之不為過,真宗貸死議流,未免失刑,而張昭允轉連帶坐罪,得毋大官可為,而小官不可為耶?若西蜀之亂,為時無幾,李順以後,繼以張余,至用兵三載而始敉平,為宋廷計,正宜久任良吏,毖后懲前,奈何雷、張諸人,相繼調遷,改用牛冕、符昭壽等,復釀成王均之變。雖前難后易,期月奏功,而兵民已死傷不少,茫茫川峽,能經幾次擾亂乎?雷有終被賺而兵熸(jiān),王均敗走而民熸,觀此不能無遺憾雲!
第二十二回收番部叛王中計,納忠諫御駕親征
卻說雷有終既復益州,即遣巡檢使楊懷忠往追王均,均逃至富順監,招集蠻酋,在監署中飲酒,吃得酩酊大醉。至此還要喝酒,真是一個酒鬼。黨羽亦各沾餘瀝,統已酒氣醺醺,帶着八九分倦意,猛聞官軍追至,都嚇得不知所為。王均料不能脫,用手擊案道:“罷了!罷了!”說畢,即解下腰帶,懸壁套頸,不到一刻,魂靈兒飛到酒鄉去了。亂黨無主,自然潰散。楊懷忠率領部兵,殺入監署,擒住亂黨六千餘人,並割取均首,及僭偽法物、旌旗甲仗甚眾,當下返入益州,由有終申報朝廷,詔進有終、懷忠等官階,流牛冕至儋州,張適至連州,遣翰林學士王欽若、知制誥梁顥往撫蜀民。越二年,復命張詠知益州,蜀民聞詠再至,歡呼相慶。詠威惠并行,政績大著,真宗下詔褒美,並令巡撫使謝濤傳諭道:“得卿在蜀,朕無西顧憂了。”
西陲已定,北方一帶總覺不安。契丹、西夏時來擾邊,小子按年月次序,先敘西夏,繼敘契丹。真宗即位,李繼遷上表稱賀,且求請封藩,真宗也知他狡詐,只因國有大喪,姑從所請,命為定難節度使,且把夏、綏、銀、宥、靜五州一併給與,且將從前留住的張浦,亦賚資遣歸。張浦可以遣還,五州何必遽與。繼遷令弟瑗詣闕申謝,真宗優詔慰答,仍賜還趙保吉姓名。偏繼遷陽奉陰違,仍然抄掠邊疆,四齣為患。可巧同平章事張齊賢與李沆不甚相得,竟以冬至朝會被酒失儀,坐免相位。真宗乃遣他為涇原諸路經略使。齊賢入朝辭行,真宗詳問邊要,齊賢答道:“臣看靈武孤城,陡懸塞外,萬難固守,徒使軍民六七萬陷入危境,多費餉糈(xǔ),不如棄遠圖近,徙守環慶,較為省便。”真宗沉吟半晌,方道:“卿且去巡閱一番,可棄乃棄,可守必守。”齊賢領旨去訖。既而通判永興軍何亮上安邊書,言靈武決不可棄,略云:
靈武地方千里,表裏山河,舍之則戎狄之利,廣且饒矣,一患也。自環慶至靈武凡千里,西域戎狄,合而為一,二患也。冀北馬之所生,自匈奴猖獗,無匹馬南來,惟資西域,西域既分為二,其右乃西戎之東偏,實為賊夏之境,其左乃西域之西偏,如舍靈武,複合為一,夏賊桀黠,俾諸戎不得貨馬,未知戰馬何來,三患也。為今計,請築溥樂、耀德二城,以通河西之糧道,則靈武有糧可恃,雖居絕域之外,亦可以無恐矣。若不築此二城與靈武倚為唇齒,則與舍靈武何異?竊恐靈武一失,內地隨在可虞也。謹奏!
真宗覽奏后,復詔令群臣覆議。知制誥楊億引漢棄珠崖為喻,請快棄靈武,守環慶,與齊賢議相同。輔臣多言靈州為必爭地,萬不可棄,應如何亮所陳。眾議紛紛,莫衷一是,轉令真宗無從解決,乃與李沆熟商。沆徐答道:“保吉不死,靈州終不可保,臣意應遣使密召諸將,令他部署軍民,空壘而返,庶幾關右尚得息肩,這也是螫手斷腕的計策。”戎狄得步進步,如何可以拱讓?宋臣多半畏縮,故卒致南遷。真宗默然不答。嗣命王超為西面行營都部署,率兵六萬,往援靈州。張齊賢自任所上書,謂朝廷若決守靈武,請募江南丁壯,往益戍兵。真宗道:“南人遠戍西鄙,甚屬不便,且轉足搖動人心,此奏如何可行?”真宗所言甚是,齊賢豈尚醉酒耶?當將原奏擱起。
過了一月,李繼遷寇清遠軍,都監段義叛降繼遷,都部署楊瓊擁兵不救,城遂被陷。繼遷復進攻定州,並及懷遠,劫去輜重數百輛,幸虧副都署曹璨召集蕃兵,出去邀擊,才將繼遷擊退。越年為咸平五年,繼遷復轉寇靈州,知州事裴濟率兵固守,相持月余。繼遷益增兵圍攻,截斷城中餉道,守兵遂至乏食。裴濟嚙指成書,奏請救兵,怎奈望眼已穿,不聞援至,軍士連日枵腹,如何支持?眼見得一座孤城,為賊所陷。濟猶率眾巷戰,力竭身亡。濟知靈州數年,議大興屯田,藉實邊粟,治民亦頗有惠澤,可惜功尚未成,寇已大至,徒落得荒丘暴骨,枉史流芳。忠臣不沒,也還值得。繼遷改靈州為西平府,居然作為夏都。真宗得報,優恤裴濟家屬,且悔不用沆言,致喪良吏,且詔令王超屯永興軍,毋得再誤。超奉命往援靈州,乃中道逗留,坐令城亡吏死,有罪不譴,亦屬失刑。又越年,知鎮戎軍李繼和上言,六穀酋長巴喇濟,一譯作潘羅支。願討繼遷,請授職刺史。張齊賢且上書,請封巴喇濟為六穀王,兼招討使,真宗又令輔臣會議。輔臣以巴喇濟已為酋長,授職刺史,未免太輕,若驟封王爵,又似太重,招討使名號,亦不應輕假外夷,乃酌量一職,擬授為朔方節度使,兼靈州西面都巡檢使。真宗准議頒旨,巴喇濟奉旨后,表稱:“感激圖效,已集騎兵六萬,靜待王師到來,合討繼遷,收復靈州。”真宗優詔嘉許。既而李繼遷攻麟州,為知州衛居寶擊退,轉寇西凉,殺死西凉府丁惟清,踞住城池。巴喇濟居六穀,本為西涼蕃屬,當下想了一計,前去詐降。繼遷尚未知他受職宋廷,只道是一個蕃酋畏勢投誠,有甚麼疑慮,便傳見巴喇濟。巴喇濟向他跪謁,並說:“大王威德及人,六穀蕃部,俱願歸降。”說得繼遷滿面春風,立命起來,給他旁坐,且撫慰了好幾語,巴喇濟稱謝不置。繼遷更令他招徠部落,藉厚兵力,巴喇濟欣然領諾。遂往招六穀蕃部,共至西涼,進謁繼遷。繼遷親往校場檢閱,各蕃兵俱負弩挾矢,魚貫而入,報名應選。繼遷正留心察核,猛聽得弓弦一響,忙睜目四顧,巧巧一箭飛來,不偏不倚,正中左目,不覺大叫一聲道:“快,快!拿匪徒!”你也是個匪徒,為何轉拿別人?左右方上前擁護,不料蕃兵已各出短刀,一哄上前,來殺繼遷。繼遷部下死命抵拒,已被他殺斃多人,剩了幾個驍悍的弁目,保着繼遷,且戰且逃。蕃兵奮勇驅殺,幾乎將繼遷擒住。旋經繼遷黨羽出來相救,做了無數替死鬼,繼遷才得脫身,好容易奔回靈州,左目暴痛,睛珠突出,一時忍耐不住,暈絕數次,後來終無法醫治,嗚呼死了。看官!想這一箭的原因,當亦不必細猜,便可知是巴喇濟所射。巴喇濟與蕃部密約發矢為號,一齊動手,也是繼遷該死箭下,雖得幸脫,總歸沒命。子德明嗣,遣使赴告契丹,契丹贈繼遷為尚書令,封德明為西平王。環慶守吏,因德明初立,部落方衰,奏請降旨招降,真宗乃頒詔靈州,令德明自審去就,德明乃遣牙將王旻奉表歸順,朝議加封德明。獨知鎮戎軍曹瑋請乘勢滅夏,略云:
叛酋李繼遷擅河西地二十年,兵不解甲,使中國有西顧之憂,今其子危國弱,不即捕滅,后更強盛,不可制矣。願假臣精兵,出其不意,擒德明送闕下,復河西為郡縣,此其時也。枕戈待命,無任翹企!
這奏章上達宋廷,真宗未以為然,廷臣亦言伐喪非義,不如恩致德明,迂儒之論。乃授德明充定難軍節度使,統轄夏、銀、綏、宥、靜五州。尋聞契丹封德明為西平王,也就封他為西平王。德明再進奉誓表,請藏盟府,且言:“父有遺命,竭誠歸附。”當由真宗優詔褒嘉,這且待后再表。
惟契丹自莫州敗退,邊境安靜了兩年。接前回。至李繼遷陷清遠軍,宋廷又接邊報,說契丹將乘隙入寇。真宗亟遣王顯為鎮、定、高陽關都部署,王超為副,預防契丹。果然契丹兵入寇遂城,被王顯發兵痛擊,斬首二萬級,追逐出境。又二年,咸平六年。契丹復遣耶律奴瓜等奴瓜一譯諾郭。寇望都,高陽關副都部署王繼忠約同王超、桑贊等軍,至康村拒戰。繼忠列陣東偏,超、贊列陣西偏,彼此嚴裝以待。俄見契丹兵長驅而來,勢甚銳悍,繼忠適當敵沖,怒馬直出,率麾下力戰。超與贊偏按兵不動,遙見敵騎麋集,將向西來,他兩人竟相顧愕眙,遽令退師。剩下王繼忠一支人馬,怎能支撐到底?不得已且戰且行,敵騎迭次趕上,繼忠迭次戰脫,及退至白城,天色昏晚,道路崎嶇,追兵反且大集,四下里喊聲震地,搖動山嶽。繼忠仰天嘆道:“我與王超、桑贊合兵到此,滿望殺敵報功,哪知他兩軍不戰而去,單剩我孤軍抵敵,為虜所乘,真正可恨!”後來甘心降虜,全是超、贊兩人激成。說至此,見追騎愈逼愈緊,他令殘卒先行,自率親兵斷後。霎時間敵兵已至,把他圍繞數重,他死戰不退,看看手下將盡,正思自刎全節,奈馬中流矢,竟至仆地。繼忠隨馬墜下,被敵兵活捉而去,解至炭山,見契丹主隆緒,勸令降順。繼忠初不肯從。蕭太后聞他驍勇,飭令軟禁,復遣辯士誘導再三,繼忠竟變志降虜,改姓名為耶律顯忠,受官戶部使。宋廷還道他戰歿,優詔贈官,其實他為虜廷顯宦了。
暗寓貶意。
咸平六年殘臘,下詔改元,越年元旦,稱為景德元年。朝賀禮畢,京師即聞地震,越日又震,過了十餘日,又復大震,免不得有蠲租緩逋、勉圖修省等具文。春季尚幸無事,至春夏交界,皇太后李氏崩,又有一番忙碌。喪葬已了,尊謚明德。到了新秋,首相李沆病逝。沆,字太初,洺(míng)州人,太宗嘗稱他風度端凝,不愧正士,因擢為參政。真宗初進任右相,居位慎密,遇事敢言。及歿,真宗親臨弔奠,痛哭移時,顧語左右道:“沆忠良純厚,始終如一,怎料他不享遐壽呢?”回朝後,追贈太尉、中書令,予謚文靖。不沒良相。進畢士安、寇準同平章事。
相位甫定,忽由邊吏連遞警報,彷彿與雪片相似,大致是說契丹主隆緒與母蕭氏,率眾二十萬,前來入寇了。真宗忙召問群臣,寇準獨主戰,畢士安贊成寇議,參政以下王欽若等,或主守,或主和,紛紛不決。嗣聞契丹攻威虜、順安各軍,均已敗去,轉攻北平寨、保州,亦不得志,真宗稍稍放心。續接定州捷報,王超在唐河擊退虜兵,岢嵐軍捷報,高繼勛力戰卻敵,瀛州捷報,李延渥接仗獲勝。寇準入奏道:“虜兵東侵西擾,無非是恐嚇我朝,我豈受他恐嚇么?請速練師命將,扼守要害,與他決一雌雄!”真宗口雖答應,心中尚是遲疑。及准退後,又接莫州都部署石普奏章,報稱契丹遣使議和等情,又附故將王繼忠密表,內言“臣孤軍失援,致為所虜,徒死無益,勉強偷生,今特勸契丹議和修好,各息兵爭,聊報皇恩,為此遣使李興齎表莫州,乞代上奏”云云。真宗閱奏,召問畢士安。士安道:“這也是羈縻之策,不妨准他議和。”真宗道:“敵悍如此,恐不可恃。”士安道:“臣嘗得契丹降人,據言虜雖深入,未嘗逞志,陰欲引去,又恥無名,他既傾國前來,又恐人乘虛襲入,臣所以料他請和,未始非實情呢。”真宗乃詔示石普,令傳諭繼忠,許他通和。繼忠復乞石普覆奏,請先遣使至契丹,真宗因遣閣門祗候使曹利用往契丹軍。利用陛辭,真宗面諭道:“契丹南來,不是求地,就是索賂,朕想關南地久歸中國,萬難輕許,惟漢用玉帛賜單于,尚有故事可循,卿或可酌量應允。”利用道:“臣此去,務期不辱君命,他若妄有所求,臣亦不望生還了。”語頗壯憤。真宗道:“卿竭誠報國,朕復何言!”利用銜命即行。既至契丹營,入見蕭太後母子,果欲索關南地。利用道:“關南地系我國疆土,如何得給與貴國?”蕭太后道:“晉嘗畀我,周乃奪我,今不見還,尚待何時?”利用道:“晉、周故事,於我朝無與。貴國如欲議和,請勿再言索地!就是歲求金帛,亦未知帝意如何。”蕭太后不待說畢,便豎起柳眉道:“不割地,不輸款,如何前來議和?你難道不怕死么?”威勢壓人,不愧為蕭娘娘。利用亦抗聲道:“我若怕死,我也不來了。我皇上不忍勞民,所以許貴國議和,若仍要索地、索金,有何和議可言?”說畢,拱手欲辭。帳下閃出王顯忠,勸住利用,邀赴別帳去訖。
蕭太后復下令軍中道:“宋使前來,無和可議,不若就此進兵罷!”當下炮聲三響,拔寨再進,攻陷德清軍,進逼冀州,直抵澶州。邊書告急宋廷,一夕五至,真宗復召群臣會議。王欽若系臨江人,請駕幸金陵,陳堯叟系閬州人,請駕幸成都,真宗不答,左右四顧,不見寇準,便問群臣道:“寇相如何不來?”欽若曰:“他尚在家中飲博哩。”一語已足傾人。真宗愕然道:“他還有這般閑暇么?”遂命左右宣准入朝,准既至,便與語道:“虜兵已至澶州,朕心甚憂,聞卿卻閑暇,是否已得良策?”准答道:“陛下如信臣言,不過五日,便可退敵。”真宗轉驚為喜道:“卿有何妙計?”准又道:“莫如御駕親征。”真宗道:“敵勢甚盛,親征亦未必得勝,現有人奏請,或謂宜幸金陵,或謂宜幸成都,卿以為可行否?”寇準朗聲道:“何人為陛下畫此策?臣意請先斬此人,取血釁鼓,然後北伐!試思陛下神武,將臣協和,若御駕親征,敵當自遁,否則出奇撓敵,堅守老敵,彼勞我佚,可操勝算。奈何棄宗廟社稷,轉幸楚、蜀,大駕一移,人心崩潰,虜騎長驅深入,天下尚可保么?”聲容俱壯。真宗聞言,尚是沉吟。畢士安在旁奏對道:“准言甚是,請陛下俯允!”真宗方道:“兩卿既已同意,朕就下詔親征罷!”准又奏道:“虜騎內侵,天雄軍最為重鎮,萬一陷沒,河朔皆成虜境,請陛下簡擇大臣,出守為要。”真宗道:“卿以為何人可使?”准答道:“莫如參政王欽若。”欽若退列朝班,歷聞准言,已氣得面紅耳赤,忽聽准薦他出守,不由得臉色變青,慌忙趨至座前,正欲跪奏。准即與語道:“主上親征,臣子不得辭難,現我已保薦參政出守天雄軍,參政應即領敕啟行。”觀此言動,似准未免專斷,然不如此,烏能遠開憸(xiān)人?欽若道:“寇相是否居守?”寇準道:“老臣應為王前驅,怎敢自安?”一語破的。真宗也開口道:“王卿應善體朕意,朕命你判天雄軍,兼都部署,卿其勿辭!”欽若不敢再說,只得叩首受敕,辭行而去。是日即由寇準預備親征事宜,議定雍王元份為留守,元份系太祖第五子。並申簡命。越日,車駕起行,將相皆從,扈駕軍士,浩浩蕩蕩,出發京師,小子有詩詠道:
胡騎南來殺運開,征雲黯黯覆塵埃。若非御駕親臨敵,怎得澶淵振旅回?
欲知親征情形,且看下回續敘。
靈武為河西要塞,豈可輕棄。何亮一疏,言之甚明,而張齊賢、李沆等俱主張棄地,實書生畏葸迂談耳。真宗雖有心保守,而任將非人,當日曹彬臨歿,曾謂其子璨、瑋均擅將才,何不擢之專閫,乃任一闒(tà)茸無能之王超耶?裴濟陷歿,皆超之罪。至於巴喇濟計敗繼遷,繼遷走死,曹瑋上書請纓,朝議不從,又欲以恩致之,且有援《春秋》不伐喪之例,以駁瑋議者,迂如宋儒,何怪宋之終受制於夷狄乎。迨契丹入境,王欽若請幸金陵,陳堯叟請幸成都,微寇公,宋早成為小朝廷矣。時人猶譏寇為不學無術,試問博學者果能安內攘外否耶?宋儒,宋儒!吾不欲多責焉。
第二十三回澶州城磋商和約,承天門偽降帛書
卻說真宗下詔親征,駕發京師,命山南東道節度李繼隆為駕前東面排陣使,武寧軍節度石保吉守信子。為駕前西面排陣使,各將帥擁駕前行。適值天氣嚴寒,朔風凜冽,左右進貂帽毳(cuì)裘,真宗搖首道:“臣下都苦寒,朕亦何得用此?”將士聞諭,各自感激,頓時勇氣百倍,挾纊皆溫。鼓勵將士之法,莫善於此。前軍到了澶州,契丹統軍、順國王蕭撻覽一譯作蕭達蘭。自恃驍勇,直犯宋軍,壓營列陣。李繼隆聞報,奏過真宗,上前抵禦。兩軍尚未接戰,撻覽帶領數騎,出陣四眺,審視地形。繼隆部將張環正守着床子弩,弩有機,機一觸動,百矢齊發,宋軍恃為利器。環見契丹陣內有一黃袍大將出來,料知不是常人,他也不遑稟報,竟捻動床子弩,機動箭發,接連射去,剛中撻覽要害,應聲而倒。其餘數騎隨將,一半射死,一半受傷,契丹陣內慌忙搶出將士,扶傷舁死,奔馳而去。待至張環報告繼隆,麾兵驅殺,契丹兵早已遠揚了。
是時,知安肅軍魏能、知廣信軍楊延昭,均當敵沖,敵兵屢次圍攻,百戰不能下。時人稱二軍為銅梁門、鐵遂城。梁門即安肅軍治,遂城即廣信軍治。獨王欽若往守天雄軍,束手無策,鎮日裏修齋誦佛,閉門默禱,幸契丹兵未曾進攻,還得支持過去。想是我佛有靈。及真宗將至澶州,復有人上言:“契丹勢盛,未可輕敵,不如往幸金陵。”定是王欽若嗾使。真宗又不免滋疑,召寇準入問。准正色道:“陛下只可進尺,不可退寸,河北諸軍,日夜望鑾輿到來,并力對敵,若回輦數步,萬眾失望,勢必瓦解,虜騎隨後追躡,恐金陵也不能到了。”真宗道:“卿言亦是,容朕細思!”還想甚麼?准乃趨出,適遇殿前都指揮晉職太尉高瓊,即與語道:“高太尉受國厚恩,今日應該報國!”瓊矍然道:“瓊一介武夫,累蒙超擢,應當效死。”准握瓊手道:“我與你入奏天子,即日渡河殺敵。”瓊點首稱善。兩人入見真宗,准厲聲道:“陛下若不信臣言,請問高瓊便了。”瓊即跪奏道:“寇準言是,機不可失,請速駕渡河!”真宗乃決,遂命瓊麾兵復進。
既至澶州南城,遙見河北一帶,敵營累累,似星羅棋佈一般,真宗也不覺驚慌,左右復請駐蹕,且靜覘敵勢,再決進止。寇準亟趨至駕前,固請道:“陛下若再不過河,敵氣未懾,人心益危,怎能取威決勝?現在王超領着勁兵,駐紮中山,可扼敵喉,李繼隆、石保吉東西列陣,可掣敵左右肘,四方鎮將,相率來援,還怕甚麼契丹,逗留不進?”高瓊道:“臣願保駕前行,決可無慮。”於是麾軍渡河,進次澶州北城。真宗親御城樓,遠近將士,望見御蓋,踴躍鼓舞,齊呼萬歲,聲聞數十里。契丹自蕭撻覽射死,人人奪氣,又見真宗親來督師,益覺氣沮。只蕭太后不肯罷手,飭精騎數千名,前來薄城。寇準奏真宗道:“這是來試我強弱哩,請詔下將士,痛擊一陣,免他輕覷!”真宗道:“軍事悉以付卿,卿替朕調遣便了。”實是沒用。准遂承旨發兵,開城迎擊。戰不數合,契丹兵果然退走,由宋軍追殺過去,斬獲大半,餘眾走脫。
真宗聞捷,乃留准居北城上,自還行宮。嗣又使人覘准,所為何事。究竟不放心。使臣還報道:“寇準方與楊億飲博歡呼。”故示鎮定,也是一策,然亦何必飲博?真宗大喜道:“准如此從容,朕可無憂了。”未幾,聞曹利用回來,並偕契丹使臣韓杞,一同求見。當即傳入利用,利用行過跪叩禮,便上奏道:“契丹欲得關南地,臣已拒絕,就是金帛一節,臣尚未曾輕許哩。”真宗道:“若欲與地,寧可決戰,金帛不妨酌許,尚與國體無傷,朕本意原是這般,至今也是這般哩。”復命宣韓杞進見,杞跪謁畢,呈上國書,並言奉國主命,索還關南地,即可成盟。真宗道:“這卻不便,國書權且留下罷!”隨顧利用道:“外使到此,我朝總當以禮相待,你且引他出宴,待朕議定,遣回去罷!”利用領旨,引韓杞退出。真宗復召准入議,准奏道:“陛下若為久安計,須要虜廷稱臣及獻還幽、薊地,一切歲幣等件,概不許與。那時虜廷畏服,方保百年無事,否則數十年後,他必生心,仍然來擾中國了。”言之非艱,行之維艱。真宗道:“若如卿言,非戰不可,但勝負究難預料,就是得勝,也須傷亡若干兵民,朕心殊屬不忍。且數十年後,如得子孫英明,自能防禦外人,目下且許與和,總教邊境如故,不妨將就了事呢。”准答道:“這總非永遠計策,臣且去詰問來使,再行覆命。”真宗應諾。准自去與韓杞辯論,兩下爭議未決,准尚欲決戰,會聞有蜚語譖(zèn)准,說他挾主邀功。准不禁嘆息道:“忠且被謗,尚復何言?”遂入復真宗,但言:“臣意在計畫久安,如陛下不忍勞師,悉聽聖裁!”真宗因遣還韓杞,復命曹利用赴契丹軍,且諭利用道:“但教土地不失,歲幣不妨多給,就使增至百萬,亦所不惜。”歲幣亦人民膏血,奈何視若糞土?利用唯唯而退。寇準聞這消息,召利用至幄,正色與語道:“敕旨雖許多給歲幣,我意不得過三十萬,你若多許,我當斬汝首級,你休後悔!”寇準好剛使氣,可見一斑。利用暗暗伸舌,隨答道:“少一些,好一些,利用豈有不知?”當下辭別寇準,逕往敵營。
契丹政事舍人高正始接着,即向前問道:“和議如何?”利用道:“歲幣或可酌給,土地萬難如議。”正始道:“我等引眾前來,無非圖復故地,若止得金帛歸去,如何對付國人?”利用道:“君為大臣,也應為國家熟計,倘貴國執政信用君言,恐兵連禍結,也非貴國利益,請君熟思!”正始無詞可駁,倒也默然。利用入見蕭太后,蕭太后尚堅執前議,利用仍然拒絕,乃留利用暫駐營中,另遣監門衛大將軍姚東之,再持書至宋營,覆議和款。真宗不許,東之乃去。蕭太后始再召利用,磋商和議,兩國境界如舊,宋廷每歲給契丹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契丹國主,以兄禮事宋帝。議既定,利用返報真宗,真宗很是喜慰。減去七十萬,如何不樂?復遣李繼隆往契丹軍簽定和約。契丹也遣使丁振齎繳盟書,再命姚東之來獻御衣、食物。真宗御行營南樓,賜宴契丹來使,並及從官。至契丹使去,頒詔邊吏,不得出兵邀契丹軍歸路。契丹主遂奉蕭太后引眾北歸,真宗也自澶州回京,錄契丹盟書,頒告兩河諸州。
轉眼間已是景德二年,正月初旬,因契丹講和,大赦天下,放河北諸州強壯歸農。畢士安請通互市,葺城池,招流亡,廣儲蓄,一面擇要任將,保薦馬知節守定州,楊延昭守保州,李允則守雄州,孫全照守鎮州,此外尚有數人,名不勝述。自是河北大定,烽燧不驚。朝議復以南北修和,未免有往來慶弔諸儀,特奏設國信司,歸內侍職掌。外交大事,如何領以閹人?既而遣太子中允孫僅北往契丹,賀蕭太後生辰,所具國書,自稱南朝,號契丹為北朝。直史館王曾上言:“《春秋》外夷狄,爵不過子,今只從他國號,於他無損,於我有名,何必對稱兩朝?”所言甚當。真宗也以為然。嗣又有人謂“既稱兄弟,應作兩朝稱呼,庶較示親睦”云云,乃仍用原書齎去。真宗實無定見。此後南北通問,概用南北朝相稱,已兆南渡之機。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知天雄軍王欽若因南北通好,奉詔還京,仍任參知政事。欽若以與准不協,迭請解職,乃命馮拯代任,改授欽若為資政殿學士。未幾,畢士安病歿,惟准獨相。准性剛直,賴士安曲為調停,澶州一役,政策雖多出自准,但也幸有士安襄助,因得成功。真宗謂士安飭躬畏謹,有古人風,因此深信不疑。士安歿后,賜謚文簡,車駕哭臨,輟朝五日。准因士安已歿,一切政令,多半獨斷獨行,每當除拜官吏,輒不循資格,任意選用,僚屬遂有怨言。真宗因他有功,累加優待,就是他語言挺撞,也嘗含忍過去。一日會朝,准奏事侃侃,聲徹大廷,真宗溫顏許可。及准既奏畢,當即趨退,真宗目送准出,注視不已。適王欽若在朝,亟趨前跪奏道:“陛下敬准,是否因准有社稷功?”真宗點首稱是。欽若又道:“澶州一役,陛下不以為恥,乃反目准為功臣,臣實不解。”真宗愕然問故,欽若又道:“城下乞盟,《春秋》所恥。澶州親征,陛下為中國天子,反與外夷作城下盟,難道不是可恥么?”宋儒專尚《春秋》,欽若特舉以為證,果足搖動帝心。真宗不禁變色。欽若見已入彀(gòu),索性逼進一層,更申奏道:“臣有一句淺近的譬喻,譬如賭博,輸錢將盡,傾囊為注,這便叫作‘孤注一擲’,陛下乃準的孤注,豈不危甚?幸陛下量大福弘,才得免敗。”真宗面頰發赤道:“朕今知道了。”着了道兒。欽若乃退。由是真宗待准,禮意日衰,嗣竟罷准為刑部尚書,出知陝州。准亦知為欽若所讒,奈詔命難違,只好啟程赴陝。適知益州張詠自成都還京,道過陝州,准出郊迎餞,歡宴竟日。臨行時,准問詠道:“君治蜀有年,政績卓著,准方愧慕得很,敢問何以教准?”詠徐答道:“這也未免太謙了。但《霍光傳》卻不可不讀。”准聞言,一時莫明其妙,只得答了“領教”二字。及詠已辭去,准還署中,取《漢書·霍光傳》,隨讀隨思,讀至“不學無術”一句,不由得自笑道:“張公語我,想便指此語了。”准並非無術,實是少學。未幾,復徙知天雄軍。契丹使過大名,與准相會,出言訊准道:“相公望重,何故不在中書?”准答道:“我朝天子,因朝廷無事,特遣我到此,執掌北門管鑰,你何必多疑!”此語卻是得體。契丹使方才無言,竟赴汴都去了,這且慢表。
且說真宗罷准后,用參政王旦代任。旦,大名人,器量宏遠,有宰相器,當時稱為得人。惟真宗為欽若所惑,尚以澶州修好引為己辱,平居怏怏不樂。欽若窺伺意旨,特至內廷奏請道:“陛下欲發揚威武,須用兵進取幽、薊,才可得志。”明知真宗厭兵,特進一步探試。真宗道:“河北生民方免兵革,朕何忍再行動兵?須另圖別法。”欽若道:“陛下既不忍勞師,不如仿行封禪,或可鎮服四海,誇示外國。但自古以來,封禪應得天瑞,必有世上罕見的瑞徵,方足服人。”真宗道:“天瑞哪可必得?”欽若旁顧左右,似有不敢遽言的形狀。真宗喻意,命左右暫退。欽若方申奏道:“天瑞原不可必得,前代多用人力造成,但教人主尊信崇奉,便足明示天下,陛下以為河圖、洛書,真有此事么?聖人神道設教,特藉此誘服天下呢!”欽若畢竟聰明。真宗沉思片刻,復道:“王旦恐未必贊成哩。”欽若道:“聖意若果決定,臣當轉告王旦,囑他遵行。”真宗隨即點首。欽若遂退,自與王旦密商去了。越日,又入內覆命,報稱旦已遵旨,真宗倒也欣慰。及欽若去后,展轉圖維,尚覺心下不安,當下親幸秘閣,直學士杜鎬等迎駕叩首。鎬年已老,為學士首列,真宗驟問道:“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曾否實有此事?”鎬未明上意,竟率爾奏對道:“這恐是聖人神道設教呢!”好似欽若教他?真宗聽到此語,便不復問,即命駕還宮。越日,召王旦至內廷,特別賜宴。宴畢,旦起謝,真宗又另賜一樽,親給王旦道:“此酒極佳,卿可持去,歸與妻孥共飲。”旦不敢不受,急忙跪接酒樽,拜賜而退。及歸家,見樽口封得甚固,啟封審視,並不是什麼美酒,乃是寶光閃爍、粒粒似豆的珍珠。當下想了一會,即命眷屬收藏,后經家人泄言,方知此事。
至景德五年正月,皇城司奏言,守卒塗榮見左承天門南鴟尾上,有黃帛曳着,約長二丈,為此奏聞。真宗即命中使往視,一面顧語群臣道:“去冬十一月間,庚寅日夜半,朕方就寢,忽室中燁燁有光,朕深驚訝,驀見一神人星冠絳衣,入室語朕,謂來月宜就正殿建黃籙道場一月,當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朕正欲起對,不意這位神人竟不見了。朕自十二月朔日,已虔誠齋戒,在朝元殿建設道場,佇待天貺(kuàng),因恐宮廷內外,反啟疑言,所以未曾宣佈。目今帛書下降,敢是果邀天貺么?”一派鬼話。欽若即出奏道:“陛下至誠格天,應該上邀天眷。”真宗喜形於色,待了一刻,見中使馳回覆命,匆匆跪奏道:“承天門上,果有帛書,約長二丈許,緘物如書卷,外用青縷纏住,封處隱隱有字。”真宗竦然道:“這莫非天書不成?”王旦等齊集殿階,再拜稱賀。真宗復道:“這須由朕親往拜受呢。”言畢,即步出殿階,直抵承天門,百官盡行隨着,仰瞻門上,那黃帛正隨風飄蕩,搖曳空中。真宗望空再拜,拜畢,即遣二內侍升梯上登,敬謹取書,下授王旦。旦捧書跪呈,真宗復再拜受書,親置輿中,導至道場,命知樞密院事陳堯叟啟帛書。帛上有文云:“趙受命,興於宋,付於眘(shèn)。居其器,守於正。世七百,九九定。”真宗又向書跪拜,書中又有黃字三幅,語類《洪範》《道德經》。首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紹世,次諭以清凈簡儉,末述世祚延永的大意。陳堯叟捧書讀訖,真宗重複跪受,仍將原帛裹書,貯諸金匱。群臣入賀崇政殿,真宗與輔臣皆茹齋戒葷,遣官告天地、宗廟、社稷,大赦改元,以大中祥符為年號,遍宴群臣,並賜京師酺五日。改左承天門為承天祥符,置天書儀衛扶持使,遇有大禮,即命宰執近臣兼任是職。嗣是陳堯叟、陳彭年、丁謂、杜鎬等更爭言祥瑞,附和經義。獨龍圖閣待制孫奭上言道:“天何言哉?豈有書也?”兩語括盡詐欺。真宗不答。越數日,宰相王旦等復率文武百官、諸軍將校、官吏、藩夷、僧道、耆壽,共二萬三千二百餘人,上表請真宗封禪,真宗未決。表至五上,強姦民意,已兆於此。乃召權三司使丁謂入問經費。謂答言大計有餘,因決議封禪,命翰林、太常詳定儀注,任王旦為大禮使,王欽若等為經度制置使,馮拯、陳堯叟分掌禮儀,丁謂計度糧草,大家不勝忙碌,差不多舉國若狂,足足籌議了好幾月,乃命欽若東行,赴泰山預備封禪。欽若抵乾封,遣使馳奏:“泰山有醴泉出,錫山泰山下小山。有蒼龍現。”未幾,又報稱天書下降,遣中使馳捧詣闕。正是:
逢惡罪深逾長惡,欺人術盡且欺天。
這天書再降何處,由小子下回敘明。
澶淵修和,本出真宗本意,觀其在道逗留,望敵驚心,一若身臨虎口,慄慄危懼,賴寇準力請渡河,敵氣少沮,化干戈為玉帛,得以振旅還京,此非寇公之功,烏能至此?王欽若乃以孤注之言,肆其讒間,木朽蟲生,仍由真宗膽怯之所致耳。迨至天書下降,舉國若狂,欺人欺天,不值一笑。欽若小人,不足深責,王旦名為正直,乃以欽若一言,美珠一樽,竟鉗其口,后且力請封禪,冒稱眾意,利令智昏,固如此哉!讀畢為之三嘆!
第二十四回孫待制空言阻西幸,劉美人邀寵繼中宮
卻說王欽若抵乾封后,再上天書,據言“有木工董祚在醴泉亭北,見黃帛曳林木上,帛中有字,苦不能識,因輾轉告至臣處。臣遣人覘視,與前時所降天書相似,因特敬謹取奉闕下”云云。真宗御崇政殿,傳集群臣,朗聲宣諭道:“朕五月丙子夜間,復夢前日的神人,入室告朕,說是來月上旬,當在泰山頒降天書,朕即密諭欽若,留心稽察。今果與夢兆相符,降書泰山。上天眷佑,可謂特隆。惟朕自愧無德,恐不能仰答天庥(xiū)呢。”這種天書,雖千萬函不難立致,真宗說是自愧無德,我想他宣諭時,正恐不免面赤哩。宰相王旦又率百官拜賀道:“聖德日增,天無不應,臣等不勝慶幸呢。”真宗欣然道:“這也仗卿等輔弼的功勞。”上欺下,下罔上,真會搗鬼。說罷,又迎奉天書至含芳園,就正殿上面庋(guǐ)閣,一面齋戒沐浴,謹備法駕,詣殿拜受,仍命這位知樞密院事陳堯叟啟封宣讀。百官斂足恭聽,但聞堯叟讀着道:“汝崇孝奉,育民廣福。錫爾嘉瑞,黎庶咸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國祚延永,壽歷遐歲。”讀訖,復捧書升殿,百官遂表上尊號,稱真宗為崇文廣武儀天尊道寶應章感聖明仁孝皇帝。既而敕建玉清昭應宮,虔奉天書。知制誥王曾、都虞侯長旻上書諫阻,均不見報。到了孟冬,真宗至泰山封禪,用玉輅載着天書先行登途,自備鹵簿儀衛,隨後出發。途中歷十七日,始至泰山。王欽若迎謁道旁,獻上芝草三萬八千餘本,倒也虧他採辦。真宗慰勞有加。復齋戒三日,才上泰山,道經險峻,降輦步行。總算虔心。享祀昊天上帝,左陳天書,配以太祖、太宗,命群臣祀五方帝及諸神于山下封祀壇。禮成,出金玉匱函封禪書,藏置石
過了數日,轉幸曲阜,謁孔子廟,酌獻再拜,命近臣分奠七十二弟子,加謚孔子為玄聖文宣王,飭此後祭用太牢。真宗復率從臣遊覽孔林,到了興盡思歸,乃下詔迴鑾,仍用玉輅載奉天書,按驛還都。欽若護駕西歸,更聯合一班媚子諧臣,朝奏符瑞,暮頌功德,惹得真宗墮入迷團,自以為五帝三王不過爾爾。丁謂又上《封禪祥瑞圖》,揭示朝堂,於是東封不足,複議西封。可巧徐、兗大水,江淮亢旱,無為烈風,金陵大火,各處災祲(jìn),接連入報,這也可作符瑞。乃把西嶽封禪暫行停辦。越年余,中外稍稍安靖,再將舊事提起,由群臣表請西祀汾陰,有旨准奏,定期來春西幸,所有典禮各使,免不得仍用熟手。嗣陝州奏稱黃河清,集賢院校理晏殊獻《河清頌》,真宗親制《奉天庇民述》,宣示相臣。轉眼間冬盡春來,命群臣戒備祭儀,毋得懈怠。適值京畿大旱,穀米騰貴,龍圖閣待制孫奭毅然上疏道:
臣聞先王卜征五年,歲習其祥,祥習則行,不習則增,修德而改卜。陛下始畢東封,更議西幸,殆非先王卜征五年慎重之意,其不可一也。夫汾陰後土,事不經見,昔漢武帝將封禪,故先封中嶽,祀汾陰,始巡幸都縣,遂有事於泰山。今陛下既已東封,復欲幸汾陰,其不可二也。古者圜丘方澤,所以郊祀天地,今南北郊是也。漢初承秦,唯立五畤以祀天,而後土無祀,故武帝立祠於汾陰。自元、成以來,從公卿之議,遂徙汾陰於北郊,后之王者多不祀汾陰。今陛下已建北郊,乃舍之而遠祀汾陰,其不可三也。西漢都雍,去汾陰至近,今陛下經重關,越險阻,輕棄京師根本,而慕西漢之虛名,其不可四也。河東,唐王業之所由起也,唐又都雍,故明皇間幸河東,因祀後土。聖朝之興,事與唐異,而陛下無故欲祀汾陰,其不可五也。昔者周宣王遇災而懼,故詩人美其中興,以為賢主。比年以來,水旱相繼,陛下宜側身修德,以答天譴,豈宜下徇奸回,遠勞民庶,盤游不已,忘社稷之大計?其不可六也。夫雷以二月啟蟄,八月收聲,育養萬物,失時則為異。今震雷在冬,為異尤甚。此天意丁寧以戒陛下,而反未悟,殆失天意,其不可七也。夫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今國家土木之工,累年未息,水旱瀳沴(zùnlì),饑饉居多,乃欲勞民事神,神其享之乎?其不可八也。陛下必欲為此者,不過效漢武帝、唐明皇,巡幸所至,刻石頌功,以崇虛名,誇示後世爾。陛下天資聖明,當慕二帝、三王,何為下襲漢、唐之虛名?其不可九也。唐明皇以嬖寵姦邪,內外交害,身播國危,兵交闕下,亡亂之跡如此,由狃於承平,肆行非義,稔致禍敗。今議者引開元故事以為盛烈,乃欲倡導陛下而為之,臣竊為陛下不取,其不可十也。臣言不逮意,陛下以臣言為可取,願少賜清問,以畢臣說,臣不勝翹首待命之至。
真宗覽奏,因他有少賜清問一語,即召內侍皇甫繼明傳旨再問,教他盡情說來。孫奭乃再上陳道:
陛下將幸汾陰,而京師民心勿寧,江淮之眾,困於調發,理須鎮安而矜存之。且土木之工未息,而奪攘之盜公行,外國治兵,不遠邊境,使者雜至,寧可保其心乎?昔陳勝起於徭役,黃巢出於凶飢,隋煬帝勤遠略,而唐高祖興於晉陽。晉少主惑於小人,而耶律德光長驅中國。陛下俯從奸佞,遠棄京師,涉仍歲瀳飢之墟,修違經久廢之祠,不念民疲,不恤邊患,安知今日戍卒無陳勝,饑民無黃巢,梟雄將無窺伺於肘腋,外敵將無觀釁於邊陲乎?先帝嘗議封禪,寅畏天災,尋詔停寢。今奸臣乃贊陛下力行東封,以為繼承先志。先帝嘗欲北平幽朔,西取繼遷,大勛未集,用付陛下。則群臣未嘗獻一謀,畫一策,以佐陛下繼先帝之志者,反務卑詞重幣,求和於契丹,蹙國糜爵,姑息於繼遷,曾不思主辱臣死為可戒,誣下罔上為可羞。撰造祥瑞,假託鬼神,才畢東封,便議西幸,輕勞車駕,虐害饑民,冀其無事往還,便謂成大勛績。是陛下以祖宗艱難之業,為奸民僥倖之資,臣所以長嘆而痛哭也。夫天地神祇,聰明正直,作善降之祥,作不善降之殃,未聞專事籩豆簠簋,可邀福祥。《春秋傳》曰:“國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臣愚非敢妄議,惟陛下終賜裁擇!
真宗看到此疏,亦知孫奭是個忠臣,但一種虛誇的念頭,已是縈繞胸中,無從解脫,因此將兩疏留中,束諸高閣。
仲春吉日,乘着天氣晴和,啟鑾西幸,仍奉天書發京師,出潼關,渡渭河,遣近臣祀西嶽,遂進次寶鼎縣。漢稱汾陰。奉祀後土城祇,一切禮儀,略與前等。余如賞功赦罪,頒宴賜
惟西封以還,尚有餘岳未封,再遣向敏中為五嶽奉冊使,加上五嶽帝號,並作會靈觀,奉祀五嶽,一面任王欽若為樞密使,擢丁謂參知政事,另用林特為三司使,三人互相勾結,專言符瑞。經度制置副使陳彭年素性奸媚,綽號九尾狐,與內侍劉承珪也陰通聲氣,廣修宮觀,朝中目為五鬼。承珪又奏言:“汀州王捷在南康遇一道人,自言姓趙,諱玄朗,即司命真君,授捷丹術及小鐶神劍,既而不見,因此上聞。”真宗即召捷入朝,授官左武衛將軍,賜名中正。廷臣均不勝驚異,真宗卻語輔臣道:“朕嘗夢神人傳玉皇命,謂令朕始祖趙玄朗授朕天書。次日,復夢神人傳聖祖言云,吾座西偏,應設六位候着。朕乃命在延恩殿設道場,五鼓一籌,果聞異香。俄頃,黃光滿殿,聖祖竟至。朕再拜殿下,嗣復有六人到來,各揖聖祖,一一就坐。聖祖命朕道:‘我乃人皇九人的一人,是趙氏始祖,再降為軒轅皇帝。後唐時復降生趙氏,今已百年,願汝後嗣,善撫蒼生,毋怠前志。’說畢,各離座乘雲而去。王捷所遇,想即這位聖祖了。”愈造愈奇。王旦等不敢指駁,只黑壓壓的跪在一地,齊聲稱賀,因頒詔天下,避聖祖諱,“玄”應作“元”,“朗”應作“明”,載籍中如遇偏諱,應各缺點畫。尋復以“玄”“元”二字聲音相近,改“玄”為“真”,“玄武”為“真武”。命丁謂等修訂崇奉儀注,上聖祖尊號曰“聖祖上靈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聖母懿號曰“元天大聖后”。敕建景靈宮、太極觀於壽丘,奉聖祖、聖母,並詔建康軍鑄玉皇、聖祖、太祖、太宗尊像,授丁謂為奉迎使,迎像入玉清昭應宮。真宗又親率百官郊謁,再命王旦為刻玉使,王欽若、丁謂為副,把天書刻隸玉籍,謹藏宮中。此後玉清昭應宮祀事,均歸王旦承辦,即賜他一個官名,叫作玉清昭應宮使。《綱目》於王旦病歿,特書“玉清昭應使王旦卒”,故本編亦特別提出。王旦雖自覺可笑,但帝命難違,也只得隨來隨受罷了。這是寓褒於貶之筆。
且說真宗皇后郭氏謙約惠下,性疾侈靡。族屬入謁禁中,服飾稍華,即加戒勖。母家間有請託,未嘗允諾。以此真宗亦頗加敬禮,素無間言。景德四年,從真宗幸西京,拜謁諸陵,途中偶冒寒氣,還宮寢疾,竟致不起。及崩,謚曰章穆。宮中尚有數嬪,最邀寵眷的要算劉德妃,次為楊淑妃。這位劉德妃的履歷不甚明白,她本隨一蜀人龔美流至京師,龔美素業鍛銀,自導妃入都后,仍執舊業,不知如何得識內侍,出入宮邸。是時妃年尚只十五,生得巧小玲瓏,纖穠秀媚,兼且有一種特技,善能播鞀(táo)。鞀本尋常小鼓,沒甚可聽,偏經她縴手搖來,音韻悠揚,別具節奏。在色不在鞀。內侍等遇着閑暇,輒往聽鞀,漸漸的鬨動都下,連襄邸中也得聞知。真宗尚未為太子,年少好奇,即帶着侍役微服往游。既至龔美寓中,睹着這位劉美人芳容,已是目眩心迷,暗暗稱賞,及令她播鞀,果然聲調鏗鏘,比眾不同。劉亦知真宗不是常人,除運動靈腕外,免不得有眉傳目語的情形,惹得真宗心猿意馬,一經還邸,便令侍役召入,作為侍女。當下問明籍貫,據說:“先家太原,后徙益州,祖名延慶,曾在晉、漢間做過右驍衛大將軍,父名通,即在宋朝做過虎捷都指揮使,因從征太原,中道病歿。時女尚在襁褓,因家世廉潔,向無餘資,不得不鞠養外家。會因舅氏等相繼去世,只剩表兄龔美,素業賤工,餬口四方,是以隨徙至此。”話雖如此,未足盡信。她一面說,一面含着凄切態度,越覺楚楚可憐。看官!你想這真宗年當好色,怎肯將她輕輕放過?況這劉美人心靈手敏,樂得移篙近舵,圖個終身富貴。洛皋解珮,幸遇陳思,神女行雲,巧逢楚主。兩下里相憐相愛,幾似膠漆黏合,鎔成一對鸞鳳交。偏真宗乳母秦國夫人秉性嚴整,看他兩小無猜,料有情弊,遂乘間入白太宗。太宗即傳入真宗,當面訓責,令他斥逐劉女。真宗不得已,遣女出邸,潛置王宮指使張耆家。老婆子太不解事,幾乎拆散鴛鴦。到了真宗即位,大權在握,當即召入宮中,封為美人。名稱其實。破鏡重圓,鍾情倍甚。那美人確系聰明,對着那郭皇后,侍奉殷勤,就是與同列楊氏,亦和好無嫌,因此宮中相率稱誦。未幾進位修儀,且因她終鮮兄弟,即以龔美為後兄,令改姓劉,賜給官秩。銀匠也交運了。先是,郭后連生三子,長名禔(zhī),次名祐,又次名祇,皆早殤。楊氏生子祉、祈,又皆夭逝。真宗望子心切,又選納沈女為才人。沈氏本宰相沈倫孫女,父名繼忠,亦曾任光祿卿。就是楊氏祖籍,亦嘗通顯,她本是天武副指揮使楊知信侄女,比劉氏先入襄邸,劉封修儀,楊亦封修儀。至郭后已崩,劉、楊名位相埒,均有嗣襲中宮的希望。沈才人雖是後進,但系將相後裔,望重六宮,卻也是一個勁敵。劉氏外表謙和,內懷刻忌,日思產一麟兒,藉得后位,怎奈熊羆不夢,禱祀無靈,只好想了一條以李代桃的計策,暗中授意李侍兒,令司御寢,按天裏疊被鋪床,抱衾送枕。也是真宗命該有子,竟要她侍寢。當夕,春風一度,暗結珠胎。一日,隨真宗臨幸砌台,狹小金蓮稍被一絆,那頭上玉釵竟致震落。李不覺失色,真宗暗地卜禱,釵完當生男子。及左右拾釵進奉,果得不毀。真宗甚喜,既而果產一男,取名受益,就是後日的仁宗皇帝。李以是得封才人。劉氏取受益為己子,且商諸楊氏,合同保護,一面密囑心腹,只說皇嗣為自己所生,不得泄漏外廷,一面悄語真宗,求請立后。真宗本寵愛得很,當然言聽計從,遂冊劉氏為德妃,並召諭群臣,將立劉為繼后。
忽有一人出班跪奏道:“不可,不可!”正是:
蛾眉已博君王寵,鯁骨難移主上心。
欲知何人諫阻,且看下回分解。
東封西祀,全是瞎鬧,不特無益而已,其勞民費財,尤不勝言。當時惟孫奭二疏,最是剴切,真宗明知其忠而不見從,蓋理欲交戰於胸中,燭理未明,卒為私慾所勝耳。彼劉美人以色得幸,專寵後宮,亦何嘗不自私慾所致乎?幸劉氏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其事郭后也以謹,其待楊妃也以和;即宮中侍兒,得幸生子,飾為己有,跡近詭秘,但上未敢欺罔真宗,下未忍害死李侍,第不過藉此以攫后位,希圖尊寵,狡則有之,而惡尚未也。然後世已深加痛嫉,至有狸奴換主之訛傳,歸罪郭槐,歸功包拯,捕風捉影,全屬荒唐。宣聖所謂惡居下流者,其信然耶?本書褒不虛褒,貶不妄貶,足與良史同傳不朽,以視俗小說之荒謬不經,固不啻霄壤之別矣。
第二十五回留遺恨王旦病終,坐株連寇準遭貶
卻說真宗欲立劉氏為後,有一大臣出班奏道:“劉妃出身微賤,不足母儀天下。”觀此言,益知劉妃履歷,不足取信。真宗視之,乃是翰林學士李迪,便不覺變色道:“妃父劉通,曾任都指揮使,怎得說是微賤?”言甫畢,又有參知政事趙安仁出奏道:“陛下欲立繼后,不如沈才人出自相門,足孚眾望。”真宗道:“后不可以僭先。且劉妃才德兼全,不愧后儀,朕意已決,卿等毋庸多瀆!”李、趙兩人碰得一鼻子灰,只好告退。真宗即命丁謂傳諭楊億,令他草詔冊后。億有難色,謂語道:“勉為此文,不憂不富貴。”億聽了此語,竟搖首道:“如此富貴,卻非所願,請公改諭他人。”氣節可嘉。謂乃命他學士草制,竟冊劉為後,並晉授楊修儀為淑妃,沈才人為修儀,李才人為婉儀,所有典禮,概從華贍。劉氏既正位中宮,更留心時事,旁覽經史,每當真宗退朝,閱天下章奏,輒至夜半,后侍坐右側,得以預覽,所見皆記憶不忘。真宗有所疑問,她即援古證今,滔滔不絕,因此愈得帝歡,漸漸的干預外政了。
真宗仍談仙說怪,祈神禱天,聞亳州有太清宮奉老子像,遂加號老子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親往朝謁,又是一番鋪張。且改應天府為南京,即宋州。太祖舊藩歸德軍在宋州,因改名應天府,至是復改稱南京。與東西兩京,並立為三。敕南京建鴻慶宮,奉太祖、太宗聖像。真宗亦親去巡閱,相度經營。至還宮后,正值玉清昭應宮告成,修宮使就是丁謂。起初預估年限,應歷十五年方得竣工,真宗嫌時過遲,擬縮短期限,丁謂乃令工役日夕並營,七年乃就。凡二千六百一十楹,制度弘麗,金碧輝煌。內侍劉承珪助謂監工,屋宇略不中式,便令改造,造好復拆,拆后復造,不知費了若干國帑,才算造成。宮中建一飛閣,高可插天,名曰寶符,貯奉天書。復仿真宗御容,鑄一金像,侍立右側。真宗親制誓文,刻石置寶符閣下。張詠自益州還京,入直樞密,至是忍耐不住,上疏言:“賊臣丁謂誑惑陛下,勞民傷財,乞斬謂頭,懸諸國門,以謝天下!然後斬詠頭置丁氏門以謝謂。”數語傳誦都下,偏真宗信任丁謂,竟命他出知陳州,未幾遂歿,尋謚忠定。他如太子太師呂蒙正、司空張齊賢等,俱先後凋謝。呂謚文穆,張謚文定。不忘老成人。王旦亦衰邁多疾,累請致仕,奈因真宗不許,只好虛與委蛇。他本智量過人,明知真宗所為不合義理,但已被五鬼挾持,沒奈何隨俗浮沉。合則留,不合則去,奈何同流合污?先是李沆為相,嘗取四方水旱盜賊等事,奏白殿廷。旦方參政,以為事屬瑣屑,不必多瀆。沆笑道:“人主少年,當令知四方艱難,免啟侈心,否則血氣方剛,不留意聲色犬馬,即旁及土木神仙,我已老,不及見此,參政他日,或見及此事,應回憶老朽哩。”及沆歿,果然東封西祀,大營宮觀,旦欲諫不能,欲去不忍,嘗私嘆道:“李文靖不愧聖人,所以具有先見,我輩抱愧多多哩!”李沆歿謚文靖,故稱作李文靖。嗣見五鬼當朝,老成迭謝,乃密白真宗,請仍召用寇準。真宗乃召准入京,命為樞密使。准因三司使林特黨附憸壬,輒加沮抑,特遂暗加譖訴,惹得真宗動惱,召語王旦道:“准剛忿如昔,奈何?”旦復奏道:“准喜人懷惠,又欲人畏威,這是他的短處。但本心仍是忠直,若非仁主,確是難容。”真宗默然,嗣竟出准為武勝軍節度使,判河南府,徙永興軍。
至祥符九年殘臘,真宗又擬改元,越年元旦,遂改元天禧,御駕親詣玉清昭應宮,上玉皇大帝寶冊袞服。翌日,上聖祖寶冊,又越數日,謝天地於南郊,御天安殿受冊號,御制《欽承寶訓述》,頒示廷臣,命王曾兼會靈觀使。曾轉推欽若,固辭不受。曾,青州人,咸平中由鄉貢試禮部,及廷對皆列第一。有友人向他賀喜道:“狀元及第,一生吃著不盡。”曾正色道:“平生志不在溫飽,難道單講吃着么?”志不在小。未幾,入直史館,應二十四回。遷翰林學士,嗣擢任為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至兼職觀使的詔命,毅然不受。真宗疑曾示異,當面詰問。曾跪答道:“臣知所謂義,不知所謂異。”兩語說畢,從容趨退。王旦時亦在朝,暗暗點頭,退朝後語僚屬道:“王曾詞直氣和,他日德望勛業,不可限量,恐我不及相見哩。”過了數日,決計辭職,連表乞休,真宗仍不肯照準,反加任太尉、侍中,五日一朝,參決軍國重事。旦愈不肯受,固辭新命,並托同僚代為奏白,乃將成命收回,止加封邑。但相位依然如故,旦卻老病日增。應該愧悔增疾。一日,召見滋福殿,他無別人,惟旦獨對。真宗見他形色甚癯,不禁黯然道:“朕方欲托卿重事,不意卿疾若此,轉滋朕憂。”說著,即喚內侍召皇子出來,及皇子受益登殿,真宗命拜王旦。旦慌忙趨避,皇子隨拜階下,旦跪答畢,起言:“皇嗣盛德,自能承志,陛下何必過憂。”乃迭薦寇準、李迪、王曾等數人,可任宰輔,自己力求避位。真宗乃允他罷相,仍命領玉清昭應宮使,兼職太尉,給宰相半俸。尋又命肩輿入朝,旦不敢辭,力疾入內廷。有旨命旦子王雍與內侍扶掖進見。真宗婉問道:“卿今疾亟,萬一不諱,朕把這國事付與何人?”旦答道:“知臣莫若君,惟明主自擇。”真宗固問道:“卿不妨直陳!”旦舉笏奏道:“依臣愚見,莫若寇準。”真宗搖首道:“准性剛量狹,他嘗說卿短處,卿何故一再保薦?”旦答道:“臣蒙陛下過舉,久參國政,豈無過失?准事君無隱,臣所以說他正直,屢行薦舉,他人非臣所素知,恐臣病困,不能久侍了。”此等處不愧名相。真宗乃命掖出殿門,上輿而去。真宗終未信旦言,竟任王欽若同平章事。
欽若從前入朝,必預備奏牘數本,但伺真宗意旨,方出奏章,余多懷歸。樞密副使馬知節素嫉欽若,嘗在帝前顧他道:“懷中各奏,何不盡行取呈?”欽若聞言,未免失色,但力言知節虛誣,知節亦抗爭不屈,嗣是兩人結成嫌隙,往往面折廷爭。知節退見王旦,猶恨恨道:“本欲用笏擊死這賊,但恐驚動君上,未敢率行;此賊不去,朝廷沒有寧日呢。”也是一個硬頭子,所以不肯略去。真宗因兩人時常爭執,索性一律罷免。欽若出樞密院,知節徙為彰德留後。至此因王旦免相,復念及欽若,仍拜為樞密使,進任同平章事。欽若貌狀短小,項有附瘤,時人目為癯相,他卻嘵嘵語人道:“為了王子明,遲我十年作相。”言下尚有慍色。看官!道王子明為誰?就是王旦的表字。旦聞欽若入相,愈加悔憤,病遂加劇。真宗遣使馳問,每日必三四次,有時親自臨問,御手調葯,並薯蕷(yù)粥為賜。旦無甚奏對,只說是負陛下恩。悔無及了。及彌留時,邀楊億入室,托撰遺表,且語億道:“我忝為宰輔,抱歉甚多,遺表中止敘我生平遭遇,感謝隆恩,並請皇上日親庶政,進賢黜佞,庶可少減焦勞,切不可為子弟求官,徒滋后累。君系我多年好友,所以托辦此事呢。”億如言撰就,請旦自閱。旦尚竄易數語,並召子弟等入囑道:“我家世清白,槐庭舊德,幸勿遺忘!此後當各持儉素,共保門楣,我自問尚無大過,只天書虛妄,我不能諫阻,徒自滋愧,死後可削髮披緇,依僧道例殮葬,或尚可對我祖考呢。”言已,瞑目而逝。原來王旦父祐,曾事太祖、太宗,為兵部侍郎,平生頗有陰德,嘗在庭中手植三槐,自言後世子孫應作三公,故王氏稱為三槐堂。旦果貴為宰相,適應父言。家人因旦有遺囑,擬即遵行,楊億以為不可,乃止。遺表上聞,真宗臨喪哀慟,追贈太師、尚書令、魏國公,予謚文正,還宮后輟朝三日,錄旦子弟、外孫、門客十數人,諸子服闋,各進一官。總算是生榮死哀,恩寵無比了。王旦任相最久,故從詳述。褒貶處亦自不苟。
且說王欽若入相后,毫無建樹,惟奉祀神仙,引用奸幸。王曾以先時示異,被他進讒,出知應天府。越年春季,西京訛言忽起,說有妖物似席帽,夜間飛入人家,又變作犬狼狀,不時傷人。百姓相率惶恐,每夕閉戶深居,挾兵自衛。漸漸的傳到汴都,都下亦嘩噪達旦。詔立賞格捕妖,又漸漸的傳到南京。王曾令夜開里門,如有倡言妖物,立捕治罪,妖物終沒有到來,民居也得歸安謐。妖由人興,人定則妖從何起?既而汴京訛言亦息。真宗以皇子漸長,自身亦常患疾,遂立皇子受益為太子,改名為禎,大赦天下。是年十月,參知政事張知白又為欽若所排,出知天雄軍。翌年為天禧三年,永興軍巡檢朱能密結內侍周懷政,詐為天書,偽降乾佑山。時寇準方判永興,因朱能素未附己,乃將偽書上奏,有旨迎入禁中。諭德魯宗道上言奸臣妄誕,熒惑聖聰。知河陽軍孫奭亦請速斬朱能,聊謝天下。兩疏均不見從,反有詔召准還京。准奉詔即還。有門生勸准道:“先生若至河陽,稱疾不入,堅求外補,乃是上策。倘或入覲,即面奏乾佑天書不得為真,乃是中策。若再入中書,自隳志節,恐要變成下策了。”恰是忠告。准不以為然,竟入都朝見。可巧商州捕得道士譙天易,私蓄禁書,謂能驅遺六丁六甲各神。欽若坐與往來,也想借用六丁六甲么?也致免相。准即受命代任,用丁謂參知政事。准素與謂善,嘗稱謂為有才,是時李沆尚存,顧語准道:“此人可使得志么?”准答道:“才如丁謂,恐相公亦不能終抑呢。”沆微哂道:“他日當思吾言。”及准三次入相,雖稍知丁謂姦邪,但向屬故交,仍加禮貌。謂卻事准甚謹,某夕,會食中書,准飲羹污須,謂起身代拂。准略帶酒意,竟向謂戲語道:“參政系國家大臣,乃替長官拂須么?”替你拂須,還要笑他,未免不中抬舉了。這一席話說得丁謂無地自容,雙頰俱赤。馬屁拍錯了。當時不便發作,暗中很是慚恨,因此有意傾准,時常伺隙。既而准與向敏中均加授右僕射。准素豪侈,賀客甚多,敏中獨杜門謝客。真宗遣使覘視,極力褒美敏中,不及寇準。
天禧四年,真宗忽遇風疾,不能視朝,事多決諸劉后,准引為己憂。一日入宮請安,乘間語真宗道:“皇太子關係眾望,願陛下思宗廟重寄,傳以神器,亟擇方正大臣,預為輔翼,方保無虞。丁謂、錢惟演系奸佞小人,斷不足輔少主呢!”真宗道:“卿言甚是。”准乃退出。看官閱過上文,已可知丁謂姦邪,惟錢惟演未曾見過,應該補敘明白。惟演即吳越王錢俶子,博學能文,曾任翰林學士,兼樞密副使。他見丁謂勢盛,與結婚姻,情好甚密,因此寇準連類奏陳。准既奉旨俞允,即密令楊億草表,請太子監國,並欲引億輔政,總道是安排妥當,可無變卦,一時心滿意驕,竟從酒後漏言,傳入謂耳。謂不覺驚詫道:“皇上稍有不適,即當痊可,奈何令太子監國呢?”當下轉語李迪,迪從容答道:“太子監國,本是古制,有何不可?”謂益加猜忌,竟運動內侍,入訴劉后,只言准謀立太子,將有異圖。劉后已隱懷奢望,聞着這個消息,當然忿恨,也不遑報知真宗,竟從宮中發出矯制,罷准相位,授為太子太傅,封萊國公,改任李迪、丁謂同平章事。史稱真宗失記前言,因致罷准,后雲罷相三黜,皆非帝意,語近矛盾,何如稱為劉后矯旨,直捷了當。真宗尚莫明其妙,自恐一病不起,嘗卧宦官周懷政股上,與言太子監國事。懷政出告寇準,准悵然道:“牝后預政,天子失權,教我如何擺佈呢?”懷政道:“監國不成,何妨竟請太子受禪。”准不待說畢,亟搖手道:“你越說越遠了。”懷政見左右無人,又密語道:“公何故這般膽小?今上明明語我,欲令太子監國,倘竟奉今上為太上皇,傳位太子,我想今上亦是願意,有什麼難行呢?”准又搖手道:“內劉外丁,權焰薰天,談何容易?”懷政奮然道:“劉可幽,丁可殺,公可復相,看懷政去干一番呢。”看事太易,奚怪無成。但懷政究系內豎,倘僥倖成事,為禍更烈,寇公奈何未思耶?准復勸阻道:“此計雖好,但事或不成,為禍不小,還請三思為是!”懷政道:“事成大家受福,事不成有我受禍,決不牽累公等,請公勿慮!”准始終不與主張,臨別時猶諄囑小心。幸有此着,得保首領。懷政拂袖竟去。
准自懷政去后,杜門不出,唯暗偵宮廷消息。過了數日,忽聞懷政被拿下了,又越一日,懷政發樞密院審訊,竟直供不諱了。那時准捏着一把冷汗,只恐株連坐罪,隨後探聽確鑿,只懷政一人伏法,不及他人,才稍稍放心。原來懷政秘謀,被客省使楊崇勛聞知,崇勛竟轉告丁謂。謂即與崇勛微服,夤夜乘着犢車,至曹利用家計議,且欲乘此除准,利用因澶州議和時候,受准訓斥,也挾有微嫌,應第二十三回。當即商定奏牘,待旦上陳。有詔捕懷政下獄,命樞密院訊問。可巧這日讞員,派着簽書樞密院事曹瑋。瑋即曹彬子,累積戰功,此時因邊境安寧,入副樞密,當下坐堂訊鞫,止問懷政罪狀,不願株連。懷政亦挺身自認,毫不妄扳,於是具案復奏,罪止懷政。曹瑋原是賢吏,懷政也算好漢。丁謂等大失所望,復密啟劉后,擬興大獄。適值真宗略痊,劉后不便擅行,只乘間慫恿真宗,激動怒意。真宗力疾視朝,面諭群臣,欲澈查太子情弊。群臣面面相覷,莫敢發言,獨李迪上前跪奏道:“陛下有几子,乃有此旨?臣敢保太子無二心!”語簡而明。真宗聽了,不禁頷首,乃只命將懷政正法,隨即退朝。丁謂尚不肯罷休,復與劉后通謀,訐發朱能、懷政偽造天書,由寇準欺主入陳一事。准遂遭貶為太常卿,出知相州,一面遣使往捕朱能。准受詔后,暗自太息道:“不遇大禍,還算幸事。丁謂,丁謂!你難道能長享富貴么?”因即束裝出都,往就任所。誰知福不雙逢,禍偏疊至,朱能竟擁眾拒捕,經官軍入剿,始惶懼自殺,准又連帶加罪,再貶為道州司馬。這種詔旨,均由劉后一人擅行,至真宗病癒以後,顧語群臣道:“我目中何久不見寇準?”彷彿做夢。左右以坐罪加貶為辭。真宗方知是劉后矯制,但欷歔太息罷了。小子有詩詠寇萊公道:
臣道剛方葉利貞,只因多欲誤身名。河陽三尺分明在,應悔忠言不早行。
寇準既貶,丁謂益肆無忌憚了,下回續敘丁謂罪狀,請看官續閱便知。
本回為王旦、寇準合傳,兩人皆稱名相,而旦失之和,和則流;准失之剛,剛則褊;要之皆非全才,而患得患失之心,則旦與准皆不免。旦之所以同流合污者在此,准之所以屢進屢退者,亦何嘗不在此?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旦與准若知此道,則和可也,剛亦可也,何致事後自悔,遺令披緇,阿旨求榮,坐罪迭貶耶?其餘敘及諸人,賢奸不一,皆為本回之賓,然亦可因此而示優劣。通俗教育,於此寓之,固不得僅目為小說也。
第二十六回王沂公劾奸除首惡,魯參政挽輦進忠言
卻說丁謂攬權用事,與李迪甚不相協。謂擅專黜陟,除吏多不使與聞,迪憤然語同列道:“迪起布衣至宰相,受恩深重,如有可報國,死且不恨,怎能黨附權幸,作自安計?”於是留心伺察,不使妄為。是時陳彭年已死,王欽若外調,劉承珪亦失勢,五鬼中幾至寥落,只有林特一人尚溷跡朝班。謂欲引林特為樞密副使,迪不肯允。謂悻悻與爭,迪遂入朝面劾,奏稱:“丁謂罔上弄權,私結林特、錢惟演,且與曹利用、馮拯相為朋黨,攪亂朝事。寇準剛直,竟被遠謫,臣不願與奸臣共事,情願同他罷職,付御史台糾正。”這數語非常激烈,惹動真宗怒意,竟命翰林學士劉筠草詔,左遷迪知鄆州,謂知河南府。翌日,謂入朝謝罪,真宗道:“身為大臣,如何與迪相爭?”謂跪對道:“臣何敢爭論?迪無故詈臣,臣不得不辯。如蒙陛下特恩赦宥,臣願留侍朝廷,勉酬萬一。”居然自作毛遂。真宗道:“卿果矢志無他,朕何嘗不欲留卿。”謂謝恩而出,竟自傳口詔,復至中書處視事;且命劉筠改草詔命。筠答道:“草詔已成,非奉特旨,不便改草。”名足副實,不愧竹筠。謂乃另召學士晏殊草制,仍復丁謂相位。筠慨然道:“奸人用事,何可一日與居?”因表請外用,奉命出知廬州。
既而真宗頒詔:“此後軍國大事,取旨如故,余皆委皇太子同宰相樞密等參議施行。”太子固辭不許,乃開資善堂議政。看官!你想太子年才十一,就使天縱聰明,終究少不更事。此詔一下,無非令劉后增權,丁謂加焰,內外固結,勢且益危。可巧王曾召回汴京,仍令參知政事,他卻不動聲色,密語錢惟演道:“太子幼沖,非中宮不能立,中宮非倚太子,人心亦未必歸附。為中宮計,能加恩太子,太子自平安了。太子得安,劉氏尚有不安么?”先令母子一心,然後迎刃而解。惟演答道:“如參政言,才算是國家大計呢。”當下入白劉后。后亦深信不疑。原來惟演性善逢迎,曾將同胞妹子嫁與劉美為妻,銀匠得配貴女,真是妻榮夫貴。因此與劉後為間接親戚,所有稟白,容易邀后親信。王曾不告他人,獨告惟演,就是此意。
過了天禧五年,真宗又改元乾興,大赦天下,封丁謂為晉國公,馮拯為魏國公,曹利用為韓國公。元宵這一日,親御東華門觀燈,非常欣慰。偏偏樂極悲生,數殘壽盡,仲春月內,真宗又復病發,連日不愈,遣使禱祀山川,病反加劇,未幾大漸,詔命太子禎即皇帝位,且面囑劉后道:“太子年幼,寇準、李迪可託大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言至此,已不能成辭,溘然晏駕去了。總計真宗在位,改元五次,共二十六年,壽五十五歲。劉后召丁謂、王曾等入直殿廬,恭擬遺詔,並說奉大行皇帝特命,由皇后處分軍國重事,輔太子聽政。曾即援筆起草,於皇后處分軍國重事間,嵌入一個權字。丁謂道:“中宮傳諭,並沒有權就意思,這權字如何添入!”曾正色道:“我朝無母后垂簾故事,今因皇帝沖年,特地從權,已是國家否運,加入權字,尚足示后。且增減制書,本相臣分內事,祖制原是特許。公為當今首輔,豈可不鄭重將事,自亂典型么?”理直氣壯。謂乃默然。至草詔擬定,呈入宮禁,劉后已先聞曾言,不便改議,就把這詔書頒示中外。太子禎即位柩前,就是仁宗皇帝,尊劉後為皇太后,楊淑妃為皇太妃。中書、樞密兩府,因太后臨朝乃是宋朝創製,會集廷議,曾請如東漢故事,太后坐帝右側,垂簾聽政。丁謂道:“皇帝幼沖,凡事總須由太后處置,但教每月朔望,由皇帝召見群臣,遇有大政,由太后召對,輔臣議決。若尋常小事,即由押班傳奏禁中,蓋印頒行便了。”曾勃然道:“兩宮異處,柄歸宦官,豈不是隱兆禍機么?”名論不刊。謂不以為然。群臣亦紛議未決。哪知謂竟潛結押班內侍雷允恭,密請太後手敕,竟如謂議,頒發下來。大眾不敢反對,謂很是得意,雷允恭即由是擅權。還虧王曾正色立朝,宮廷內外,尚無他變。
嗣封涇王元儼為定王,贊拜不名。元儼系太宗第八子,素性嚴整,毅不可犯,內外崇憚丰采,各稱為八大王。俗小說中誤稱德昭為八大王。命丁謂為司徒兼侍中、尚書左僕射,馮拯為司空兼侍中、樞密、尚書右僕射,曹利用為尚書左僕射兼侍中。三人朋比為奸,謂尤驕恣。劉后因冊立時候李迪諫阻,引為深恨。謂事事欲取太后歡心,更因與寇準有嫌,索性將兩人目為朋黨,復添入迪、准故友,奏請一一坐罪。太后自然照允,即命學士宋綬草詔,貶准為雷州司戶參軍,迪為衡州團練副使,連曹瑋也謫知萊州。王曾入語丁謂道:“罰重罪輕,還當斟酌。”謂捻須微笑道:“居停主人,恐亦未免。”曾乃不便固爭。原來准在京時,曾嘗將第舍假准,所以謂有此說。謂又授意宋綬,令加入“春秋無將,漢法不道”二語。綬雖不敢有違,但此外卻還說得含糊。及草詔成后,謂意未足,竟提筆添入四語。看官道他甚麼話兒?乃是“當醜徒干紀之際,屬先帝違豫之初,罹此震驚,遂致沉劇”。這種鍛煉周內的文字,頒示都中,都人士莫不呼冤,也編成四句俚詞道:“欲得天下寧,須拔眼前丁。欲得天下好,不如召寇老。”謂不恤人言,遣使促迪速行,又令中官齎敕詣准,特賜錦囊,貯劍馬前,示將誅戮狀。准在道州,方與郡官宴飲,忽郡卒入報中使到來,有懸劍示威情形。郡官卻不禁失色,獨准形神自若,與郡官邀中使入庭,從容與語道:“朝廷若賜准死,願見敕書。”中使無可措辭,乃登堂授敕。准北面拜受,徐徐升階,邀中使入宴,至暮乃散。中使自去,准亦即往雷州。
是時真宗陵寢尚未告成,命丁謂兼山陵使,雷允恭為都監。允恭與判司天監邢中和往勘陵址,中和語允恭道:“山陵上百步,即是佳穴,法宜子孫。但恐下面有石,兼且有水。”允恭道:“先帝嗣育不多,若令後世廣嗣,何妨移築陵寢。”中和道:“山陵事重,踏勘覆按,必費時日,恐七月葬期,不及遵制,如何是好?”允恭道:“你儘管督工改築,我走馬入白太后,定必允從。”心尚可取,跡實專橫。中和唯唯而退。允恭即日還都,進謁太后,請改穿陵穴。太后道:“陵寢關係甚大,不應無端更改。”允恭道:“使先帝得宜子孫,豈非較善?”太后遲疑半晌,復道:“你去與山陵使商議,決定可否。”允恭乃出語丁謂。謂無異言,再入奏太后。太后才准所請,命監工使夏守恩領工徒數萬名,改穿穴道。起初掘土數尺,即見亂石層疊,大小不一。好容易畚去亂石,忽湧出一泓清水,片刻間變成小池,工徒大嘩。夏守恩亦覺驚懼,不敢再令動工,即遣內使毛昌達奏聞。
太后責問允恭,並及丁謂。謂尚袒護允恭,但請另遣大臣按視。王曾挺然願往,當日就道。不到三日,即已回都。時已近夜,入宮求見,且請獨對。太后即召曾入內。曾叩首畢,竟密奏道:“臣奉旨按視陵寢,萬難改移。丁謂包藏禍心,暗中勾結允恭,擅移皇堂,置諸絕地。”此是王沂公用詐處,但為鋤奸計,不得不爾。太后聞言,不由得大怒道:“先帝待謂有恩,我待謂亦不薄,誰知他卻如此昧良。”隨語左右道:“快傳馮拯進來!”未幾馮拯進見,太后尚怒容滿面,嚴諭馮拯道:“可恨丁謂,負恩構禍,若不將他加刑,是沒有國法了。雷允恭外結大臣,更屬不法,你速發衛士拿下丁、雷,按律治罪!”馮拯聽了此旨,幾嚇得目定口呆,不能置詞。太后復道:“你敢是丁謂同黨么?”一語驚人,使馮拯無可置喙。馮拯忙免冠叩首道:“臣何敢黨謂?但皇帝初承大統,即命誅大臣,恐駭天下耳目,還乞太后寬容!”仍是庇護。太后聽了,面色少霽,乃諭道:“既這般說,且去拿問雷允恭,再行定奪。”拯乃退出,即遵旨將允恭拿下,立即訊鞫定讞,勒令自盡。邢中和一併伏罪。並抄沒允恭家產,查出丁謂委託允恭,令后苑工匠造金酒器密書,及允恭托謂薦保管轄皇城司及三司衙門書稿,並呈太后。太后召集廷臣,將原書取示,因宣諭道:“丁謂、允恭,交通不法,前日奏事,均言與卿等已經議決,所以多半照允。今營奉先帝陵寢,擅行改易,若非按視明白,幾誤大事。”馮拯等均俯伏道:“先帝登遐,政事統由丁、雷二人解決,他嘗稱得旨禁中,臣等莫辨虛實。幸賴聖明燭察,始知奸狀,這正是宗社幸福呢。”急忙自身卸火,這是小人常態。當下召中書舍人草諭,降丁謂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這諭旨榜示朝堂,頒佈天下。擢王曾同平章事,呂夷簡、魯宗道參知政事,錢惟演為樞密使。夷簡系蒙正從子,從前真宗封岱祀汾,兩過洛陽,均幸蒙正私第,且問蒙正諸子可否大用。蒙正答稱:“諸子無能,惟侄夷簡有宰相才。”及真宗還都,即召夷簡入直,累擢至知開封府,頗有政聲,至是乃入為參政。宗道曾為右正言,剛直無私,真宗嘗稱為魯直,故此時連類同升。王曾即請太后匡輔新君,每日垂簾聽政,太後方才允行。
先是,丁謂家中,有女巫劉德妙嘗相往來。德妙頗有姿色,與丁謂三子玘通姦,謂卻未曾察悉,但教她託詞老君,偽言禍福,藉以動人。於是就謂家供老君法像,入夜設醮園中,每至夜靜更深,玘往交歡,彷彿一對露水夫妻。得其所哉!雷允恭亦嘗至謂家祈禱,及真宗崩后,德妙隨允恭入宮,得謁太后,應對詳明,談宮中過去事,無不具知,引得太后亦迷信起來。劉后聰穎,亦着鬼迷,況尋常婦女乎?德妙又持龜蛇二物入內,紿(dài)言出謂家山洞中,當是真武座前的龜蛇二將。謂又作《龜蛇頌》,說是混元皇帝賜給德妙,俗稱龜蛇相交,德妙與玘通姦,應有此賜。太后亦將信將疑。至謂已坐罪,乃將德妙系獄,令內侍刑訊。德妙一一吐實,當然坐罪,並貶謂為崖州司戶參軍。謂子玘奸案併發,一併除名。學士宋綬奉旨草詔,首四語即為“無將之戒,舊典甚明。不道之辜,常刑罔赦”。朝論稱快。報應何速!
謂竄謫崖州,須經過雷州境內,寇準遣使持一蒸羊作為贈品。謂領謝后,且欲見准,准固辭不見。家僮謀刺謂報仇,准不許,杜門縱家僮飲博,及謂已去遠乃止。時人為之詠道:“若見雷州寇司戶,人生何處不相逢?”這兩語傳誦不衰。觀過知仁,於此可見。越年,准徙為衡州司馬,尚未赴任,忽患病劇,即遣人至洛中取通天犀帶,沐浴更衣,束帶整冠,向北面再拜,呼僕役拂拭卧具,就榻而逝。這通天犀帶系太宗所賜,夜視有光,稱為至寶,准因此必欲殮葬。返柩西京,道出公安,人皆路祭,插竹焚紙。逾月枯竹生筍,眾因為之立廟,號竹林寇公祠。准少年富貴,性喜豪奢,往往挾妓飲酒,不拘小節。有妾蒨桃以能詩名。准歿后十一年,始奉詔復官、賜謚忠愍。丁謂在崖州三年,轉徙雷州,又五年復徙道州。后以秘書監致仕,病歿光州。尚有詔賜錢十萬,絹百匹,這且無庸細表。
且說乾興元年十月,葬大行皇帝於永定陵,以天書殉葬,廟號真宗。越年改元天聖,罷錢惟演為保大節度使,知河南府,馮拯亦因疾免職。復召王欽若入都,用為同平章事。欽若覆相兩年,旅進旅退,毫無建白,只言:“皇上初政,用人當循資格,不宜亂敘。”編成一幅官次圖,獻入宮廷,便算盡職,未幾病逝。仁宗后語輔臣道:“朕觀欽若所為,實是姦邪。”少年天子,便識姦邪,仁宗原非凡主。王曾答道:“誠如聖諭。”仁宗乃擢參政張智同平章事,召知河陽軍張旻為樞密使。從前太后微時,嘗寓旻家,旻待遇甚厚,因此得被寵命。樞密副使晏殊上言:“旻無勛績,不堪重任。”大拂太后本意。既而晏殊從幸玉清昭應宮,家人持笏后至,殊接笏后,怒擊家人,甚至折齒。太後有詞可藉,遂遣殊出知宣州。晏殊亦太粗莽,太后實是有心。別令學士夏竦繼任。竦小有才,善事逢迎,因得遷副樞密。太后稱制數年,事無大小,悉由裁決,雖頗能任賢黜邪,總不免有心專擅。一日,參政魯宗道進謁,太后忽問道:“唐武后何如?”宗道知太后命意,亟正笏直奏道:“武后實唐室罪人。”太后復問何故,宗道又申奏道:“幽嗣主,改國號,幾危社稷,尚得謂非罪人么?”太后默然。嗣有內侍方仲弓,請立劉氏七廟,太后召問輔臣。大家尚未發言,宗道即出班前奏道:“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劉氏若立七廟,將何以處嗣皇?”太後為之改容,乃將此議擱置。會兩宮同幸慈孝寺,太后乘輦先發,宗道上前挽住,並抗言道:“夫死從子,古有常經,太後母儀天下,不可以亂大法,貽譏後世。”語尚未畢,太后即命停輦,待帝駕先行,然後隨往。還有樞密使曹利用,自恃勛舊,氣焰逼人,太后亦頗加畏重,第呼他為侍中,未嘗稱名。獨宗道不少撓屈,會朝時輒據理與爭,於是宮廷內外,贈他一個美名,叫作魚頭參政。小子有詩詠道:
趙宗未替敢尊劉,扶弱鋤強弭國憂。魯直當年書殿壁,如公才不愧魚頭。
天不假年,老成復謝,不到數載,宗道等又溘逝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劉太后垂簾聽政,多出丁謂、雷允恭之力,故丁、雷二人得以重用,微王曾之正色立朝,恐蕭牆之禍,亦所難免。或謂宋室無垂簾故事,曾何不據理力爭,為探本澄源之計,乃僅齗齗於一權字,究屬何補。至若准之再貶,又以居停之嫌,不復與辯,毋亦所謂患得患失者歟?不知此王沂公之通變達權,而有以徐圖挽救者也。假使操切從事,勢且遭黜,徒市直名,何裨國事?試觀丁謂之終竄窮崖,雷允恭之卒歸賜死,乃知沂公之才識,非常人所可幾矣。賊臣已去,而呂、魯等連類同升,魚頭參政,才得成名,而劉太后亦有從諫如流之美,史家或歸美魯直,實則皆沂公之功有以致之。故本回實傳頌沂公,而魯參政其次焉者也。
第二十七回劉太后極樂歸天,郭正宮因爭失位
卻說天聖六年,同平章事張知白卒,越年,參知政事魯宗道亦歿。知白,滄州人,雖歷通顯,仍清約如寒士,所以歿謚文節。宗道,亳州人,生平剛直嫉惡,歿謚簡肅。劉太后亦親臨賜奠,稱為遺直,嗟悼不置。《宋史》稱劉為賢后,職是之故。曹利用舉薦尚書左丞張士遜入為同平章事。既而利用從子曹汭(ruì)為趙州兵馬監押,偶因酒醉忘情,竟身着黃衣,令人呼萬歲。事聞於朝,遂興大獄,汭斃杖下,利用亦為內侍羅崇勛所譖,發交廷議。張士遜奏對廷前,謂:“此事系不肖子所為,利用大臣,本不相與。”太后怒道:“你感利用恩,應作此說。”王曾又進奏道:“這事與利用無干。”太后復語王曾道:“卿嘗言利用驕橫,今何故替他解釋?”曾答道:“利用素來恃寵,所以臣有微辭,今若牽連侄案,說他為逆,臣實不敢附和。”太后意乃少解,乃罷利用為千牛衛將軍,出知隨州。張士遜亦罷職。利用出都,復坐私貸官錢罪,安置房州。羅崇勛再遣同黨楊懷敏押利用至襄陽驛,惡語相侵。利用氣憤交迫,竟至投繯自盡。原來利用自通好契丹后,以講和有功,累蒙恩寵,平素藐視內侍,遇有內降恩典,輒力持不與,因此結怨宦官,至遭此禍。死非其罪。宋廷遂任呂夷簡同平章事,夏竦、薛奎參知政事,姜遵、范雍、陳堯佐堯叟弟。為樞密副使,惟王曾任職如故。
先是,太后受冊,擬御大安殿受百官朝賀,曾力言不可,及太後生日上壽,復欲御大安殿,曾又不可。太后勉從曾議,均就便殿供帳,當即了事。太后左右姻家,稍通請謁,曾更多方裁抑。太后心滋不悅,但不好無故發作,只得再三含忍。不意天聖七年六月間,天大雷雨,電光亂掣玉清昭應宮內,竟射入一大個火團,四處爆裂,霎時間裂焰飛騰,穿透屋頂。衛士慌忙赴救,用水撲火,偏偏水入火中,好似火上澆油,越撲越猛,烈烈轟轟的燒了一夜,竟將全座琳宮玉宇變成一片瓦礫荒場,只剩得長生、崇壽二小殿,巋然尚存。天書已經殉葬,供奉處原可不必,一炬成墟,要算皇天有眼。太后聞報,傳旨將守宮官吏系獄抵罪,一面召集廷臣,向他流淚道:“先帝竭盡心力,成此巨宮,一夕延燒幾盡,如何對得住先帝?”樞密副使范雍抗聲道:“如此大宮,遽成灰燼,想是天意,非出人事,不如將長生、崇壽二殿,亦一律拆毀。倘因二殿尚存,再議修葺,不但民力不堪,就是上天亦未必默許哩。”中丞王曙亦言是天意示戒,應除地罷祠,上回天變。司諫范諷且言:“與人無關,不當置獄窮治。”乃下詔不再繕修,改二殿為萬壽觀,減輕守宮諸吏罪,並罷廢諸宮觀使。惟對着首相王曾,竟說他燮理無功,罷免相職,且令他出知青州。宋自仁宗以前,宰輔稍有微嫌,免職外遷,多為節度使,曾以首相罷知州事,乃是少見少聞,這可知劉太后的心理呢。
又過一年,仁宗年已逾冠,秘閣校理范仲淹請太后還政。疏入不省,反將仲淹出判通州。翰林學士宋綬請令軍國大事及除拜輔臣,由皇上稟請太后裁奪,餘事皆殿前取旨。這數語又觸忤太后,出綬知應天府。會仁宗改元明道,經過月余,生母李氏病劇,才由順容進位宸妃。她自仁宗為劉后所攘,始終不發一言,平時安分自守,未嘗示異。宮中咸憚劉太后,哪個敢泄漏前事,所以仁宗年齡日長,仍視劉太後為母,並不自知為李氏所生。及李宸妃歿后,劉太后欲用宮人禮治喪,移棺出外。呂夷簡獨入奏道:“聞有宮嬪薨逝,如何未聞內旨治喪?”太后矍然道:“宰相亦干預宮中事么?”夷簡答道:“臣待罪宰相,事無大小,均當預聞。”太后不悅,遽引帝入內;須臾復出,獨立簾下,怒容可掬道:“卿欲離間吾母子么?”夷簡不慌不忙,竟毅然奏對道:“太后不顧念劉氏,臣不敢多言。若欲使劉氏久安,宸妃葬禮,萬難從輕。”夷簡此奏,仍是為太後計。太后性究靈敏,一聞此言,不禁點首。有司奉太后意旨,只上言本年歲月,不利就葬。夷簡又道:“葬即未利,殮應加厚;宮中舉哀成服,擇地暫殯,難道也不可行么?”太后乃語夷簡道:“卿且退,我知道了!”言已趨入。內侍押班羅崇勛亦欲隨進,夷簡竟將他扯住道:“且慢!煩申奏太后,宸妃當用后服成殮,且把水銀滿盛棺內,他日勿謂夷簡未曾道及,致貽後悔。”崇勛允諾,入白太后。太后令如言照行,停柩洪福寺中。
既而宮中失火,詔群臣直言闕失,殿中丞滕宗諒、秘書丞劉越均請太后還政,藉贖天譴,兩疏俱不見報。翌年春季,太后欲被服天子袞冕,入祭太廟,參政薛奎進諫道:“太后若御帝服,將用甚麼拜禮?”太后不從,竟戴儀天冠,著袞龍袍,備齊法駕,至太廟主祭。皇太妃楊氏、皇后郭氏隨從。太後行初獻禮,拱手上香,皇太妃亞獻,皇后終獻。禮畢,群臣上太后尊號,稱為應天齊聖顯功崇德慈仁保壽皇太后。祭畢歸宮,感寒成疾。仁宗為征天下名醫詣京診治,終歸無效,逾月竟薨,年六十五,謚章獻明肅。舊制后皆二謚,稱制加四謚,實自劉太後為始。劉太后臨朝十一年,政令嚴明,恩威並用,左右近侍,不稍假借,內外賜與,亦有節制。三司使程琳嘗獻《武后臨朝圖》,太后取擲地上道:“我不作此負祖宗事。”是魚頭參政一奏之功。漕使劉綽自京西還都,奏言:“在庾儲粟,有羨餘糧千餘斛,乞付三司!”太后道:“卿識王曾、張知白、呂夷簡、魯宗道否?他四人曾進獻羨餘否?”綽懷慚而退。至太後晚年,稍進外家,宦官羅崇勛、江德明等始乘間竊權,所有被服袞冕等事,多由羅、江二豎慫恿出來。至太后彌留,口不能言,尚用手牽扯己衣,若有所囑。仁宗在旁瞧着,未免懷疑,送終以後,出問群臣。參政薛奎即答道:“太后命意,想是為著袞冕呢。若再用此服,如何見先帝於地下?”隨機進言,是薛奎通變處。仁宗乃悟,遂用后服為殮。且因太后遺囑,尊楊太妃為皇太后,同議軍國重事。
御史中丞蔡齊入白相臣道:“皇上春秋已富,習知天下情偽,今始親政,已嫌太晚,尚可使母后相繼稱制么?”呂夷簡等終未敢決,適八大王元儼入宮臨喪,聞知此事,竟朗聲道:“太后是帝母名號,劉太后已是勉強,尚欲立楊太后嗎?”夷簡等面面相覷,連仁宗都驚疑起來。元儼道:“治天下莫大於孝,皇上臨御十餘年,連本生母尚未知曉,這也是我輩臣子未能盡職呢。”得此一言,足為宸妃吐氣。仁宗越加驚詫,便問元儼道:“皇叔所言,令朕不解。”元儼道:“陛下是李宸妃所生,劉、楊二后,不過代育。”仁宗不俟說畢,便道:“叔父何不早言?”元儼道:“先帝在日,劉后已經用事,至陛下登基,四凶當道,內蒙外蔽,劉后又諱莫如深,不準宮廷泄漏此事。臣早思舉發,只恐一經出口,譴臣尚不足惜,且恐有礙皇躬,並及宸妃。臣十年以來,杜門養晦,不預朝謁,正欲為今日一明此事,諒舉朝大臣,亦與臣同一觀念。可憐宸妃誕生陛下,終身莫訴,就是當日薨逝,尚且生死不明,人言藉藉呢。”《宋史·李宸妃傳》,燕王入白仁宗,陛下為宸妃所生。又宗室諸王列傳,德昭、元儼各封燕王,是時當為元儼無疑。俗小說中乃說宸妃被逐,由包拯訪聞,後來迎妃還宮,劉后自盡,至有《斷太后》《打黃袍》諸戲劇,種種妄誕,誣古實甚。仁宗聞言,忍不住淚眥熒熒,復顧問夷簡道:“這事可真么?”夷簡答道:“陛下確系宸妃誕生,劉太后與楊太妃共同撫育,視若己子,宸妃薨逝,實由正命,臣卻曉明底細,今日非八大王說明,臣亦當待時舉發呢。”夷簡亦多狡詐,故摹擬口吻,適肖生平。仁宗至此,竟大聲悲號,即欲赴宸妃殯所,親視遺骸。夷簡復奏道:“陛下應先顧公義,后及私恩。且劉太后與楊太妃撫養聖躬,恩勤備至,陛下亦當仰報哩。”仁宗只是哀慟,不發一言。元儼語夷簡道:“楊太妃若尊為太后,李宸妃更宜尊為太后了。”夷簡乃轉白仁宗,仁宗略略點首,當即議定楊太妃尊為太后,刪去同議軍國事一語。李宸妃亦追尊為太后,謚曰章懿。一面為劉太后治喪,一面連日下詔,責躬罪己,語極沉痛。既而仁宗幸洪福寺,祭告宸妃,並易梓宮,但見妃面色如生,冠服與皇后相等,水銀之效。乃稍稍心慰。還宮后私自嘆息道:“人言究不可盡信呢。”自是待劉氏如故。劉美一家,應感謝夷簡不置。惟召還宋綬、范仲淹,放黜內侍羅崇勛、江德明,罷修寺觀,裁抑僥倖,中外稱頌新政,有口皆碑。
呂夷簡揣摩時事,條陳八議:(一)議正朝綱。(二)議塞邪徑。(三)議禁貨賂。(四)議辨佞壬。(五)議絕女謁。(六)議疏近習。(七)議罷力役。(八)議節冗費。說得肫(zhūn)誠懇切,語語動人。仁宗大為感動,遂召夷簡入商,擬將張耆、即張旻改名。夏竦、范雍、晏殊等盡行罷職。惟姜遵已歿,不在話下。夷簡自然如旨。越日復入朝押班,但聽黃門宣詔,除張耆等依次免職外,着末又有數語云:“同平章事呂夷簡,着授武勝軍節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判陳州。”這數語似天上迅雷,不及掩耳,驚得夷簡似醉似痴,不知為何事忤旨,致遭此譴。一時不及問明,只好領旨告退。還第后四處探聽,無從偵悉,嗣托內侍副都知閻文應密查,方知事出郭后,不覺憤恨異常。看官欲究明此事原因,由小子補敘郭后歷史,以便先後貫通。郭後為平盧節度使郭崇孫女,與石州推官張堯封女先後入宮。堯封即堯佐弟。天聖二年,擬冊立皇后,仁宗因張女秀慧,欲選正中宮,劉太后不以為然,乃改立郭后。后雖得立,不甚見親,這次偏冤冤相湊,由仁宗步入中宮,與郭后談及夷簡忠誠,並言把從前諂附太后諸人,一併罷斥。郭后本未與夷簡有嫌,獨隨口相答道:“夷簡何嘗不附太后?不過機巧過人,善能應對,所以得瞞過一時呢。”卻是真話。仁宗聽了,不覺也動疑起來,因不令中書草制,竟手詔罷免夷簡,復召李迪入相,用王隨參知政事,李諮為樞密副使,王德用僉書樞密院事。
不到數月,由諫官劉渙疏陳時事,內有“臣前請太后還政,觸怒慈衷,幾投四裔,幸陛下納呂夷簡言,察臣愚忠,准臣待罪闕下。臣受恩深重,故不避斧鉞,瀆陳一切”云云。仁宗覽奏,記起前事,又以夷簡為忠,後言非實,因復召還夷簡,再令為相。且擢劉渙為右正言。渙與夷簡,明是串通一氣。又命宋綬參知政事,王曙為樞密使,王德用、蔡齊為副使。夷簡再入秉政,日伺后隙,可巧宮中有兩美人,一姓尚,一姓楊,均邀寵眷。郭后未免懷妒,常與兩美人相爭。一日,后與尚氏同在仁宗前侍談,兩語未合,又起口角。尚氏恃寵成驕,不肯讓后,居然對詈起來。郭后憤極,也不管什麼禮節,竟上前動手,批尚氏頰。一驕一莽,厥罪維鈞。尚氏當即悲啼,后尚不肯干休,還要再批數下。仁宗看不過去,起座攔阻,誰意郭後手已擊來,尚氏閃過一旁,反中仁宗頸上,指尖銳利,掏成兩道血痕,惹得仁宗惱起,訶斥郭后數語,引尚美人出還西宮。尚美人裝嬌撒賴,益發激動帝怒。內侍閻文應本與夷簡友善,夷簡正托他尋隙,遂入奏仁宗道:“尋常民家,妻尚不能凌夫,況陛下貴為天子,乃受皇后欺凌,還當了得。”仁宗半晌無言。文應又道:“陛下頸上,血痕宛然,請指示執政,應該若何處置。”仁宗迭受激動,便憤然道:“你去召呂宰相來!”文應通報夷簡,夷簡立刻趨入,向御座前請安。仁宗指示頸痕,並述明底細。夷簡道:“皇后太屬失禮,不足母儀天下。”仁宗道:“情跡殊屬可恨,但廢后一事,卻亦有干清議。”夷簡道:“漢光武素稱明主,為了郭后怨懟,竟致坐廢,況傷及陛下頸中,尚得說是無罪么?”引東漢郭後為證,絕妙比例。大約郭家女兒,是祖傳的潑辣貨。仁宗乃決計廢后,復與夷簡商得一策,只稱后願修道,封為凈妃、玉京沖妙仙師,居長寧宮,並敕有司不得受台諫章奏。中丞孔道輔與諫官范仲淹、孫祖德、宋庠、劉渙,御史蔣堂、郭勸、楊偕、馬絳、段少通等,聯名具疏,入呈不納。乃同詣垂拱殿,俯伏同聲道:“皇后乃是國母,不應輕廢,願待召賜對,俾盡所言。”說了數聲,但見殿門緊閉,杳無消息。孔道輔忍無可忍,竟叩鐶大呼道:“皇后被廢,累及聖德,奈何不聽台臣言?”俄聞門內傳旨,令至閣中與宰相答話。道輔等乃起至中書,見夷簡已經待着,便語夷簡道:“大臣服事帝后,猶人子服事父母一般,父母不和,只可諫止,奈何順父出母呢?”夷簡道:“后傷帝頸,過已太甚,且廢后亦漢、唐故事,何妨援行。”道輔厲聲道:“大臣當導君為堯、舜,怎得引漢、唐失德事作為法制?”夷簡不答,拂袖逕入。道輔等乃退去,翌日昧爽入朝,擬留集百官與夷簡廷爭。甫到待漏院,即聞有詔旨下來,略言“伏閣請對,盛世無聞,孔道輔等冒昧逕行,殊失大體。道輔着出知泰州,仲淹出知睦州,祖德等罰俸半年,以示薄儆。自今群臣毋得相率請對”云云。道輔等乃嗟嘆數聲,奉旨而去,於是廢后之議遂定。小子有詩詠此事道:
廢后只因嫡庶爭,宮廷構釁失王明。當年若得刑於化,樛木何由不再賡?
郭后即廢,尚、楊二美人益得寵幸,輪流伴寢,幾無虛夕,累得仁宗生起病來,下回再行分解。
劉太後生平,有功有過,據理立說,實屬過浮於功。垂簾聽政,本非宋制,而彼獨創之,袞冕為天子之服,彼何人斯,乃亦服之。設當時朝無忠直,不善規諫,幾何而不為武后耶?史官以賢后稱之,過矣。八大王元儼為仁宗敘明生母,聲容並壯,豈呂夷簡等可望項背?宜其傳誦至今。俗小說中誤為德昭,又何其謬歟!郭后誤批帝頸,不為無過,然試問仁宗當日,何以寵幸二美人,致有並后匹嫡之嫌乎?夷簡挾怨,同謀廢后,釀成主上之過舉,史猶目為賢相,抑亦過諛。經本回一一揭出,事實既真,褒貶悉當,較之讀史,功過半矣。是謂之良小說!
第二十八回蕭耨斤挾權弒主母,趙元昊僭號寇邊疆
卻說仁宗寵幸尚、楊二美人,每夕當御,累得仁宗形神疲乏,漸就尪羸,甚至累日不能進食,奄卧龍床,蛾眉原足伐性,仁宗亦太無用。中外憂懼得很。楊太后詗(xiòng)悉情由,命仁宗斥退二美,仁宗含糊答應,心中恰非常眷戀,怎肯把一對解語花驅出宮中。楊太后又面囑閻文應,傳諭仁宗,速出二美。文應朝夕入侍,說至再三,仁宗不勝絮聒,便恨恨道:“你叫她去罷!”文應即喚入氈車,迫二美人出宮。二美人哭哭啼啼,不肯即行,且欲央文應替她緩頰。文應叱道:“宮婢休得饒舌!”勒令登車,驅使出宮。小人得志,往往如此。翌日下詔,命尚氏為女道士,居洞真宮,楊氏別宅安置。過了月余,仁宗病體已安,乃另聘故樞密使曹彬孫女入宮。翌年,又改元景祐,立曹氏為皇后,令廢后郭氏出居瑤華宮。曹后寬仁大度,馭下有方,冊后以後,見仁宗體質羸弱,恐他無嗣,未免懷憂,當下密啟仁宗,擬就宗室中取一幼兒,作為螟蛉。適太宗孫允讓多男,允讓系太宗四子商王元份子。第十三子名宗實,年方四歲,當即取入宮中,由曹后撫養,後來就是英宗皇帝。自故后郭氏徙居后,仁宗頗加憶念,賜號金庭教主、沖靜元師,且遣使存問,齎給詩箋,仿古樂府體。郭氏亦和詩相答,詞極凄惋。仁宗欲密召還宮,既立新后,又欲召還故后,試問將何以處置?當時何不預先審慎,乃欲出爾反爾耶?郭答來使道:“若再見召,須由百官立班受冊,方有面目見帝呢。”仁宗聽到此語,當為難起來。閻文應尤加惶急,只恐郭后還宮,自己的性命不能保全。會郭有小疾,由仁宗囑太醫診視,文應亟與太醫密商,不知如何賄囑,竟把郭氏葯斃。宮人疑文應進毒,苦無實據,只得以暴卒奏聞。仁宗很是悲悼,追復后號,用禮殮葬。惟謚冊祔廟的儀制,概行停止。是時范仲淹已調知開封府,劾奏文應罪狀,乃謫令出外,命為秦州鈐轄,后徙相州,病死途中。未幾楊太后亦崩,謚章惠,祔葬永定陵,這且按下慢表。
且說契丹自與宋講和,彼此相安無事,蕭太後燕燕不久即歿。蕭氏有機謀,善馭大臣,人樂為用,每發兵侵宋,輒被甲跨馬,麾旗督戰。及與宋通好,安享承平,不忘武事。惟胡人素乏名節,蕭后又生得英頎白皙,未免顧影自憐。遼主賢在日,常患風疾,后已抑鬱寡歡,未幾即成嫠婦,盛年守寡,怎能忘情?可巧東京留守韓匡嗣子德讓,入直朝班,貌勝潘安,才同宋玉,適中蕭氏心懷,特別超擢,居然授他為政事令,總宿衛兵。他本契丹降將韓延徽後裔,驟沐厚恩,感激圖報。蕭氏即令他出入禁中,特賜禁臠,俾嘗風味。德讓本是解人,極力奉承,引得蕭后心花怒放,相親恨晚,特賜姓名為耶律隆運,拜大丞相,加封晉王。嗣主隆緒尚幼,管甚麼敝笱(gǒu)嫌疑,後來逐漸長大,亦已如見慣司空,沒甚奇異,所以蕭后、韓相,不啻伉儷一般。等到蕭氏病歿,韓德讓亦相繼去世。真是一對同命鳥。契丹主隆緒且命將德讓棺槨陪葬母旁。可謂特別孝思。
既而高麗國有內亂,主誦為康肇所弒,另立誦兄名詢,契丹主興師問罪,擒誅康肇而還。夷狄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至宋仁宗即位,契丹遣使入汴,弔死賀生。越年,契丹主大閱兵馬,聲言將校獵幽州。宋廷慮他入寇,擬練兵備邊。同平章事張知白道:“契丹修好未遠,想不欲輕啟釁端,今乃聲言校獵,無非欲嘗試我朝,我若發兵防邊,反貽口實,不若託言堵河,募工充兵,他即無可藉口了。”仁宗如言照行,契丹兵亦罷去。嗣遼東因契丹加稅,致擾兵變,詳袞大延琳集叛兵據遼陽,僭號興遼,改元天慶。留守蕭孝先被拘,契丹主即令孝先兄孝穆率兵往討,掃平叛兵,獲斬延琳。到了天聖九年,契丹主隆緒卒,立子宗真,尊號隆緒為聖宗。宗真系宮人蕭耨斤一譯作訥木謹。所生,隆緒后蕭氏無出,取為己子。也學劉太后耶?隆緒疾篤,蕭耨斤即罵隆緒后道:“老物!福亦將享盡么?”隆緒稍有所聞,召宗真入囑道:“皇後事我四十年,因她無子,取汝為嗣。我死,汝母子切勿害她,這是至要!宋朝信誓,汝宜永守,他不生釁,終當和好,國家自可無憂了。”宗真唯唯受命。
至隆緒已死,蕭耨斤自稱太后,參預國事。左右希耨斤意旨,誣隆緒后弟謀逆,耨斤派官鞫治,詞連隆緒后,宗真道:“先帝遺命,怎可不遵?且后嘗撫育朕躬,恩勤備至,不尊為太后,反欲加她罪名,如何使得?”宗真還有良心。蕭耨斤道:“此人不除,必為後患。”宗真道:“她既無子,又已年老,還有什麼異圖?”耨斤不從,竟命將隆緒后遷至上京。宗真發使至宋廷告哀,宋亦遣中丞孔道輔等充賀冊及弔祭使,南北通好,仍然照常。宋仁宗明道元年,契丹主宗真往獵雪林,太后蕭耨斤竟遣中使至臨潢,勒隆緒后自盡。后慨然道:“我實無罪,天下共知,既令我死,且待我沐浴更衣,就死未遲。”中使也為憐惜,暫退室外。有頃入視,后已仰藥自盡了。當下返報耨斤,耨斤當然歡慰。獨宗真歸知此事,怨母殘忍,遂有違言。嗣是母子不和,心存芥蒂,過了兩年,即仁宗景祐元年,蕭耨斤陰召諸弟,謀廢宗真,改立少子重元。偏重元入告乃兄,宗真至此也顧不得母子之情,遂令衛卒收太后璽綬,遷耨斤居慶州,立重元為皇太弟,始親決國政,與宋和好如初。
惟西夏主趙德明,既臣事宋朝,復臣事契丹,還算安分守己,事大盡禮。會六穀酋長巴喇濟為異族所戕,應二十二回。部眾擁立巴喇濟弟斯榜多為首領,斯榜多一譯作斯鐸督。宋廷續授他為朔方節度使。斯榜多未洽眾望,或多散歸吐蕃部。吐蕃本西域強國,唐時與回紇國屢寇邊疆,後來兩國自相侵伐,同就衰微。宋興,兩部酋先後入貢,真宗時,吐蕃部酋唃(gǔ)廝啰一譯作罝勒斯賚。上表宋廷,請伐西夏,廷議以夏主德明尚稱恭謹,不許吐蕃往侵。唃廝啰竟入窺關中,知秦州曹瑋請兵預防,果然唃廝啰來寇伏羌寨,被曹瑋率兵掩擊,大敗而還。唃廝啰自知勢蹙,悔懼乞降。宋授唃廝啰為寧遠大將軍,兼愛州團練使。夏主德明有子元昊,性極雄毅,兼多智略,常欲并吞回鶻、即回紇。吐蕃諸部,稱霸西陲。嗣竟引兵襲破回鶻,奪據甘州,德明嘉他有功,立為太子。元昊且勸父叛宋,德明不從,且戒元昊道:“自我父以來,連歲用兵,疲敝不堪,近三十年間,稱臣中國,累沐錦衣,中國可算厚待我了,此恩怎可辜負?”元昊咈(fú)然道:“衣毳氈,事畜牧,乃我蕃族特性,丈夫子生為英雄,非王即霸,奈何羨這錦衣,甘作宋朝奴隸呢?”也是石勒一流人物。既而德明病死,元昊襲位,宋遣工部郎中楊吉冊元昊襲封西平王,並授定難軍節度,夏、銀、綏、靜、宥等州觀察,及處置押蕃落使,元昊還算拜受。契丹亦遣使冊元昊為夏國王。元昊圓面高准,身長五尺有餘,善騎射,通蕃、漢文字,登位后大改制度,部署兵行,隱欲與宋為難。仁宗景祐元年,竟引兵入寇環慶,殺掠居民。慶州柔遠寨蕃部都巡檢嵬通,嵬一譯作威。乘夏兵飽揚,尾后襲擊,攻破後橋諸堡。元昊反借口報仇,驅兵復出,緣邊都巡檢楊遵與柔遠寨押監盧訓領兵七百人,前往備御,哪禁得夏兵大至,被殺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環慶都監齊宗矩與寧州都監王文等未知敗耗,只去援應盧訓。行次節義峰,驟聞胡哨亂鳴,夏兵已漫山遍野而來,宗矩不及退避,挺身與戰,力竭被擒,王文等逃還。既而元昊放歸宗矩,只說是雙方誤會,無故興兵,現願彼此約束云云。仁宗尚欲羈縻,頒詔慰撫,且令他兼官中書令。元昊狡詐,酷肖乃祖,仁宗姑息,亦與太宗相同,彼此可謂善繩祖武。元昊佯為聽命,暗遣部將蘇奴兒,一譯作蘇木諾爾。率兵二萬五千人,往攻吐蕃,被唃廝啰誘入險地,四面圍住,差不多把夏兵殺光,連蘇奴兒也活擒了去。元昊聞報大怒,復領眾攻陷貓牛城,轉圍宗哥、帶星嶺諸城。唃廝啰復遣部將安子羅截擊元昊歸路。元昊晝夜角戰,殺到好幾十日,方將子羅擊退,移眾往攻臨潢。唃廝啰堅壁不戰,待元昊渡河,卻用精騎殺出。夏兵猝不及防,多半溺死,元昊遁歸。唃廝啰報捷宋都,有詔擢他為保順軍留後。
既而元昊轉侵回鶻,奪據瓜、沙、肅諸州,疆宇日拓,氣勢愈張。可巧華州有二書生,一姓張,一姓吳,屢試被黜,往游塞外,聞元昊威振西陲,頗思干進。因相偕至靈州,即夏都,見二十二回。入酒家豪飲,索筆書壁道:“張元、吳昊到此。”尋被邏卒拘住,見元昊。元昊怒責道:“入國問諱,你兩人既入我都門,難道不知避諱么?”張、吳二人齊聲道:“姓尚不理會,卻理會這名字,未免本末倒置了。”原來元昊尚用宋朝賜姓,舍李為趙,所以二人乘機進言。果然元昊竦然起敬,親自下堂,替他解縛,延入賜坐,詢及國事。兩人抵掌高談,指陳形勢,所有西夏立國規模,寇宋計畫,一古腦兒傾倒出來。元昊喜出望外,遂改靈州為興州,號西平府為興慶府,阻河帶山,負嵎自固。居然築壇受朝,自稱皇帝,國號大夏,稱為天授元年,設十六司總理庶務,置十二監軍司,派部酋分軍管轄。軍兵總得五十餘萬,四面扼守,自製蕃書,形體方正,頗類八分,教國人紀事。遣使詣五台山供佛寶,欲窺河東道路,與諸豪歃血為誓,約先攻鄜延,擬由靖德、塞門寨、赤城路三道併入。叔父山遇勸勿叛宋,元昊不聽,山遇挈妻子內降。不意知延州郭勸反將山遇拿住,押還元昊。彷彿唐季之執還悉怛謀。元昊即將他殺死,決意寇宋,先遣使上表宋廷,詞云:
臣祖宗本出帝胄,當東晉之末運,創後魏之初基,遠祖思恭,當唐季率兵拯難,受封賜姓。祖繼遷,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舉義旗,悉降諸部,臨河五郡,不旋踵而歸,沿邊七州,悉差肩而克。父德明,嗣奉世基,勉從朝命,真王之號,夙感於頒宣,尺土之封,顯蒙於割裂。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漢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禮樂既張,器用既備,吐蕃、塔塔、張掖、交河,莫不從伏。稱王則不喜,朝帝則是從,幅輳屢期,山呼齊舉,伏願一垓之土地,建為萬乘之邦家。於是再讓靡遑,群集又迫,事不得已,顯而行之。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壇備禮,為始祖始文本武興法建禮仁孝皇帝,國稱大夏,年號天授。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寬慈及物,許以西郊之地,冊號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歡好,魚來雁往,任傳鄰國之音,地久天長,永鎮邊方之患。至誠瀝懇,仰俟帝俞,謹遣使臣奉表以聞!
是年為仁宗寶元元年,景祐四年後,又改元寶元。呂夷簡等均已罷職,王曾封沂國公,已經謝世。復起用張士遜及學士章得象同平章事,王鬷(zōng)、李若谷參知政事,因元昊表詞傲慢,各主張絕和問罪。獨諫官吳育卻上言:“姑許所求,密修戰備,彼漸驕盈,我日戒飭,萬一決裂,也不足為我害,這便是欲取姑予的計策。”予以虛名,尚屬可行。士遜笑為迂論,乃下詔削奪元昊官爵,禁絕互市,並揭榜示邊,略言:“能擒元昊,或斬首上獻,當即授定難軍節度使作為酬庸。”能討即討,何必懸賞?一面任夏竦為涇原、秦鳳安撫使,范雍為鄜延、環慶安撫使,經略夏州。兩個飯桶,有何用處?知樞密院事王德用,即王超子。見二十回。請自將西征,仁宗不許。德用狀貌雄偉,頗肖太祖,且平日很得士心。因此仁宗左右交口進讒,謂不宜久典樞密,並授兵權。仁宗竟自動疑,不但不許西征,反將他降知隨州,改用夏守贇知樞密院事。元昊竟入寇保安軍,兵鋒甚銳,到了安遠寨附近,見有數千宋軍到來,他是毫不在意,以為幾千兵士,不值一掃,哪知兩陣甫交,驀然宋軍裏面突出一位披髮仗劍、面含金色的將官來,也不知他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頓時嘩動,夏兵紛紛倒退。這位披髮金面的將官,逢人就砍,無一敢當。夏兵愈覺驚惶,連元昊也稱奇不置,沒奈何麾兵遁去。看官道此人是誰?乃是巡檢指揮使狄青。點名不苟。青,字漢臣,河西人氏,驍勇善戰,初為騎御散直,從軍西征,累著戰功。他平時臨敵,往往戴着銅面具,披髮督陣,能使敵人驚退。俗小說中便說他有仙術了。至是為巡檢指揮使,屯守保安,鈐轄盧守勤檄令禦敵。他手下只帶兵士數千名,一場對壘,竟嚇退元昊雄師數萬人。當下奏捷宋廷,仁宗欲召問方略,會聞元昊複議進兵,乃命圖形以進。小子有詩詠道:
仗劍西征播戰功,叛王枉自逞英雄。試看披髮戴銅面,已識奇謀在算中。
元昊自保安敗退,改從延州入寇,孰勝孰負,且至下回說明。
宋有劉太后,而契丹有蕭太后,真可謂兄弟之國,內政相等。至曹后取宗實為己子,隆緒后亦取宗真為己子,舉動又復相似。古所謂難兄難弟,不期於南北兩國見之。惟蕭太后老而淫,蕭耨斤且敢弒主母,而宋尚不聞有此。得毋由夷狄之俗,不及華夏之猶存禮教耶?夏主德明,事南事北,彷彿一條兩頭蛇,元昊獨銳生鱗角,至欲圖王爭霸。羌戎中偏出梟雄,而宋廷適當乏人,文不足安邦,武不足卻敵,徒令元昊增焰耳。幸保安軍尚有狄青,差足為中原吐氣,然官小職卑,未握重權,屈良驥於櫪下,美之適以惜之雲。
第二十九回中虜計任福戰歿,奉使命富弼辭行
卻說元昊欲寇延州,先遣人通款范雍,詐言兩不相犯。雍信為真言,毫不設備。那元昊竟輕師潛出,攻破金明寨,執都監李士彬父子,直抵延州城下。雍始着急起來,飛召在外將士,還援延州。於是鄜延副總管劉平、石元孫自慶州馳援,都監黃德和、巡檢万俟政、郭遵等亦由外馳入,數路兵合成一處,往拒元昊。兩下相遇,夏兵左持盾,右執刀,踴躍前來。劉平令軍士各用鉤槍,撤去敵盾,大呼殺入,敵眾敗走。平當先追擊,被敵兵飛矢射來,適中面頰,乃裹創退還。到了傍晚,忽來敵騎數千名,猝薄官軍,官軍未曾預防,竟至小卻。黃德和在陣后,望見前軍卻退,竟率步兵先遁。平亟遣子宜孫,馳追德和,執轡與語道:“都監當并力抗賊,奈何先奔?”德和不顧,脫轡徑去,遁赴甘泉。万俟政、郭遵等亦先後奔潰。德和可恨,万俟政等尤可惡。平復遣軍校仗劍遮留,只攔住千餘人,與夏兵轉戰三日,互有殺傷,敵稍稍退去。平率餘眾保西南山,立柵自固。夜半四鼓,突聞外面萬馬齊集,且厲聲四呼道:“這般殘兵,不降何待!”平與元孫料敵大至,勉守孤營,相持達旦,俄而天色已明,開營迎敵,見敵酋舉鞭四至,悍厲異常,兩人手下已不過數千人,且累日鏖斗,勢已睏乏,怎能當得這般悍虜?戰不數合,已被敵酋沖作數截。平與元孫不能相顧,戰到筋疲力盡,都做了西夏的囚奴。平憤極不食,見了元昊,開口大罵,竟為所害。元孫被拘未死。延州得此敗報,人心益懼。幸天降大雪,凍冱(hù)不開,元昊始解圍退去。
黃德和反誣平降賊,因致敗挫,宋廷頗聞悉情形,詔殿中侍御史文彥博往河中問狀。彥博,汾州人,為人正直無私,一經訊鞫,當然水落石出。德和坐罪腰斬,范雍亦貶知安州,追贈劉平官爵,撫恤從優。罪不及万俟政等,還是失刑。詔命夏守贇為陝西經略安撫招討使,內侍王守忠為鈐轄,即日啟行。知諫院富弼上言:“守贇庸懦,不足勝任。守忠系是內臣,命為鈐轄,適蹈唐季監軍覆轍,請收回成命!”言之甚是。仁宗不從。適知制誥韓琦使蜀還都,奏聞西夏形勢,語頗詳盡,仁宗遂命他安撫陝西。琦入朝辭行,面奏仁宗道:“范雍節制無狀,因遭敗衄,致貽君父憂,臣願保舉范仲淹往守邊疆,定然無誤。”仁宗遲疑半晌,方道:“范仲淹么?”琦復道:“仲淹前忤呂夷簡,徙知越州,朝廷方疑他朋黨,臣非不知,但當陛下宵旰焦勞,臣若再顧嫌疑,埋才誤國,罪且益大。倘或跡近朋比,所舉非人,就使臣坐罪族誅,亦所甘心。”百口相保,不愧以人事君之義。仁宗才點首道:“卿且行!朕便令仲淹隨至便了。”琦叩謝而出。未幾即有詔令仲淹知永興軍。先是,仲淹知開封府,因呂夷簡當國,濫用私人,特上疏指陳時弊,隱斥夷簡為漢張禹。夷簡說他越職言事,離間君臣,竟面劾仲淹,落職外徙。集賢院校理余靖、館閣校勘尹洙、歐陽修奏稱仲淹無罪,也致坐貶,斥為朋黨。都人士卻號作四賢。韓琦此次保薦仲淹,所以有這般論調。仲淹坐朋黨落職,系景祐三年事,本回借韓琦奏事,補敘此事,文法綿密。仁宗依奏施行,也算是虛心聽受了。
惟張士遜主議征夏,至軍書旁午,反無所建白,坐聽成敗,諫院中嘖有煩言。士遜心不自安,上章告老。詔令以太傅致仕,再起呂夷簡同平章事。夷簡再相,亦以夏守贇非專閫才,不如召還。仁宗乃命與王守忠一同還闕,改用夏竦為陝西經略安撫招討使,韓琦、范仲淹為副。仲淹尚未赴陝,奉旨陛辭,仁宗面諭道:“卿與呂相有隙,今呂相亦願用卿,卿當盡釋前嫌,為國效力。”仲淹叩言道:“臣與呂相本無嫌怨,前日就事論事,亦無非為國家起見,臣何嘗預設成心呢?”仁宗道:“彼此同心為國,尚有何言。”仲淹叩別出朝,即日就道。途次聞延州諸寨多半失守,遂上表請自守延州。有詔令兼知州事,仲淹兼程前進,既至延州,大閱州兵,得萬八千人,擇六將分領,日夕訓練,視賊眾寡,更迭出御。又修築承平、永平等寨,招輯流亡,定保障,通斥堠(hòu),羌、漢人民相繼歸業,邊塞以固,敵不敢近。夏人自相告戒道:“此次來了小范老子,胸中具有數萬甲兵,不比前日的大范老子,可以騙得,延州不必妄想了。”大范就指范雍,小范乃指范仲淹。
元昊聞仲淹善守,佯遣使與仲淹議和,一面引兵寇三川諸寨。副使韓琦令環慶副總管任福託詞巡邊,領兵七千人,夜趨七十里,直抵白豹城,一鼓攻入,焚去夏人積聚,收兵還汛。元昊又向韓琦求盟,琦勃然道:“無約請和,明是誘我,我豈墮他詭計么?”遂拒絕來使。獨范仲淹覆元昊書,反覆戒諭,令去帝號,守臣節,藉報累朝恩遇等語。時宋廷遣翰林學士晁宗愨(què)馳赴陝西,問攻守策,夏竦模稜兩可,具二說以聞。仁宗獨取攻策,令鄜延、涇原會師進討,限期在慶曆元年正月。仁宗改元寶元后,越二年,又改元康定,又越年,復改元慶曆。范仲淹主守,韓琦主戰,兩下各爭執一詞,彼此據情陳奏,累得仁宗亦疑惑不定,無從解決。那元昊卻不肯罷手,竟遣眾入寇渭州,薄懷遠城。韓琦親出巡邊,盡發鎮戎軍士卒,又募勇士萬八千人,命環慶副總管任福為統將,耿傅為參謀,涇原都監桑懌為先鋒,朱觀、武英、王珪為後應。大軍將發,琦召任福入語道:“元昊多詐,此去須要小心!你等可自懷遠趨德勝寨,繞出羊牧隆城,攻擊敵背,若勢未可戰,即據險入伏,截他歸路,不患不勝。若違我節制,有功亦斬!”福奉令登程,徑趨懷遠,道遇鎮戎軍西路巡檢常鼎、劉肅等人,傳言夏兵在張家堡南,距此不過數里。福即會師亟進,果然遇着敵眾,頓時并力掩擊,斬馘數百級,敵眾潰退,拋棄馬羊橐駝,不計其數。先鋒桑懌驅兵再進,福接踵而前。參軍耿傅尚在後面,接得韓琦來檄,力戒持重,乃附加手書,遣人齎遞任福,勸他遵從韓令,切勿躁率。福冷笑道:“韓招討太覺迂謹,耿參軍尤覺畏葸,我看虜兵易與,明日進戰,管教他只騎不回。”趾高氣揚,安能不敗?遂令來使速還,約后隊迅即來會,越日定可破敵,萬勿誤期。及使人回報,耿傅、朱觀、武英、王珪等只好一同進兵。
到了籠絡川,天色已晚,聞前軍已至好水川,相隔只有五里,乃擇地安營。次日天曉,桑懌、任福等復循好水川西行,至六盤山下,途次見有銀泥盒數枚,緘封甚固,桑懌取盒審視,未知內藏何物,但聞盒中有動躍聲,疑不敢發。可巧任福亦到,即遞交與他。福是個粗豪人物,不管甚麼好歹,當即把盒啟視,哪知盒內是懸哨家鴿,霎時間盡行飛出,迴翔軍上。桑懌、任福尚翹首視鴿,莫明其妙,忽聞胡哨四起,夏兵大集。元昊親率鐵騎,蹀躞前來。懌忙麾軍抵敵,福尚未成列,被敵騎縱橫馳突,頓時散亂。眾欲據險自固,忽夏人陣中豎起一張鮑老旗,戲幢名。長約二丈余,左動左伏起,右動右伏起,四面夾攻,宋軍大敗。桑懌、劉肅陸續戰死。福身被十餘創,尚力戰不退。小校劉進勸福急走,福憤然道:“我為大將,不幸兵敗,只有一死報國便了。”未幾槍中左頰,血流滿面,福扼喉自盡。福子懷亮隨軍,同時畢命,全軍盡覆。
元昊乘勝入籠絡川,正與武英軍相遇,趁勢將武英圍住。英左衝右突,不能出圍,王珪急往救援,硬殺一條血路,拔出武英,但見英已身受重傷,不能視軍,珪正焦急得很,正擬設法走脫,不意敵兵益至,又被圍住。耿傅、朱觀也欲往援,適渭川駐泊都監趙津帶領瓦亭騎兵二千,前來會戰,耿傅即與趙津救珪,令朱觀守住后軍。趙津多來送死,然卻是朱觀的替死鬼。時王珪已經陣亡,武英亦死,耿、趙兩人冒冒失失的衝殺過去,好似羊入虎口,戰不多時,一同殉難。朱觀見不可支,急率殘軍千餘人退保民垣,四向縱射。夏兵疑是有伏,更兼天色將昏,乃齊唱番歌,收軍引去。這一場交戰,宋將死了六人,士卒傷亡一萬數千名,只朱觀手下千餘人總算生還,關右大震。
韓琦退還,夏竦使人收集散兵,並任福等遺骸,見福衣帶間尚藏着琦檄並參軍耿傅書,乃將詳情奏聞,說是任福違命致敗,罪不在琦、傅等人。琦卻上章自劾,仁宗很是驚悼,鐫琦一級,徙知秦州。元昊自連勝宋軍,聲勢張甚,作書答覆范仲淹,語極悖嫚。仲淹對着夏使,把書撕碎,付之於火,夏使自去。這事傳達宋廷,呂夷簡語廷臣道:“人臣無外交,仲淹擅與元昊書,已失臣禮,既得答覆,又擅焚不奏,別人敢如此么?”參政宋庠遽答道:“罪當斬首。”樞密副使杜衍獨辯論道:“仲淹志在招叛,存心未嘗不忠,怎可深罪?”彼此爭議未決。仁宗命仲淹自陳,仲淹遙奏道“臣始聞元昊有悔過意,因致書勸諭,宣示朝廷德威,近因任福敗死,虜勢益張,覆書遂多悖嫚,臣愚以為此書上達,若朝廷不亟聲討,辱在朝廷,不若對了虜使,毀去此書,還不過辱及愚臣,似與朝廷無涉。這是區區愚忱,乞即鑒察”等語。仁宗得奏,復命中書、樞密兩府覆議。宋庠、杜衍仍各執前說,仁宗顧問夷簡。宋庠總道夷簡贊同己說,哪知夷簡恰不慌不忙道:“杜衍議是,止應薄責了事。”這語說畢,庠不禁瞠目退朝。想是夷簡與庠有隙,故獨從杜衍之議,不然,前既倡議罪范,此時何反袒范耶?仁宗乃降仲淹知耀州,未幾復徙知慶州。詔命工部侍郎陳執中同任陝西安撫經略招討使,與夏竦同判永興軍。兩人意見相左,屢起齟齬,乃又命竦屯鄜州,執中屯涇州。竦守邊二年,遇事畏縮,首鼠兩端,營中帶着侍妾,鎮日裏流連酒色,不顧邊情。元昊懸募竦首,只出錢三千文,邊人傳為笑話。
既而元昊復寇麟府,破寧遠寨,陷豐州,警報迭聞。知諫院張方平奏稱:“竦為統帥,已將三年,師惟不出,出必喪敗,寇惟不來,來必殘盪。這等統帥,究有何用?請另行擇帥,藉固邊防!”於是改竦判河中,執中知涇州,一面再經廷議,分秦鳳、涇原、環慶、鄜延為四路,令韓琦知秦州,轄秦鳳,范仲淹知慶州,轄環慶,王(yán)知渭州,轄涇原,龐籍知延州,轄鄜延,各兼經略安撫招討使。四人除王外,均捍禦有方,繕城築寨,招番撫民。羌人尤愛仲淹,呼他為龍圖老子。因仲淹曾任龍圖閣待制,乃有是名。元昊卻也知難而退,稍稍斂跡了。總貴得人。
慶曆二年,忽契丹遣使蕭特末、劉六符至宋,復求關南故地,且問興師伐夏及沿邊浚河增戍的理由。朝命知制誥富弼為接伴使,偕中使往迎都外。特末等昂然而來,下馬相見,當由中使傳旨慰問。特末倔強不拜,弼抗聲道:“南北兩主,稱為兄弟,我主與汝主相等,今傳旨慰勞,奈何不拜?”特末託言有疾,不能施禮。弼又道:“我亦嘗出使北方,卧病車中,聞汝主命,即起受盡禮,汝怎得因疾廢禮呢?”特末無詞可答,只好起拜。先聲已足奪人。拜畢,隨弼入都。弼導入客館,開誠與語,特末卻亦感悅,即將契丹主遣使本意一一說出。弼據理辯駁,特末密語弼道:“貴國可從則從,不可從,或增幣,或和親,亦無不可。”弼乃引兩使入謁仁宗,並據特末言奏聞。仁宗召呂夷簡入商,夷簡道:“西夏未平,契丹乘隙求地,斷難允許。但我既與夏構兵,不應再戰契丹,現來使蕭特末既有和親、增幣兩事密相告語,我且酌允一件,暫作羈縻罷了。”仁宗道:“朕意亦是如此,但何人可以報聘?”夷簡道:“不如就遣富弼,渠去年曾往使契丹,可稱熟手,此次命往,諒想不致辱命。”借夷簡口中,補敘富弼奉使契丹,且回應上文弼語特末之言。仁宗點首,遂命富弼報使契丹。詔命既下,廷臣多為富弼擔憂,謂此去恐致陷虜,集賢院校理歐陽修且引唐顏真卿使李希烈故事,請留弼不遣,疏入不報。自是謠諑繁興,統說夷簡與弼有嫌,計圖陷害,因薦弼北行。弼卻毅然願往,陛辭時叩首奏道:“主憂臣辱,臣怎敢愛死?此去除增幣外,決不妄允一事。倘契丹意外苛索,臣誓死以拒便了。”仁宗聞言,也不禁動容,面授弼為樞密直學士。弼不肯受,復叩頭道:“國家有急,義不憚勞,怎敢先受爵祿呢?”仁宗復慰獎數語,弼即起身出朝,到了賓館,邀同契丹兩使,即日往北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銜命登程竟北行,國家為重死生輕。折衝樽俎談何易,恃有忠誠懾虜情。
欲知弼往契丹,如何定議,待小子下回說明。
世嘗謂北宋無將,證諸夏事,北宋固無將也。仁宗之世,宋尚稱盛,元昊騷擾西陲,得一良將以平之,猶為易事。夏竦、范雍材皆庸駑,固等諸自鄶以下。若夫韓琦、范仲淹二人,亦不過一文治才耳。主戰主守,彼此異議,主戰者有好水川之敗,雖咎由任福之違制,然所任非人,琦究不得辭責。主守者遭元昊之謾侮,微杜衍,仲淹幾不免殺身。史雖稱韓、范善防,然卒無以制元昊,使之帖然歸命,非皆武略不足之明證耶?以專閫之乏材,而契丹遂乘間索地,地不給而許增歲幣,亦猶二五一十之故智耳。外交以武力為後盾,僅恃口舌之爭,雖如富鄭公者,亦不能盡折虜焰,而下此更不足道矣。
第三十回爭和約折服契丹,除敵臣收降元昊
卻說富弼出使,免不得途中耽擱,一時未到契丹。契丹卻聚兵幽、薊,聲言南下。廷議請築城洛陽,呂夷簡謂不若建都大名,耀威河北,示將親征,以伐敵謀。仁宗從夷簡言,乃建大名府為北京,即從前真宗親征駐蹕處。一面命王德用判定州,兼朔方三路都部署。德用抵任,日夜搜練士卒,擇期大閱。契丹遣偵騎來視,見德用部下,人人強壯、個個威風,當下返報本國,契丹主宗真也覺奪氣。宋廷賴有此着,故和議復成。待富弼已到契丹,即入見宗真,行過了禮,便開口問道:“兩朝人主,父子繼好已四十年,乃無故來求割地,究屬何故?”宗真道:“南朝違約,塞雁門,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亦為著何事?我國大臣均請舉兵南向,我意謂遣使質問,並索關南故地,若南朝不肯相從,舉兵未晚。”弼即接入道:“北朝忘我先帝的大德么?澶淵一役,我朝將士哪一個不主開戰?若先帝從將士言,恐北兵均不得生還。我先帝顧全南北,特約修和,今北朝又欲主戰,想是北朝臣子均為身謀,不管主子的禍福呢。”說到此句,宗真不覺驚異道:“為什麼不管主子的禍福?”弼答道:“晉高祖欺天叛君,末帝昏亂,土宇狹小,上下離叛,北朝乃得進克中原。但試問所得金幣,果涓滴歸公否?北朝費了若干軍餉,若干兵械,徒令私家充牣(rèn),公府雕殘。今中國提封萬里,精兵百萬,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必勝么?就使得勝,勞師傷財,還是群臣受害呢,人主受害呢?若通好不絕,歲幣盡歸人主,群臣有何利益?所以為群臣計,宜戰不宜和,為主子計,宜和不宜戰。”說得透切,不亞秦、儀。宗真聽了,不由得點首數次。弼又道:“塞雁門,為備元昊,並非防北朝;塘水開浚,在南北通好前;城隍無非修舊;民兵不過補闕,有何違約可言?”宗真道:“如卿言,是我錯怪南朝了。但我祖宗故地,幸乞見還!”語已少軟。弼答道:“晉以盧龍賂契丹,周世宗復取關南地,統是前代故事。若各欲求地,幽、薊曾隸屬中國,難道是北朝故地么?”宗真亦無詞可答,命劉六符引弼至館,開宴敘談。六符道:“我主恥受金幣,定欲關南十縣,南朝何不暫許通融?”弼正色道:“我朝皇帝嘗雲,為祖宗守國,不敢以尺地與人,北朝所欲,不過租賦,朕不忍兩朝赤子多罹兵革,所以屈己增幣,聊代土地。若北朝必欲得關南十縣,是志在敗盟,藉此為詞。澶淵盟誓,天地鬼神共鑒此言,北朝若首發兵端,曲不在我,天地鬼神恐不肯受欺哩。”正襟危論,如聞其聲。六符道:“南朝皇帝,存心如此,大善,大善。當彼此共奏,使兩主情好如初。”是日盡歡而散。
翌日,契丹主宗真召弼同獵,引弼馬相近,婉語道:“南朝若許我關南地,我當永感厚誼,誓敦和好。”仍是欺人之語。弼答道:“北朝以得地為榮,南朝必以失地為辱,兩朝既稱兄弟,怎可一榮一辱呢?”舍理言情,語益動人。宗真默然。獵畢散歸,六符復來語弼道:“我主聞榮辱的談論,意甚感悟,關南十縣,暫且擱起。惟願與南朝和親,想南朝總允我結婚呢。”弼復道:“結婚易生嫌隙,我朝長公主出降,齎送不過十萬緡,哪能及得歲幣的大利呢?”六符返報宗真。宗真乃召弼入見,令還取盟書,並與語道:“俟卿再至,當擇一事為約,卿可遂以誓書來。”弼乃辭歸,據實奏陳。仁宗復遣使持和親、增幣二議及誓書再往契丹,並命至樞臣處親受口傳。弼領教即行,途次樂壽,忽心有所觸,亟語副使張茂實道:“我奉命為使,未見國書,倘書詞與口傳不同,豈非敗事?”茂實唯唯。及啟書審視,果與口傳不符,立即馳還。時已日昃,叩閽求見,至仁宗召入,弼呈上國書,並跪奏道:“樞臣意圖陷害,特作此書,俾與口說不同,臣死何足惜,貽誤國家,豈非大患?”仁宗恰也驚疑,轉問晏殊。晏殊道:“呂夷簡想不至出此,或恐錄述有誤呢。”弼奏道:“晏殊姦邪,黨夷簡,欺陛下,應得何罪?”仁宗遂命晏殊易書,弼審視乃行。呂夷簡挾私害公,至此未免坐實。晏殊設詞掩飾,明是黨呂陷弼,史稱弼娶晏女,豈翁婿之情,亦全不顧耶?既至契丹,不複議婚,但議增幣。契丹主宗真道:“南朝既增我歲幣,應稱為獻。”弼答道:“南朝為兄,豈有為兄獻弟的道理?”宗真道:“獻字不用,改一納字。”弼仍不可。宗真怫然道:“歲幣且增我,何在此區區一字?若我擁兵南來,得勿後悔么?”弼復道:“我朝兼愛南北生民,所以屈己增幣,並非有憚北朝。若不得已改和為戰,當視曲直為勝負,使臣卻不敢預料了。”宗真道:“卿勿固執,古時亦曾有此例呢。”弼勃然道:“古時惟唐高祖借兵突厥,當時贈遺,或稱獻納,但後來頡利為太宗所擒,豈尚有此例么?”說畢,聲色俱厲。宗真知不可奪,乃徐徐道:“我當自遣人往議罷了。”乃留增幣誓書,另遣使耶律仁先及劉六符二人,持督書與弼偕來,且議獻、納二字。弼先入奏道:“獻、納二字,臣已力拒,虜氣已中沮了,幸勿再許!”仁宗允奏。後用晏殊議,竟許用“納”字。一字都不能爭得,宋君臣可謂委靡。於是歲增銀十萬兩,絹十萬匹,仍遣知制誥梁適持誓書,與仁先等往契丹。契丹亦遣使再致誓書,且報撤兵,總算依舊和好了。
弼始受命至契丹,適一女夭殤,弼不過問,及二次再往,聞得一男,亦不暇顧,在外得家書,未嘗啟閱,隨至隨焚。左右以為奇,弼與語道:“這種家書,徒亂人意,國事尚未了結,何暇顧家?”錄此為愛國者勸。至和議已成,仁宗復命他為樞密直學士。弼仍懇辭道:“增幣非臣本意,只因近日方討元昊,不暇與契丹角逐,所以臣未敢死爭,怎可無功受賞呢?”未幾又授弼為樞密副使,弼又固辭,但表請仁宗坐薪嘗膽,不忘修政。仁宗很加讚歎,改授弼為資政殿學士,這且按下慢表。
且說元昊據有西鄙,叛命如故,會夏境天旱年荒,兵民交困,乃漸有納款意。知延州龐籍報答宋廷。詔命知保安軍劉拯傳諭元昊親臣剛浪陵、一譯作野利綱里拉。遇乞一譯作雅奇。兄弟,令他內附,即分畀西平爵土。剛浪陵很是刁猾,令部下浪埋、賞乞、媚娘三人偽至鄜州乞降。鄜州判官種世衡料知有詐,留住營中,佯加錄用。剛浪陵又遣教練使李文貴來報降期,也由世衡留住。既而元昊仍大舉入寇,攻鎮戎軍,王使副總管葛懷敏督諸寨兵出敵,至定州寨,被夏兵繞出背後,毀橋截住。懷敏部軍,相率驚慌,頓時大潰。懷敏奔還長城,濠路已斷,遂與將校十四人陸續戰死,余軍九千六百名,馬六百匹,均陷沒敵中。元昊乘勝直抵渭州,焚盪廬舍,屠掠民畜,涇汾以東,烽火連天。幸知慶州范仲淹率蕃漢兵往援,夏兵乃退。先是,翰林學士王堯臣曾奉命安撫陝西,及還朝,上疏論兵,且言:“韓、范具將帥材,不當置諸散地。”仁宗尚不以為意。至葛懷敏敗歿,中外震懼,乃命文彥博經略涇原,並欲徙范仲淹知渭州,與王對調。仲淹以王無用,擬與韓琦並駐涇州,即行上奏,略云:
涇州為秦隴要衝,賊昊屢出兵窺伺,非協力捍禦不足以制賊鋒。臣願與韓琦並駐涇州,琦兼秦鳳,臣兼環慶,涇原有警,臣與琦合秦鳳、環慶之兵,犄角而進。若秦鳳、環慶有警,亦可率涇原之師為援。臣當與琦練兵選將,漸復橫山,以斷賊臂,不數年間,可期平定。願詔龐籍兼領環慶,以成首尾之勢。秦州委文彥博,慶州用滕宗諒,總之渭州一武臣足矣。
仁宗准奏,乃用韓琦、范仲淹、龐籍為陝西安撫經略招討使,置府涇州,分司行事。並召王還都,命文彥博守秦州,滕宗諒守慶州,張亢守渭州。韓、范二人,同心捍邊,號令嚴明,愛拊士卒,諸羌樂為所用,懷德畏威。邊人聞韓、范名,編成四句歌謠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得人之效,可見一斑。
惟種世衡因剛浪陵遣人詐降,總欲以假應假,用反間計除滅了他,免為元昊心腹。當時有僧人王光信足智多謀,世衡招致部下,奏補三班借職,令改名為嵩,持招降書,往投剛浪陵、遇乞。剛浪陵接到書函,當下展閱,內言:“朝廷知王有內附心,已授夏州節度,王其速來!”書後又繪一棗及一龜。剛浪陵懵然不解,王嵩在旁代解道:“棗、早同音,龜、歸同聲,請大王留意!”原來剛浪陵、遇乞皆屬野利氏,元昊娶野利氏女為第五妃,即二人女弟,二人因此得寵,且具有才謀,並握重權,夏人號為大王,所以世衡貽書,及王嵩與語,亦沿用夏人稱呼。剛浪陵畢竟乖刁,獰然笑道:“種使君年已長成,何故弄此把戲?難道視我為小兒么?”遂將王嵩拿下,並原書獻與元昊。王嵩本有膽智,見元昊后,元昊喝令斬首。嵩並不驚慌,反大笑道:“人人說你夏人多詐,我卻不信,誰料話不虛傳呢。”元昊拍案道:“你等多詐,欲來用反間計,還說是我國多詐么?”一語喝破。彷彿《三國演義》中曹操之於闞澤。王嵩道:“剛浪大王若非先遣浪埋等來降,種使君亦不至無故送書。現浪埋等尚在鄜州,李文貴居然重用,我朝已授剛浪大王為夏州節度使,今乃有此變卦,豈非你夏人多詐嗎?罷!罷!我死也還值得,我死,有李文貴等四人償命呢。”元昊聽了,不禁驚詫,遂轉問剛浪陵。剛浪陵前遣浪埋等人,尚未與元昊說明,至此反無從詳對,但說是別有用意。元昊益覺動疑,當命將王嵩緩刑,囚禁阱中,一面盤詰剛浪陵。剛浪陵才將前情詳陳,偏元昊似信非信,也將剛浪陵留住帳中,潛遣人作為剛浪陵使,返報世衡。世衡已料為元昊所遣,卻故意將錯便錯,格外優待,並與約兩大王歸期。來使怎識詐謀,當然據情還報。元昊不禁怒起,竟召還剛浪陵,與使臣對質。剛浪陵尚想分辯,偏元昊已拔劍出鞘,手起劍落,把剛浪陵揮作兩段,除了一個。並將遇乞拘置獄中。種世衡聞剛浪陵被殺,知計已得行,復著成一篇祭文,內說:“剛浪陵大王兄弟,有意本朝,忽遭慘變,痛失垂成。”寫得非常慘怛,潛令人投置夏境。夏人拾得,齎獻元昊。元昊又令人將遇乞處斬。又除了一個。看官!試想這元昊也是一個雄酋,難道這般反間計,竟全然沒有分曉,空把那兩個有用的妻舅,一一殺死么?小子搜考野乘,才悉元昊另有一段隱情。遇乞妻沒藏氏,因與元昊第五妃有姑嫂關係,往往出入夏宮,她不合生着三分姿色,被元昊看上了眼,極想與她通情,奈因遇乞手握重權,未免投鼠忌器,沒奈何勉強忍耐,含着一種單相思,延挨過去。巧值種世衡投書與他,勸令內附,他正好借公濟私,除了遇乞,便將沒藏氏拘入宮中,一嚇兩騙,哄得沒藏氏又驚又喜,只好獻出秘寶,供他享受。元昊已經如願,索性放出王嵩,厚禮相待,令作書報種世衡,願與宋朝講和。世衡轉告龐籍,籍即令世衡遣還李文貴,往議和約。元昊大喜,仍使文貴與王嵩偕至延州,齎書議款。龐籍接得來書,見書意尚是倔強,有雲“如日方中,止能順天西行,安可逆天東下”等語。當下將來書飛報宋廷,仁宗已經厭兵,詔令籍覆書許和,但令他稍從恭順。籍乃如旨示復,遣文貴持去。嗣得夏國六宅使賀從勖與文貴齎書同來。書中自稱男邦泥定國兀卒曩霄,上書父大宋皇帝。龐籍即問道:“何謂泥定國兀卒曩霄?”從勖道:“曩霄系吾主改定新名,泥定國是立國意義,兀卒是我國主子的稱呼。”龐籍道:“如此說來,你主仍不肯臣事本朝,令我如何上聞?”從勖道:“既稱父子,也是君臣一般,若天子不許,再行計議。”龐籍道:“你只可入闕自陳。”從勖答言:“願入京師。”乃送從勖至闕下,並奏言元昊來書,名體未正,應諭令稱臣,方可議和。仁宗覽奏,即召諭從勖道:“你主元昊,果願歸順,應照漢文格式,稱臣立誓,不得說什麼兀卒,什麼泥定國。”從勖叩首道:“天朝皇帝既欲西夏稱臣,當歸國再議。惟天朝仁恩遍覆,每歲應賜給若干,俾可還報。”仁宗道:“朕當遣使偕行,與你主定議便了。”從勖乃退。有詔命邵良佐、張士元、張子奭、王正倫四人偕從勖一同西行,與夏主元昊妥議,四人領命而去。到了西夏,因元昊多索歲幣,議仍未洽。元昊乃再遣使臣如定聿舍、一譯作儒定裕舍。張延壽等,入汴再議。當議定按年賜給絹十萬匹,茶三萬斤。夏主元昊應稱臣立誓,不得渝盟。夏使乃返。越年,慶曆四年。元昊始遣使來上誓表,文云:
臣與天朝,兩失和好,遂歷七年,立誓自今,願藏明府。其前日所掠將校民戶,各不復還。自此有邊人逃亡,亦毋得襲逐。臣近以本國城寨,進納朝廷,其栲栳、鐮刀、南安、承平故地,及他邊境,蕃漢所居,乞畫中為界,於內聽築城堡。凡歲賜絹、茶等物,如議定額數,臣不復以他相干,乞頒誓詔,蓋欲世世遵守,永以為好。倘君親之義不存,或臣子之心渝變,當使宗祀不永,子孫罹殃。謹上誓表以聞!
仁宗亦賜答詔書,付夏使齎還。略云:
朕臨制四海,廓地萬里,西夏之土,世以為胙,今既納忠悔咎,表於信誓,質之日月,要之鬼神,及諸子孫,無有渝變,申復懇至,朕甚嘉之!俯閱來誓,一皆如約。
夏使去后,復擬派遣冊禮使,冊封元昊為夏王,忽契丹遣使來汴,請宋廷勿與夏和,現已為中國發兵,西往討夏,累得宋廷君臣,又疑惑起來。正是:
中朝已下和戎詔,朔漠偏來討虜書。
究竟契丹何故伐夏,試看下回便知。
讀本回盟遼、盟夏兩事,見得宋室君臣志在苟安,毫無振作氣象。契丹主宗真時,上無蕭太後燕燕之雄略,下無耶律休哥之將材,富弼一出,據理與爭,即折敵焰,何必多增歲幣,自耗財物,甚至獻、納二字,亦不能盡去乎?元昊墮種世衡之計,自剪羽翼,又復惑於沒藏氏之女色,漸啟荒眈,其願和不願戰也明矣。況乎韓、范、龐三人御邊,已屬無懈可擊,彼若修和,我正當令他朝貢,乃反歲賜絹、茶,亦胡為者?總之一奄奄不振,得休便休已耳,觀此而已知宋室之將衰。
第三十一回明副使力破叛徒,曹皇后智平逆賊
卻說契丹遣使至宋,請勿與夏和,且來告伐夏,就中有個原因,乃是契丹舊屬党項部被元昊吞併,契丹主宗真遣使索還,元昊不答,於是契丹決議興師。宗真親率騎兵十萬,往伐元昊,一面向宋廷報告師期。仁宗正擬冊封元昊,不意遭此打擊,反弄得疑惑不定,當與廷臣議決,暫留夏國封冊,止使不遣。別命知制誥余靖報使契丹,託詞致贐,探明情實。至余靖到了契丹,契丹主已經敗歸。原來契丹兵三路西進,直達賀蘭山,戰勝元昊。元昊退師十里,情願與契丹講和,偏契丹樞密使蕭惠請蕩平夏國,不可許成。契丹主猶豫未決,元昊以未得成言,每日退三十里,直退至九十裡外,方才下寨。他知契丹兵必來追擊,先將經過的地方,所有草木,一概焚去,自己堅壁以待。果然契丹兵追躡過去,馬不得食,不堪臨陣,沒奈何與元昊議款。元昊確是狡黠,陽與周旋,潛自夜間發兵,襲蕭惠營。惠未曾預備,一時招架不及,全營潰散。元昊乘勝攻契丹大營,契丹主倉猝走免。駙馬蕭胡睹被元昊擒住,他卻不去殺他,反好言撫慰,酒食相待,與語講和事宜。蕭胡睹一力擔承,願返報宗真,再敦和好。自己要命,當然願和。元昊乃縱使歸去,並遣人往議和約。宗真無可奈何,只得各還俘虜,仍舊修和。元昊的是能手。余靖探悉情形,即入見宗真,述及宋、夏交好事。宗真不便異議,因遣余靖南還。靖既還都,仁宗又遣員外郎張子奭充冊禮使,冊元昊為夏國主,賜他金帶銀鞍,並銀二萬兩,絹二萬匹,茶二萬斤,賜詔不名,許自置官屬。元昊總算稱臣奉朔,歲貢方物,彼此敷衍過去。
惟元昊既誘占沒藏氏,大加寵幸。應前回。沒藏氏水性楊花,把那殺夫的冤讎撇在腦後,一味兒獻媚縱歡。獨野利氏非常妒恨,好幾次與元昊爭論,欲將沒藏氏攆逐。元昊正在眷戀,哪裏肯依?可巧太子寧寧哥本野利氏所生,年大須婚,聘定沒
是年,貝州叛卒王則,由河北宣撫使文彥博、副使明鎬執送汴都,審實伏誅。因元昊病死,與誅王則同時,故用倒提法。王則本涿州人,因歲飢流入貝州,自鬻為奴,牧羊餬口,后投宣毅軍為小校,出入軍營,免不得引朋呼類,徵逐往來。先是貝、冀地方,俗尚妖幻,王則更好作訛言,引人迷信,又嘗出《五龍滴淚》等經及諸圖讖書,令兵民誦習。自言釋迦佛衰謝,彌勒佛持世,天下將有大亂,惟投入己黨,方保無虞。頑卒愚民不辨真假,竟相與倡和,鬨動一時。還有州吏張巒,居然引為同調,替他主謀,約於慶曆八年元旦,毀澶州浮橋,糾眾作亂。會同黨致書北京留守賈昌朝,請他內應。昌朝將來人拿住,拘置獄中,王則恐機謀被泄,不及待期,亟於慶曆七年冬至日揭竿起事。知州張得一方與官屬謁天慶觀,不意叛眾驟至,無處逃避,竟被拘住。叛眾又擁至庫門,擬劫財物,當向通判董元亨索鑰。元亨厲聲罵賊,致為所害。又殺死司理王獎、節度判官李浩等,遂大肆劫掠,擾亂全城。無非為了阿堵物。兵馬都監田斌率步卒巷戰,因眾寡不敵,逸出城外,城門遂閉。提點刑獄田京等縋城出走,退保南關,撫營兵,誅匪黨,南關得不陷。北京指揮使馬遂聞王則叛亂,忙報知賈昌朝,請兵討賊。昌朝尚視為易與,徒令馬遂持諭往貝州招降。馬遂至貝州,指陳禍福,王則不答,惹得馬遂動惱,攘臂起座,力扼則喉。怎奈一夫拚命,究竟敵不住萬人,並且赤手空拳,如何擊刺?眼見得捐軀報國了。這是賈昌朝借刀殺人。
王則據住貝州,僭稱東平王,居然建立國號,叫作安陽,改元得聖,旗幟號令均用佛號,什麼鬥勝佛,什麼無量壽佛。城上四面有樓,他竟改稱為州,各署州名。用徒眾為知州,每面置一總管。他不過這些範圍。城內人民多半縋城逃命,他卻立出伍伍為保的禁令,一人縋城,四人悉斬。看官!試想這種無知無識的草頭王,能成得大事么?宋廷聞警,即命開封知府明鎬為安撫使,率兵往討。鎬直抵城下,州民汪文慶等自城上射下帛書,願為內應。夜半垂
適是年為閏正月,兩度元宵,仁宗再欲張燈祝慶。曹皇后以徒耗資財,有損無益,極力勸止。過了三日,仁宗正夜宿中宮,忽聞外面有呼噪聲、蹴踏聲,既而響觸檐溜,音隨屋瓦。曹后從夢中驚醒,忙披衣起床,仁宗亦起,即欲出外觀望,當被曹后擁住,且諫阻道:“宮寢中有此怪聲,必是內侍謀變,現在黑夜倉皇,陛下切勿輕出,只有傳旨出去,亟召都知王守忠引兵入衛,方保萬全。”是時值宿宦侍俱已起來,當由仁宗命召守忠,速即入衛。俄聞怪聲愈近,雜以悲號,呼殺呼救,嘈嘈切切。曹后變色道:“守忠未來,賊已闌入,不可不預先防備。”復命宦侍齊集,勒成隊伍,環守宮門。一太監奏語道:“莫非宮中乳媼毆打小女子,所以有此哭聲。”曹后不待說畢,便豎起柳眉,大聲呵叱道:“賊在殿外殺人,你還敢妄言么?”一面令宦侍速去挈水。待水已挈入,復手執綉剪,把宦侍鬢旁各剪一缺,並面囑道:“你等各奮力守門,靜待外援,明日當視發征賞。”宦侍聞言,都大家踴躍起來,齊至門前拒守。曹后親自督率,相機應變。忽門外火炬齊明,賊已踵至,但聽有賊嘩語道:“不如縱火毀門罷。”曹后急命將所挈各水移近門側,至賊舉炬焚門,即用水撲救,火得隨撲隨滅。智勇兼全,不愧將門孫女。兩下里正在相持,都知王守忠已引兵到來,不消片刻,即將賊徒擒住,當下呼報賊平,叩門請安。曹后在門內傳語道:“叛賊共有幾人?”守忠道:“共計數十名。賊目是衛士顏秀。”曹后道:“知道了。你押帶出去,即交刑部,確是擒住的賊人,命即正法,不得妄事株連!”免興大獄,智而且仁。守忠奉命去了。仁宗見曹后佈置井井,立刻平亂,不禁大悅道:“卿如此鎮定,濟變有方,想是祖傳的家法哩。”曹后答道:“仗陛下洪福,得平內變,妾有甚麼韜略呢?”謙尊而光。
正說著,妃嬪等也陸續到來,問安門外,當由后命啟扉迎入。為首的進來,就是張美人,乃後宮第一個寵妃,應二十七回。巧慧多智,素善逢迎,仁宗早欲立她為後,因與劉太后意見未合,因冊立郭氏。至郭后見廢,又欲立妃為繼后,妃卻自辭,乃改立曹氏。平居與兩后相處,倒也謙退盡禮,無甚怨忤,因此愈得主眷。慶曆元年,封清河郡君,嗣遷為修媛,忽然被疾,申奏仁宗道:“妾姿薄不勝寵名,願仍列美人。”仁宗點首允許。她名目上雖居后列,實際上幾已專房,此次入內請安,仁宗反答言撫慰,就是曹后也曲意周旋。還有一位周美人緊隨張美人後面,她本是四歲入宮,為張美人所鍾愛,撫為養女,及年將及笄,生得嫵媚動人,居然引動龍心,排入鳳侶。仁宗漁色,可見一斑。又有苗才人、馮都君等亦依次進謁。苗系仁宗乳媼女,馮是良家子,祖名起,曾任兵部侍郎,以德容入選,這且不勝縷述。大家問安已畢,次第退還。
越日下詔,譴斥皇城使及衛官數人。副都知楊懷敏坐嫌疑罪,參知政事丁度請執付外台窮治。偏樞密使夏竦奏言事關宮禁,不必聲張,但由台官內侍審鞫禁中,便可了案。仁宗准奏。及審問懷敏,夏樞密早已替他安排,查不出什麼逆證,乃止將懷敏降官,仍充內使,這明明是護符得力了。夏竦且巴結宮闈,明知張美人得寵,想就此結一內援,遂上言美人有扈蹕功,應進榮封。功在何處?仁宗眷戀張美人,日思把她進位,但苦無詞可借,此次得夏竦奏牘,頓覺藉口有資,即命冊張美人為貴妃。竦且得步進步,復唆使諫官王贄奏言:“叛賊起自中宮,請徹底追究!”他的本意無非欲搖動后位,拔幟易幟,討好張妃。仁宗也不禁起疑,親見曹后守閣,有何可疑?自來做皇帝者,多半是負心人,可為一嘆。轉問御史何郯。郯答道:“中宮仁智,內外同欽,這是奸徒蜚語中傷,不可不察。”仁宗乃擱置一邊。
惟張貴妃伯父堯佐,驟擢高位,命兼宣徽、節度、景靈、群牧四使,殿中侍御史唐介與知諫院包拯、吳奎等力言不可。中丞王舉正又留百官列廷論駁,乃罷堯佐宣徽、景靈二使。未幾,又命知河陽,兼職南院宣徽使。御史唐介復抗章上奏,極言“外戚不可預政,前皇上從諫如流,已經收回成命,此次何復除拜,自紊典章”云云。仁宗召介入語道:“除擬本出中書,亦並非盡由朕意。”說不過去,便推到宰相身上。介復道:“相臣文彥博也想聯絡貴戚,希寵固榮么?”仁宗聞言,拂袖竟入。介退朝後,又親自繕成一疏,劾奏文彥博交通宮掖,引用貴戚,不稱相位,請即日罷免,改相富弼等語。次日入朝,當面遞呈。仁宗略閱數語,便即擲下,並怒叱道:“你若再來多言,朕且遠竄你了!”介毫不畏怯,竟拾起奏章,從容跪讀。讀已,復叩首道:“臣忠憤所激,鼎鑊且不避,何憚遠謫呢?”仁宗召諭輔臣道:“介為諫官,論事原是本職,但妄劾彥博,擅薦富弼,難道黜陟大權,他也得干預么?”時文彥博也在殿前,介竟向他注目道:“彥博應自省!如有此事,不該隱諱。”亦太沽直。彥博向仁宗拜謝道:“臣不稱職,願即避位。”仁宗益怒,叱介下殿,聲色俱厲。諫官蔡襄趨進道:“介誠狂直,但納諫容言,系仁主美德,乞賜寬貸!”仁宗怒尚未釋,竟貶介為青州別駕。嗣由王舉正等再諫,乃改徙英州。文彥博后亦罷職,出知許州。相傳張貴妃父堯封曾為彥博父洎門下客,貴妃未入選時,認彥博為伯父,及入宮專寵,彥博獻蜀錦為衣,這錦名為燈籠錦,系特別製成。仁宗初怒介妄言,及調查得實,因將彥博外調,另派中使護介至英州。後來中官作詩詠事,有“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二語。究竟是真是假,無從考明。或說燈籠錦由文夫人入獻,彥博原未與聞,這也是未可知呢。不欲苟毀賢臣,因復歷述所聞。小子有詩詠道:
交通宮掖有還無,偏惹台臣口筆誅。
當日潞公無辯論,想因獻錦未全誣。
彥博既去,夏竦亦死,勢不得不另簡相臣,試看下回分解。
仁宗之駕馭中外,未嘗不明,而失之於柔。元昊之跋扈無論已,貝州王則,一么麽小丑耳,假使留守得人,聞亂即討,指日可平,乃猶煩大臣出使,竟致小題大做。迨至王則擒誅,賞功且及賈昌朝,得毋謂失入寧失出,乃有此濫賞之過歟?及衛士變起,守閣御亂之方,俱出曹皇后,仁宗竟不展一籌,何其無丈夫氣!事平以後,張美人並無扈蹕功,乃以夏竦一言,竟欲將曹后大功移歸張氏。迨王贄謊奏,且疑曹后亦涉嫌疑,微何郯之據理直陳,中宮又且搖動矣。要而言之,一優柔寡斷之失也。夫惟失之於優柔,故賢人不能久用,佞臣得以幸進,而陰柔奸詐之夏竦遂得以揣摩迎合,適中上意耳。仁宗以仁稱,吾謂乃婦人之仁,非明主之仁。
第三十二回狄青夜奪崑崙關,包拯出知開封府
卻說文彥博為相時,陳執中罷職,用宋庠同平章事。庠,安州人,本名郊,仁宗初年與弟祁同舉進士,祁列第一,庠列第三。時劉太后臨朝稱制,以兄弟名次不宜倒置,乃擢郊第一,置祁第十,時人呼為大宋小宋。二宋聯翩入仕,均以才藻聞,及郊為翰林學士,因姓名聯合,與宋室郊天事相混,乃改名為庠。庠累擢為相,執政數年,無所建樹。會祁子與張彥方交遊,彥方偽造敕諜,事發論死,諫官包拯等奏庠不戢子弟,治家無術,勢難治國,應請免職。庠亦求去,遂出知河南府。至文罷夏死,遂用龐籍同平章事,高若訥為樞密使,梁適參知政事,狄青為樞密副使。青本以戍卒起家,歷官西陲,善攻善守,經略判官尹洙目為異材,嘗與經略使韓琦、范仲淹談及。應二十八回及三十回。韓、范遂召青入見,詢問戰略,無不中彀,遂倚為臂助。仲淹且授以《左氏春秋》,並語青道:“為將不知古今,止一匹夫勇呢。”青唯唯受教,自是折節讀書,舉秦、漢以後將帥兵法,無不通曉,遂積功至都指揮使。元昊稱臣,西蕃漸靖,奉召為殿前都虞侯。是時面涅猶存,仁宗嘗命他敷藥除字,青跪謝道:“陛下以臣有微功,屢加遷擢,並非論及門第。臣得有今日,正為此涅,臣願留示軍中,可作勸勉。臣不敢奉詔。”俗小說中說青貌賽潘安,致有單單國公主臨陣招親諸事。當時並無單單國,何來公主?荒誕不經,一何可笑。仁宗道:“卿言亦是有理,隨卿所欲罷了。”旋命為彰化軍節度使,兼知延州。至是復擢為樞密副使。
仁宗於慶曆八年後,復改元皇祐。皇祐初年,廣源州蠻酋儂智高叛命,僭稱南天國,改元景瑞。廣源州地近交趾,唐末交趾強盛,並有此州。州東為儻猶州,也屬交趾,知州儂全福被交人殺死。全福妻阿儂改嫁商人,生子名智高,冒姓儂氏。智高年方十三,恨有二父,復將商人殺害,嗣與母佔據儻猶州。交人興兵進攻,執住智高母子,見智高狀貌雄偉,把他赦宥,且令知廣源州。智高仍怨恨交人,潛集部曲,襲據安德州,居然僭號改元,一面入貢中國,自願內附。宋廷以交趾一隅,自黎桓受封后,更歷二傳,素修職貢,不願收納智高,結怨交人,應十五回。遂卻還貢使。智高復奉金函書,力請投誠,仍不見報。於是智高惱羞成怒,竟入窺中國,居然欲與宋朝爭衡。廣州進士黃師宓鬱郁不得志,忽投入智高,願為謀主,先勸智高屯積糧食,令出敝衣等物與邊民換易粟米。邕州境地與廣源州相近,邕人多輸粟出邊,與智高交易。知州陳珙差人詰問,智高只說是“洞中饑饉,恐部中離散,反來擾邊,所以易粟賑饑,免得暴動”云云。陳珙信為真情,毫不設備。智高復用師宓計,自毀居室,因召眾與語道:“生平積聚,被火毀盡,現只有入取邕、廣,謀一生機,否則大家共死了。”部眾聞言,遂各磨拳擦掌,齊聲聽命。智高即率眾五千,沿江東下,攻邕州橫江寨,守將張日新等戰死,進薄邕州。陳珙不知所為,被智高一鼓攻入,將他縛住。司戶孔宗旦、都監張立皆罵賊遇害。智高遂自稱仁惠皇帝,國號大內,改元啟歷。又要改元,想是摹仿宋朝。
廣南一帶,久不被兵,軍同虛設,智高麾眾四齣,連陷橫、貴、藤、梧、康、端、龔、封八州,守臣相率逃遁。只知封州曹覲、知康州趙師旦出戰陣亡。智高進圍廣州,知州魏瓘鼓勵兵民登陴死守。知英州蘇緘及轉運使王罕先後往援,城得不陷。仁宗接得警報,命余靖為廣西安撫使,楊畋為廣南安撫使,即調廣東鈐轄陳曙發兵西征。會知秦州孫沔入朝,仁宗以秦事為勖。沔奏對道:“秦州事不煩聖慮,嶺南事卻是可憂。臣觀賊勢方張,官軍雖已往討,尚未聞得將材,恐未必即能報捷哩。”仁宗默然。過了數日,果得敗書,昭州鈐轄張忠敗歿。仁宗乃授沔為湖南、江西安撫使。沔請得騎兵七百人,即日就道,且分檄湖南、江西各州縣,略言:“大兵且至,應亟繕營壘,多具燕犒,休得延誤!”智高本擬越嶺北向,聞得此檄,乃不敢北侵。中沔計了。及沔至鼎州,加廣南安撫使,召還楊畋。智高卻移書行營,求為邕桂節度使。仁宗擬如所請,參政梁適道:“智高猖獗已甚,若再姑息了事,嶺南非朝廷有了。”仁宗道:“楊畋無功,余靖等亦未見奏捷,如何是好?”道言未畢,忽有一人出班奏道:“臣願奉旨南討,生擒賊首,檻致闕下。”如聞其聲。仁宗視之,乃是樞密副使狄青,便喜道:“卿願南征,應用若干人馬?”狄青道:“臣起行伍,非戰伐無以報國,願得蕃落數百騎,更益禁兵萬人,便足破賊擒渠。”仁宗道:“卿既欲去,事不宜遲,朕命卿宣撫荊湖,卿即去整頓行裝,指日出發便了。”青拜謝而退。
宋制右文輕武,文臣除授節鉞,成為習慣,此次獨任武人,免不得廷議紛紛。諫官韓絳竟奏稱:“青一武夫,不應專任。”仁宗遂欲命內都知任守忠為副使。知諫院李兌又上言:“宦官不應掌兵。”惹得仁宗疑惑不定,這是此老常態。召問首相龐籍。籍答道:“青智足平賊,不妨專任,如號令不一,不如勿遣罷!”仁宗乃置酒垂拱殿,特餞青行,且詔令嶺南諸軍,概受宣撫使狄青節制。適余靖在軍中馳奏,略謂:“交趾願助討智高,請下旨允行!”青已出都門,聞得此信,亟拜疏上達,略言:“借兵平寇,有害無利,一儂智高橫踐兩廣,力不能制,反欲假兵蠻夷,適為所笑。蠻夷貪得忘義,倘輕視中國,因之啟釁,禍且十倍智高。乞飭罷交趾助兵,毋貽後患!”名論不刊。仁宗准奏,遂由青檄止余靖,不得與交趾連兵,並戒前敵各將士,不準妄與賊斗,候令乃發。鈐轄陳曙乘青未至,遽發兵出擊,至崑崙關,為敵所乘,立即潰退,殿直袁用等皆遁。青至賓州,會集孫沔、余靖各軍,設營立柵,駐紮士卒。沔、靖等入報陳曙敗潰狀,青勃然道:“號令不齊,怎得不敗?明晨請諸位到來,嚴申軍律,方可破賊哩!”沔、靖等允約而退。次日天明,青傳命各軍齊集,大小將校,盡會堂上,依次列座。青見陳曙在座,便起身與揖,曙亦起立。青即問曙道:“日前往擊崑崙關,共有若干兵馬?”曙無可隱諱,只得答言步卒八千名,將校三十二人。青又令曙一一召入,當即升堂高坐,傳衛士入帳,森列兩旁,召曙至案前,厲聲叱責道:“皇上授我特權,來討賊酋,我已在途次傳諭諸將,不得妄戰,鈐轄何故違我號令,致遭敗衄?按法當斬!”便喝令衛士將曙拿下。又傳袁用等三十二人與語道:“違令的罪狀出自陳曙,但汝等既隨陳出戰,應該努力殺賊,奈何遇賊即走,不斬汝等,不足申軍法。”也令衛士一一捆綁,驅出轅門,盡行梟首。不到一刻,血淋淋的三十餘顆首級,由衛士攜入堂來,覆令銷差。沔與靖相顧失色,余將相率股慄,莫敢仰視。青命將首級懸竿徇眾,越日方令備棺掩埋。自是肅行伍,明約束,晝夜戒備,壁壘一新。孫武斬美姬,穰苴斬庄賈,胥操是術,否則不足肅軍紀。
時已殘臘,轉眼間已是皇祐五年的新春,青除按兵止營外,仍飭行慶賀禮,且傳令休息十天,大眾都莫明其妙。就是賊中間諜,也探不出甚麼兵謀,只返報智高,如十日約。慎重兵機,理應如是。誰知過了一天,青即自將前軍,麾兵先發,孫沔為次軍,余靖為後軍,相機並進,進次崑崙關。智高安居邕州,尚未聞悉。閱二三日,乃再遣偵騎覘視,適值是日為上元節,官軍各營,大張燈樂,宴飲盡歡,偵騎當據實回報去了。青料知有敵來窺,故意張筵夜飲。次日復飲,直至二鼓,尚是你斟我酌,興味盎然。青忽自言未適,暫起入內,一面傳諭軍官,勸他盡量飲酒,待翌晨下令進關。軍官等又歡飲多時,方才散席。待至黎明,均至帳前聽令,忽帳內走出傳令官,語諸將道:“元帥已進關去了。諸位將軍,請即前往會食,不得有誤!”諸將統不勝驚異,慌忙領兵入關。孫沔、余靖也引軍亟進。看官道狄青何時入關?原來青起座入內,即改易軍裝,從帳后潛出,暗約先鋒孫節等乘夜度關。關在昆崙山上,當賓、邕兩州交界,最關衝要。青恐敵人來爭,因偷越關外,直趨歸仁鋪列陣,靜待后軍。至各軍陸續到齊,差不多已是辰牌,那時智高部眾也已得信,傾寨前來,抗拒官軍。先鋒孫節與敵相遇,便上前搏鬥。敵眾來勢甚銳,槍矢併發,節力戰不退,中槍殞命。沔與靖駐兵岡上,遙見孫節陣亡,不覺大驚。俄聞鼓聲大震,一彪人馬從山麓殺出。分兵為左右翼,夾擊敵眾,為首一員大元帥,銀盔銅面,手執白旗,向官軍左右指揮,忽縱忽橫,忽開忽合,殺得敵眾東倒西歪,那官軍卻步驟井井,行伍不亂。孫沔顧語余靖道:“這不是狄元帥督戰么?看他部下的將士,如生龍活虎一般,端的名不虛傳,我等快上前去,助他一陣,管教賊眾片甲不回。”靖即允諾,於是沔軍在前,靖軍在後,從山上沖將下去,攪入敵陣。敵眾已抵不住狄軍,怎禁得兩軍殺入,頓時大敗,拚命亂竄。官軍追奔五十里,斬首數千級,敵將黃師宓、儂建中及偽官屬等死了一百五十七人,生擒敵弁五百餘,方才收軍。青即乘勝進攻邕州,哪知智高已縱火焚城,夤夜遁去。官軍陸續入城,撲滅余火,搜得金帛巨萬。赦脅從,招流亡,邕人大悅。一氣敘來,極寫狄青。惟查覓智高,竟無着落。適有一賊屍穿着龍衣,大眾認作智高,說他已死,擬即上聞。青搖首道:“安知非詐?我寧失智高,不敢欺君冒功哩。”乃據實奏報。仁宗喜慰道:“青果破賊了,龐籍可謂知人。就是梁適主張討賊,亦不為無功,否則南方安危,尚未可料呢。”乃詔余靖經制廣西,追捕智高,召狄青、孫沔還朝,擢青為樞密使,沔為樞密副使,南征各將,賞賚有差。楊延昭子文廣亦因從征有功,授廣西鈐轄,嗣復令知邕州。是時延昭早歿,楊氏一門,要算文廣是綽有祖風了。結束楊家,掃盡穆柯寨、天門陣諸謬說。智高母阿儂及弟智光、侄繼宗,逃至特磨道,由余靖遣將追獲,解京伏法。獨智高竄死大理,靖輾轉索取,才函首入獻。當時廣南一帶有農種糴收的童謠,到此始應驗了。
狄青入任樞密,龐籍等均言位不相宜,仁宗不聽。俗小說中,有奸相龐洪,屢謀害青,想是龐籍之誤,但龐籍尚稱賢相,即奏阻樞密使,亦非有意害青。籍女且未嘗為妃,更屬捏造,此如潘美之加名仁美,害死楊業諸訛詞,同一影射,而荒謬尤過之。青在樞密四年,很加慎重,只因平素恤下,每一公出,士卒輒環擁馬前。且謂青家狗生兩角,並屢有光怪,以訛傳訛,嘩動京師。學士歐陽修及知制誥劉敞統奏稱:“青掌機密,致啟訛言,不如調赴外任,轉得保全。”仁宗乃用韓琦為樞密使,罷青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判陳州。越年病終任所,贈中書令,謚武襄。有子數人,長名諮,次名詠,並為閣門使。詠承父志,以戰略聞。特敘二子,以正小說中狄龍、狄虎之誤。這且無庸細表。
且說皇祐五年後,仁宗下詔改元,號為至和,適值張貴妃一病不起,竟致玉殞香消,仁宗哀悼逾恆,竟輟朝七日,且禁城舉樂一月,追冊為皇后,治喪皇儀殿,賜謚溫成,加贈妃父堯封為郡王,晉封堯佐為太師。知製造王洙迎合意旨,陰與內侍石全斌附會,擬令孫沔讀冊,宰相護葬。龐籍時已罷相,又用陳執中繼任。執中奉命維謹,獨孫沔入朝抗奏道:“陛下命臣沔讀冊,臣何敢不遵?但臣職任樞密副使,非讀冊官,臣不讀冊,是謂違旨,臣欲讀冊,是謂越職,請陛下將臣罷免,臣才可告無罪了。”志節可嘉。仁宗默然不答。越日,竟罷沔樞密副使,徙知杭州,且令參政劉沆充溫成皇後園陵監護使,葬畢敘功,擢同平章事。宮闈私寵,濫恩至此,色之迷人大矣哉!既而知諫院范鎮及殿中侍御史趙抃等交章劾論陳執中非宰相才,且縱妾笞婢至死,亦當坐罪云云。執中乃免職。其時中外人士,屬望老成,莫如范仲淹、文彥博、富弼三人,這三人忠正相符,不喜阿附,因此在朝未久,俱被外調。直道難容,古今同慨。仲淹徙知青州,竟於皇祐四年病歿任所,追贈兵部尚書,予謚文正。他祖籍是邠(bīn)州人氏,徙居江南吳縣,二歲喪父,隨母更嫁,及長,始知家世,辭母歸宗,苦志勵學。及貴顯后,食不重肉,衣不重裘,俸祿所得,留贍族裏。嘗置義莊一所,賑恤孤貧,所守各郡,恩威並濟,人民多立生祠,就是羌夷亦愛戴如父。及歿,遠近皆哀,如喪考妣。補敘範文正生平,無非旌善。生四子,歷有政績,事見後文。文彥博出知許州,見前回。富弼出判并州,均尚在任,並著政聲。
仁宗既罷免執中,當然要另擇相才,適樞密直學士王素因別事入奏,陳言已畢,仁宗道:“卿系故相王旦子,與朕為世舊,非他人比,朕所以與卿熟商。今日擇相,何人可任?”素對道:“但教宦官宮妾不知姓名,便可充選。”仁宗道:“據卿所云,只有富弼一人。”素頓首賀道:“臣慶陛下得人了。”仁宗又問及文彥博,素答言亦一宰相才。乃遂下詔召二人入朝,並授同平章事,士大夫都額手稱慶。過了至和二年,又改稱嘉祐元年,仁宗御大慶殿受朝,忽眩暈欲仆,急命群臣草草行禮,入返寢宮。嗣是數日不朝,大臣不得見,中外憂懼,虧得文、富二相,借祈禱為名,直宿殿廬,方得鎮靜如常。彥博因乘間請立儲君,仁宗含糊答應。越月,仁宗疾瘳,親御延和殿,彥博與弼才退還私第。只立儲一事,又復擱起。知諫院范鎮屢請立儲,竟忤帝意,罷免諫職。學士歐陽修、侍御史趙抃、知制誥吳奎等上疏力請,又不見從。殿中侍御史包拯又上疏極諫,說得非常懇切,也把他徙調出外,權知開封府。包拯,字希仁,合肥縣人,初舉進士,授建昌知縣,因父母俱老,辭不就職。后數年雙親並逝,拯廬墓終喪,始出知天長縣。人第知拯之廉明,不知拯之孝養,故特為揭出。縣中有盜割人牛舌,豢牛主人,投署控訴。拯語道:“牛舌已去,不能復活,你速回去,烹宰這牛,免得不值一錢!”主人道:“小民是來追究割牛舌的人。”拯佯怒道:“一個牛舌,值得甚麼,你也要來刁訟,快出去罷!”主人吞聲而去,即將牛殺訖,鬻肉易錢。未幾即有人來告他私宰耕牛,拯忽道:“你為何割他牛舌?”那人不禁失色,一訊即服。自是以善折獄聞。已而入拜御史,加按察使,又歷三司戶部判官,出為京東轉運使,復入為天章閣待制,更知諫院,除龍圖閣直學士,兼殿中侍御史。素性剛毅,不阿權貴,豪戚宦官,皆為斂手。既知開封府,大開正門,任人民訴冤,無論何種案件,概令兩造上堂直陳,立剖曲直。遇有疑難訟獄,亦必多方詗察,務得真情。鋤豪強,罪奸枉,獎節義,伸冤曲,一介不取,鐵面無私,童稚婦女,群知大名,或呼為包待制,或呼為包龍圖,京師為之語道:“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後人撰有《包公案》一書,卻有一半實跡。至說包公歿后,為陰司閻羅王,乃是隨口附會,不足憑信。小子有詩詠包公道:
立朝一笑比河清,見《包拯傳》。婦稚由來識大名。盡說此公能折獄,得情仍不外廉明。
越二年,復召入為御史中丞,他又要面請立儲了。未知得邀俞允與否,且看下回便知。
狄青、包拯兩人,垂譽至今,稱頌不衰。而包龍圖三字,盛名尤出狄上。即婦人孺子,無不知有包龍圖者。甚且謂狄之榮顯,多由包拯之力,是則子虛烏有之談,固難取信耳。嘗考狄之立功,莫大於奪崑崙關,包之成名,莫要於知開封府,著書人不敢溢美,亦不敢沒善,就兩人功名,擇要演述,已足存其實跡;而當時朝政之得失,亦銷納其間,以視俗小說之附會荒唐,不值一噱者,固不啻霄壤之別也。此書一出,可以掃盡卮言。
第三十三回立儲貳入承大統,釋嫌疑准請撤簾
卻說包拯奉詔為御史中丞,受職以後,仍然正色立朝,不少撓屈,甫經數日,又伏闕上奏道:“東宮虛位,為日已久,中外無不懷憂。陛下試思,物皆有本,難道國家可無本么?太子系國家根本,根本不立,如何為國?”仁宗怫然道:“卿又來說此事了。朕且問卿,何人可立?”拯叩首答道:“臣本不才,叨蒙恩遇,所以乞請建儲,無非為宗廟萬世至計,陛下今問臣應立何人,仍是疑臣多言,臣年將七十,且無子嗣,還想甚麼後福?不過耿耿孤忠,不能自默呢。”語誠且摯。仁宗面色轉和,方道:“忠誠如卿,朕亦深知,建儲事總當舉行,待朕妥議便了。”拯乃退出。原來拯有一子名
先是張貴妃歿后,仁宗痛失愛妃,追懷故劍,復召回前時所寵的楊美人。應二十八回。楊本劉太后姻戚,色藝兼優,自重入宮后,晉封婕妤,歷加修媛、修儀諸名位。怎奈秀而不實,誕玉無期,就是曹后以下諸妃嬪,或生而不育,終成虛願。史稱仁宗有三子,曰昉,曰昕,曰曦,皆夭殤。仁宗復採選良家女十人,一一召幸,宮中號為十閣。劉氏、黃氏在十閣中,尤稱驕恣,免不得有內外請託等弊。當嘉祐四年秋間,月食幾盡,御史中丞韓絳密奏十閣恃寵,不足毓麟,反傷陰教,應嚴加裁抑云云。仁宗檢查得實,乃將十閣盡行遣出,並放宮女一二百人。既而文彥博告老辭職,富弼因母喪丁憂,就是黑王相公王德用,德用面黑,人呼為黑王相公。前曾召為樞密使,至是亦已免職,劉沆亦罷去,乃用韓琦同平章事,宋庠、田況為樞密使,張昪為副使。琦既入相,即以建儲為請。仁宗謂後宮有孕,待分娩后再議,哪知滿望弄璋,變成弄瓦,琦乃懷《漢書·孔光傳》進呈,且奏道:“漢成無嗣,曾立猶子,彼系中材主,尚能若此,況陛下呢?太祖手定天下,傳弟不傳子,陛下知法先祖,何妨擇宗室為嗣呢?”仁宗仍然不決。會宋庠以惰弛免官,擢學士曾公亮為樞密使,嗣更與韓琦並相,以張昪代公亮後任,並進歐陽修參知政事。公亮嫻法令,修長文學,昪通治術,與韓琦同心輔政,朝廷稱治。四人均以建儲未定為憂,一再疏陳,終未見報。會知諫院司馬光及知江州呂誨又連章固請,詞極剴切,仁宗頗為感動,將二疏送交中書。及琦入對,即申讀光、誨二疏。仁宗遽諭道:“朕有意久了,究竟何人可嗣?”琦忙答道:“這事非臣等所敢私議,請陛下自擇!”仁宗復道:“宮中嘗養二子,年少的近時不慧,就是大的罷!”琦聞旨,便即請名。仁宗道:“就是宗實。”琦極力贊成。仁宗道:“宗實現居濮王喪,須降旨起複,方可冊立。”琦復道:“事若果行,不可中止,陛下斷自不疑,乞從內中批出!”仁宗道:“且先由中書傳旨,起複他知宗正寺,何如?”琦便應聲遵旨,當即出傳上旨,起複宗實。宗實父允讓,見二十八回。封汝南郡王,嘉祐四年冬薨逝,追封濮王。宗實居廬守制,因有詔起複,固辭不拜,哀乞終喪。仁宗再召問韓琦,琦對道:“陛下為宗社計,乃擇賢而立,今固辭不受,勉盡孝道,這便是所謂賢呢,請令終喪視事便了。”定策立儲,是韓魏公生平大業,故言之特詳。至嘉祐七年秋季,宗實終喪,尚堅卧不起。琦復入朝啟奏道:“宗正一詔,已見明文,中外臣民,已知陛下擇嗣,不如即日正名為是。”仁宗道:“准卿所奏!”琦退至中書處,即召翰林學士王珪草制。珪奮然道:“這是國家大事,應面授上命,方可擬詔。”琦答道:“既如此,快去請對罷。”珪翌日請對,由仁宗召見。珪跪奏道:“海內望陛下立儲,不啻望歲,這事果出自聖意嗎?”仁宗道:“朕意已決定了。”珪再拜稱賀,乃退朝草制。制命既下,宗實復稱疾固辭,章十餘上。知諫院司馬光入奏道:“皇子固辭主器,延至旬月,可謂賢德過人。但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這是臣子大義,請陛下舉義相繩,皇子自不敢有違了。”仁宗乃召同判大宗正寺安國公從古等往傳旨意,宗實尚不肯受命。記室周孟陽私問宗實,究為何意。宗實道:“非敢邀福,實欲避禍呢。”孟陽道:“今皇上屢次傳詔,乃固辭不受,倘中官等別有所奉,轉啟嫌疑,尚能宴安無患否?”宗實始悟,乃與從古等相約入宮。臨行時語家人道:“謹守吾舍!待上有嫡嗣,我即歸來了。”及既入宮中,謁見清居殿,賜名曰曙,自是每日一朝,有時或入侍禁中,過了一月,受封為鉅鹿郡公。轉瞬間已是嘉祐八年,正月中無事可表,一到二月,仁宗復患疾卧床,不能視朝,令中書、樞密奏事須至福寧殿內的西閣中。旋經太醫調治,稍有起色,三月初旬,曾親御內殿二次,嗣復寢疾不起,漸加沉重,竟至駕崩。遺詔皇子曙即皇帝位,皇后曹氏為皇太后。總計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壽五十四歲,改元多至九次。兩宋諸帝,要算仁宗享國最號長久。仁宗恭儉仁恕,出自天性,治術尚寬,刑決尚簡,所用樞要諸臣,雖賢奸直枉,迭為消長,究竟君子多,小人少,因此力持大體,沒甚變故。就是慶曆年間,黨議蜂起,韓、范、富、歐等為一派,呂、夏、宋、陳等為一派,互相排斥,各是其是,但也不過內外遷調,未嘗妄興大獄,所以宋史上稱為仁主,極力頌揚,這且不必絮述。
且說仁宗已崩,皇后曹氏即命將宮門各鑰收置身旁,俟至黎明,命內侍召皇子入宮,且傳集韓琦、歐陽修等,共議皇子即位事宜。皇子哭臨已畢,遽欲退出。曹后道:“大行皇帝遺詔,令皇子嗣位,皇子應承先繼志,不得有違!”皇子曙變色道:“曙不敢為。”韓琦忙掖留道:“承先繼志,乃得為孝,聖母言不可不從!”皇子乃遵即帝位,御東楹見百官,是為英宗皇帝。英宗欲循行古制,亮陰三年,命韓琦攝行冢宰。琦奏稱古今異宜,不應遵行,乃尊皇後為皇太后,請太后權同處分軍國重事。太后因御內東門小殿垂簾,宰輔等逐日覆奏,由太後援經據史,處決事件,遇有疑難,每語輔臣道:“公等妥議,應該如何處置,便可解決了。”自是韓琦等悉心贊議,太后未嘗不從。獨對待曹氏懿戚及宮中內侍,絲毫不肯假借,內外為之肅然。既而立皇后高氏,后系故侍中高瓊曾孫女,母曹氏,為太后胞姊,既生女,幼育宮中。既長出宮,為英宗妃,封京兆郡君,至是冊為皇后,與太后如母女一般,當然愛敬有加。太后復重富弼名,召為樞密使。忽英宗偶然不豫,漸漸的舉措乖常,左右有所陳請,輒遭暴怒,甚且杖撻相加。內侍等受虐不平,遂交訴內都知任守忠。守忠初為仁宗所黜逐,嗣復召入,累擢至內都知,仁宗欲立英宗,守忠恐英宗明察,擬援立庸弱,謀攫內權,旋因計不得逞,未免失望。適內侍等入訴帝狀,遂乘間設法,讒構兩宮。看官!試想天下有幾個慈明不昧的賢母,誠孝無私的令主,能不聽親幸媒孽么?守忠等日夕浸潤,惹得兩宮都動疑起來,由疑生怨,由怨成隙,好好的繼母繼子,幾乎變成仇讎。知諫院呂誨亟上書兩宮,開陳大義,詞旨懇切,多言人所難言,兩宮意終未釋。
一日,韓琦、歐陽修奏事簾前,太后嗚咽涕泣,具述英宗變態。韓琦道:“皇躬不豫,因致失常,痊癒以後,必不至此。且太後為母,皇上為子,子有疾,母可不容忍么?”太后尚流淚不止。歐陽修復進奏道:“太後事先帝數十年,仁德昭聞,天下共仰,從前溫成得寵,太后尚處之泰然,如今母子相關,何至不能相容呢?”太后聞言,方才收淚。修又道:“先帝在位日久,德澤在人,所以一旦晏駕,天下奉戴嗣君,無敢異議。今太后原是賢明,究竟是一婦人,臣等五六人,統是措大書生,若非先帝遺命,哪個肯來服從呢?”前以婉言動之,後用危言警之,歐陽公也算善言。太后沉吟不答。琦竟朗聲道:“臣等在外,皇躬若失調護,太后不得辭責。”索性逼進一層。這數語,引動太后開口,即矍然道:“這話從哪裏說來?我心更愁得緊哩。”正要引你此語。琦與修均叩首道:“太后仁慈,臣等素來欽佩,所望是全始全終哩。”叩畢乃退。內侍等聽着,統不禁瞠目咋舌,陰謀為之少懈。
越數日,琦獨入內廷,向英宗問安,英宗略諭數語,便道:“太后待朕,未免寡恩。”琦遽對道:“古來聖帝明王也屬不少,獨稱舜為大孝,難道此外多不孝么?不過親慈子孝,乃是常道,未足稱揚,若父母不慈,子仍盡孝,乃得稱名千古。臣恐陛下事親未至,尚虧孝道,天下豈有不是的父母么?”英宗不覺改容。嗣英宗疾已少瘳,命侍臣講讀邇英閣,翰林侍講學士劉敞進讀《史記》,至堯授舜天下事,即拱手講解道:“舜起自側陋,堯乃禪授大位,天下歸心,萬民悅服,這非由舜別有他術,只因他孝親友弟,德播遠近,所以謳歌朝覲,不召自來呢。”借史諷主,語重心長。英宗悚然道:“朕知道了。”遂進問太後起居,自陳病時昏亂,得罪慈躬,伏望矜宥等語。太后亦欣慰道:“病時小過,不足為罪,此後能善自調護,毋致違和,我已喜慰無窮,還有甚麼計較?況皇兒四歲入宮,我旦夕顧復,撫養成人,正為今日,難道反有異心么?”英宗泣拜道:“聖母隆恩,如天罔極,兒若再忤慈命,是無以為人,怎能治國?”太后亦不禁下淚,親扶帝起,且道:“國事有大臣輔弼,我一婦人,不得已暫時聽政,所有目前要務,仍憑宰相取決,我始終未敢臆斷,待皇兒身體復原,我即應歸政,莫謂我喜稱制呢。”如此明惠,即間或被蒙,亦不過如日月之食而已。英宗道:“母后多一日訓政,兒得多一日受教,請母后勿遽撤簾!”太后道:“我自有主意。”英宗乃退。自是母子歡好如初,嫌疑盡釋。
韓琦等聞知此事,自然放心,惟因英宗久不御朝,中外耽憂,致多揣測。會值京師憂旱,英宗適御紫宸殿,琦遂請乘輿禱雨,具素服以出,人情乃安。是年冬,葬大行皇帝於永昭陵,廟號仁宗。封長子仲緘為光國公,尋復晉封為淮陽郡王,改名頊。時英宗已生四子,俱系高后所出,除淮陽王頊外,次名顥,又次名顏,幼名
既而知諫院司馬光上疏,極言:“內侍任守忠讒間兩宮,為國大蠹,若非母后賢明,皇上誠孝,幾乎禍起蕭牆,乞即援照國法,將守忠處斬都市!”英宗覽奏,卻也動容,惟一時未見降旨。越宿,韓琦至中書處,驟出空頭敕一道,自己署名簽字,復令兩參政同時簽名。參政一是歐陽修,一是趙槩(gài)。槩於仁宗末年入任是職。歐陽修接敕后,也不多說,當即簽名。趙槩卻有難色,修語槩道:“不妨照簽,韓公總有說法。”槩乃勉強簽字。簽畢,琦即坐政事堂,召守忠至,令立庭下,即面叱道:“你可知罪么?本當伏法,因奉旨從寬,姑把你安置蘄州,你當感念聖恩,勿再怙惡!”言畢,便取出空頭敕,親自填寫,付與守忠,即日押令出都。手段似辣,然處置閹人,不得不如是神速,且韓魏公定已密奏得旨,當非專擅者比。又把守忠餘黨史昭錫一律斥出,竄徙南方,中外稱快。過了數月,適琦入朝,英宗忽問琦道:“三司使蔡襄品行如何?”琦未知問意,但答言:“襄頗幹練,可以任用。”英宗不答。越日竟命襄出知杭州。看官道是何因?原來太后聽政時,曾與輔臣言及,謂:“先帝既立皇子,不但宦妾生疑,就是著名的大臣,亦有異言,險些兒敗壞大事,我不願追究,已將章奏都毀去了。”為了這幾句懿旨,時人多猜是蔡襄所奏,究竟襄有無此事,無從證實,不過他素好詼諧,語言未免失檢,遂致同列滋疑。小子嘗記蔡襄平日與陳亞友善,襄戲令陳亞屬對,口占出句云:“陳亞有心終是惡。”陳即應聲道:“蔡襄無口便成衰。”當時旁坐諸人,共推為絕對,且因襄欲嘲人,反被人嘲,共笑為詼諧的報應。因國事帶敘及此,隱寓勸戒之意。其實襄擅吏治才,遇有案件,談笑剖決,吏不敢欺。嘗知泉州,督建萬安橋,長三百六十丈,利濟行人,又植松七百里,廣為庇蔭,州民無不頌德。萬安橋一名洛陽橋,迄今碑石尚存,蔡襄親書碑文,約略可辨。俗說蔡狀元造洛陽橋,就是此處。只因戲語招尤,致觸主忌。治平三年丁母憂,歸興化原籍,越年卒於家,追贈禮部侍郎,後來賜謚忠惠。仍不掩長,是忠厚之筆。小子有詩嘆道:
澤留八閩起謳歌,一語招尤可若何?才識慎言存古訓,不如圭玷尚堪磨。
英宗既降調蔡襄,復詔議崇奉濮王典禮。朝右大臣,又互有一番爭議,容至下回表明。
英宗入嗣,曹后聽政及撤簾,皆韓琦一人之力。宣聖所云“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臨大節不可奪者”,如韓魏公足以當之。歐陽修、曾公亮、張昪、王珪、司馬光等類皆附驥而彰,而曹后之賢明,英宗之孝敬,亦賴是以成。歐子謂“不動聲色,措天下於泰山之安”,誠非過譽也。彼夫真宗之初有呂端,仁宗之初有王曾,以韓相較,有過之無不及者,賢相與國家之關係,固如此哉!
第三十四回爭濮議聚訟盈廷,傳潁王長男主器
卻說英宗皇帝,系濮王允讓第十三子。濮王三妃,元妃王氏,封譙國夫人,次妃韓氏,封襄國夫人,又次妃任氏,封仙游縣君。英宗雖入嗣仁宗,但於本生父母,亦斷然不能恝(jiá)置。首相韓琦嘗奏稱:“禮不忘本,濮王德盛位隆,理合尊禮,請下有司議定名稱!”當由英宗批答,俟大祥后再議。知諫院司馬光即援史評駁,謂:“漢宣帝為孝昭后,終不追尊衛太子、史皇孫,光武帝上繼元帝,亦不追尊鉅鹿、南頓君,這是萬世常法,可為今鑒。”及治平二年,詔禮官與待制以上,謹議崇奉濮王典禮。各大臣莫敢先發,惟司馬光奮筆立議,略言“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應准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例,垂為常典”云云。於是翰林學士王珪等即據司馬光手稿,略行增改,隨即上奏。其文云:
謹按《儀禮·喪服》,為人後者傳曰,何以三年也?受重者必以尊服服之,為所後者之祖父母妻,妻之父母昆弟,昆弟之子若子,謂皆如親子也。所後者,即指繼父母言。又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傳曰,何以期?不二斬,特重於大宗,降於小宗也。為人後者為其昆弟傳曰,何以大功?為人後者降其昆弟也。先王制禮,尊無二上,若恭愛之心分於彼,則不得專於此故也。是以秦、漢以來,帝王有自旁支入承大統者,或推尊其父母以為帝、后,皆見非當時,取議後世,臣等不敢引以為聖朝法。況前代入繼者,多宮車晏駕之後,援立之策,或出臣下,非如仁宗皇帝,年齡未衰,深惟宗廟之重,袛承天地之意,於宗室眾多之中,簡推聖明,授以大業。陛下親為先帝之子,然後繼體承祧(tiāo),光有天下。濮安懿王,濮王謚安懿。雖於陛下有天性之親,顧復之恩,然陛下所以負扆(yǐ)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孫孫,萬世相承,皆先帝德也。臣等竊以為濮王宜准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尊以高官大國,譙國、襄國、仙游,並封太夫人,考之古今,名稱最合。謹具議上聞!
議上,韓琦等謂:“珪等所議,未見詳定,濮王當稱何親,名與不名,請令珪等覆議!”珪等又議稱:“濮王系仁宗兄,皇帝宜稱皇伯而不名。”歐陽修獨加駁斥,援據《喪服大記》,撰成《為後或問》上下二篇,大旨說:“身為人後,應為父母降服,三年為期,惟不沒父母原稱。這便是服可降,名不可沒的意思。若本身父改稱皇伯,歷考前世,均無典據,即如漢宣帝及光武帝,亦皆稱父為皇考,未嘗易稱皇伯。至進封大國一層,尤覺與禮未合,請下尚書省,集三省御史台議!”於是廷臣又奉詔議禮,正在彼此斟酌,互相辯難的時候,忽接到太後手諭,詰責執政處事寡斷,徒啟紛呶。應該責問。英宗乃下詔道:“朕聞廷臣集議不一,權且罷議,現着有司等博求典故,妥議以聞!”既而禮官范鎮等又奏稱:“漢時稱皇考,稱帝稱皇,立寢廟,序昭穆,均非陛下聖明所當法,宜如前議為是。”侍御史呂誨、范純仁、監察御史呂大防復主張珪議,力請照行。章凡七上,均不見報,乃共劾韓琦專權導諛,歐陽修首創邪議,曾公亮、趙槩等附會不正,均乞貶黜。這種彈章,呈遞進去,當然是不見批答。韓琦等亦上言“皇伯無稽,決不可稱,請明詔中外,核定名實。至若立廟京師,干紀亂統等事,均非朝廷本意,應飭臣下不必妄引”等語。英宗正信用韓琦等人,胸中已有成見,不過廷臣互有爭端,一時未便下詔。越年,竟由太後手敕中書道:
吾聞群臣議請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見施行,吾載閱前史,乃知自有故事。濮安懿王、譙國夫人王氏、襄國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濮安懿王稱皇,王氏、韓氏、任氏並稱后,特此手諭!
韓琦等奉到此敕,即轉遞英宗。英宗即日頒詔,略云:
稱親之禮,謹遵慈訓,追崇之典,豈易克當?所有稱皇稱后諸尊號,朕不敢聞,令內外臣民知之!此詔。
詔既下,又命就濮王塋建園立廟,封濮王子宗朴為濮國公,主奉祠事。所有濮王尊諱,令臣民謹避,濮議遂定。當時盈廷揣測,統說太后一敕,主張追崇,英宗一詔,半安退讓,統由中書主謀,藉此定議。平心而論,此議不得為謬。呂誨等以論列彈奏,不見聽用,繳納御史敕誥,自稱家居待罪。英宗命閣門還敕,不令辭職。誨等又覆奏固辭,且言與輔臣勢難兩立。並無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出此危詞?宋臣雖有氣節,究未免市直沽名。英宗覽到此語,不免懊惱,因轉問韓琦、歐陽修等,琦、修等齊聲奏道:“御史等以為理難並立,若臣等有罪,當留御史,黜臣等。”英宗不答。翌日,竟詔徙呂誨知蘄州,范純仁通判安州,呂大防知休寧縣,司馬光等上疏,乞留誨等,不報。復請與俱貶,亦不許。侍讀呂公著上言:“陛下即位二年,納諫未著美名,反屢黜言官,如何風示天下?”英宗仍然不從,公著因乞外調,乃出知蔡州。一番大爭論,從此罷休。
話分兩頭,且說文彥博罷相,出判河南,封潞國公,接應前回。至治平二年,自河南入覲,英宗慰勞有加,且語彥博道:“朕得嗣立,多出卿力。”彥博悚然道:“陛下入繼大統,乃先帝意,及皇太后協贊成功,臣何力之有?況陛下即位,臣方在外,韓琦等仰承聖旨,入受遺詔,臣又未嘗預聞,今蒙陛下獎及,實不敢當。”英宗徐答道:“卿可謂功成不居了。今暫煩卿西行,不久即當召還呢。”彥博乃退。尋即有旨改判永興軍。彥博方去,忽富弼自稱足疾,力請解政,英宗不允,弼偏隔日一奏,五日兩疏,堅辭樞密。看官道是何因?原來嘉祐年間,弼入相,適韓琦為樞密使,應三十二回。凡中書有事,往往與樞密相商,至此琦與弼易一職位,琦事多專斷,未嘗問弼,弼頗不懌。當太后還政時,弼毫不預聞,忽韓琦促請撤簾,弼不禁驚訝道:“弼備位輔佐,他事或不可預聞,這事何妨通知,難道韓公獨恐弼分譽么?”褊心總未易去,富鄭公尚且如此。琦聞弼言,也語人道:“此事當如出太后意,不便先事顯言。”弼心中總覺不快。英宗親政,因弼嘗與議建儲,特加授戶部尚書。弼曾乞辭道:“建儲系國家大計,廷臣等均有此議,何足言功?且陛下受先帝深恩,母后大德,尚未聞所以為報,乃獨加賞及臣,臣何敢受!”此語恰很公正,與文彥博奏對略同。英宗不從。再奏仍不允,弼乃強受。至是連章求去,始命弼出判揚州,封鄭國公。還有樞密使張昪已加封太尉,亦上章告老。英宗道:“太尉勤勞王家,怎可遽去?果因筋力就衰,可不必每日到院,但五日一至便了。”昪總不願再留,仍然求去,乃出判許州。韓琦、曾公亮因富弼、張昪俱已外調,樞密院不能無主,擬遷歐陽修為樞密使。修微有所聞,便進與琦等道:“皇上親政,任用大臣,自有權衡,公等雖系見愛,但未免上凌主權,此事如何行得?”琦等乃止。果然英宗別有所屬,召入文彥博,令為樞密使,又擢權三司使呂公弼,使副樞密。公弼先為群牧使,時帝尚未立,得賜馬甚劣,商諸公弼,欲轉易良馬。公弼以為未奉明詔,不敢私易,竟謝絕所請。至是英宗擢用公弼,公弼入謝,英宗道:“卿前歲不與朕馬,朕已知卿正直了。”這是英宗知人處。公弼拜謝而退。嗣又召用涇原路副都部署郭逵,授檢校太保,同簽書樞密院事。逵本武臣,舊隸范仲淹麾下,仲淹勖以學問,遂成將材。從前任福戰歿,及葛懷敏覆軍,皆為逵所預料,時人服他先見,累任邊鎮,積有軍功。仁宗季年,湖北溪蠻彭仕羲作亂,調逵知澧州,率兵往討,盡平諸隘。仕羲竄死,餘眾悉降。尋復改知邵州,討平武岡蠻,擢容州觀察使,轉遷涇原路副都部署。英宗聞他智勇,乃召入都中,令就職樞府。看官!你想宋室大臣心目中只有文人,不顧武士,前次狄青蕩平智高,大功卓著,一入樞府,便覺疑謗紛乘,彈章屢上,郭逵功績不及狄青,哪裏能鉗定眾口?當由知諫院邵亢等連疏奏劾,大略說:“祖宗故例,樞府參用武臣,必如曹彬父子及馬知節、王德用、狄青,勛名威望,卓越一時,乃可無愧。郭逵黠佞小才,豈堪大用?乞改易成命!”英宗不報。《宋史》中,狄青與郭逵列傳,先後相繼,隱然以郭比狄,故本回特別提出,且以見宋臣傾軋之非。
會京師大雨,水潦為災,宮廷門外,俱遭淹沒。官私廬舍,毀壞不可勝計,人多溺死。英宗詔求直言,諫官等遵旨直陳,無非是進賢黜佞等語。未幾,溫州大火,又未幾,彗星見西方,長丈有五尺。英宗撤樂減膳,加意修省,且令中書舉士,得二十人,一體召試。韓琦以與試多人,恐難位置,英宗道:“台臣多說朕不能進賢,如果能得賢士,豈不是多多益善嗎?”旋經琦等酌定,先召試十人,試后中彀,俱授館職。宋制,進士第一人及第,往往仕至輔相,士人尤以登台閣、升禁從為榮。嘗編一歌謠云:“寧登瀛,不為卿;寧抱槧,不為監。”可見當日人心,趨重科第,更艷羨台閣,所有出兵打仗的將士,就使孫、吳復出,頗、牧再生,也看做沒用一般呢。宋室積弱,實中此弊。郭逵入樞府半年,終被同列排擠,出任陝西四路宣撫使,兼判渭州。治平三年十一月,英宗又復不豫,兼旬不能視朝。韓琦等入問起居,見英宗憔悴得很,雖是憑几危坐,已覺困憊難支,琦即進言道:“陛下久不視朝,中外驚疑,請早立儲君,藉安社稷!”英宗略略點首。琦復奏道:“聖意已決,即請手詔,指日行立儲禮。”英宗尚未及答,琦即命召學士承旨張方平入殿草制,先請英宗親筆指麾,由方平進紙筆。英宗勉強提毫,草書數字。琦望將過去,紙上寫着“立大大王為皇太子”,隨復奏請道:“立嫡以長,想聖意必屬潁王,惟還請聖躬親加書明!”英宗乃又批了“潁王頊”三字。方平即遵着帝意,恭擬數語,自首至尾,立刻繕就,中留一空格,即應填太子名,乃請英宗親筆加入。英宗不堪久坐,待了這一歇,含糊說了數語,韓琦等也聽不清楚。至方平呈上草制,乃力疾書太子名,名既書就,不覺嘆了一聲,忍不住墮淚承眶,隨即命內侍掖至龍床,就卧去了,韓琦等當然趨退。文彥博顧語韓琦道:“見上顏色否?人生到此,雖父子亦覺動情呢。”琦答道:“鉅鹿受封,尚是眼前時事,不意相去無幾,又要力請建儲,這也是令人嗟嘆呢。”話畢,各散歸私第。越二日,即冊立太子,奉旨大赦。自是英宗病體毫無起色,好容易度過年關,已是治平四年,文武百官恭上尊號,當於元旦辰刻入朝慶賀。英宗已要歸天,百官還在做夢,這是中國專務粉飾之弊。既至福寧殿,英宗並未御朝,大家惟對着虛座,舞蹈一番,依次退出。但見外面朔風怒號,陰霾四塞,統覺得天象告變,主兆不祥。過了七日,宮中傳出訃音,英宗已升遐了,壽三十六歲,在位只四年。英宗夙有潛德,以孝親著聞,局量弘遠,情性謙和。濮王薨逝時,曾把所服玩物分賜諸子,英宗所受這一份,都轉畀王府舊人,惟留犀帶一條,值錢三十萬,委交殿侍出售。殿侍竟把帶失去,不勝遑急,英宗卻淡然恝置,不索賠償。即位以後,每命近臣,常稱官不稱名,臣下有奏,必問朝廷故事與古治所宜,一經裁決,多出群臣意表,因此中外亦稱為賢君。怎奈天不假年,遽爾晏駕,這也是宋朝恨事呢。結過英宗,無非善善從長。
皇太子頊即皇帝位,詔告中外,是謂神宗皇帝。尊皇太后曹氏為太皇太后,皇后高氏為皇太后,晉封弟顥為昌王,
曲士從茲張異說,中朝自此紊皇綱。
畢竟所召何人,待小子下回報名。
宋臣專喜迂論,與晉代之清談,幾乎相同,其不即亂亡者,賴有一二大臣為之主持耳。英宗雖入嗣仁宗,纘承大統,而其本生父則固濮王也。以本生父稱皇伯,毋乃不倫!歐陽修援引禮經,謂應稱親降服,議固甚當,韓琦即據以定議,於稱親之議,則請行之,於稱皇稱后之議,則請辭之,最得公私兩全之道。呂誨等乃激成意氣,至欲以去就生死相爭,一何可笑!迨英宗疾亟,未聞廷臣有建儲之請,賴韓琦入問起居,片言定策。夫濮議,末跡也,而必爭之,立儲,大本也,而顧忽之,宋臣之捨本逐末,如是,如是。微韓魏公諸人,宋室恐早不綱矣。蓋輿論與清談,其足致亂亡一也。
第三十五回神宗誤用王安石,種諤誘降蒐名山
卻說神宗因廷臣乏才,特下詔臨川,命有司往征名士。看官道名士為誰?原來就是沽名釣譽、厭故喜新的王安石。安石一生,只此八字。安石,臨川人,字介甫,少好讀書,過目不忘。每一下筆,輒洋洋千萬言。友人曾鞏,曾攜安石文示歐陽修,修嘆為奇才,替他延譽,遂得擢進士上第,授淮南判官。舊例判官秩滿,得求試館職,安石獨不求試。再調知鄞縣,起堤堰,決陂塘,水陸咸利。又貸谷與民,立息令償,俾得新陳相易,邑民亦頗稱便。安石自謂足治天下,人亦信為真言,相率稱頌。尋通判舒州,文彥博極力舉薦,乃召試館職,安石不至。歐陽修復薦為諫官,安石又以祖母年高,不便赴京為辭。修勖以祿養,並請旨再召,授職群牧判官,安石復辭,且懇求外補,因令知常州,改就提點江東刑獄。為此種種做作,越覺聲名噪起。仁宗嘉祐三年,復召為三司度支判官,安石總算入京就職。居京月余,即上萬言書,大旨在法古變今、理財足用等事。仁宗也不加可否,但不過說他能文,命他同修起居注,他又固辭不受。閣門吏齎敕就付,他卻避匿廁所,吏置敕自去。他又封還敕命,上章至八九次,有詔不許,方才受職。及升授知制誥,當即拜命,並沒有推卻等情。真情已見。旋命糾察在京刑獄,適有斗鶉少年殺死狎友一案,知開封府以殺人當死,按律申詳。安石察視案牘,系一少年得斗鶉,有舊友向他索與,少年不許,友人恃昵持去,少年追奪,竟將友人殺死,因此擬援例抵罪。他不禁批駁道:“按律,公取、竊取皆以盜論。該少年不與斗鶉,伊友擅自攜去,是與盜無異。追殺是分內事,不得為罪。”據此批駁,已見安石偏執之非。看官!你想府官見此駁詞,肯俯首認錯么?當下據實奏辯。安石亦劾府司妄讞。案下審刑、大理兩司,覆按定刑,都說府讞無訛。安石仍不肯認過,本應詣閣門謝罪,他卻自以為是,並不往謝。御史遂劾奏安石,奏牘留中不報。安石反迭發牢騷,情願退休。適值母死丁艱,解職回籍。英宗時也曾召用,辭不就征。
安石父益都,雖官員外郎,究沒有甚麼通顯,他思借重巨閥,遂虛心下氣,與韓、呂二族結交。韓絳及弟維與呂公著皆友安石,代為標榜。維嘗為潁邸記室,每講誦經說,至獨具見解處,必謂此系故友王安石新詮,並非維所能發明,神宗記憶在心,嗣遷韓維為右庶子,維舉安石自代。雖未見實行,在神宗一方面,已不啻大名貫耳,既得即位,即召令入都。安石高卧不起,神宗再擬徵召,乃語輔臣道:“安石歷先帝朝,屢召不至,朝議頗以為不恭。今又不來,莫非果真有病,抑系有意要求呢?”曾公亮遽答道:“安石真輔相才,斷不至有欺罔等情。”神宗方才點首,忽一人出班奏道:“臣嘗與安石同領群牧,見他剛愎自用,所為迂闊,倘或重用,必亂朝政。”第一個料到安石。神宗視之,乃是新任參知政事吳奎,鄭重點名。便怫然道:“卿也未免過毀了。”奎復道:“臣知而不言,是轉負陛下恩遇呢。”神宗默然。退朝後,竟頒詔起用安石,命知江寧府。安石直受不辭,即日赴任。曾公亮復力薦安石足勝大任。看官道公亮力薦,料不過器重安石,誤信人言,其實他卻另有一段隱情:他與韓琦同相,資望遠不及琦,所有國家大事,都由琦一人獨斷,自己幾同伴食,所以於心不甘,陰欲援用安石,排間韓琦;可巧神宗意中,亦因琦執政三朝,遇事專擅,未免有些芥蒂。學士邵元、中丞王陶,本是潁邸舊臣,又從中詆毀韓琦。琦內外受軋,遂上書求去。神宗得書,一時不好准奏,只得優詔挽留。會因英宗已安葬永厚陵,廟謚一切,均已辦妥,琦復請解職。神宗未曾批答,一面卻召入安石,命為翰林學士。琦已窺透神宗意旨,索性連章乞休,每日一呈。果然詔旨下來,授琦司徒兼侍中,出任武勝軍節度使,兼判相州。琦奉旨陛辭,神宗向他流淚道:“侍中必欲去,朕不得已降制了。但卿去后,何人可任國事?”假惺惺做什麼?琦對道:“陛下聖鑒,當必有人。”神宗道:“王安石何如?”情已暴露。琦復道:“安石為翰林學士,學問有餘,若進處輔弼,器量不足。”平允之論,莫過於此。神宗不答,琦即告辭而去。未幾,吳奎亦出知青州,越年病歿。奎,北海人,喜獎善類,少甚貧,及貴,亦仿範文正故事,買田為義莊,所有祿俸,盡賙族黨,歿后,諸子至無屋以居,時人稱為清白吏子孫。神宗以韓、吳並罷,擢張方平、趙抃參知政事,呂公弼為樞密使,韓絳、邵元為樞密副使。抃曾出知成都,召回諫院,未曾就職省府,驟命參政,幾成宋朝創例,群臣以為疑。及抃入謝,神宗面諭道:“朕聞卿匹馬入蜀,一琴一鶴,作為隨從,為治簡易,想亦如此。朕所由破格錄用呢。”抃頓首道:“既承恩遇,敢不儘力!”自是抃竭誠圖報,遇有要政,無不盡言。惟張方平未洽眾望,御史中丞司馬光奏言方平位置不宜,神宗不從,且罷光中丞職,令為翰林學士。曾公亮複議擢王安石,方平亦力言不可。第二個料到安石。旋方平丁父艱去位,時唐介復入為御史,遷任三司使,神宗因令他參政,繼方平後任,惟心中總不忘安石。熙寧改元,即令安石越次入對,神宗問治道何先,安石答稱:“須先擇術。”神宗復道:“唐太宗何如?”安石道:“陛下當上法堯、舜,何必念及唐太宗。堯、舜治天下,至簡不煩,至要不迂,至易不難,不過後世君臣,未能曉明治道,遂說他高不可及。堯亦人,舜亦人,有甚麼奇異難學呢?”語大而誇。神宗道:“卿可謂責難於君,但朕自顧眇躬,恐不足副卿望,還願卿盡心輔朕,共圖至治!”已經着迷。安石道:“陛下如果聽臣,臣敢不盡死力!”言畢乃退。
一日,侍講經筵,群臣講訖,陸續散去。安石亦擬退班,由神宗命他暫留,且特賜旁坐。安石謝坐畢,神宗乃道:“朕閱漢、唐歷史,如漢昭烈必得諸葛亮,唐太宗必得魏徵,然後可以有為。亮、徵二人,豈不是當日奇才么?”安石抵掌道:“陛下誠能為堯、舜,自然有皋、夔、稷、契,誠能為高宗,自然有傅說,天下甚大,何材沒有?諸葛亮、魏徵還是不足道呢!但恐陛下擇術未明,用人未專,就是有皋、夔、稷、契、傅說等人,亦不免為小人所擠,卷懷自去啰。”居然以古人自命,且語意多半要挾,其私可知。神宗道:“歷朝以來,何代沒有小人?就是堯、舜時候,尚不能無四凶。”安石道:“能把四凶一一除去,才得成為堯、舜。若使四凶得逞讒慝,似皋、夔、稷、契諸賢,怎肯與他同列,合流同污呢?”這一席話,說得神宗很是感動,至安石退後,尚嘉嘆不置。於是這位堅僻自是的王介甫,遂一步一步的跨入省府中去了。當時朝野人士,除吳奎、張方平、韓琦外,尚謂安石多才,定有一番幹濟,惟眉山人蘇洵,已作一篇《辨奸論》,隱斥安石。還有知洛川縣李師中,當安石知鄞縣時,已說他眼內多白,貌似王敦,他日必亂天下。這兩人事前預料,才不愧先知哩。
師中,楚丘人,父名緯,曾為涇原都監。師中少識邊情,及長,舉進士,知洛川縣,后調任敷政縣,益知邊務。神宗嗣位,遷知鳳翔府,適青澗守將種諤收復綏州,師中謂種諤輕開邊釁,請朝廷慎重。果然夏主諒祚誘殺知保安軍楊定等,幾乎宋、夏又復交兵。虧得故相韓琦奉命經略陝西,才得支持危局。從李師中折入夏事,又是一種筆墨。這事說來話長,待小子敘明原委,方得一目了然。為下半回主腦。種諤復綏州,尚是治平四年事,本書上文敘王安石,已至熙寧元年,此處系是回溯,不得不從李師中折入,且從前宋、夏交涉,亦可藉此補敘。
先是,夏主諒祚奉冊為夏王,宋廷歲賜如常,諒祚亦修貢如故。接應三十一回。英宗入承帝位,夏使吳宗來賀,宗出言不遜,有詔令諒祚罪宗。諒祚不肯奉詔,反於治平三年寇掠秦鳳、涇原一帶,直薄大順城。環慶經略使蔡挺率蕃官趙明等,往援大順,諒祚衷銀甲,戴氈帽,親自督戰。挺遣弓弩手整列壕外,更迭發矢,夏兵前列多傷,諒祚亦身中流矢,率眾遁去,轉寇柔遠。挺又使副總管張玉領三千人夜襲敵營,夏兵驚潰,退屯金湯。會宋廷頒發賜夏歲幣,知延州陸詵留幣不與,飛章上奏道:“朝廷素事姑息,所以狡虜生心,敢爾狂悖,今若再賜歲幣,是益令玩視,愈褻國威,請降旨詰責虜主,待他謝罪,再行給幣未遲。”英宗轉問韓琦,琦本主張問罪,當然贊成陸議,乃飭陸移牒宥州,詰問諒祚。諒祚連遭敗仗,已經奪氣,並因理屈詞窮,無可解免,只得遣使謝罪,諉言咎由邊吏,應按罪加誅云云。是書上達,已值英宗賓天,神宗踐阼,當有新詔一道,齎付諒祚,詔曰:
朕以夏國累歲以來,數興兵甲,侵犯邊陲,驚擾人民,誘迫熟戶,去秋復直寇大順,圍迫城寨,焚燒村落,抗敵官軍,邊奏累聞,人情共憤。群臣皆謂夏國已違誓詔,請行拒絕,先皇帝務存含恕,且詰端由,庶觀逆順之情,以決眾多之論。逮此遜章之稟命,已悲仙馭之上賓,朕纂極雲初,包荒在念,仰循先志,俯諒乃誠。既自省於前辜,復願堅於眾好,苟奏封所敘,忠信無渝,則恩禮所加,歲時如舊。安民保福,不亦休哉!特諭爾夏主知之!
諒祚得詔,又遣人到宋,慶弔兼行。到了冬季,夏綏州監軍蒐名山弟夷山,向青澗城求降。青澗城守將系種世衡子,就是種諤,也算世襲。諤受降后,即令夷山作書,招致乃兄,並特贈金盂一枚。適名山外出,有名山親吏李文喜接得金盂,喜出望外,便與去使密定計策,令宋兵潛襲營帳,不怕名山不降,且乘勢可得綏州。去使返報種諤,諤即密奏宋廷,一面通報延州知州陸詵。詵卻謂虜眾來降,真偽難測,也奏請戒諤妄動。神宗命轉運使薛向會同陸詵,詢明種諤受降虛實,再定機宜。向與詵乃召諤問狀,詵始終反對諤議,獨向恰有意贊成。兩下協定招撫三策,由向主稿,遣幕府張穆之入奏。穆之暗受向囑,既至闕下,面陳諤議可成。看官!試想神宗是好大喜功,聽了張穆之一番奏對,遂以為有機可乘,樂得興兵略地。且疑陸詵不肯協力,從中掣肘,竟將他調徙秦鳳,專任向、諤,規復綏州。哪知這種諤還要性急,不待朝命頒到,已起兵潛入綏州,圍住名山營帳。名山毫不預防,突然遭圍,自然腳忙手亂,當由親吏李文喜導入夷山,同勸名山降宋。名山無可奈何,只好舉眾出降,共計首領三百人,戶一萬五千,兵萬名,一概就撫,由諤督兵築城,繕固守備。夏人來爭,被諤發兵邀擊,殺退夏眾,遂復綏州。綏州久已陷沒,規復未始非策,但不在諒祚寇邊之先,而在諒祚謝罪以後,未免自失信用耳。陸詵以詔命未至,諤即擅自興師,擬遣吏逮治,可巧穆之西還,傳詔徙詵,詵乃嘆息而去。
夏主諒祚聞綏州失守,欲發兵入寇。部目李崇貴、韓道善兩人入帳獻策道:“大王如欲用兵,恐勝負難料,不如另用他計。”諒祚問用何策,李崇貴道:“前宋使楊定到來,曾許歸我沿邊熟戶,我曾送他金銀寶物,他受了我的饋贈,卻未聞遵約,反聽種諤襲奪綏州,真是可恨!我不若誘他會議,殺死了他,就佔領了保安,作為根據,然後進可戰,退可守,不患不勝。”諒祚大喜道:“果然好計,就照此行罷。”原來楊定曾出使夏國,見了諒祚,跪拜稱臣。諒祚畀他金銀,及寶劍一口、寶鏡一具,定即許歸沿邊熟番。及定還,將金銀匿住,只把劍、鏡獻上,且言諒祚可刺狀,神宗信為真言,竟擢定知保安軍。自諒祚用計誘定,即遣韓道善齎書往請,約定會議。定竟冒冒失失的前去赴會,一到會場,未見諒祚,即由李崇貴責他爽約。定尚未及答,已被崇貴呼出伏兵,亂刀齊下,將定剁成肉泥。該死,該死!隨即入攻保安,大肆劫掠。警報迭達汴都,神宗不免自悔。巧值李師中奏牘亦到,歸咎種諤,朝議隨聲附和,竟欲誅諤棄綏。前時不聞諫阻,至此又如此畏縮,宋廷可謂無人。神宗未肯遽允,當命陝西宣撫使郭逵移鎮鄜延,就近酌奪。接應前回。逵用屬吏趙議,讀如歇。奏陳機宜,大致說:“虜殺王官,應加聲討,若反誅諤棄綏,成何國體?且名山舉族來歸,如何處置?”言之甚是。一面貽書輔臣,請保守綏州,藉張兵勢,規度大理河川,擇要設堡,畫地三十里,安置降人,方為上計。朝議仍然未決,乃調韓琦判永興軍,經略陝西。琦臨行,曾言綏不當取,及既抵任所,復奏稱綏不可棄。樞府駁他前後矛盾,令再明白覆陳,琦遂覆奏道:“臣前言綏不當取,是就理論上立言,今言綏不可棄,是就時勢上立言。現在邊釁已開,無理可喻,只有就勢論勢,保存綏州,秣兵厲馬,與他對待,俾他不敢小覷,方能易戰為和。”練達之言。奏既上,言官尚交論種諤,有旨將諤貶官,謫置隨州。會郭逵詗知誘殺楊定系李崇貴、韓道善主謀,遂傳檄諒祚,索取罪人。湊巧諒祚得病,更聞韓琦鎮邊,料知不能反抗,只得執住李、韓二人獻與郭逵。未幾,諒祚病死,子秉常嗣立,遣臣薛宗道等赴宋告哀。神宗問殺楊定事,宗道謂:“李、韓二犯,已執送邊鎮,不日可到。”果然隔了一宵,由郭逵將李、韓二人檻送闕下。神宗親自廷訊,李崇貴直陳顛末,神宗不禁太息道:“照此說來,楊定納賄賣地,罪不容誅,但你等何妨逕自陳請,由朕明正典刑,今乃擅加誘殺,藐我上國,難道得稱無罪么?”崇貴等乃叩首伏罪。神宗特赦崇貴等死刑,追削楊定官爵,籍沒田宅。另遣使臣劉航冊秉常為夏國王。小子有詩詠韓魏公道:
入定皇綱出耀威,如公誰不仰豐徽?三朝政績昭然在,中外都憑只手揮。
夏事暫作結束,小子又要敘那王安石了。看官少待,且看下回。
上有急功近名之主,斯下有矯情立異之臣,如神宗之於王安石是已。神宗第欲為唐太宗,而安石進之以堯、舜,神宗目安石為諸葛、魏徵,而安石竟以皋、夔、稷、契自況。試思急功近名之主,其有不為所惑乎?當時除吳奎、張方平、蘇洵外,如李師中者,嘗謂其必亂天下。夫師中亦一夸誕士,史稱其好為大言,以致不容於時,吾謂大言者必未足副實,即如綏州之役,彼第歸咎種諤,而於善後事宜,毫不提及,是殆亦責人有餘,而責己不足者。賴韓琦坐鎮,郭逵為輔,夏事始得就緒耳。吾以是嘆韓魏公之不可及也。
第三十六回議新法創設條例司,讞疑獄狡脫謀夫案
卻說王安石既承主眷,漸漸露出鋒芒,意欲變法維新,炫人耳目。是時大內帑銀,所存無幾,神宗年少氣銳,方以富國強兵為首務,安石隱伺上意,遂倡理財足國的美談,歆動神宗。熙寧元年仲冬,行郊天禮,輔臣以河朔旱災,國用不足,乞南郊以後,不可再循故例,遍賜金帛。有詔令學士覆議,司馬光道:“救災節用,當自貴近為始,輔臣議應當照行。”王安石道:“國用不足,乃不善理財的緣故,若徒事節流,未識開源,終屬無益。”司馬光又道:“甚麼叫作善理財?無非是頭會箕斂罷了。”安石道:“不必加賦,自增國用,才算是理財好手。”光笑道:“天下哪有此理?天地生財,止有此數,官府多一錢,民間便少一錢,若設法奪民,比加賦還要厲害。從前桑弘羊嘗挾此說欺騙漢武帝,太史公大書特書,顯是指斥弘羊,諷刺漢武呢。”語雖未必盡然,但如桑弘羊、王安石等,實蹈此弊。安石尚不肯服理,仍然爭論不已。神宗道:“朕意亦與光同,但些須例賞,必欲吝嗇,似亦未免失體了。”遂不從輔臣所議,行賞如故。仍是左袒安石。
既而鄭國公富弼自汝州入覲,詔許肩輿至殿門,令弼子扶掖進見,且命免拜跪禮,賜坐與談。神宗開口問道:“卿老成練達,定有高見,現欲治國安邦,須用何術?”弼對道:“人主好惡,不可令人窺測,否則奸人必伺隙售奸。譬如上天監人,善惡令他自取,乃加誅賞,庶幾功罪兩明。”神宗又道:“北有遼,西有夏,邊境未寧,如何是好?”弼又道:“陛下臨御未久,當首布德惠,願二十年口不言兵。”對症發葯。神宗躊躇多時,方道:“朕常欲詢卿,卿可留朝輔政。”弼答言:“老不勝任。”仍辭退赴郡。至熙寧二年二月,復召弼入都,拜司空兼侍中,並特賜甲第。弼仍上表固辭,經優詔促使就道,乃奉旨入朝。途次聞京師地震,神宗減膳徹樂,獨安石謂:“災異由天,無關人事。”安石距近今千年,已知新學,確是一個人才。弼不禁嘆息道:“人君所畏惟天,天不足畏,何事不可為?此必奸人慾進邪說,搖惑上心,不可以不救呢。”當即上書數千言,力陳進賢辨奸的大要。及入對,又說了數十語,無非是隱斥安石。神宗雖任弼同平章事,意中總不忘安石,擬擢為參政。會值唐介奏事,即與介述明本意,介言安石不勝大任。神宗道:“文學不可任呢,經術不可任呢,吏事不可任呢?”介對道:“安石好學泥古,議論每多迂闊,若令他為政,必多變更。”神宗不答。介退,語曾公亮道:“安石果大用,天下必困擾,諸公后當自知,莫謂介不預言呢!”公亮本推薦安石,哪裏肯信?未幾,神宗又問侍讀孫固,謂安石可否令相,固對道:“安石文行甚優,令為台諫侍臣,必能稱職,若宰相全靠大度,安石狷狹少容,如何做得?陛下欲求賢相,臣心目中恰有三人,便是那司馬光、呂公著、韓維呢。”神宗總歸不信,竟命安石參知政事。
安石入謝,神宗語安石道:“廷臣都說卿但知經術,未通世務。”安石道:“經術正所以經世務,他人謂臣未通世務,實即未通經術,請陛下詳察!”神宗道:“照卿說來,欲經世務,先施何術?”安石道:“變風俗,立法度,正當今急務。”神宗點首稱善。安石遂進言道:“立國大本,首在理財,周朝設泉府等官,無非酌盈劑虛,變通民利,後世惟漢桑弘羊、唐劉晏粗合此意。今欲理財,亟應修泉府遺制,藉收利權。利權在握,然後庶政可行。”神宗道:“卿言甚是。”安石又道:“古語有言:‘為政在人。’但人才難得,更且難知。今使十人理財,有一二人不肯協力,便足敗事。堯與眾人共擇一人治水,尚且九載勿成,況擇用不止一人,簡選未嘗詢眾,能保無異議么?陛下誠決計進行,首在不惑異說。”讓你一人獨做,可好么?神宗道:“朕知道了,卿去妥議條規,待朕次第施行。”安石應命退出。次日,即奏請制置三司條例司,掌經畫邦計,變通舊制,調劑利權。更舉知樞密院事陳升之協同辦事。神宗准奏,當命安石、升之兩人總領制置三司條例司,令得自擇掾屬。安石遂引用呂惠卿、曾布、章惇、蘇轍等分掌事務。惠卿曾任真州推官,秩滿入都,與安石談論經義,意多相符。安石竟稱為大儒,事無大小,必與商議,有所奏請,又必令他主稿,幾乎一日不能相離。曾布即曾鞏弟,事事迎合安石意旨,安石亦倚為心腹,與惠卿同一信任。當下悉心酌商,定了新法八條,六條謂足富國,兩條謂足強兵,由小子錄述如下:
富國法六條。
(一)農田水利飭吏分行諸路,相度農田水利,墾荒廢,浚溝渠,酌量升科,無論吏民,皆須同役,不準隱漏逃匿。
(二)均輸諸州郡所輸官糧,俱令平定所在時價,改輸土地所產物,官得徙貴就賤,因近易遠,並准便宜蓄買,懋遷有無。
(三)青苗農民播種青苗時,由朝廷出資貸民,至秋收償金,加息十分之二,或十分之三,仍還朝廷。
(四)免役使人民分等,納免役錢,得免勞役,國家別募無職人民,充當役夫。
(五)市易就京師置市易所,使購不賣之物於官,或與官物交換,又備資貸與商人,使遵限納息,過限不輸,息金外更加罰金。
(六)方田以東南西北各千步為一方,計量田地,分五等定稅,人民按稅照納。
強兵法二條。
(一)保甲采古時民兵制度,十家為保,五百家為都保,都保置正副二人,使部下保丁,貯弓箭,習武藝。
(二)保馬以官馬貸保丁,馬死或病,令按值給償。
這數條新法議將出來,老成正士沒有一個贊成。參政唐介抗直敢言,先與安石爭辯。安石強詞奪理,謂可必行,神宗又庇護安石,介不勝憤懣,氣得背上生疽,竟爾謝世。先氣死了一個。神宗遂將安石新法依次舉行。先遣劉彝、謝卿材、侯叔獻、程顥、盧秉、王汝翼、曾伉、王廣廉八人巡行諸路,查核農田水利,酌定稅賦科率、徭役利害;繼即飭行均輸法,起用薛向為江、浙、荊、淮發運使,領均輸平準,創行東南六路。兩法頒行,言路已是嘩然。知制誥錢公輔、知諫院范純仁等均言薛向開釁邊疆,曾坐罪罷黜,應前回。不應起用。公輔且斥安石壞法徇私,安石不悅,竟奏徙公輔知江寧府。宣徽北院使王拱辰、翰林學士鄭獬、知開封府滕元發,均為安石所忌,相繼遷謫。惱了御史中丞呂誨,含忍不住,即撰成一篇彈文,入朝面奏。途中遇着司馬光,問他何事,誨便道:“我將參劾一人,君實可贊成么?如肯贊成,請為後勁。”光問所劾何人,誨答道:“便是新參政王安石。”光愕然道:“朝廷方喜得人,奈何劾他?”誨嘆道:“君實也作是說么?怪不得別人。安石好執偏見,黨同伐異,他日必敗國事,這是腹心大患,不劾何待?你如不信,儘管請便,我要入朝去了。”光答道:“我正去侍講經筵,不妨同行。”原來君實系光表字,故誨以此相呼,兩人同入朝堂。待至神宗御殿,誨即袖出彈章,上殿跪呈。神宗當即展閱,但見上面文字無非指斥安石,最注目的卻有數語,其文云:
臣聞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安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誠恐陛下悅其才辯,久而倚畀,大奸得路,群陰會進,則賢者盡去,亂由是生。臣究安石之跡,固無遠略,唯務改作,立異於人。徒文言而飾非,將罔上而欺下,臣竊憂之!誤天下蒼生者,必斯人也!
看官!你想神宗方信任安石,怎能瞧得進去?看到“誤天下蒼生”句,不禁怒形於色,立將原奏擲還。誨大聲道:“陛下如不見信,臣不願與奸佞同朝,乞即解職!”神宗也不多言,只命他退去。誨退後,即下詔出誨知鄧州。范純仁復申劾安石,留章不下。純仁求去,奉詔免他諫職,改判國子監。純仁又續繕奏章,擬再懇辭,甫經繕就,忽由安石遣使,傳語純仁道:“已議除知制誥了,請不為已甚。”純仁勃然道:“這是用利誘我了。我言不用,萬鍾亦非我所願呢!”不愧家風。當下將奏稿取交來使,次日,即將奏本呈入。神宗尚未許去,驀見安石入朝,疾言遽色,奏請立黜純仁。神宗道:“純仁無罪,就使外調,亦當給一善地,可令出知河中府便了。”安石不便再言,只得悻悻而退。范純仁即仲淹第二子,兄純佑,曾隨父鎮陝,與將士雜處,評騭人才,無不具當,仲淹得任人無失,以此立功。及仲淹罷職,他奉侍左右,未嘗少離,未幾,廢疾去世。弟純禮、純粹依次出仕,後文慢表。惟純仁以父蔭得官,歷任縣令、判官,所向皆治。尋擢為侍御史,與議濮王典禮,復遭外謫。見三十四回。嗣又召還京師,命知諫院,至是又出守河中,尋徙成都轉運使,因新法不便,戒州縣不得遽行。安石恨他阻撓,誣以失察僚佐罪,左遷知和州,插此一段,敘明純仁歷史,且回應三十二回中語。這且按下再提。
且說王安石以兩法既行,複議頒行青苗法。呂惠卿極端慫恿,獨蘇轍立言未可。安石問為何因,轍答道:“出錢貸民,本欲救民,但錢入民手,不免妄用,滿限多無力籌償,有司飭吏追呼,鞭撲橫施,是救民反至病民了。”安石道:“君言誠有理,且從緩議。”於是有好幾旬不談此法。忽奉神宗詔命,令與司馬光覆議登州獄案。安石遂邀光合議,兩人各據一見,免不得又爭執起來。登州有一婦,許嫁未行,聞夫婿貌丑,心甚不平,竟暗挾利刃,潛往害夫。適乃夫卧田舍間,便拔刀斫入,幸乃夫尚未睡着,慌忙起避,才得不死。只因用手遮格,被斷一指而去。乃夫遂鳴官訴訟。知州許遵拘婦到案,見該婦姿色頗佳,與乃夫確不相配,遂有意脫婦,令她一一承認,當為設法保全,該婦自然聽命。許遵即以自首減罪論,上達朝廷。遵有意全婦,莫非想娶她作妾么?安石謂遵言可行。光憤然道:“婦謀殺夫,尚可減罪么?”安石道:“婦既自首,應從末減。”光又道:“律文有言,因他罪致殺傷,他罪得首原,今該婦謀殺乃夫,本屬一事,豈謀自謀,殺自殺,可分作兩事,得准首原么?”明白了解。安石道:“若自首不得減罪,豈非自背律文?”無非好異,不顧綱常。兩人相持不下,當即共請神宗判斷。偏神宗左袒安石,竟准如安石議。文彥博、富弼等諫阻不從,且將謀殺已傷,按問自首一條,增入律中,得減罪二等,發交刑部,垂為國法。侍御史兼判刑部官劉述封還詔旨,駁奏不已。安石大憤,請神宗黜退劉述。述遂率侍御史劉琦、錢
安石執政以來,未逾數月,操管、商權詐之術,與陳升之合謀,侵三司利權,開局設官,分行天下,驚駭物聽。近復因許遵妄議,定按問自首之法,安石任偏見而立新議,陛下不察而從之,遂害天下大公。先朝所立制度,自宜世守勿失,乃妄事更張,廢而不用。如此奸詐專權,豈宜處之廟堂,致亂國紀,願早罷逐,以慰天下。曾公亮畏避安石,陰自結援以固寵,趙抃則括囊拱手,但務依違,皆宜斥免,臣等為國家安危計,故不憚刑威,冒瀆天聽,伏冀明斷施行。
疏上,安石奏貶琦監處州鹽酒務,
黜陟不妨由我主,綱常何必為人拘?
既而三司條例司官蘇轍亦被謫為河南府推官。欲知蘇轍如何得罪,容至下回表明。
新法非必不可行,安石非必不能行新法,誤在未審國情,獨執己見,但知理財之末跡,而未知理財之本原耳。當安石知鄞時,略行新法,邑人稱便,即嘵嘵然曰:“我宰天下有餘。”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執政非長吏之任也,天下方交相詬病,而安石愈覺自是,黜陟予奪,任所欲為。至若登州婦人一案,較諸斗鶉少年,尤關風化,同僚謂不宜減罪,而彼必欲減免之,蓋無非一矯情立異之見耳。夫朝廷舉措,關係天下安危,而顧可以矯情立異行之乎?我姑勿論安石之法,已先當誅安石之心。
第三十七回韓使相諫君論弊政,朱明府尋母竭孝思
卻說蘇轍系安石引用,在三司條例司中檢詳文字。安石欲行青苗法,為轍所阻,數旬不言。嗣由京東轉運使王廣淵上言:“農民播種,各苦無資,富家得乘急貸錢,要求厚利。乞留本道錢帛五十萬,貸民取息,歲可獲利二十五萬。”安石覽到此文,不禁喜躍道:“這便是青苗法呢,奈何不可行?”遂亟召廣淵入都,與商青苗法,廣淵一口贊成。安石乃奏請頒行,先從河北、京東、淮南三路開辦,逐漸推廣。有旨報可,自是從前常平、通惠倉遺制,盡行變更。蘇轍仍力持前說,再三勸阻,又與呂惠卿論多不合。惠卿遂進讒安石,謂轍有意阻撓。安石大怒,欲加轍罪。還是陳升之從旁勸解,乃罷轍為河南府推官。安石復薦惠卿為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司馬光謂:“惠卿憸巧,心術不正,安石誤信惠卿,因致負謗中外,如何可以重用?”神宗不從,竟依安石所請。首相富弼見神宗信任安石,料想不能與爭,託病求去,乃出判亳州,擢陳升之同平章事。
升之就職后,神宗問司馬光道:“近相升之,外議如何?”光對道:“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曾公亮晉江人,陳升之建陽人,俱屬閩地。二參政皆楚人,王安石臨川人,趙抃西安人,俱屬楚地。他日援引親朋,充塞朝堂,哪裏能培厚風俗呢?”神宗道:“升之頗有才智,曉暢民政。”光又道:“才智非不可用,但必須旁有正士隱為監製,方能無患。”神宗又問及王安石,光答道:“外人言安石姦邪,未免過毀,但他性太執拗,不明事理,這也是一大病呢。”評論確當。神宗始終不聽。
陳升之既經入相,頗欲籠絡眾望,請罷免三司條例司。這便是才智的見端。安石以為負己,又同他爭論起來。升之稱疾乞假,安石遂引樞密副使韓絳制置三司條例。安石每奏事,絳亦隨入,常奏稱安石所陳,無不可用,安石大得臂助。絳復上言:“青苗法便民,民間多願貸用,乞遍下諸路轉運使施行!”於是詔置諸路提舉官,執掌貸收事件。提舉官多方迎合,以多貸青苗錢為功,不論貧富,隨戶支配。又令貧富相兼,十人為保首。王廣淵在京東,分民戶為五等,上等戶硬貸錢十五千,下等戶硬貸錢一千,到限不還,即着悍吏敲比征呼,民間騷然。廣淵入奏,反說百姓歡呼感德。諫官李常、御史程顥,劾論廣淵強為抑配,掊克百姓,神宗不報。河北轉運使劉庠不放青苗錢,奏稱百姓不願借貸,神宗又不報。安石反恨恨道:“廣淵力行新法,偏遭彈劾,劉庠欲壞新法,不聞加罪,朝事如此,尚可望富強么?”依了你,反要貧弱,奈何?橫渠人張載與河南程顥、程頤兄弟素相友善,平居共談道學,歸本六經。及出為邑宰,不假刑威,專務敦本善俗,民化一新。御史中丞呂公著登諸薦牘,當由神宗召見,問以治道。載對道:“為政必法三代,否則終成小道呢。”時安石方倡言古道,神宗亦有心復古,聽了此言,還道張載亦安石一流,即留他在朝,命為崇文院校書。哪知張載所說的古法與安石不同。他見安石托古病民,料難致治,竟稱疾辭去。潔身自好,足稱明哲。
前參政張方平服闋還朝,應三十五回。受命為觀文殿大學士,判尚書省,安石以方平異己,極力排擠,因出知陳州。及陛辭,極言新法弊害,神宗亦憮然動容,隨即召為宣徽北院使。又事事受安石牽制,堅請外調,乃復出判應天府。時已熙寧三年了。河北安撫使韓琦忽上疏請罷青苗法,略云:
臣准散青苗,詔書務在惠小民,不使兼并乘急,以邀倍息,而公家無所利其入。今所列條約,乃自鄉戶一等而下,皆立借錢貫數,三等而下,更許皆借。且鄉戶上等,並坊郭有物業者,乃從來兼并之家,今令借錢一千,納一千三百,是官自放錢取息,與初詔相違。又條約雖禁抑勒,然不抑勒,則上戶必不願請,下戶雖或願請,請時甚易,納時甚難,將必有督索同保均賠之患。陛下躬行節儉以化天下,自然國用不乏,何必使興利之臣紛紛四行,以致遠邇之疑哉?乞罷諸路提舉官,第委提刑點獄,依常平舊法施行!
神宗覽到琦疏,亦稍有所悟,便將原疏藏在袖中,出御便殿,召輔臣等入議。曾公亮先入,神宗即從袖中取出琦疏,遞示公亮道:“琦真忠臣,雖在外不忘王室。朕始謂青苗等法可以利民,不料害民如此。且坊郭間何有青苗,乃亦強令借貸呢。”說至此,忽有一人趨進道:“如果從民所欲,雖坊郭亦屬何害?”神宗命曾公亮遞示原疏,安石略略一瞧,不禁勃然道:“似漢朝的桑弘羊,括取天下貨財,供奉人主私用,乃可謂興利之臣。今陛下修周公遺法,抑兼并,賑貧弱,並不是剝民自奉,如何說是興利之臣呢?”神宗終以琦說為疑,沉吟不答。安石趨出,神宗乃諭輔臣道:“青苗法既不便行,不如飭令罷免。”公亮道:“待臣仔細訪查,果不可行,罷免為是。”無非回護安石。神宗允准,公亮等方才退出。安石即上章稱病,連日不朝。神宗乃命司馬光草答琦詔,內有“士夫沸騰,黎民騷動”等語。安石聞知,上章自辯。神宗又轉了一念,似覺薄待安石,過不下去,乃巽辭婉謝,且命呂惠卿勸使任事。安石仍卧疾不出,神宗語趙抃道:“朕聞青苗法多害少利,才擬罷免,並非與安石有嫌,他如何不肯視事?”趙抃道:“新法都安石所創,待他銷假,再與妥議,罷免未遲。”趙抃素稱廉直,何亦有此因循?韓絳道:“聖如仲尼,賢如子產,初入為政,尚且謗議紛興,何怪安石?陛下如果決行新法,非留用安石不可!安石若留,臣料亦先謗后誦呢。”這一席話,又把神宗罷免青苗的意思盡行丟去,仍敦促安石入朝。一面遣副都知張若水、押班藍元振出訪民情。哪知這兩人早受安石賄托,回宮覆命,只說是民情稱便,神宗益深信不疑,竟將琦奏付條例司,命曾布疏駁,刊石頒示天下。安石乃入朝叩謝,由神宗溫詞慰勉。安石自此執行新政,比前益堅。
文彥博看不過去,入朝面奏,力陳青苗害民。神宗道:“朕已遣二中使親問民間,均雲甚便,卿奈何亦有此言?”彥博道:“韓琦三朝宰相,陛下不信,乃信二宦官么?”神宗不覺變色,但因彥博系先朝宗臣,不忍面斥,惟有以色相示。彥博知言不見聽,亦即辭出。韓琦聞原奏被駁,復連疏申辯,且言安石妄引周禮,熒惑上聽,終不見答。琦遂請解河北安撫使,止領大名府一路。這疏一上,卻立邀批准了。嗣是知審官院孫覺因指斥青苗法,被貶知廣德軍,御史中丞呂公著亦因言新法不便,被貶知潁州。知制誥兼直學士院陳襄推薦司馬光、韓維、呂公著、范純仁、蘇軾等人,見忤安石,出知陳州。參知政事趙抃自悔前時主持不力,致復行青苗法,上章劾論安石,並求去位,亦出知杭州。參政一缺,即命韓絳繼任。那時又來了一個護法么魔,姓李名定,曾為秀州判官,居然因附會安石,得擢為監察御史里行。定為安石弟子,自秀州被召,入京遇右正言李常。常問道:“君從南方來,民謂青苗法如何?”定答道:“民皆稱便。”弟子不可不從師。常愕然道:“果真么?舉朝方爭論是事,君勿為此言。”定與常別,即去謁見安石,且稟白道:“青苗法很是便民,如何京師傳言不便?”安石喜道:“這便叫作無理取鬧呢。改日入對,你須要明白上陳。”定唯唯遵命。安石即薦定可用,神宗即召定入問,定歷言新法可行。及詢至青苗法,定尤說得遠近謳歌,輿情悉洽。神宗大悅,即命定知諫院,曾公亮等言查考故例,選人未聞為諫官,應請改命,乃拜監察御史里行。知制誥宋敏求、蘇頌、李大臨謂:“定不由銓考,擢授朝列,不緣御史,薦置憲台,朝廷雖急欲用才,破格特賞,但紊亂成規,所益似小,所損實大。”遂封還制書。經神宗詔諭再三,頌等仍執奏不已。安石劾他累格詔命,目無君上,遂坐罪落職,時人稱為熙寧三舍人。
未幾,有監察御史陳薦劾定,說他為涇縣主簿時,聞母仇氏喪,匿不為服,應聲罪貶斥。定上書自辯,謂:“實不知由仇氏所生,所以疑不敢服。”看官閱到此處,恐不能不下一疑問,定出應仕籍,並非三五歲的小孩兒,況他父名問,也曾做過國子博士,定並非生自空桑,難道連自己的生母都未曉得么?說來也有一段隱情。仇氏初嫁民間,生子為浮屠,釋名了元,相傳是與蘇軾結交的佛印禪師。后仇氏復為李問妾,生下一子,就是李定。尋又出嫁郜氏,生子蔡奴,工傳神。此婦所生之子,卻都有出息。定因生母改嫁,不願再認,因此仇氏病死,他未嘗持服。偏被陳薦尋出瘢點,將他彈劾,他只好含糊解說,自陳無辜。安石誼篤師生,極力庇護,反斥薦捕風捉影,劾免薦官,改任定為崇政殿說書。監察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肯復上言:“定既不孝,怎可居勸講地位?”並交論安石袒徒罪狀。安石又入奏神宗,說他朋串為奸,應加懲處。神宗此時已是百依百順,但教安石如何說法,當即准行,林旦等又復落職,言路未免嘩然。定也覺不安,自請解職,乃改授檢正中書吏房,直舍人院。總仗師力。
宋室舊制,文選屬審官院,武選屬樞密院。安石又創出一篇議論,分審官為東西院,東主文,西主武。看官道他何意?原來文彥博正主樞密,與安石不合,安石欲奪他政權,所以想出此法。神宗依議施行,彥博入奏道:“審官院兼選文武,樞密院還有何用?臣無從與武臣相接,不能妄加委任,陛下不如令臣歸休罷!”神宗雖慰留彥博,但審官院分選如故。知諫院胡宗愈力駁分選,且言李定非才,有詔斥宗愈內伏奸意,中傷善良,竟貶為通判真州。會京兆守錢明逸報聞,知廣德軍朱壽昌棄官尋母,竟得迎歸,有“孝行可嘉,亟待旌揚”等語。有李定之背母,復有朱壽昌之尋母,一孝一不孝,互勘益明。李定當日恐不免有瑜、亮並生之嘆。壽昌,揚州人,父名巽,曾為京兆守,巽妾劉氏,生壽昌,年僅三歲,劉氏被出,改適黨氏。《宋史·壽昌本傳》謂劉氏方娠即出,壽昌生數歲還家。但據王偁《東都事略》、蘇軾《志林》,皆雲壽昌三歲出母,今從之。至壽昌年長,父巽病亡,他日夕思母,四處訪求,終不可得。壽昌累知各州縣,除辦公外,輒委吏役探聽生母消息,又遍貽同僚書函,托訪母劉氏住址。不意愈久愈杳,越訪越窮,他竟摒絕酒肉,戒除嗜欲,甚至用浮屠言,灼背燒頂,刺血書佛經,誓諸神明,得母方休。熙寧初年,授知廣德軍,他蒞任數月,竟太息道:“年已五十,尚未得見生母,如何為人?古人說得好:‘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孝且未盡,怎好言忠?罷,罷!我寧舍一官,再往尋母,好歹總要得一確音。萬一我母西歸,就使森羅殿上,我也要去探覓哩。”孝子、忠臣多人做成,自呆。隨即辭職,並與家人訣別道:“我此行若不見母,我亦不回來了。”家人挽留不住,他竟背着行囊飄然徑去。在途跋山涉水,觸暑冒寒,也顧不得甚麼辛苦。只是沿途探問,悉心偵察,好容易行入關中,到了同州,復逐村挨戶的查問過去。巧巧有一老婦人倚門立着,他竟向問劉母下落。那老婦卻似有所曉,便令壽昌入內,盤問底細。壽昌一一陳明,老婦不禁流淚道:“據你說來,你便是朱巽子壽昌么?”當下將自己如何被逐,後來如何改嫁,也說明情由。壽昌聽了數語,已知情跡相符,遂不待辭畢,倒身下拜道:“我的母親,想殺兒了!”老婦亦對着壽昌抱頭同哭,哭了一會,又由壽昌自述尋母始末,更不禁破涕為笑。老婦道:“我已七十多歲了,你亦五十有零,誰料母子尚得重逢。想是你至誠格天,因得如此哩。”言畢,復召入壯丁數人,與壽昌相見。這幾個壯丁,乃是劉適黨氏后所生數子。壽昌問明來歷,即以兄弟禮相待,大家喧敘一場。當由黨氏家內草草的備了酒肴,暢飲盡歡。越兩日,壽昌即將老母劉氏及黨氏數子悉數迎歸。事聞於朝,一班老成正士均說他孝行卓絕,須破格賜旌。奈王安石回護李定,不得不沮抑朱壽昌,仍請諸神宗,令還就原官。壽昌以養母故,求通判河中府,總算照準。士大夫作詩相贈,極為讚美。監官告院蘇軾亦贈壽昌詩,並有詩序一篇,陽譽壽昌,陰斥李定。定見詩及序,大加恚恨,後來遂有誣軾等事。壽昌判河中數年,母歿居憂,終日哭泣,幾乎喪明。既葬,有白烏集於墓上,時人以為孝思所致。小子有詩詠道:
人生百行孝為先,尋母何辭路萬千。
留得一編《孝義傳》,好教後世仰前賢。
壽昌仕至中散大夫而終,《宋史》列入《孝義傳》,這且不必絮述。下回接入朝事,請看官續閱下文。
青苗法非必不可行,弊在立法未善耳。春貸秋還,本錢一千,須加息三百,利率何其重耶!願借者固貸與之,不願借者亦強令貸錢,勒派何其苛耶!坊郭本無青苗,乃亦放錢取息,是更名實未符,第藉此以括民財而已。韓琦上疏,幾已感格君心,乃復為邪黨所誤,韓絳等不足責,趙抃亦與有過焉。安石堅僻自是,順己者雖奸亦忠,逆己者雖忠亦奸,不孝如李定,且始終回護之,矧(shěn)在他人?惟既生李定,復生朱壽昌,造化小兒,恰亦故使同時,俾其互相比例,是得毋巧於撮弄歟?本回於韓琦奏牘,特行提敘,於朱壽昌行誼,又特行表明,勸忠教孝,寓有微忱,匪特就史述史已也。
第三十八回棄邊城撫臣坐罪,徙杭州名吏閒遊
卻說監察御史程顥系河南人,與弟頤皆究心聖學,以修齊治平為要旨。顥嘗舉進士,任晉城令,教民孝悌忠信,民愛戴如父母。后入京為著作佐郎,呂公著復薦為御史。神宗素聞顥名,屢次召見。顥前後進對甚多,大要在正心窒慾,求言育才。神宗亦嘗俯躬相答。至新法迭興,顥屢言不便,請罷青苗錢利息,及汰去提舉官等。安石雖懷怒意,但頗敬他為人,不欲遽發。顥忍無可忍,復上疏極言,略云:
臣聞天下之理,本諸簡易,而行之以順道,則事無不成。故曰智者若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也。舍之而於險阻,則不足以言智矣。蓋自古興治,雖有專任獨決能就事功者,未聞輔弼大臣,人各有心,暌戾不一,致國政異出,名分不正,中外人情,交謂不可,而能有為者也。況於措制失宜,沮廢公議,一二小臣,實預大計,用賤陵貴,以邪妨正者乎?凡此皆天下之理,不宜有成,而智者之所不行也。設令由此僥倖,事有小成,而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日衰,尤非朝廷之福。矧復天時未順,地震連年,四方人心,日益搖動,此皆陛下所當仰測天意,俯察人事者也。臣奉職不肖,議論無補,望早賜降責,以避官謗,不勝翹企之至!
疏入后,奉旨令詣中書自言。顥乃至中書處,適安石在座,怒目相視。顥恰從容說道:“天下事非一家私議,願平心聽受,言可乃行,不可便否,何必盛氣凌人?”安石聞言,不覺自愧,乃欠身請坐。顥方坐定,正欲開言,忽同僚張戩亦至。無獨有偶。安石見他進來,又覺得是一個對頭。他與台官王子韶上疏論安石亂法,並彈劾曾公亮、陳升之、韓絳、呂惠卿、李定等,疏入不報,竟向中書處面爭。時適天暑,安石手攜一扇,對着張戩,竟用扇掩面,吃吃作笑聲。確有奸相。戩竟抗聲道:“如戩狂直,應為公笑,但笑戩的不過公等兩三人,公為人笑,恐遍天下皆是呢!”陳升之在旁道:“是是非非,自有公論,張御史既知此理,也不必多來爭執。”戩不待說完,便應聲道:“公亦不得為無罪。”升之也覺漸沮。安石道:“由他去說,我等總有一定主意,睬他何為?”戩知無理可喻,轉身自去。顥亦辭歸,復上章乞罷。詔令顥出為江西提刑,顥又固辭,乃改授簽書鎮寧軍節度使判官。戩與子韶亦求去,於是戩出知公安縣,子韶出知上元縣。還有右正言李常,因駁斥均輸、青苗等法,比安石為王莽,安石怎肯相容,亦出常通判滑州。不數日間,台諫一空,安石卻薦一謝景溫為侍御史。謝與安石有姻誼,所以援引進去。且將制置條例司歸併中書,所有條例司掾屬,各授實官。命呂惠卿兼判司農寺,管領新法事宜。樞密使呂公弼屢勸安石守靜毋擾,安石不悅。公弼將劾安石,屬稿甫就,被從孫呂嘉問竊去,持示安石。安石即先白神宗,神宗竟將公弼免官,出知太原府。呂氏贈嘉問美名,就是“家賊”兩字。嘉問亦安然忍受,但邀安石歡心,也不管甚麼賊不賊了。可謂無恥。既而曾公亮因老求去,乃罷免相位,拜司空兼侍中,並集禧觀使。當時以熙寧初年,五相更迭,有生老病死苦的謠言:安石生,曾公亮老,唐介死,富弼稱病,趙抃叫苦。雖是一時詼諧,卻也很覺確切呢。
安石正力排正士,增行新法,忽西陲呈報邊警,夏主秉常大舉入寇,環慶路烽煙遍地了。安石遂自請行邊,韓絳入奏道:“朝廷方賴安石,何暇使行?臣願赴邊督軍!”神宗大喜,便令絳為陝西宣撫使,給他空名告敕,得自除吏掾。絳拜命即行。總道是馬到成功,誰知騎梁不成,反輸一跌。先是,建昌軍司理王韶嘗客游陝西,訪采邊事,返詣闕下,上平戎三策。大略謂:“西夏可取,欲取西夏須先復河湟,欲復河湟,須先撫輯沿邊諸番。自武威以南,至洮、河、蘭、鄯諸州,皆故漢郡縣,地可耕,民可役,幸今諸羌瓜分,莫能統一,乘此招撫,收復諸羌,就是河西李氏,即西夏。即在我股掌中。現聞羌種所畏,惟唃氏即唃廝啰,見第十八回。子孫,若結以恩信,令他糾合族黨,供我指揮,我得所助,夏失所與,這乃是平戎的上策呢。”此策非必不可用。神宗以為奇計,即召王安石入議。安石也極口讚許,乃命韶管幹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一面封唃廝啰子董氈為太保,董氈一譯作董戩,系唃廝啰三子。仍襲職保順軍節度使,且封董氈母喬氏為安康郡太君,董氈因遣使入謝。至王韶到了秦鳳,收降青唐蕃部俞龍珂,遂請築渭、涇上下兩城,屯兵置戍,並撫納洮河諸部。秦鳳經略使李師中反對韶議,安石以師中沮撓,令罷帥事。王韶又上言:“渭源至秦州,廢田多至萬頃,願置市易司,籠取商利,作為墾荒經費。”安石正要行市易法,哪有不從之理?即請旨轉飭李師中給發川交子,即鈔票之類。易取貨物,並令韶領市易事。師中又上言:“韶所指田,系極邊弓箭手地,不便開墾。市易司轉足擾民,恐所得不補所亡。”看官!你想安石肯聽從師中么?當下奏罷師中,徙知舒州,另命竇舜卿知秦州,與內侍李若愚往查閑田所在。哪知僅得地一頃,還是另有地主,舜卿、若愚只好據實奏報。安石又說舜卿隱蔽,把他貶謫,令韓縝往代。縝遂報無為有,順安石意。要想保全官職,也不得不爾。乃進韶為太子中允,尋復令主洮河安撫司事。看官記着!為了王韶倡議平戎,不但吐蕃境內從此多事,就是宋、夏交涉也因此決裂,竟先鬧出戰事來。
熙寧三年五月,夏人築鬧訛堡,一譯作諾和堡。屯兵甚眾。知慶州李復圭聞朝廷有意平夏,竟欲出師邀功,當遣裨將李信、劉甫等率蕃、漢兵三千,往襲該堡,偏被夏人得知,一陣驅殺,大敗信等,信等逃歸。復圭不覺自悔,卻想了一計,把無故興兵的罪狀都推在李信、劉甫身上,斬首徇軍,復由自己領兵,追襲夏人,殺了老弱殘兵二百名,即上書告捷。真好法子。夏人不肯干休,乘着秋高馬肥,大舉入環慶州,攻撲大順城及柔遠等寨。鈐轄郭慶、高敏等戰死。及韓絳巡邊,在延安開設幕府,選蕃兵為七軍。絳不習兵事,措置乖方,且起用種諤為鄜延鈐轄,知青澗城,命諸將皆受諤節制,蕃兵多怨望。絳與諤謀取橫山,安撫使郭逵道:“諤一狂生,怎知軍務?朝廷徒以種氏家世賜蔭子孫,若加重用,必誤國事。”絳甚不謂然。適陳升之因母喪去位,兩個同平章事,去了一雙。一即曾公亮。神宗擢用兩人,做了接替,一個便是王安石,一個偏輪着韓絳。安石為首相,即就此帶敘。絳在軍中,有詔遙授為同平章事。絳興高采烈,即劾郭逵牽掣軍情。逵奉敕召還,諤遂率兵二萬人襲破啰兀,築城拒守,進築永樂川、賞逮嶺二寨。又分遣都監趙璞、燕達等修葺撫寧故城,及分荒堆三泉、吐渾川、開光嶺、葭蘆川四寨,相去各四十餘里。韓絳方保薦種諤,盛敘功績,不意夏人已入順寧寨,進圍撫寧。是時邊將折繼世、高永能等方駐兵細浮圖,去撫寧不過數里。啰兀城兵勢尚厚,且有趙璞、燕達等防守撫寧。諤在綏德聞報,驚惶的了不得,擬作書召回燕達,偏偏口不應心,提起了筆,那筆尖兒好似作怪,竟管顫動,不能成字。適運判李南公在旁,看他這般情形,不禁好笑,他卻擲筆旁顧道:“甚麼好?甚麼好?”說了兩個好字,竟眼淚鼻涕一齊流將出來。窮形盡相。南公勸解道:“大不了的棄掉啰兀城,何必害怕哩?”諤一言不發,尚是涕淚不已。及南公趨退,那警報雜沓進來,所有新築諸堡陸續被陷,將士戰歿千餘人。諤束手無策,絳亦無可隱諱,只得上書劾諤,且自請懲處。有詔棄啰兀城,貶諤為汝州團練副使,安置潭州。絳亦坐罷,徙知鄧州。夏人既得啰兀城,卻也收兵退去。
惟王安石轉得獨相,把攬大權,新任參政馮京、王珪。珪曲事安石,彷彿王氏家奴,京雖稍稍腹誹,但也未敢直言。翰林學士司馬光、范鎮依次罷去。神宗新策賢良方正,太原判官呂陶、台州司戶參軍孔文仲對策直言,已登上第,為安石所沮,飭孔文仲仍還故官,呂陶亦止授通判蜀州。於是保甲法、免役法次第舉行,並改諸路更戍法,更定科舉法,朝三暮四,任意更張。小子於保甲、免役諸法,已在上文約略說明。所有更戍法系太祖舊制,太祖懲藩鎮舊弊,用趙普策,分立四軍,京師衛卒稱禁軍,諸州鎮兵稱廂軍,在鄉防守稱鄉軍,保衛邊塞稱藩軍。禁軍更番戍邊,廂軍亦互相調換,兵無常帥,帥無常師,所以叫作更戍。時議以兵將不相識,緩急無所恃,不如部分諸路將兵,總隸禁旅,使兵將相習,有訓練的好處,無番戍的煩勞。安石稱為良策,乃改訂兵制,分置諸路將副。京畿、河北、京東西路置三十七將,陝西五路置四十二將。每將麾下,各有部隊將、訓練官等數十人,與諸路舊有總管、鈐轄、都監、監押等設官重複,虛糜廩祿,並且飲食嬉遊,養成驕惰,是真所謂弄巧反拙了。
宋初取士,多仍唐舊,進士一科,限年考試,所試科目,即詩賦、雜文及帖經、墨義等條。仁宗時,從范仲淹言,有心復古,廣興學校,科舉須先試策論,次試詩賦,除去帖經、墨義。及仲淹既去,仍復舊制。安石當國,欲將科舉革除,一意興學,當由神宗飭令會議。蘇軾謂:“仁宗立學,徒存虛名,科舉未嘗無才,不必變更。”神宗頗以為然。安石以科法未善,定欲更張。當由輔臣互為調停,以經義、論策取士,罷詩賦、帖經、墨義。後來更立太學生三舍法,注重經學。安石且作《三經新義》,註釋《詩》《書》《周禮》,頒行學官,無論學校、科舉,只准用王氏《新義》,所有先儒傳注,概行廢置。安石的勢力,總算膨脹得很呢。這兩條不第解釋新法,即宋初成制,亦藉此敘明。蘇軾見安石專斷,甚覺不平,嘗因試進士發策,擬題命試,題目是:晉武平吳,獨斷而克;苻堅代晉,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功異為問。這是明明借題發揮,譏諷安石。安石遂挾嫌生釁,奏調軾為開封府推官,軾決斷精敏,聲聞益著,再上疏指斥新法,略云: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願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人主所恃者,人心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眾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今陛下又創製置三司條例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於內,使者四十餘輩,分行營幹於外。以萬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財,君臣宵旰,幾有年矣,而富國之功,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祠部度五千餘人耳。以此為術,人皆知其難也。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歲一淤,三歲而滿矣。陛下使相視地形所在,鑿空訪尋水利,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於民?自古役人,必用鄉戶。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自楊炎為兩稅,租調與庸,既兼之矣,奈何復欲取庸?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雲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官污吏,陛下能保之乎?昔漢武以財力匱竭,用桑弘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於是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於亂。臣願陛下結人心者,此也。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時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不在乎富與貧。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仁宗持法至寬,用人有序,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考其成功,則曰未至,言乎用兵,則十齣而九敗,言乎府庫,則僅足而無餘。徒以德澤在人,風俗向義,故升遐之日,天下歸仁。議者見其末年,吏多因循,事多不振,乃欲矯之以苛察,濟之以智能,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已成。慾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臣願陛下厚風俗者,此也。祖宗委任台諫,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台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將以折奸臣之萌也。臣聞長老之談,皆謂台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今者物議沸騰,怨
這疏一上,安石愈加憤怒,使御史謝景溫妄奏軾罪,窮治無所得,方才寢議。軾乞請外調,因即命他通判杭州。軾,字子瞻,眉山人,父洵嘗遊學四方,母程氏親授詩書,及弱冠,博通經史,善屬文,下筆輒數千言。仁宗嘉祐二年,就試禮部,主司歐陽修得軾文,擬擢居冠軍,嗣恐由門客曾鞏所為,但置第二,復以《春秋》對義列第一。嗣入直史館,為安石所忌,遷授判官告院。至是又徙判杭州。杭城外有西湖,山水秀麗,冠絕東南,軾辦公有暇,即至湖上遊覽,所有感慨,悉托諸吟詠,一時文士,多從之游。又仿唐時白居易遺規,浚湖除葑,在湖中築土成堤,植桃與柳,點綴景色。後人以白居易所築的堤稱為白堤,蘇軾所築的堤稱為蘇堤。相傳蘇軾有妹名小妹,亦能詩,適文士秦觀,字少游,與軾唱和最多。軾又與佛印作方外交,與琴操作平康友,閒遊湖上,詩酒聯歡,這恐是附會荒唐,不足憑信。軾有弟名轍,與兄同登進士科,亦工詩文,曾任三司條例司檢詳,以忤安石意被黜,事見上文。小妹不見史乘,秦觀曾任學士,與軾為友。佛印、琴操,稗乘中間有記載,小子也無暇詳考了。嘗有一詩詠兩蘇云:
蜀地挺生大小蘇,後人稱軾為大蘇,轍為小蘇。
才名卓絕冠皇都。
昭陵試策曾稱賞,
可奈時艱屈相儒。仁宗初讀兩蘇制策,退而喜曰:“朕為子孫得兩宰相。”
蘇軾外調,安石又少一對頭,越好橫行無忌了。本回就此結束,下回再行續詳。
本回以程疏起手,以蘇疏結局,前後呼應,自成章法。中敘宋、夏交涉一段,啟釁失律,仍自王安石致之。有安石之稱許王韶,乃有韓絳之誤用種諤。韶議雖非不可行,然無故開釁,曲在宋廷。絳、諤坐罪,而安石逍遙法外,反得獨攬政權,神宗豈真愚且蠢者?殆以好大喜功,墮安石揣摩之術耳。程顥為道學大家,以言不見用而求去,蘇軾為文學大家,以言反遭忌而外調,特錄兩疏,與上回之韓疏相映,蓋重其人乃重其文,筆下固自有斟酌也。
第三十九回藉父威豎子成名,逞兵謀番渠被虜
卻說蘇軾外徙以後,又罷知開封府韓維及知蔡州歐陽修,並因富弼沮止青苗,謫判汝州。王安石意猶未足,比弼為鯀與共工,請加重譴。居然自命禹、皋。還是神宗顧念老成,不忍加罪。安石因寧州通判鄧綰貽書稱頌,極力貢諛,遂薦為諫官。綰籍隸成都,同鄉人留宦京師都笑綰罵綰。綰且怡然自得道:“笑罵由他笑罵,好官總是我做了。”為此一念,誤盡世人。綰既為御史,復兼司農事,與曾布表裏為奸,力助安石,安石勢焰益橫。御史中丞楊繪奏罷免役法,且請召用呂誨、范鎮、歐陽修、富弼、司馬光、王陶等,被出知鄭州。監察御史里行劉摯陳免役法有十害,被謫監衡州鹽倉。知諫院張璪因安石令駁摯議,不肯從命,亦致落職。又去了三個。呂誨積憂成疾,上表神宗,略言“臣無宿疾,誤被醫生用術乖方,浸成風痹,禍延心腹,勢將不起。一身不足恤,惟九族無依,死難瞑目”云云,這明明是以疾喻政,勸悟神宗的意思。奈神宗已一成不變,無可挽回。至誨已疾亟,司馬光親往探視,見誨不能言,不禁大慟。誨忽張目顧光道:“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言訖遂逝。誨,開封人,即故相呂端孫,元祐初,追贈諫議大夫。既而歐陽修亦病歿潁州。修四歲喪父母,鄭氏畫荻授書,一學即能;至弱冠已著文名,舉進士,試南宮第一,與當世文士游,有志復古;累知貢舉,釐正文體;奉詔修《唐書》紀、志、表,自撰《五代史》,法嚴詞約,多取《春秋》遺旨。蘇軾嘗作序云:“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時人嘆為知言。修本籍廬陵,晚喜潁川風土,遂以為居。初號醉翁,后號六一居士,歿贈太子太師,謚文忠。大忠大奸,必敘履歷,其他學術優長,亦必標明,是著書人之微旨。又死了兩個。
安石有子名雱(pāng),幼甚聰穎,讀書常過目不忘,年方十五六,即著書數萬言,舉進土,調旌德尉,睥睨自豪,不可一世。居官未幾,因俸薄官卑,不屑小就,即辭職告歸。家居無事,作策二十餘篇,極論天下大事。又作《老子訓解》及《佛書義解》,亦數萬言。他本倜儻不羈,風流自賞,免不得評花問柳,選色征聲,所有秦樓楚館,詩妓舞娃,無不知為王公子。安石雖有意沽名,侈談品學,但也不能把雱約束,只好任他自由。況且他才華冠世,議論驚人,就是安石自思,也覺遜他一籌。由愛生寵,由寵生憐,還管他甚麼浪跡?甚麼冶遊?當安石為參政時,程顥過訪,與安石談論時政,正在互相辯難的時候,忽見雱囚首喪面,手中執一婦人冠,惘然出庭,聞廳中有談笑聲,即大踏步趨將進去。見了程顥,也沒有甚麼禮節,但問安石道:“阿父所談何事?”安石道:“正為新法頒行,人多阻撓,所以與程君談及。”雱睜目大言道:“這也何必多議!但將韓絳、富弼兩人梟首市曹,不怕新法不行。”其父行劫,其子必且殺人。安石忙接口道:“兒說錯了。”顥本是個道學先生,瞧着王雱這副形狀,已是看不過去,及聽了雱語,更覺忍耐不住,便道:“方與參政談論國事,子弟不便參預。”雱聞言,氣得面上青筋一齊突出,幾欲飽程老拳。還是安石以目相示,方怏怏退出。到了安石秉國,所用多少年,雱遂語父道:“門下士多半彈冠,難道為兒的轉不及他么?”安石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執政子不能預選館職,這是本朝定例,不便擅改哩。”你尚知守法么?雱笑道:“館選不可為,經筵獨不可預么?”安石被他一詰,半晌才說道:“朝臣方謂我多用私人,若你又入直經筵,恐益滋物議了。”你尚知顧名么?雱又道:“阿父這般顧忌,所以新法不能遽行。”安石又躊躇多時,方道:“你所做的策議及《老子訓解》都藏着否?”雱應道:“都尚藏着。”安石道:“你去取了出來,我有用處。”雱遂至中書室中,取出藏稿,攜呈安石。安石叫過家人,令付手民鏤版,印刷成書,廉價出售。未免損價。都下相率購誦,輾轉間流入大內,連神宗亦得瞧着,頗為嘆賞。鄧綰、曾布正想討好安石,遂乘機力薦,說雱如何大才,如何積學,差不多是當代英豪,一時無兩。於是神宗召雱入見,雱奏對時,無非說是力行新法,漸致富強。神宗自然合意,遂授太子中允及崇政殿說書。雱生平崇拜商鞅,嘗謂不誅異議,法不得行,至是入侍講筵,往往附會經說,引伸臆見。神宗益為所惑,竟創置京城邏卒,遇有謗議時政,不問貴賤,一律拘禁。都人見此禁令,更敢怒不敢言。
安石遂請行市易法,委任戶部判官呂嘉問為提舉。家賊變為國賊。繼行保馬法,令曾布妥定條規,遍行諸路。又繼行方田法,自京東路開辦,逐漸推行,用鉅野縣尉王(màn)為指教官。樞密使文彥博、副使吳充上言保馬法不便施行,均未見從。樞密都承旨李評又詆毀免役法,並奏罷閣門官吏,安石說他擅作威福,必欲加罪。神宗雖然照允,許久不見詔命。且因利州判官鮮於侁上書指陳時事,隱斥安石,神宗竟擢他為轉運副使,安石入問神宗,神宗言:“侁長文學,所以超遷。”並出原奏相示,安石不敢再言。利州不請青苗錢,安石遣吏詰責,侁覆稱:“民不願借,如何強貸?”安石無法,遂想出一個辭職的法兒,面奏神宗,情願外調。好似妓女常態。神宗道:“自古君臣,如卿與朕,相知極少,朕本鄙鈍,素乏知識,自卿入翰林,始聞道德學術,心稍開悟。天下事方有頭緒,卿奈何言去?”安石仍然固辭。神宗又道:“卿得毋為李評事,與朕有嫌?朕自知制誥知卿,屬卿天下事,如呂誨比卿為少正卯、盧杞,朕且不信,此外尚有何人敢來惑朕?”安石乃退。次日,又齎表入請,神宗未曾展覽,即將原表交還,固令就職。安石才照常視事,乃創議開邊,三路並進。一路是招討峒蠻,命中書檢正官章惇為湖北察訪使,經制蠻方。一路是招討瀘夷,命戎州通判熊本為梓夔察訪使,措置夷事。一路便是洮河安撫使王韶招討西羌,進兵吐蕃諸部落。這三路中惟羌人狡悍,不易收服,所有蠻、夷兩路,沒甚厲害,官兵一至,當即斂跡。安石遂據為己功,彷彿是內安外攘,手造昇平,這也足令人發噱呢。
小子逐路敘明,先易后難,請看官察閱!西南多山,土民雜處,歷代視為化外,呼作蠻、夷,不置官吏。惟令各處酋長部勒土人,使自鎮撫。宋初,辰州猺(yáo)人秦再雄武健多謀,為蠻人所畏服。太祖召至闕下,面加慰諭,命為辰州刺史,賜予甚厚,使自辟吏屬,給一州租賦。再雄感恩圖報,派選親校二十人,分使諸蠻,招降各部,數千里無邊患。嗣後各州雖稍有未靖,不久即平。仁宗時,溪州刺史彭仕羲自號如意大王,糾眾作亂,經官軍入討,仕羲遁去。見三十四回。宋廷遣吏傳諭,許他改過自歸,仕羲乃出降,仍奉職貢,嗣為子師彩所弒。師彩兄師晏攻殺師彩,獻納誓表。神宗乃命師晏襲職,管領州事。蠻眾列居,向分南北江,北江有土州二十,俱屬彭氏管轄,南江有三族,舒氏、田氏各領四州,向氏領五州,皆受宋命。既而峽州峒酋舒光秀刻剝無度,部眾不服,湖北提點刑獄趙鼎據實上聞。辰州布衣張翹又獻策宋廷,言諸蠻自相仇殺,可乘勢剿撫,夷為郡縣。宋廷遂遣章惇為湖北察訪使,經制南北。章惇既至湖北,先招納彭師晏,遣詣闕下,授禮賓副使,兼京東州都監,北江遂定。再由惇勸諭南江各族,向永晤奉表歸順,獻還先朝所賜劍印。舒光秀、光銀等亦降,獨田元猛自恃驍勇,不肯從命。惇率輕兵進討,攻破元猛,奪踞懿州。南江州峒,聞風而下,遂改置沅州,即以懿州新城為治所。尚有梅山峒蠻蘇氏及誠州峒蠻楊氏亦相繼納土。惇創立城寨,於梅山置安化縣,隸屬邵州。又以誠州屬辰州,尋又改稱靖州,蠻人平服,章惇還朝。一路了。
再說瀘夷在西南徼外,地近瀘水,置有瀘州,因名瀘夷。仁宗初年,夷酋烏蠻王得蓋,居瀘水旁,部族最盛。附近有姚州城,廢置已久,得蓋奉表宋廷,乞仍賜州名,輯撫部落,效順天朝。仁宗准奏,仍建姚州,授得蓋刺史,鑄印賜給。得蓋死後,子孫私號“羅氏鬼主”。但勢日衰弱,不能馭諸族。烏蠻有二酋,一名晏子,一名箇(gè)恕,素屬得蓋孫仆夜管轄。仆夜號令不行,二酋遂糾眾思逞,擅劫晏州山外六姓及納溪二十四姓生夷,歸他役屬。六姓夷遂受二酋嗾使,入擾宋邊。戎州通判熊本素守邊郡,熟識夷情,因受命為察訪使,得便宜行事。本知夷人內擾,多恃村豪為嚮導,遂用金帛誘致村豪百餘人,到了瀘川,一併斬首,當下懸竿徇眾,各姓股慄,願效死贖罪。獨柯陰一酋不至,本遣都監王宣招集晏州降眾及黔州義軍,授以強弓毒矢,進擊柯陰。柯陰酋居然迎敵,哪禁得弩弓迭發?一經着體,立即仆地,夷眾大潰。王宣追至柯陰,其酋無法可施,只得降順馬前。宣報知熊本,本馳至受俘,盡籍丁口、土田及重寶、善馬,悉數歸官。晏子、箇恕聞官軍這般厲害,哪裏還敢倔強?當下遣人犒師,並悔過謝罪。“羅氏鬼主”仆夜,本是個沒用人物,當然拜表歸誠。於是山前後十郡諸夷,皆願世為漢官。本一一奏聞,乃命仆夜知姚州,箇恕知歸徠州,晏子未受王命,已經身死,子名沙取祿路,亦得受官巡檢。瀘夷亦平,本還都。神宗嘉他不傷財,不害民,擢為集賢殿修撰,賜三品冠服。嗣又出討渝州獠,破叛酋木斗,收溱州地五百里,創置南平軍,本奏凱班師,入為知制誥,蠻夷均皆就範圍了。兩路了。惟王韶既收降俞龍珂,且為龍珂請賜姓氏,龍珂自言中國有包中丞,忠清無比,願附姓為榮。神宗乃賜姓包氏,易名為順。應前回。包順導韶深入,韶遂與都監張守約就古渭寨駐戍,定名通遠軍,作為根本。然後西向進兵,入圖武勝,蕃酋抹耳、一譯作穆爾。水巴一譯作舒克巴。等據險來爭。韶躬環甲胄,督兵迎戰,大破羌眾,斬首數百級,焚廬帳數座。唃廝啰長孫木征來援抹耳,又被擊退。看官!欲知木征的來歷,還須約略表明。唃廝啰初娶李氏,生瞎氈一譯作瞎戩。及磨氈角,又娶喬氏,生董氈。喬氏有姿色,大得唃寵,遂將李氏斥逐為尼,並李氏所生二子,盡錮置廓州。二子不服,潛結母黨李巴全,竊母奔宗哥城。一譯作宗噶爾。磨氈角撫有城眾,就此居住。瞎氈別居龕谷。於是唃氏土地,分作三部。唃廝啰死後,妻喬氏與子董氈居歷精城,有眾六七萬,號令嚴明,人不敢犯,既受宋封,尚稱恭順。見前回。惟磨氈角與瞎氈相繼病死。磨氈角子瞎撒欺丁孤弱不能守,仍歸屬董氈部下。瞎氈有子二,長名木征,次名瞎吳叱。一譯作瞎烏爾戩。木征居河州,瞎吳叱居銀川,木征恐董氈往討,曾乞內附,至是因宋軍入境,同族乞援,乃率眾反抗王韶,偏被韶軍擊敗,退守鞏令城。當遣別酋瞎葯一譯作恰約克。助守武勝,哪知韶軍已長驅搗入,瞎葯抵擋不住,只好棄城遁走。武勝遂為韶有,因擇要築城,建為鎮洮軍,一面連章報捷。朝議創置熙河路,即升鎮洮軍為熙州,授韶經略安撫使,兼知熙州事及通遠軍,並領河、洮、岷三州。時三州實未規復,由韶遣僧智圓潛往河州,齎金招誘,自率輕騎尾隨。適瞎葯敗還河州,與智圓晤談,得了若干金銀,即願歸順。待韶軍已至,導入河州,殺死老弱數千名,連木征妻子盡被擒住。木征在外未歸,那巢穴已被搗破了。韶復進攻洮、岷。木征還據河州,韶又回軍擊走木征,河州復定。岷州首領木令征聞風獻城,洮州亦降。還有宕、疊二州,均來歸附。總計韶軍行五十四日,涉千八百里,得州五,斬首數千級,獲牛羊馬萬餘頭。捷書上達,神宗御紫宸殿受賀,解佩帶賜王安石,進韶左諫議大夫,兼端明殿學士。韶乃留部將分守,自率軍入朝,不意韶甫還都,邊警隨至,知河州景思立竟戰死踏白城。羌人多詐,宋將枉死。原來木征雖已敗竄,心總未死,復誘合董氈別將青宜結、一譯作青伊克結。鬼章一譯作果庄。等入擾河州。景思立麾軍出戰,羌眾佯敗,追至踏白城,遇伏而亡。木征勢焰復張,進寇岷州。刺史高遵裕令包順往擊,戰退木征。木征又轉圍河州。是時王韶已奉詔還鎮,行至興平,聞河州被圍,亟與按視鄜延軍官李憲日夜奔馳,直抵熙州,選兵得二萬人,令進趨定羌城。諸將入稟道:“河州圍急,宜速往救,奈何不趨河州,反往定羌城?”韶慨然道:“你等怎知軍謀?木征敢圍河州,無非恃有外援,我先攻他所恃,河州自然解圍了。”卻是妙計。乃引兵至定羌城,破西蕃,結河川族,斷夏國通路,進臨寧河,分命偏將入南山,截木征後路。木征果然解圍,退保踏白城。韶軍已繞出城后,出其不意,突入羌營,焚帳八十,斬首七千。木征無路可歸,沒奈何帶領酋長八十餘人,詣軍門乞降。韶即遣李憲押送木征,馳入京師。正是:
欲建戰功因略遠,幸操勝算得擒渠。
未知木征能否免死,容待下回說明。
既有王安石之立異沽名,復有王雱之矜才傲物,非是父不生是子,幸其後短命死耳,否則誤國之禍,不且較乃父為尤烈耶?史稱安石之力行新法,多自雱導成之,是誤神宗者安石,誤安石者即其子雱,本回特別表出,志禍源也。王韶創議平戎,而章惇、熊本相繼出使,雖撫峒蠻,平瀘夷,諸羌亦畏威乞降,渠魁如木征,且檻致闕下,然亦思勞師幾何?費餉幾何?捷書屢上,而僅得荒僻之地若干里,果何用乎?功不補患,勝益長驕,誰階之厲?韶實屍之!故本回以章惇、熊本為賓,而以王韶為主,語有詳略,意寓抑揚,若王安石則尤為主中之主者,敘筆固亦不肯放鬆也。
第四十迴流民圖為國請命,分水嶺割地畀遼
卻說王韶受木征降,仍將木征解京,朝右稱為奇捷,相率慶賀。醜態如繪。先是,景思立戰死,羌勢復熾,朝議欲仍棄熙河,神宗亦為之旰食,屢下詔戒韶持重,韶竟輕師西進,卒俘木征。那時神宗喜出望外,御殿受俘,特別加恩,命木征為營州團練使,賜姓名趙思忠,授韶觀文殿學士,兼禮部侍郎。未幾,又召為樞密副使,總算是破格酬庸,如韶所願了。句中有刺。安石本主張韶議,得此邊功,自然意氣揚揚,詡為有識。會少華山崩,文彥博謂為民怨所致,安石大加反對,彥博遂決意求去,乃出為河東節度使,判河陽,尋徙大名府。安石復用選人李公義及內侍黃懷信言,造成一種浚川杷,說是浚河利器。看官道是甚麼良法?他是用巨木八尺為柄,下用鐵齒,約長二尺,形似杷狀,用石壓下,兩旁系大船,各用滑車絞木,謂可掃蕩泥沙,哪知水深處杷不及底,仍歸無益,水淺處齒礙沙泥,初時尚覺活動,后被沙泥淤住,用力猛曳,齒反向上。這種器具,有什麼用處?安石偏視為奇巧,竟賞懷信,官公義,將杷法頒下大名。文彥博奏言杷法無用,安石又說他阻撓,令虞部郎范子淵為浚河提舉,置司督辦,公義為副。子淵是個篾片朋友,專會敲順風鑼,只說杷法可行,也不管成功不成功,樂得領帑取俸,河上逍遙。目前之計,無過於此。
提舉市易司呂嘉問復請收免行錢,令京師百貨行各納歲賦。又因銅禁已弛,奸民常銷錢為器,以致制錢日耗。安石創行折二錢,用一當二,頒行諸路。嗣是罔利愈甚,民怨愈深。熙寧六年孟秋至八年孟夏,天久不雨,赤地千里,神宗憂慮得很,終日咨嗟,宮廷內外,免不得歸咎新法。惹得神宗意動,亦欲將新法罷除。安石聞得此信,忙入奏道:“水旱常數,堯、湯時尚且不免,陛下即位以來,累年豐稔,至今始數月不雨,當沒有甚麼大害,如果欲默迓天庥,也不過略修人事罷了。”神宗蹙然道:“朕正恐人事未修,所以憂慮,今取免行錢太重,人情恣怨,自近臣以及后族,無不說是弊政,看來不如罷免為是。”參政馮京時亦在側,便應聲道:“臣亦聞有怨聲。”安石不俟說畢,即憤憤道:“士大夫不得逞志,所以訾議新法。馮京獨聞怨言,便是與若輩交通往來,否則臣亦有耳目,為什麼未曾聞知呢?”看這數句話,安石實是奸人。神宗默然,竟起身入內。安石及京,各挾恨而退。未幾,即有詔旨傳出,廣求直言,詔中痛自責己,語極懇切,相傳系翰林學士韓維手筆。神宗正在懷憂,忽由銀台司呈上急奏,當即披閱,內系監安上門鄭俠奏章,不知為著何事,忙將前後文略去,但閱視要語道: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麥苗焦槁,五種不入,群情懼死,方春斬伐,竭澤而漁,草木魚鱉,亦莫生遂。災患之來,莫之或御。願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冀下召和氣,上應天心,延萬姓垂死之命。今台諫充位,左右輔弼,又皆貪猥近利,使夫抱道懷識之士,皆不欲與之言。陛下以爵祿名器,駕馭天下忠賢,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廟社稷之福也。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為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鬻子,斬桑壞舍,遑遑不給之狀上聞者。臣僅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於此者乎?如
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神宗覽到此處,即將附呈的圖畫展開一閱,但見圖中繪著,統是流民慘狀,有的號寒,有的啼飢,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實,有的賣兒,有的鬻女,有的尪瘠不堪,還是身帶鎖械,有的支撐不住,已經奄斃道旁。另有一班悍吏,尚且怒目相視,狀甚凶暴,可憐這班垂死人民,都覺愁眉雙鎖,泣涕漣漣。極力寫照。神宗瞧了這幅,又瞧那幅,反覆諦視,禁不住悲慘起來;當下長嘆數聲,袖圖入內,是夜輾轉吁嗟,竟不成寐。翌日臨朝,特頒諭旨,命開封府酌收免行錢,三司察市易,司農發常平倉,三衛裁減熙河兵額,諸州體恤民艱,青苗、免役,權息追呼,方田、保甲,并行罷免,共計有十八事,中外歡呼,互相慶賀。那上天恰也奇怪,居然興雲作霧,蔽日生風,霎時間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下,把自秋至夏的乾涸氣,盡行滌盡,淋漓了一晝夜,頓覺川渠皆滿,碧浪浮天。輔臣等乘勢貢諛,聯翩入賀,神宗道:“卿等知此雨由來否?”大家齊聲道:“這是陛下盛德格天,所以降此時雨。”越會貢諛,越覺露醜。神宗道:“朕不敢當此語。”說至此,便從袖中取出一圖,遞示群臣道:“這是鄭俠所上的流民圖,民苦如此,哪得不幹天怒?朕暫罷新法,即得甘霖,可見這新法是不宜行呢。”安石忿不可遏,竟抗聲道:“鄭俠欺君罔上,妄獻此圖,臣只聞新法行后,人民稱便,哪有這種流離慘狀呢?”門下都是媚子,哪裏得聞怨聲?神宗道:“卿且去察訪底細,再行核議!”安石怏怏退出,因上章求去,疏入不報。嗣是群奸切齒,交嫉鄭俠,遂慫恿御史,治他擅發馬遞罪。俠,福清人,登進士第,曾任光州司法參軍,所有讞案,安石悉如所請。俠感為知己,極思報效。會秩滿入都,適新法盛行,乃進謁安石,擬欲諫阻。安石詢以所聞,俠答道:“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數事與邊鄙用兵,愚見卻未以為然呢。”安石不答。俠退不復見,但嘗貽安石書,屢言新法病民。安石本欲闢為檢討,因俠一再反對,乃使監安上門。俠見天氣亢旱,百姓遭災,遂繪圖加奏,投詣閣門,偏被拒絕不納;乃託言密急,發馬遞呈入銀台司。向例密報不經閣中,得由銀台司直達,所以俠上流民圖,輔臣無一得聞。及神宗頒示出來,方才知曉。詳敘原委,不沒忠臣。大眾遂設法構陷,當將擅發馬遞的罪名付御史讞治。御史兩面顧到,但照章記過罷了。
呂惠卿、鄧綰復入白神宗,請仍行新法。神宗沉吟未答,惠卿道:“陛下近數年來,忘寢廢餐,成此美政,天下方謳歌帝澤,一旦信狂夫言,罷廢殆盡,豈不可惜。”言已,涕泣不止。鄧綰亦陪着下淚。小人、女子,同一醜態。神宗又不禁軟下心腸,頓時俯允。兩人領旨而出,復揚眉吐氣,飭內外仍行新法,於是苛虐如故,怨恣亦如故。太皇太后曹氏也有所聞,嘗因神宗入問起居,乘間與語道:“祖宗法度,不宜輕改,從前先帝在日,我有聞必告,先帝無不察行,今亦當效法先帝,方免禍亂。”神宗道:“現在沒有他事。”太皇太后道:“青苗、免役各法,民間很是痛苦,何不一併罷除?”神宗道:“這是利民,並非苦民。”太皇太后道:“恐未必然。我聞各種新法作自安石,安石雖有才學,但違民行政,終致民怨,如果愛惜安石,不如暫令外調,較可保全。”神宗道:“群臣中惟安石一人能任國事,不應令去。”太皇太后尚思駁斥,忽有一人進來道:“太皇太后的慈訓,確是至言,皇上不可不思!”神宗正在懊惱,聽了這語,連忙回顧,來人非別,乃是胞弟昌王顥,當下勃然怒道:“是我敗壞國事么?他日待汝自為,可好否?”為了安石一人,幾至神宗不孝不友,安石烏得無罪?顥不禁涕泣道:“國事不妨共議,顥並不有什麼異心,何至猜嫌若此?”太皇太后也為不歡,神宗自去。過了數日,神宗又復入謁,太皇太后竟流涕道:“王安石必亂天下,奈何?”神宗方道:“且俟擇人代相,把他外調便了。”安石自鄭俠上疏,已求去位,及聞知這個風聲,乞退愈力。神宗令薦賢自代,安石舉了兩人,一個就是前相韓絳,一個乃是曲意迎合的呂惠卿。荊公夾袋中,只有此等人物。神宗乃令安石出知江寧府,命韓絳同平章事,呂惠卿參知政事。韓、呂兩人感安石恩,自然確守王氏法度,不敢少違,時人號絳為傳法沙門,惠卿為護法善神。
三司使曾布與惠卿有隙,又因提舉市易司呂嘉問恃勢上陵,遂奏言:“市易病民,嘉問更販鹽鬻帛,貽笑四方。”神宗覽疏未決,惠卿即劾布阻撓新法。於是布與嘉問各遷調出外。惠卿又用弟和卿計策,創行手實法,令民間田畝物宅、資貨畜產,據實估價,酌量抽稅,隱匿有罰,訐告有賞。那時民家寸椽尺土,都應輸資,就是雞豚牛羊,亦須出稅,百姓更苦不勝言了,鄭俠見國事日非,輔臣益壞,更激動一腔忠憤,取唐朝宰相數人,分為兩編,如魏徵、姚崇、宋璟等,稱為正直君子,李林甫、盧杞等,號為邪曲小人;又以馮京比君子,呂惠卿比小人,援古證今,匯呈進去。看官!你想惠卿得此消息,如何不憤?遂劾俠訕謗朝廷,以大不敬論。御史張璪時已復職,竟承惠卿旨,也劾京與俠交通有跡。不附安石,即附惠卿,想因前時落職,連氣節都嚇去了。俠因此得罪,被竄英州,京亦罷去參政,出知亳州。安石弟安國,任秘閣校理,素與乃兄意見不合,且指惠卿為佞人,此次亦坐與俠交,放歸田裏。安國不愧司馬牛。
惠卿黜退馮京、鄭俠等,氣焰越盛,索性橫行無忌,連那恩師王安石亦欲設法陷害,擠入阱中。居然欲學逄蒙。會蜀人李士寧自言知人休咎,且與安石有舊交,惠卿竟欲藉此興獄。虧得韓絳暗袒安石,從中阻撓;至士寧杖流永州,連坐頗眾,絳恐惠卿先發制人,亟密白神宗,復用安石。神宗恰也記念起來,即召安石入朝。安石奉命,倍道前進,七日即至,進謁神宗,復命為同平章事。御史蔡承禧即上論惠卿欺君玩法,立黨肆奸,中丞鄧綰亦言惠卿過惡,安石子雱又深憾惠卿,三路夾攻,即將惠卿出知陳州。三司使章惇也為鄧綰所劾,說與惠卿同惡相濟,出知潮州。反覆無常,險哉小人!韓絳本密薦安石,嗣因議事未合,也託疾求去,出知許州,安石復大權獨攬了。
是時契丹主宗真早歿,廟號興宗,子洪基嗣立,系仁宗至和二年事,此處乃是補敘。復改國號,仍稱為遼,此後亦依史稱遼。與宋朝通好如前。神宗熙寧七年,遣使蕭禧至宋,請重訂邊界。神宗乃遣太常少卿劉忱等偕行,與遼樞密副使蕭素會議代州境上,彼此勘地,爭論未決。看官!試想遼、宋已交好有年,畫疆自守,並無齟齬,此番偏來議疆事,顯見是藉端生釁,乘間侵佔的狡謀。一語斷盡。遼使蕭禧來京,謂宋、遼分界應在蔚、朔、應三州間,分水嶺土壟為界,且詰宋增寨河東,侵入遼界。及劉忱往勘,並無土壟,蕭素又堅稱分水嶺為界。凡山統有分水,蕭素此言,明明是含糊影射,得錯便錯。劉忱當然與辯,至再至三,蕭素仍執己意,不肯通融。遼人已經如此,無怪近今泰西各國。忱奏報宋廷,神宗令樞密院詳議,且手詔判相州韓琦、司空富弼、判河南府文彥博、判永興軍曾公亮核議以聞。韓琦首先上表,略云:
臣觀近年朝廷舉事,似不以大敵為恤,彼見形生疑,必謂我有圖復燕南之意,故引先發制人之說,造為釁端。臣嘗竊計,始為陛下謀者,必曰治國之本,當先聚財積穀,募兵於農,庶可鞭笞四夷,復唐故疆。故散青苗錢,設免役法,置市易務,新制日下,更改無常,而監司督責,以刻為明,今農怨於畎畝,商嘆於道路,長吏不安其職,陛下不盡知也。夫欲攘斥四夷,以興太平,而先使邦本困搖,眾心離怨,此則為陛下始謀者大誤也。臣今為陛下計,具言向來興作,乃修備之常,豈有他意?疆土素定,悉如舊境,不可持此造端,以隳累世之好。且將可疑之形,因而罷去。益養民愛力,選賢任能,疏遠奸諛,進用忠鯁,使天下悅服,邊備日充。若其果自敗盟,則可一振威武,恢復故疆,攄累朝之宿忿矣。謹具議上聞!
富弼、文彥博、曾公亮亦先後上書,大致與韓琦略同,神宗不能遽決。那遼主復遣蕭禧來致國書,只說是忱等遷延,另乞派員會議。神宗再命天章閣待制韓縝與蕭禧敘談,兩下仍各執一詞,毫無結果。禧且留館不去,自言必得所請,方可回國。宋廷不便驅逐,乃先遣知制誥沈括報聘。括至樞密院,查閱故牘,得前時所議疆地書,遠不相符,即奏稱:“宋、遼分境,本以古長城為界,今所爭在黃嵬山,相差三十餘里,如何可讓?”神宗也不覺嘆息道:“大臣不考本末,幾誤國事。”遂賜括白金千兩,令即啟行。括至遼都,遼相楊遵勖與議至六次,括終不屈。遵勖道:“區區數里,不忍畀我,莫非自願絕好么?”又欲恫嚇。括奮然道:“師直為壯,曲為老,北朝棄信失好,曲有所歸,我朝有甚麼害處?”因辭遼南歸,在途考察山川關塞,風俗民情,繪成一圖,返獻神宗。神宗恐疆議未成,意圖北伐,王安石謂戰備未修,且俟緩舉。此外一班輔臣,主戰主和,意見不一。神宗入稟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道:“儲蓄賜與,已備足否?士卒甲仗,已精利否?”神宗茫然答道:“這是容易籌辦的。”太皇太后道:“先聖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動,若北伐得勝,不過南面受賀,萬一挫失,所傷實多。我想遼果易圖,太祖、太宗應早收復,何待今日?”神宗才悟着道:“敢不受教!”既退,尚有所疑,擬再使問魏國公韓琦。不料琦竟病逝,遺疏到京,乃輟朝發哀,追贈尚書令,予謚忠獻,配享英宗廟庭。琦,字稚圭,相州人,策立二帝,歷相三朝,宋廷倚為社稷臣。歿前一夕,大星隕州治,櫪馬皆驚。及歿,遠近震悼。韓魏公身歿,不可不志,故藉此敘過。神宗無可與商,只得再問王安石。安石道:“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這是老氏遺訓,何妨照行。”神宗乃詔令韓縝允蕭禧議,就分水嶺為界,計東西喪地七百里,蕭禧欣然辭去,小子有詩嘆道:
外交原不仗空談,我弱人強固未堪。獨怪宋遼同一轍,胡為棄地竟心甘?
遼事既了,交趾忽大舉入寇,究竟如何啟釁,請看官續閱下回。
神宗權罷新法,天即大雨,是或會逢其適,非必天心感應,果有若是之神且速者。但如鄭俠之上流民圖,足為《宋史》中第一忠諫,神宗幾被感悟,罷新法至十有八事。古人視君若天,俠其果有回天之力耶?乃稍明復昧,仍冱群陰,安石、惠卿迭為進退,至遼使以勘界為名,借端索地,廷議不一,而安石卻援欲取姑與之說,熒惑主聽,卒至東西喪地七百里,試問終宋之世,能取償尺寸否耶?後人稱安石為政治家,吾正索解無從矣。
第四十一回奉使命率軍征交趾,蒙慈恩減罪謫黃州
卻說交趾自黎桓篡國,翦滅丁氏世祚,宋廷不遑討罪,竟將錯便錯,封桓為交趾郡王。應第十五回。桓死,子龍鉞嗣,龍鉞弟龍廷殺兄自立,入貢宋廷,宋仍封他為王,且賜名至忠。不有兄弟,何有君臣?既而交州大校李公蘊又弒了龍廷,遣使入貢,依然受宋封冊,嗣復晉封南平王。公蘊傳子德政,德政傳子日尊,均襲南平王原爵。日尊又傳子乾德,神宗封他為郡王,乾德修貢如故。適章惇收峒蠻,熊本平瀘夷,王韶又克河州,邊功迭著,恩賞從隆,於是知邕州蕭注也艷羨起來,居然欲南平交趾,獻策邀功。及神宗召他入問,他又一味支吾,說不出甚麼方法。徒知迎合,有何良策?偏度支判官沈起大言不慚,竟視南交為囊中物。硬要來出風頭。神宗以為有才,便命他出知桂州。起既抵任,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編為保伍,令出屯廣南,派設指揮二十員,分督部眾,又在融州強置城寨,殺交人千數。交趾王乾德奉表陳訴,神宗也覺無理可說,只好歸咎沈起,把他罷職,另調知處州劉彝往代起任。彝到桂州,雖奏罷廣南屯兵,恰仍遣槍杖手分戍邊隘,復聽偏校言論,大造戈船,似乎有立平南交的意思。交人入境互市,被他拒絕,又沿途派置巡邏,不準交趾通表。一蟹不如一蟹。於是交人大憤,竟分三道入寇:一自廣府,一自欽州,一自崑崙關,連陷欽、廉二州,殺死土丁八千人。宋廷接到邊警,把彝除名,並再貶沈起,安置郢州。初則所用非人,致啟邊釁,繼則后先加罰,益張寇焰,是謂一誤再誤。交人不肯罷手,竟入逼邕州。知州蘇緘悉力拒守,一面向各處乞援,哪知附近州吏統是一班行屍走肉的人物,袖手旁觀,坐聽成敗。緘雖日夕抵禦,究竟寡不敵眾,看看糧竭矢窮,料已不能再守,乃命家屬三十六人先行自盡,一一埋置坎中,然後縱火自焚。城中兵民感緘忠義,無一降寇,至交人攻入,所有城內五萬八千餘人,被交人屠戮殆盡。這都是沈、劉二人害他。這一番失敗非同小可,神宗得了消息,不勝驚悼,有詔贈緘奉國節度使,賜謚忠勇。授天章閣待制趙為招討使,宦官領嘉州防禦使李憲為副,往討交趾。
與憲議事不合,因上言:“憲系內侍,不便掌兵,請另行簡命!”神宗乃召入問道:“李憲既不便偕行,由卿另舉一人便了。”對道:“據臣愚見,莫如宣徽使郭逵,他熟識邊情,定能勝任。臣才不及逵,伏乞命逵為使,臣願為副!”頗能讓賢。神宗准奏,改易詔命。及郭逵陛辭,請調鄜延、河東舊吏士隨軍南下,亦奉諭照允,並賜宴便殿,特給中軍旗章劍甲,藉示威寵。逵申謝即行,與趙一同前往。會交人露布傳達汴都,略言“中國逐行新法,大擾民生,因特地出兵,來相救濟”等語。王安石見了此言,很是恚怒,至親草敕牘,極力詆斥,且令郭逵檄諭占城、占臘即真臘國。二國,夾擊交州。逵率軍行至長沙,依令馳檄,並遣裨將往攻欽、廉,自與西向進發,將至富良江,接到欽、廉捷報,兩州已克複了。逵乘勢進兵,到了江邊,遙見敵艦紛至,帆檣如林,艦中滿載兵甲,來勢甚銳,倒不禁疑慮起來。當下與趙商議道:“南蠻狡悍,鼓銳前來,急切難與爭鋒,看來我軍是不能速渡哩,應如何設法,方可破敵?”答道:“不如先造攻具,毀壞蠻船,再出奇兵逆擊,無慮不勝。”逵欣然道:“就照此辦理罷!請君督行便是。”唯唯而出,即分遣將吏登山伐木,製成機械,運至江濱,用石發機,拋擊如雨。蠻船未曾預防,遭此一擊,統害得帆折檣摧,七顛八倒。已備着大筏,選銳卒萬人,乘筏急攻。交人正慮船破,修補不及,怎禁得宋軍駛至,亂砍亂剁,霎時間各船大亂,紛紛潰散。偽太子洪真尚擬勒兵截殺,親登船樓指揮左右,不料一箭飛來,正中要害,當即墮船斃命。蛇無頭不行,兵無主越亂,大家逃命要緊,除晦氣的蠻兵殺死、溺死,其餘都奔回交州去了。
宋軍奪住戰船數十艘,斬首數千級,各返報軍門,獻功陳績。一一記錄,轉達郭逵。逵飛章告捷,又與面商道:“此次戰勝,賊應喪膽,正好乘勢入攻,無如我軍遠來,觸犯煙瘴,非死即病,昨由我派吏查核,我軍本有八萬名,現已死亡逾萬,有一半也是病疫,這卻如何是好哩?”趙道:“既如此,且緩渡富良江,就在江北略地,藉此示威。若李乾德肯來謝罪,我等就得休便休罷!”逵點首道:“我也這般想呢。”乃勒兵不渡,只分兵略定廣源州、門州、思浪州、蘇茂州及桄榔縣。李乾德卻也震懼,遣使奉表,詣軍門納款。郭逵、趙遂與來使議和,班師還朝,廷臣又相率稱賀。神宗諭改廣源州為順州,赦乾德罪,復治沈起、劉彝開釁罪狀,安置隨、秀二州。討好反跌一交,我替二人呼枉。既而乾德遣使來貢,並歸所掠兵民,廷議以乾德悔罪投誠,賜還順州,尋復還他二州六縣,交趾算不復叛了。他本無叛意,因激之使成,誰生厲階,枉死若干兵士?
交事就緒,王安石也即罷相。原來呂惠卿既出知陳州,王雱尚欲傾害,事被惠卿所聞,即上訟安石方命矯令,罔上要君,並及雱構陷情狀。神宗取示安石,安石為子辯誣。及退歸問雱,雱卻並不抵賴,且言必致死惠卿,方能泄恨。頓時父子相爭,惹起一場口角。雱盛年負氣,鬱郁成疾,背上陡生巨疽,竟爾絕命。安石又悲不自勝,屢請解職。御史中丞鄧綰恐安石一去,自己失勢,力請慰留安石,賜第京師。神宗心滋不悅,轉語安石。安石頗揣知上意,即還奏道:“綰為國司直,乃為宰臣乞恩,大傷國體,應聲罪遠斥為是。”神宗遂責綰論事薦人不循分守,斥知虢州。可為逢迎者鑒。看官!試想鄧綰是安石心腹,安石指斥鄧綰罪狀,明明是嘗試神宗,可巧弄假成真,教安石如何過得下去?當下申請辭職,神宗亦即允奏,以使相判江寧府,尋改集禧觀使。安石既退處金陵,往往寫“福建子”三字。“福建子”是指呂惠卿,或竟直言“呂惠卿誤我”。惠卿再訐告安石,附陳安石私書,有“無使上知”及“勿令齊年知”等語。神宗察知“齊年”二字,系指馮京一人,京與安石同年,自神宗覽到此書,方以京為賢,召知樞密院事。復因安石女夫吳充素來中立,不附安石,特擢為同平章事。王珪亦由參政同升。充乃乞召司馬光、呂公著、韓維,及薦孫覺、李常、程顥等數十人。神宗乃召呂公著知樞密院事,復進程顥判武學。顥自扶溝縣入京,任事數日,即由李定、何正臣劾他學術迂闊,趨向僻異,神宗又疑惑起來,竟命顥仍還原官。呂公著上疏諫阻,竟不得請。且擢用御史中丞蔡確為參政。蔡確由安石薦用,得任監察御史,初時很諂事安石,至安石罷相,他即追論安石過失,示不相同,即此一端,已見陰險。並排去知制誥熊本、中丞鄧潤甫、御史上官均,自己遂得代任御史中丞。神宗反加信任,竟命為參政。士大夫交口叱罵,確反自喜得計。吳充欲稍革新法,他又說是蕭規曹隨,宜遵前制,因此各種新法仍舊履行。既論王安石,復勸吳充遵行新法,反覆無常,一至於此。
會中丞李定、御史舒亶劾奏知湖州蘇軾怨謗君父,交通戚里,有詔逮軾入都,下付台獄。看官道蘇軾如何得罪?由小子約略敘明。軾自杭徙徐,良徐徙湖,平居無事,每藉著吟詠譏諷朝政,嘗詠青苗云:“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詠課吏云:“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詠水利云:“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詠鹽禁云:“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數詩傳誦一時。李定、舒亶因藉端進讒,坐他誹謗不敬的罪名,竟欲置諸死地。適太皇太后不豫,由神宗入問慈安,太皇太后道:“蘇軾兄弟初入制科,仁宗皇帝嘗欣慰道,吾為子孫得兩宰相。今聞逮軾下獄,莫非由仇人中傷么?且文人詠詩,本是恆情,若必毛舉細故,羅織成罪,亦非人君慎獄憐才的道理,應熟察為是。”神宗聞言,總算唯唯受教。及退,復得吳充奏章,為軾力辯,乃不忍加軾死罪,擬從末減。既而同修起居注,王安禮復從旁入諫道:“自古以來,寬仁大度的主子,不以言語罪人,軾具有文才,自謂爵祿可以立致,今碌碌如此,不無怨望,所以托為諷詠,自寫牢騷,一旦逮獄加罪,恐後世謂陛下不能容才呢。”神宗道:“朕固不欲深譴,當為卿貰他罪名。但軾已激成眾怒,恐卿為軾辯,他人反欲害卿,願卿勿漏言,朕即有后命。”生殺大權,操諸君相之手,何憚,何忌,乃戒他勿泄耶?同平章事王珪聞神宗有赦軾意,又舉軾詠檜詩,有“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二語,遂說他確系不臣,非嚴譴不足示懲。神宗道:“軾自詠檜,何預朕事?卿等勿再吹毛索瘢哩。”文字不謹,禍足殺身,幸神宗尚有一隙之明,軾乃得僥倖不死。舒亶又奏稱駙馬都尉王詵輩與軾交通聲氣,居然朋比,還有司馬光、張方平、范鎮、陳襄、劉摯等託名老成正士,實與軾等同一舉動,隱相聯絡,均非嚴懲不可。神宗不從,但謫軾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軾弟轍及王詵皆連坐落職。張方平、司馬光、范鎮等二十二人懼罰銅。
先是,軾被逮入都,親朋皆與軾絕交,未聞過視。至道出廣陵,獨有知揚州鮮於侁親自往見。台吏不許通問,侁乃嘆息而去。揚州屬吏勸侁道:“公與軾相知有素,所有往來文字書牘,宜悉毀勿留,否則恐遭延累,后且得罪。”侁慨然道:“欺君負友,侁不忍為,若因忠義獲譴,後世自有定評,侁亦未嘗畏怯呢。”至是侁竟坐貶,黜令主管西京御史台。軾出獄赴黃州,豪曠不異往日,嘗手執竹杖,足踏芒鞋,與田父野老優遊山水間。且就東坡築室自居,因自號東坡居士。每有宴集,笑談不倦,或且醉墨淋漓,隨吟隨書。人有所乞,絕無吝色,就是供侍的營妓索題索書,無不立應,因此文名益盛。神宗以軾多才,擬再起用,終為王珪等所沮。一日視朝,語王珪、蔡確道:“國史關係至為重大,應召蘇軾入京,令他纂成,方見潤色。”珪答道:“軾有重罪,不宜再召。”神宗道:“軾不宜召,且用曾鞏。”乃命鞏充史館修撰。鞏進《太祖總論》,神宗意尚未愜,遂手詔移軾汝州。詔中有“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等語。軾受詔后,上書自陳貧士饑寒,惟有薄田數畝,坐落常州,乞恩准徙常,賜臣余年云云。神宗即日報可,軾乃至常州居住。這是后話。
且說神宗在位十年,俱號熙寧,至十一年間,改為元豐元年。蘇軾被謫,乃是元豐二年間事。補敘歲序。未幾,宮中即遇大喪,太皇太后曹氏升遐而去,有司援劉后故例,擬定尊謚,乃是慈聖光獻四字。神宗素具孝思,服事太皇太后,無不曲意承歡。太皇太后亦慈愛性成,聞退朝稍晚,必親至屏扆間候矚,或且持膳餉帝,因此始終歡洽,毫無間言。舊例,外家男子不得入謁,太皇太後有弟曹佾,曾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神宗常入白太皇太后,可使入見。太皇太后道:“我朝宗法,怎敢有違?且我弟得躋貴顯,已屬逾分,所有國政,不應令他干涉,亦不準令他入宮。”密示防閑,確是良法。神宗受教而退。及太皇太后違豫,乃由神宗申稟,得引佾入謁,談未數語,神宗先起,擬暫行退出,俾佾得略跡言情。不意太皇太后已語佾道:“此處非汝所得久留,應隨帝出去!”這兩語不但使佾伸舌,連神宗聽着也為竦然。至太皇太后病劇,神宗侍疾寢門,衣不解帶,竟至匝旬。太皇太后崩,神宗哀慕逾恆,幾至毀瘠。一慈一孝,也可算作《宋史》的光榮了。特筆從長。嗣復推恩曹氏,進佾中書令,官家屬四十餘人,其間不無過濫,但為報本起見,不必苛議。力重孝字。況且曹佾有官無權,終身不聞侈汰,這也由曹氏一門猶知秉禮,所以除賢后外,尚有這賢子弟呢。極褒曹氏。
元豐三年,神宗擬改定官制,飭中書置局修訂,命翰林學士張璪、樞密副承旨張誠一主領局事。先是,宋初官制多承唐舊,但亦間有異同。三師太師、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不常置,以同平章事為宰相,另置參知政事為副,中書、門下並列於外。別在禁中設置中書,與樞密院對持文武二柄,號為二府。天下財賦,悉隸三司。所有糾彈等事,仍屬御史台掌管。他如三省、尚書令、侍中、中書令。六部、吏、戶、禮、兵、刑、工。九寺、太常、宗正、光祿、衛尉、太僕、大理、鴻臚、司農、大府。六監國子、少府、將作、軍器、都水、司天。等,往往由他官兼攝,不設專官。草詔屬知制誥及翰林學士兩職。知制誥掌外製,翰林學士掌內製,號為兩制。修史屬三館,便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首相嘗充昭文館大學士,次相或充集賢院大學士。有時設置三相,即分領三館。館中各員,多稱學士,必試而後命。一經此職,遂號名流。又有殿閣等官,亦分大學士及學士名稱,惟概無定員,大半由他官兼領虛名。前文未嘗敘明官制,此段原不可少。自經兩張改訂后,凡舊有虛銜一律罷去,雜取唐、宋成規,自開府儀同三司至將仕郎,分二十四階,如領侍中、中書令、同平章事等名,改為開府儀同三司;領左右僕射,改為特進;以下遞易有差。換湯不換藥,濟甚麼事?神宗以新官制將行,欲兼用新舊二派,嘗語輔臣道:“御史大夫一職,非用司馬光不可。”時吳充已罷,惟王珪、蔡確兩人,相顧失色。原來神宗時代,朝右分新舊兩黨,新黨以王安石為首領,珪與確等統傳安石衣缽,與舊黨積不相容。舊黨便是富弼、文彥博等一班老成,司馬光亦居要領,還有研究道學諸儒,也是主張守舊,與司馬光等政論相同。道學一派,由胡瑗、周敦頤開宗。胡瑗,泰州人,字翼之,湛深經學,范仲淹曾聘為蘇州教授,令諸子從學,知湖州滕宗諒亦聘為教授,嘗立經義、治事二齋,注重實學。嘉祐中,擢為太子中允,與孫復同為國子監直講。嗣因老疾致仕,還家旋歿,世稱孫復為泰山先生,胡瑗為安定先生。周敦頤,濂溪人,字茂叔,歷任縣令州佐,所至有治績,平素愛蓮,因居蓮花峰下。南安通判程珦(xiàng)與瑗交好,令二子顥、頤受業,顥嘗謂“吾見濂溪先生,得吟風弄月以歸,幾有‘吾與點也’的樂趣”,熙寧六年病歿。同時有河南人邵雍,字堯夫,苦學成名,尤精易理,宋廷屢征不至。程顥曾與雍議論數日,嘆為內聖外王的學問。但性甘恬退,自名居室曰“安樂窩”。熙寧十年逝世,後來追謚康節。至若橫渠先生張載,字子厚,前文亦已提及,一出為官,見新法不善,即託疾歸家,著有《正蒙》《西銘》等書,廣談性理,與邵雍同歲病終。這數人多反對新黨,所以屏跡終身。二程兄弟,實得真傳,敘入此段,志道學諸儒之緣起。且與司馬光友善。王珪恐司馬光起用,舊派將連類同升,故與蔡確同一驚惶,及退朝後,珪尚怏怏不樂,那蔡確默籌一番,竟不禁大笑道:“有了有了!”奸狀如繪。正是:
畢竟憸人多譎智,全憑巧計作安排。
欲知蔡確的妙策,請看下回便知。
交趾屢行篡逆,宋廷未聞加討,至李公蘊篡國后,已歷三傳,乾德修貢,未嘗失職,乃獨欲出兵南征,開邊啟釁,創議者為蕭注,為沈起,為劉彝,實則皆誤於王安石,而成於神宗。邕州之陷,蘇緘闔門殉難,兵民被屠,至五萬八千餘口,誰為為之,一至於此?及神宗既厭安石,復擢用王珪、蔡確,曾亦憶珪、確兩人,為誰氏所引用耶?安石尚有好名之心,而珪與確則悍然不顧,隱嗾同黨,文致軾罪。微太皇太後言,雖有吳充、王安禮,恐亦難為軾解,是則免軾於死者,實出自太皇太后,於神宗無與也。然能受慈訓而赦才士,猶不失為孝思。著書人褒貶從嚴,有惡必貶,有善必揚,其寓勸世之意也深矣。入后附入兩片段文字,關係政治、學術,閱者亦幸勿滑過可也。
第四十二回伐西夏李憲喪師,城永樂徐禧陷歿
卻說蔡確想就一法,便笑語王珪道:“公恐司馬光入用,究為何意?”珪答道:“司馬光來京,必將參劾我輩,恐相位且不保了。”無非為此,確是鄙夫。確便道:“主上久欲收復靈武,公能任責,相位便能終保,尚憚一司馬光么?”為個人計,勞師費財,蔡確實是可殺。珪乃轉憂為喜,一再稱謝,乃薦俞充知慶州,使上平西夏策。神宗果然專心戎事,不暇召光。乃用馮京為樞密使,薛向、孫固、呂公著為樞密副使,詔民畜馬,擬從事西征。向初贊成畜馬議,旋恐民情不便,致有悔言。御史舒亶遂劾他反覆無常,失大臣體,竟斥知潁州。馮京亦因此求去,有詔允准,即命孫固知樞密院事,呂公著、韓縝同知院事。嗣復接俞充奏牘,略言:“夏將李清,本屬秦人,曾勸夏主秉常以河西地來歸。秉常母梁氏得悉,幽秉常,殺李清,我朝應興師問罪,不可再延,這乃千載一時的機會呢。”神宗覽奏大喜,即命熙河經制李憲等準備伐夏,並召鄜延副總管種諤入問。諤本是個言不顧行的人物,既至闕下,便大聲道:“夏國無人,秉常小丑,由臣等持臂前來便了。”看時容易做時難。
神宗乃決計西征,召集輔臣,會議出師。孫固入諫道:“發兵容易,收兵很難,還乞陛下三思後行!”神宗道:“夏有釁不取,將為遼人所據,此機斷不可失。”固答道:“必欲用兵,應聲罪致討。幸得勝夏,亦當分裂夏地,令他酋長自守。”神宗笑道:“這乃漢酈生的迂論,卿奈何亦作此言?”固復道:“陛下以臣為迂,臣恐尚未必制勝,試問今日出兵,何人可做統帥?”神宗道:“朕已託付李憲了。”固奮然道:“伐夏大事,乃使閹人為帥,將士果肯聽命么?”此言最是。神宗面有慍色。固知不便再諫,隨即趨退。既而由王珪、蔡確等議定五路出師,固復約呂公著入諫。固先啟奏道:“今議五路進兵,乃無大帥統率,就使成功,必致兵亂。”神宗道:“內外無統帥材,只好罷休。”呂公著即進諫道:“既無統帥,不若罷兵。”固又接口道:“公著言甚是,請陛下俯納!”神宗沉着臉道:“朕意已決,卿等不必多言。”孫固、呂公著復撞了一鼻子灰,相偕出朝。神宗遂命李憲出熙河,種諤出鄜延,高遵裕出環慶,劉昌祚出涇原,王中正出河東,分道並進。又詔吐蕃首領董氈集兵會征,於是鼙鼓喧天,牙旗蔽日,又鬧出一場大戰爭來。何苦乃爾?
李憲統領熙秦七軍,及董氈兵三萬,突入夏境,破西市新城,襲據女遮谷,收復古蘭州,居然築城開幕,設置帥府。種諤也攻克米脂城,高遵裕奪還清遠軍,王中正率河東兵入宥州。劉昌祚進次磨
先是,五路大兵共約至靈州會齊,各路共至靈州境內,惟李憲不至。軍報迭達京師,神宗始嘆息道:“孫固前曾諫朕,朕以為迂談,今已追悔無及了。”誰叫你黷武用兵?乃按罪論罰,貶高遵裕為郢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種諤、王中正、劉昌祚並降官階,惟不及李憲。孫固又入奏道:“兵法後期者斬,況各路皆至靈州,憲獨不至,這豈尚可赦罪么?”神宗以憲有開蘭會功,即古蘭州,唐名會州。不忍加罪,但詰他何故擅還。憲復稱:“饋餉不繼,只好退歸,且整備兵食,再圖大舉。”神宗又為憲所惑,竟授憲涇原經略安撫制置使,兼知蘭州,李浩為副。方悔不用孫固言,誰知又復入迷。呂公著再上書諫阻,仍不見從。公著引疾求去,遂出知定州。時官制已一律訂定,改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左右僕射,參知政事為門下中書侍郎,尚書左右丞。即命王珪為尚書左僕射,蔡確為尚書右僕射,章惇為門下侍郎,張璪為中書侍郎,蒲宗孟為尚書左丞,王安禮為尚書右丞。一王安禮獨如宋皇何?
神宗有志開邊,屢不見效。帝悶悶不樂,平時召見輔臣,有人才寥落等語。蒲宗孟出班奏道:“人才半為司馬光邪說所壞。”神宗瞪目注視,半晌方道:“蒲宗孟乃不取司馬光么?從前朕令光入樞密院,光一再固辭。自朕即位以來,獨見此一人,他人雖令去位,亦未肯即行呢。”借神宗口中,補敘前事,且以神宗之迷,見賢而不能舉,何以為君?何以為國?宗孟聞言,不禁面頰發赤,俯首歸班。神宗又問輔臣道:“李憲請再舉伐夏,究靠得住否?”王珪對道:“向患軍用不足,所以中沮,今議出鈔五百萬緡,當必足用,不致再有前患了。”王安禮接入道:“鈔不可啖,必轉易為錢,錢又必易為芻粟,輾轉需時,哪能指日成事?”神宗道:“李憲奏稱有備,渠一宦官,猶知豫備不虞,卿等乃獨無意么?朕聞唐平淮、蔡,唯裴度謀議與憲宗同,今乃不出自公卿,反出自閹寺,朕卻很覺可恥哩。”安禮道:“唐討淮西三州,相有裴度,將有李光顏、李愬,尚窮竭兵力,歷年後定。今西夏勢強,非淮、蔡比,憲及諸將才度又不及二李,臣恐未能副聖志呢。”明白了解,尚無以喚醒主迷,奈何?神宗不答,隨即退朝。
未幾,得種諤奏議,乃是用知延州沈括言,擬盡城橫山,俯瞰平夏,取建瓴而下的形勢,且主張從銀州進兵。神宗覽奏后,即命給事中徐禧及內侍李舜舉往鄜延會議。王安禮又入諫道:“徐禧志大才疏,恐誤國事,請陛下另簡妥員!”神宗不從。李舜舉卻往見王珪道:“古稱四郊多壘,乃卿大夫之辱,今相公當國,舉邊事屬諸二內臣,內臣止供禁廷洒掃,難道可出任將帥么?”不以人廢言。珪也自覺抱愧,沒奈何隨口敷衍,說了“借重”二字。舜舉遂與徐禧偕行,既至鄜延,見了種諤。諤擬城橫山,禧獨擬城永樂,兩人爭議不決。當將兩議上達都中,神宗獨從禧議,竟令禧帶領諸將,往城永樂,命沈括為援應,陝西轉運判官司餉運,凡十四日竣工,賜名銀川寨。留鄜延副總管曲珍居守,禧與括等俱退還米脂。這銀川寨距故銀州二十五里,地當銀州要衝,為夏人必爭地。從前種諤反對禧議,正恐夏人力爭,未易保守。果然不出十日,即有鐵騎數千前來攻城,曲珍忙報知徐禧。禧遂與李舜舉、李稷等統兵往援,令沈括留守米脂。禧等至銀川寨,夏人亦傾國前來,差不多與蜂蟻相似。
大將高永能獻策道:“虜來甚眾,請乘他未陣,即行掩擊,或可取勝。”徐禧怒叱道:“你曉得甚麼?王師不鼓不成列。”竟欲效宋襄公耶?言已,拔刀出鞘,麾兵出戰。夏人耀武揚威,進薄城下,曲珍距河列陣,見軍士皆有懼色,便語禧道:“珍見眾心已搖,不應與戰,戰必致敗,不如收兵入城,徐圖良策。”禧笑道:“君為大將,奈何遇敵先退呢?”乃以七萬人列陣城下。夏人縱鐵騎渡河,曲珍又急白禧道:“來的是鐵鷂子軍,不易輕敵,須乘他半濟,襲擊過去,殺他一個下馬威。若渡河得地,東衝西突,乃是無人敢當呢。”禧又大言道:“王師堂堂正正,用不着甚麼詭計。”迂腐之論。曲珍退回本陣,忍不住長嘆道:“我軍無死所了!”說著,夏兵前隊已渡河東來。曲珍忙率兵攔阻,已有些招架不住。及鐵騎盡行過河,縱橫馳驟,如入無人之境,曲珍部下先已膽寒,還有何心戀戰?頓時紛紛退還,自蹂后陣。徐禧至此亦手忙腳亂,急切顧不及王師,拍轉馬頭,飛跑回城。何如,何如?李舜舉、李稷等也是沒法,相率奔回,軍士大潰。曲珍亟收集餘眾,逃入城中,夏人儘力圍城,環繞數匝,且據住水寨,斷絕城內的汲道。徐禧束手無策,只仗曲珍部卒晝夜血戰,勉強守住。怎奈城中無水可汲,四處掘井,俱不及泉,兵士多半渴死,危急萬分。有溺死鬼,有凍死、餓死鬼,不意還有渴死鬼。沈括與李憲援兵又都被夏人遮斷。種諤且怨禧異議,不發救兵,可憐銀川寨內的將士,幾不異瓮中鱉、釜中魚。會夜半大雨,夏人環城急攻,守兵不及抵禦,竟被陷入。徐禧、李舜舉、李稷、高永能等俱死亂軍中,惟珍棄甲裸跣,幸得走免。將校死數百人,士卒役夫喪亡至二十餘萬。夏人追至米脂,沈括忙闔門固守,總算未曾失陷,由夏人攻撲數次,隨即退去。總計自熙寧以來,用兵西陲已是數次,所得只葭蘆、吳堡、義合、米脂、浮圖、塞門六城,兵士已傷亡無數,錢穀銀絹,尤不勝計。永樂一役,損失更多。神宗接得敗報,也不禁痛悼,甚至不食,追贈徐禧等官。禧死有餘辜,豈宜追贈?貶沈括為均州團練副使,安置隨州,降曲珍為皇城使。咎不在沈括、曲珍,所罰亦誤。自是無意西征,每臨朝嘆息道:“王安禮嘗勸朕勿用兵,呂公著亦屢陳邊民困苦,都是朕誤信邊臣,害到這般。”事過乃悔,事後又忘,都由利令智昏所致。
既而夏人又入寇蘭州,奪據兩關門,副使李浩除困守外無他計。虧得鈐轄王文郁夜率死士七百餘人縋城潛下,各持短刀搠入夏營。夏人猝不及防,竟被衝破,嚇得東逃西躲,鼠竄而去。當時比文郁為唐尉遲敬德,經廷議優敘,擢知州事。夏人又轉寇各路,均遭擊退,兵力亦敝,乃由西南都統昴星嵬名濟一譯作茂錫克額不齊。移書涇原總管劉昌祚,略云:
中國者,禮樂之所存,恩信之所出,動止猷為,必適於正。若乃聽誣受間,肆詐窮兵,侵人之土疆,殘人之黎庶,是亦乖中國之體,為外邦之羞。昨日朝廷暴興甲兵,大窮侵討,蓋天子與邊臣之議,為夏國方守先誓,宜出不虞,五路進兵,一舉可定,故去年有靈州之役,今秋有永樂之戰。然較其勝負,與前日之議為何如哉?落得嘲笑。朝廷於夏國,非不經營之,五路進討之策,諸邊肆擾之謀,皆嘗用之矣,知僥倖之無成,故終於樂天事小之道。況夏國提封萬里,帶甲數十萬,南有于闐,作我歡鄰,北有大燕,為我強援,若乘間伺便,角力競鬥,雖十年豈得休哉?即念天民無辜,受此塗炭之苦,國主自見伐之後,夙夜思念,以為自祖宗以來,事中國之禮,無或虧怠,而邊吏幸功,上聰致惑,祖宗之盟既阻,君臣之分不交,存亡之機,發不旋踵,朝廷豈不恤哉?至於魯國之憂,不在顓臾,隋室之變,生於楊感,此皆明公得於胸中,不待言而後喻。何不進讜言,辟邪議,使朝廷與夏國歡好如初,生民重見太平!豈獨夏國之幸,乃天下之幸也。書中雖未免自誇,然詰問宋廷頗中要窾,故特錄之。
昌祚得書上聞,神宗亦無可駁斥,即令昌祚答使通誠。夏乃復遣使上表,有“乞還侵地,仍效忠勤”等語,乃特賜詔命云:
頃以權強敢行廢辱,朕用震驚,令邊臣往問,匿而不報。只好推到幽主上去。王師徂征,蓋討有罪,今遣使造庭,辭禮恭順,仍聞國政悉復故常,益用嘉納。實是所答非所請。已戒邊吏毋輒出兵,爾亦慎守先盟,毋再渝約!
夏使得詔自去。再命陝西、河東經略司,所有新復城寨,邏卒毋出二三裡外。歲賜夏幣,悉如前額。已而夏主復上書乞還侵疆,神宗不許,於是夏人仍有貳心。中丞劉摯劾奏李憲貪功生事,遺禍至今,不可不懲。乃貶憲為熙河安撫經略都總管。越年為元豐七年,夏人又大舉入寇,號稱八十萬,圍攻蘭州。雲梯革洞,百道並進。閱十晝夜,城守如故,敵糧盡引還。這一次總算由李憲先事預防,守備甚嚴,所以不至陷落。一長必鋒。及夏人再寇延州、德順軍、定西城,並熙河諸寨,均不得逞。未幾又圍定州城,為熙河將秦貴擊退。夏人方卷甲斂師,稍稍歇手了。
神宗罷免蒲宗孟,用王安禮為尚書左丞,李清臣為尚書右丞,調呂公著知揚州。且因司馬光上《資治通鑒》,授資政殿學士。這《資治通鑒》一書,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終五代,年經國緯,備列事目,又參考群書,評列異同,合三百五十四卷,歷十九年乃成。神宗降詔獎諭道:“前代未聞有此書,得卿辛苦輯成,比荀悅《漢紀》好得多了。”荀悅,漢季潁陰人,曾刪定《漢書》,作帝紀二十篇,所以神宗引擬司馬光。小子也有詩詠道:
不經鑒古不知今,作史原垂世主箴。十九年來成巨帙,愛君畢竟具深忱。
轉眼間已是元豐八年,神宗有疾,竟要從此告終了。看官少待,試看下回接敘。
夏無可伐之釁,乃以司馬光之將召,啟蔡確西討之謀。俞充為蔡確腹心,上書一請,出師五道。孫固、呂公著等力諫不從,且任一刑餘腐豎,付之重權,就令得勝,尚足為中國羞。況伊古以來,斷未有閹人統軍而可以成功者。多魚漏師,豎刁為祟;相州潰敗,朝恩監軍;神宗寧獨未聞耶?靈州一敗,李憲尚不聞加罰,且復令經略涇原,再圖大舉,一之為甚,乃至於再。不待沈括、徐禧之生議,而已知其必敗矣。要之兵不可不備,獨不可常用。富鄭公當熙寧初年奉召入對,已請二十年口不言兵,老成人固有先見之明,惜乎神宗之不悟也。
第四十三回立幼主高后垂簾,拜首相溫公殉國
卻說元豐八年正月,神宗不豫,命輔臣代禱景靈宮。及群臣分禱天地宗廟社稷,均不見效,反且加劇。輔臣等入宮問疾,就請立皇太子,並皇太后權同聽政。神宗已無力答言,只略略點首罷了。查神宗本有十四子,長名佾,次名僅,三名俊,四名伸,五名僴(xiàn),六名佣,七名價,八名倜,九名佖(bì),十名偉,十一名佶(jí),十二名俁(yǔ),十三名似,十四名偲(cāi)。佾、僅、俊、伸、僴、價、倜、偉均早亡,要算第六子佣挨次居長,神宗已封他為延安郡王,但年齡尚止十歲。
當擬立皇太子時,職方員外郎邢恕想立異邀功,竟往謁蔡確道:“國有長君,乃社稷幸福,公何不從岐、嘉二王中擇立一人?既可安國,復可保家,豈不是兩全其美嗎?”蔡確躊躇半晌,方道:“君言亦是,但不知太后意見如何?”邢恕道:“岐、嘉二王皆太后所出,母子恩情,當必逾常,公還有什麼疑慮?”一廂情願。確喜道:“且與高氏商量,免生枝節。”邢恕道:“恕先去密議,包管成功。”言畢辭出,遂往見太后侄兒高公繪兄弟。公繪迎入,恕寒暄數語,即與附耳密談。公繪搖首不答,恕復道:“延安幼沖,何若岐、嘉?況岐、嘉本皆稱賢王呢。”公繪道:“這是斷不便行,君難道欲貽禍我家么?”恕碰了一個釘子,未免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看官道岐、嘉二王是何人?便是神宗胞弟昌王顥及樂安郡王
三月朔日,延安郡王佣立為太子,賜名煦,皇太后高氏權同處分軍國重事。越五日,神宗駕崩,年三十有八。總計神宗在位,改元二次,共十八年。太子煦即皇帝位,尊皇太后高氏為太皇太后,皇後向氏為皇太后,帝生母德妃朱氏為皇太妃,是為哲宗皇帝。追尊先帝廟號曰神宗,葬永裕陵。晉封叔顥為揚王,
太皇太后首先傳旨,遣散修京城役夫,止造軍器及禁庭工技,戒中外無苛斂,寬民間保甲馬,人民歡悅。王珪等並未預聞,及中旨傳出,方得聞知。一經出手,便見高后賢明。過了數日,復下詔道:
先皇帝臨御十有八年,建立政事以澤天下,而有司奉行失當,幾於煩擾,或苟且文具,不能布宣實惠,其申諭中外協心奉令,以稱先帝惠愛元元之意!
這詔一下,都中卿大夫已知太皇太后的命意,是欲改煩為簡,易苛從寬了。蔡確恐朝政一新,自己或致失位,遂因上朝議政時,面奏太皇太后,請復高遵裕官。看官道遵裕是何人?乃是太皇太后的從父。蔡確此奏,明明是藉此求媚,固寵希榮的意思。真會獻諛。太皇太後偏凄然道:“靈武一役,先皇帝中夜得報,環榻周行,徹旦不能寐,自是驚悸,馴至大故。追原禍始,實自遵裕一人。先帝骨肉未寒,我豈敢專徇私恩,不顧公議么?”理正詞嚴。確惶悚而退。太皇太后又詔罷京城邏卒及免行錢,廢浚河司,蠲免逋賦,驛召司馬光、呂公著入朝。
光居洛十五年,田夫野老無不尊敬,俱稱為司馬相公;就是婦人女子,亦群仰大名。神宗升遐,光欲入臨,因自避猜嫌,不敢逕行。適程顥在洛,勸光入京,光乃啟程東進,將近都門,衛士見光到來,均額手相慶道:“司馬相公來了!司馬相公來了!”兩語重疊,益饒意味。沿途人民亦遮道聚觀,各朗聲道:“司馬相公,請留相天子,活我百姓,勿遽歸洛。”光見他一唱百和,反覺疑懼起來,竟從間道歸去。太皇太后聞他入都,正要詢問政要,偏待久不至,乃遣內侍梁惟簡馳問。光請大開言路,詔榜朝堂。至惟簡復命,蔡確等已探悉光言,先創六議入奏,大旨是:“陰有所懷,犯非其分,或扇搖重機,或迎合舊令,上則僥倖希進,下則眩惑流俗,有一相犯,立罰無赦。”太皇太后見了此議,又遣使示光。光憤然道:“這是拒諫,並非求諫;人臣只好不言,一經啟口,便犯此六語了。”乃具論以聞。太皇太后即改詔頒行,言路才得漸開。
嗣召光知陳州,並起程顥為宗正寺丞。顥正擬就道,偏偏二豎纏身,竟爾去世。顥與弟頤受學周門,以道自樂,見二十四回。平時有涵養功,不動聲色。既卒,士大夫無論識否,莫不銜哀。文彥博採取眾論,題顥墓曰“明道先生”。惟光受命赴陳州,道經闕下,正值王珪病死,輔臣等依次遞升,適空一缺。太皇太后即留光輔政,命為門下侍郎。蔡確等只恐光革除新法,又揭出三年無改的大義,傳布都中。光獨指駁道:“先帝所行的法度如果合宜,雖百世亦應遵守,若為王安石、呂惠卿所創,害國病民,須當亟改,似救焚拯溺一般。況太皇太后以母改子,並不是以子改父哩。”與強詞奪理者不同。眾議自是少息。
太皇太后又召呂公著為侍讀,公著自揚州進京,擢授尚書左丞。京東轉運使吳居厚前繼鮮於侁後任,大興鹽鐵,苛斂橫征,至是被言官交劾,謫置黃州,仍用鮮於侁為轉運使。司馬光語同列道:“子駿甚賢,不應復使居外,但朝廷欲救京東困弊,非得子駿不可。他實是個一路福星呢,當今人才甚少,怎得似子駿一百人,散佈天下呢?”原來子駿即侁表字,侁既到任,即奏罷萊蕪、利國兩冶,及海鹽依河北通商,人民大悅,有口皆碑。於是司馬光、呂公著兩人同心輔政,革除新法,罷保甲,罷保馬,罷方田,罷市易。削前市易提舉呂嘉問三秩,貶知淮陽軍,呂黨皆坐黜,並謫邢恕出知隨州。越年改為元祐元年,右司諫王覿(dí)極論蔡確、章惇、韓縝、張璪等朋邪害正,章至數十上。右諫議大夫孫覺、侍御史劉摯、左司諫蘇轍、御史王岩叟、朱光庭、上官均又連章劾論確罪,乃免確相位,出知陳州。當下擢司馬光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呂公著為門下侍郎,李清臣、呂大防為尚書左右丞,李常為戶部尚書,范純仁同知樞密院事。
光時已得疾,因青苗、免役諸法尚未盡革,西夏議亦未決,不禁嘆息道:“諸害未除,我死不瞑目了。”遂折簡與呂公著,略言:“光以身付醫,以家事付愚子,只國事未有所託,特以屬公。”公著為白太皇太后,有詔免光朝覲,許乘肩輿,三日一入省。光不敢當,且上奏道:“不見天子,如何視事?”乃改詔令光子康扶掖入對,且命免拜跪禮。光遂請罷青苗、免役二法。青苗錢罷貸,仍復常平舊法,諸大臣沒甚異議。獨免役法議罷后,光請仍復差役法,章惇力言不可,與光辯論殿前,語甚狂悖。太皇太后亦不免動惱,逐惇出知汝州。會蘇軾已奉詔入都,任中書舍人,獨請行熙寧初給田募役法,條陳五利。監察御史王岩叟謂五利難信,且有十弊,軾議遂沮。群臣又各是其是,詔令資政殿大學士韓維及呂大防、范純仁等詳定上聞。軾本與司馬光友善,竟往見光道:“公欲改免役為差役,軾恐兩害相均,未見一利。”光問道:“請言害處。”軾答道:“免役的害處,是掊斂民財,十室九空,斂從上聚,下必常患錢荒,這害已經驗過了。差役的害處,是百姓常受役官府,無暇農事,貪吏猾胥且隨時征比,因緣為奸,豈不是異法同病么?”光又道:“依君高見,應該如何?”軾復道:“法有相因,事乃易成。事能漸進,民乃不驚。從前三代時候,兵農合一,至秦始皇乃分作兩途,唐初又變府兵為長征卒。農出粟養兵,兵出力衛農,天下稱便。雖聖人復起,不能變易了。今免役法頗與此相類,公欲驟罷免役,改行差役,正如罷長征,復民兵,恐民情反多痛苦呢。”光終未以為然,只淡淡的答了數語,軾即辭出。越日,光至政事堂議政,軾復入白此事,光不覺作色。軾從容道:“昔韓魏公刺陝西義勇,公為諫官,再三勸阻,韓公不樂,公亦不顧。軾嘗聞公自述前情,難道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么?”以子之矛,刺子之盾,坡公可謂善言。光始起謝道:“容待妥商。”范純仁亦語光道:“差役一事,不應速行,否則轉滋民病。愚意願公虛心受言,所有謀議,不必盡從己出。若事必專斷,恐奸人邪士反得乘間迎合了。”光尚有難色,純仁道:“這是使人不得盡言呢。純仁若徒知媚公,不顧大局,何如當日少年時迎合王安石,早圖富貴哩?”語亦透澈。光乃令役人悉用現數為額,衙門用坊場河渡錢,均用雇募。先是光決改差役,以五日為限,僚屬俱嫌太急促,獨知開封府蔡京如約,面覆司馬光。光喜道:“使人人奉法如君,有何不可?”待京辭退後,光乃信為可行,擬堅持到底。其實蔡京是個大奸巨猾,專事揣摩迎合,初見蔡確得勢,就附蔡確,繼見司馬光入相,就附司馬光。這種反覆小人,最足誤人國事。司馬光忠厚待人,哪裏曉得他暗中機巧呢。為後文蔡京傾宋張本。
王安石宦居金陵,聞朝廷變法,毫不為意,及聞罷免役法,愕然失聲道:“竟一變至此么?”良久復道:“此法終不可罷,君實輩亦太胡鬧了。”既而病死,太皇太后因他是先朝大臣,追贈太傅,後人稱他為王荊公,乃是元豐三年曾封安石為荊國公,所以沿稱至今。了王安石。安石既死,餘黨依次貶謫,范子淵貶知陝州,韓縝罷知潁昌,李憲、王中正等罰司宮觀,鄧綰、李定放居滁州,呂惠卿貶為光祿卿,分司南京,再貶為建寧軍節度副使,安置建州。相傳再貶呂惠卿草詔,系出蘇軾手筆,內有精警語數聯,傳誦一時。其文云:
呂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yú)之智,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貪功,好兵喜殺,以聚斂為仁義,以法律為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即免役法。均輸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苟可蠹國害民,率皆攘臂稱首。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若轉圜,始以帝堯之仁,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尚寬兩觀之誅,薄示三苗之竄。此諭!
還有貶范子淵草制,亦由軾所擬,內稱“汝以有限之才,興必不可成之役,驅無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四語,亦膾炙人口,稱為名言。新法黨相繼罷黜,呂公著進任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韓維為門下侍郎。司馬光又上言:“文彥博宿德耆臣,應起為碩輔。”太皇太后擬用為三省長官,言官以為不可,乃命平章軍國重事,六日一朝,一月兩赴經筵,班宰相上,恩禮從優。彥博此時,年已八十有一了。老成俱老,宋祚安得不老?光又與呂公著交章薦程顥弟頤,遂有旨召為秘書郎。及頤入對,改授崇政殿說書,且命修定學制。於是詔舉經明行修的士子,及立十科舉士法:(一)行義純固,可作師表。(二)節操方正,可備獻納。(三)智勇過人,可備將相。(四)公正聰明,可備監司。(五)經術精通,可備講讀。(六)學問該博,可備顧問。(七)文章典麗,可備著述。(八)善聽獄訟,盡公得實。(九)善治財賦,公私俱便。(十)練習法令,能斷清讞。這十科條例,統由司馬光擬定,請旨頒令。
光見言聽計從,越覺激發忠忱,誓死報國,無論大小政務,必親自裁決,不舍晝夜,海內亦喁喁望治。就是遼、夏使至,俱必問光起居,且嚴敕邊吏道:“中國已相司馬公了,勿輕生事,致開邊釁呢?”國有賢相,不戰屈人。無如天不佑宋,梁棟浸頹。光因政體過勞,日益清瘦,同僚舉諸葛亮食少事煩,作為勸戒,光慨然道:“死生有命,一息尚存,怎敢少懈呢?”嗣是光老病癒甚,竟致不起。彌留時尚囈語不絕,細聽所談,皆關係國家事。及卒,年六十八。光生平孝友忠信,恭儉正直,居處有法,動作有禮。在洛時,每往夏縣展墓,必至兄室。兄名旦,年將八十,光奉若嚴父,愛若嬰兒,自少至老,未嘗妄語。嘗謂吾無過人處,惟一生作事,無不可對人言。陝、洛間聞風起敬,居民相勸為善,稍有過惡,便私自疑懼道:“君實得無聞知否?”既歿,遠近舉哀,如喪考妣。略述行誼,為後人作一榜樣。太皇太后亦為之慟哭,與哲宗親臨光喪,贈太師、溫國公。詔戶部侍郎趙瞻、內侍省押班馮宗道護喪歸陝州夏縣原籍。予謚文正,賜碑曰忠清粹德。都人罷市往奠,嶺南封州父老亦相率具祭,到了歸喪以後,都下及四方人民尚畫像以祀,飲食必祝,這可見遺德及民,無遠勿屆呢。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安邦恃老成,甫經藉手即清平。如何天不延公壽?坐使良材一旦傾。
光歿后,當然是呂公著繼任,欲知後事如何,且至下回續表。
本回敘高后垂簾及溫公入相,才一改制,即見朝政清明,人民稱頌。可知前時王、呂、蔡、章等之所為,實是拂民之性,強行己意,百姓苦倒懸久矣。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此所以一經着手,不啻來蘇,宜乎海內歸心,謳歌不已也。但司馬光為一代正人,猶失之於蔡京,小人獻諛,曲盡其巧。厥後力詆司馬光者,即京為之首,且熙、豐邪黨,未聞誅殛,以致死灰復燃。人謂高后與溫公嫉惡太嚴,吾謂其猶失之寬。后與公已年老矣,為善後計,寧尚可姑息為乎?讀此回猶令人不能無慨雲。
第四十四回分三黨廷臣構釁,備六禮冊后正儀
卻說司馬光病歿以後,呂公著獨秉政權,一切黜陟,仍如光意,進呂大防為中書侍郎,劉摯為尚書右丞,蘇軾為翰林學士。軾奉召入都,僅閱十月,三遷清要,尋兼侍讀;每入直經筵,必反覆講解,期沃君心。一夕值宿禁中,由中旨召見便殿,太皇太后問軾道:“卿前年為何官?”軾對道:“常州團練副使。”太皇太后復道:“今為何官?”軾對道:“待罪翰林學士。”太皇太后道:“為何驟升此缺?”軾對道:“遭遇太皇太后及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道:“並不為此。”軾又道:“莫非由大臣論薦么?”太皇太后又復搖首。軾驚愕道:“臣雖無狀,不敢由他途希進。”太皇太后道:“這乃是先帝遺意。先帝每讀卿文章,必稱作‘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哩。”軾聽了此言,不禁感激涕零,哭至失聲。士伸知己,應得一哭。太皇太后亦為泣下。哲宗見她對哭,也忍不住嗚咽起來。十餘歲童子,當作此狀。還有左右內侍都不禁下淚。大家統是哭着,反覺得大廷岑寂,良夜凄清。太皇太后見了此狀,似覺不雅,即停淚語軾道:“這不是臨朝時候,君臣不拘禮節,卿且在旁坐下,我當詢問一切。”言畢,即命內侍移過錦墩,令軾旁坐,軾謝恩坐下。太皇太后問語片時,無非是國家政要。軾隨問隨答,頗合慈意,特賜茶給飲。軾謝飲畢,太皇太后復顧內侍道:“可撤御前金蓮燭,送學士歸院。”一面說,一面偕哲宗入內。軾向虛座前申謝,拜跪畢儀,當由兩內侍捧燭導送,由殿至院,真箇是曠代恩榮,一時無兩。確是難得。
軾感知遇恩,嘗借言語文章規諷時政。衛尉丞畢仲游貽書誡軾道:“君官非諫官,職非御史,乃好論人長短,危身觸諱,恐抱石救溺,非徒無益,且反致損呢。”軾不能從。時程頤侍講經筵,毅然自重,嘗謂:“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因此入殿進講,色端貌庄。軾說他不近人情,屢加抗侮。當司馬光病歿時,適百官有慶賀禮,事畢欲往吊,獨程頤不可,且引《魯論》為解,謂:“子於是日哭則不歌。”或謂:“哭乃不歌,未嘗雲歌即不哭。”軾在旁冷笑道:“這大約是枉死市的叔孫通新作是禮呢。”諧語解頤,但未免傷忠厚。頤聞言,很是介意。是不及乃兄處。軾發策試館職,問題有云:“今朝廷欲師仁宗之忠厚,懼百官有司不稱其職,而或至於偷。欲法仁宗之勵精,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而流入於刻。”右司諫賈易、右正言朱光庭系程頤門人,遂借題生釁,劾軾謗訕先帝。軾因乞外調。侍御史呂陶上言:“台諫當秉至公,不應假借事權,圖報私隙。”左司諫王覿亦奏言:“軾所擬題,不過略失輕重,關係尚小,若必吹毛求疵,釀成門戶,恐黨派一分,朝無寧日,這乃是國家大患,不可不防。”范純仁復言軾無罪。太皇太后乃臨朝宣諭道:“詳覽蘇軾文意,是指今日的百官有司監司守令,並非譏諷祖宗,不得為罪。”於是軾任事如故。
會哲宗病瘡疹,不能視朝,頤入問呂公著道:“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當獨坐。且主子有疾,宰輔難道不知么?”越日,公著入朝,即問帝疾。太皇太后答言無妨。為此一事,廷臣遂嫉頤多言。御史中丞胡宗愈、給事中顧臨連章劾頤不應令直經筵。諫議大夫孔文仲且劾頤污下憸巧,素無鄉行,經筵陳說,僭橫忘分,遍謁貴臣,勾通台諫,睚眥報怨,沽直營私,應放還田裏,以示典刑。誣謗太甚,孔裔中胡出此人?乃罷頤出管勾西京國子監。自是朝右各分黨幟,互尋讎隙。程頤以下有賈易、朱光庭等,號為洛黨;蘇軾以下有呂陶等,號為蜀黨;還有劉摯、梁燾、王岩叟、劉安世等,與洛、蜀黨又不相同,別號朔黨,交結尤眾。三黨均非姦邪,只因意氣不孚,遂成嫌怨。哪知熙、豐舊臣非竄即貶,除著名諸奸人外,連出入王、呂間的張璪、李清臣亦均退黜。若輩恨入骨髓,陰伺間隙,這三黨尚自相傾軋,自相擠排,這豈非螳螂捕蟬,不顧身後么?插入數語,隱伏下文。
文彥博屢乞致仕,詔命他十日一赴都堂,會議重事。呂公著亦因老乞休,乃拜為司空,同平章軍國事。授呂大防、范純仁為左右僕射,兼中書門下侍郎,孫固、劉摯為門下中書侍郎,王存、胡宗愈為尚書左右丞,趙瞻簽書樞密院事。大防樸直無黨,范純仁務從寬大,亦不願立黨。二人協力佐治,仍號清明。右司諫賈易因程頤外謫,心甚不平,復劾呂陶黨軾,語侵文彥博、范純仁。太皇太后欲懲易妄言,還是呂公著替他緩頰,只出知懷州。胡宗愈嘗進《君子無黨論》,右司諫王覿偏上言宗愈不應執政。前說不應有黨,此時復因宗愈進無黨論,上言劾論,自相矛盾,殊不可解。太皇太后又勃然怒道:“文彥博、呂公著亦言王覿不合。”范純仁獨辯論道:“朝臣本無黨,不過善惡邪正各以類分。彥博、公著皆累朝舊人,豈可雷同罔上?從前先臣仲淹與韓琦、富弼同執政柄,各舉所知,當時蜚語指為朋黨,因三人相繼外調,遂有一網打盡的傳言。本王拱辰語。此事未遠,幸陛下鑒察!”隨復錄歐陽修《朋黨論》,呈將進去。太皇太后意未盡解,竟出覿知潤州。門下侍郎韓維亦被人讒訴,出知鄧州。太皇太后初欲召用范鎮,遣使往征。鎮年已八十,不欲再起,從孫祖禹亦從旁勸止,乃固辭不拜。詔授銀紫光祿大夫,封蜀郡公。元祐三年,病歿家中。鎮,字景仁,成都人,與司馬光齊名,卒年八十一,追贈金紫光祿大夫,謚忠文。
越年二月,司空呂公著復歿,太皇太后召見輔臣,流涕與語道:“國家不幸,司馬相公既亡,呂司空復逝,為之奈何?”言畢,即挈帝往奠,贈太師,封申國公,予謚正獻。公著,字晦叔,系故相呂夷簡子,自少嗜學,至忘寢食,平居無疾言遽色,暑不揮扇,寒不親火,父夷簡早目為公輔,至是果如父言。范祖禹曾娶公著女,所以公著在朝,始終引嫌。嘗從司馬光修《資治通鑒》,在洛十五年,不事進取。至富弼致仕居洛,杜門謝客,獨祖禹往謁,無不接見。神宗季年,弼疾篤,曾囑祖禹代呈遺表,極論王安石誤國及新法弊害。旁人多勸阻祖禹,不應進呈,祖禹獨不肯負約,竟自呈入。廷議卻不與為難,贈弼太尉,謚文忠。富弼亦一代偉人,前文未曾敘及,故特於此處補出。哲宗即位,擢為右正言,避嫌辭職,尋遷起居郎,又召試中書舍人,皆不拜。及公著已歿,始任右諫議大夫,累陳政要,多中時弊,旋加禮部侍郎。聞禁中覓用乳媼,即與左諫議大夫劉安世上疏諫阻,大旨謂:“以帝甫成童,不宜近色,理應進德愛身。”又乞太皇太后保護上躬,言甚切至。太皇太后召諭道:“這是外間的謠傳,不足為信。”祖禹對道:“外議雖虛,亦應預防,天下事未及先言,似屬過慮,至事已及身,言亦無益。陛下寧可先事納諫,勿使臣等有無及的追悔呢。”恰是至言。太皇太后很是嘉納。
既而知漢陽軍吳處厚上陳蔡確游車蓋亭詩意在訕上。台諫等遂相率論確,乞正明刑。有旨令確自行具析,劉安世等言確罪甚明,何待具析,乃貶確為光祿卿,分司南京。諫官尚以為罪重罰輕,嘖有煩言。范祖禹亦上言確有重罪,應從嚴議。於是文彥博、呂大防等擬竄確嶺嶠,獨范純仁語大防道:“此路自乾興以來,荊棘叢生近七十年,倘自我輩創行此例,恐四方震悚,轉致未安。”大防乃不再言。越六日,又下詔再貶確為英州別駕,安置新州。純仁復入白太皇太后道:“聖朝宜從寬厚,不應吹求文字,竄誅大臣,譬如猛葯治病,足損真元,還求詳察。”蔡確罪大,誅之不得為過,純仁亦未免太柔。太皇太后不從。會知潞州梁燾奉召為諫議大夫,道出河陽,與邢恕相晤。恕言確有策立功,托燾入朝時聲明。燾允諾,及入京,即據邢恕言入奏。太皇太后出諭大臣道:“皇帝是先帝長子,分所應立,確有甚麼策立功,似此欺君罔上,他日若再得入朝,恐皇帝年少,將為所欺,必受大害。我不忍明言,特借訕上為名,把他竄逐,藉杜後患。這事關係國計,雖姦邪怨謗,我也不暇顧了。”司諫吳安詩與劉安世等遂疏劾純仁黨確,呂大防亦言蔡確黨盛,不可不治。純仁因力求罷政,出知潁州。尚書左丞王存本確所舉,亦出知蔡州。胡宗愈已早為諫官所劾,罷尚書右丞。乃擢劉摯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蘇頌為尚書左丞,蘇轍為尚書右丞。會趙瞻、孫固先後並逝,即進韓忠彥同知樞密院事,王岩叟簽書樞密院事,復召鄧潤甫為翰林學士承旨。潤甫曾阿附王、呂,出知亳州,至是被召,梁燾、劉安世、朱光庭等連疏彈劾,俱不見報。燾等乃力請外補,竟出燾知鄭州,光庭知亳州,安世提舉崇福宮。文彥博因老疾致仕,右司諫楊康國奏劾蘇轍兄弟文學不正。賈易復入為侍御史,與御史中丞趙君錫先後論軾。軾出知潁州,尋改揚州,易與君錫一併外用。劉摯峭直,與呂大防議論朝政,輒致齟齬。殿中侍御史楊畏方附大防,遂劾摯結黨營私,聯絡王岩叟、梁燾、劉安世、朱光庭等為死友,覬覦後福,且與章惇諸子往來,交通匪人。太皇太后即面諭劉摯,摯惶恐退朝,上章自辯。梁燾、王岩叟果上疏論救。太皇太后愈覺動疑,出摯知鄆州,王岩叟亦出知鄭州。嗣復召程頤入直秘閣,兼判西京國子監,為蘇轍所沮,頤亦辭不就職。這便是三黨交攻,更迭消長的情形呢。一語結束,可見上文並敘,寓有深意。
元祐七年,哲宗年已十七了,太皇太后留意立后,曾歷采世家女子百餘人,入宮備選。就中有眉州防禦使兼馬軍都虞侯孟元孫女,操行端淑,秉質幽嫻。太皇太后及皇太后兩人教以女儀,格外勤慎,因此益得兩后歡心。時年十六,與哲宗年齡相當,即由太皇太后宣諭宰臣,略言:“孟氏子能執婦道,應正位中宮。惟近代禮儀多從簡略,應命翰林、台諫、給舍與禮官等妥議冊后六禮以聞。”這諭下來,那廷臣自有一番忙碌,彼斟古,此酌今,議論了好幾日,方草定一篇儀制,呈入政事堂。呂大防等又詳細核訂,略行損益,再進慈覽。太皇太後傳旨許可,當由司天監擇定吉日,準備大婚。先期數日,命尚書左僕射呂大防充奉迎使,尚書左丞蘇頌充發策使,尚書右丞蘇轍充告期使,皇伯祖高密郡王宗晟充納成使,吏部尚書王存時王存復調入內用。充納吉使,翰林學士梁燾充納采問名使。六禮分司,各有專職,正使以外,且省副使。當以舊尚書省為皇後行第,先納采、問名,然後納吉、納成、告期。五月戊戌日,哲宗戴通天冠,服絳紗袍,臨軒發冊,行奉迎禮。百官相率入朝,呂大防等首先趨入,東西鵠立。典儀官奉上冊寶,置御座前,大防率百官再拜,乃由宣詔官傳諭道:“今日冊孟氏為皇后,命公等持節展禮!”大防等又復拜命,典儀官捧過冊寶,交與大防。大防接奉冊寶,復率百官再拜。宣詔官又傳太皇太后制命道:“奉太皇太后制,命公等持節奉迎皇后!”大防等拜辭出殿,即至皇後行第,當有儐介接待,導見後父。大防入內宣制道:
禮之大體,欽順重正。其期維吉,典圖是若。今遣尚書右僕射呂大防等以禮奉迎,欽哉維命!
後父跪讀畢,敬謹答道:
使者重宣中制,今日吉辰備禮,以迎螻蟻之族,猥承大禮,憂懼戰悸,欽率舊章,肅奉典制。
答罷,即再拜受制。於是保姆引皇后登堂,大防等向後再拜,奉上冊寶。后降立堂下,再拜受冊,當由內侍接過冊寶,轉呈與后。大防等退出,后升堂。後父升自東階,西向道:“戒之,戒之!夙夜無違命!”語已即退。後母進自西階,東向施衿結帨(shuì),並囑后道:“勉之,戒之!夙夜無違命!”后乃出堂登輿,及出大門,大防等導輿至宣德門,百官宗室列班拜迎。待后入門,鐘鼓和鳴。再入端禮門,穿過文德殿,進內東門,至福寧殿,后降輿入次小憩。哲宗仍冠服御殿,尚宮引后出次,諧殿階東西向立。尚儀跪請皇帝降座禮迎,哲宗遂起身至殿庭中,揖后入殿,導升西階,徐步入室,各就榻前並立。尚食跪陳飲具,帝、后乃就座。一飲再飲用爵,三飲用巹,合巹禮成。尚宮請帝御常服,尚寢請后釋禮服,然後入幄,侍從依次畢退。是夜龍鳳聯歡,鴛鴦葉夢,毋庸細述。歷敘禮節,見得哲宗冊后,格外鄭重,為下文被廢反筆。次日朝見太皇太后、皇太后,並參皇太妃,一如舊儀。越三日,詣景靈宮行廟見禮,歸后再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語哲宗道:“得賢內助,所關不小,汝宜刑於啟化,媲美古人,方不負我厚望了。”及帝、后俱退,太皇太后嘆息道:“此人賢淑,可無他虞,但恐福薄,他日國家有事,不免由她受禍哩。”既知孟後福薄,何必定要冊立,此等處殊難索解。大婚禮成,宮廷慶賀兼旬,才得竣事。惟孟后容不勝德,姿色不過中人,哲宗少年好色,未免心懷不足。可巧御侍中有一劉氏女,生得輕穠合度,修短適宜,面灧灧若芙蓉,腰纖纖如楊柳,夷、嬙比艷,環、燕輸姿,哲宗得此尤物,怎肯放過?便教她列入嬪御,進封婕妤,這一番有分教:
貫魚已奪宮人寵,飛燕輕貽禍水來。
看官欲知後事,且待下回分解。
朋黨林立,為國家之大患,不意於元祐間見之。元祐之初,高后垂簾,群賢並進,此正上下泰交,拔茅匯征之象。且熙、豐時各遭擯斥,同病相憐,一朝遇主,攜手入朝,樂何如之?奈何程、蘇交鬨,洛、蜀成嫌,二黨傾軋之不足,而復有所謂朔黨者,與之鼎足而三耶!然則元祐諸君子,殆不能辭其過矣。若夫冊后一事,已成常制,本書於前后各文,俱不過數語而止,獨於孟后之立,記載從詳。蓋自有宋以來,惟哲宗冊立孟后,儀文特備,高后恐哲宗年少,易昵私愛,故特隆之以六禮,重之以宰執大臣,且親囑之曰:“得賢內助,所關非細。”是其為哲宗計者,至周且摯,初不意后之竟背前訓也。《宋史》中曾大書曰:“始備六禮立皇后孟氏。”正為後文廢后反照,故本書亦不敢從略,所以存史意也。
第四十五回囑後事賢后升遐,紹先朝奸臣煽禍
卻說范純仁外調后,尚書右僕射一缺,尚屬虛位,太皇太后特擢蘇頌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蘇轍為門下侍郎,范百祿即范鎮子。為中書侍郎,梁燾、鄭雍為尚書左右丞,韓忠彥即韓琦子。知樞密院事,劉奉世簽書樞密院事。嗣又因遼使入賀,問及蘇軾,乃復召軾為兵部尚書,兼官侍讀。原來軾為翰林學士時,每遇遼使往來,應派為招待員。時遼亦趨重詩文,使臣多文學選,每與軾談笑唱和,軾無不立應,驚服遼人。會遼有五字屬對,未得對句,遂商諸副介,請軾照對。看官道是什麼難題?乃是“三光日月星”五字。軾即應聲道:“‘四詩風雅頌’,這是天然對偶,你不必說是我對,但說你自己想着便了。”副介如言答遼使,遼使方在嘆愕,軾又出見遼使道:“‘四德元亨利’,難道不對么?”遼使欲起座與辯,軾便道:“你道我忘記一字么?你不必多疑。兩朝為兄弟國,君是外臣,仁廟諱亦應知曉。”仁宗名禎,這是蘇髯詼諧語,不可作正語看。遼使聞言,亦為心折。旋復令醫官對云:“六脈寸關尺。”遼使愈覺敬服,隨語軾道:“學士前對,究欠一字,須另構一語。”適雷雨交作,風亦大起,軾即答道:“‘一陣風雷雨’,即景屬對,可好么?”遼使道:“敢不拜服。”遂歡宴而散。至哲宗大婚,遼使不見蘇軾,反覺怏怏,太皇太后乃召軾內用,尋又遷禮部兼端明、侍讀二學士。
御史董敦逸、黃慶基又劾軾曾草呂惠卿謫詞,隱斥先帝,軾弟轍相為表裏,紊亂朝政。想又是洛黨中人。呂大防替軾辯駁,且言近時台官,好用蜚語中傷士類,非朝廷之福。轍亦為兄訟冤。太皇太后語大防道:“先帝亦追悔往事,甚至泣下。”大防道:“先帝一時過舉,並非本意。”太皇太后道:“嗣主應亦深知。”乃罷董、黃二人為湖北、福建路轉運判官。未幾,軾亦罷知定州。蘇頌保薦賈易,謂易系直臣,不宜外遷,與大防廷爭。侍御史楊畏、來之邵即劾頌庇易。頌上書辭職,因罷為觀文殿大學士。范百祿與頌友善,亦為楊畏所劾,出知河南府。梁燾亦因議政未合,遂稱疾乞休,乃再召范純仁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楊畏、來之邵復上論純仁不可再相,乞進用章惇、安燾、呂惠卿,疏入不報。呂大防欲引畏為諫議大夫,純仁謂:“畏非正人,怎可重用?”大防微笑道:“莫非恨他劾奏相公么?”純仁尚莫明其妙,蘇轍在旁,即讀畏彈文。純仁道:“這事我尚未聞,但公不負畏,恐畏且負公!”隱伏下文。大防不信,竟遷畏禮部侍郎。畏劾范純仁,且請用章、呂等人,其隱情已可窺見,何大防尚未悟耶?元祐八年八月,太皇太后寢疾,不能聽政,呂大防、范純仁入宮問視,太皇太后與語道:“我病將不起了。”呂、范齊聲道:“慈壽無疆,料不致有意外情事。”太皇太后道:“我今年已六十二歲,死亦不失為正命,所慮官家宮中稱皇帝為官家。年少,容易受迷,還望卿等用心保護!”呂、范又同聲道:“臣等敢不遵命!”太皇太後顧純仁道:“卿父仲淹,可謂忠臣,在明肅垂簾時,惟勸明肅盡母道,至明肅上賓,惟勸仁宗盡子道,卿當效法先人,毋忝所生!”純仁亦涕泣受命。高后豈亦慮哲宗之難恃耶?太皇太后復道:“我受神宗顧托,聽政九年,卿等試言九年間,曾加恩高氏否?我為公忘私,遺有一男一女,我病且死,尚不得相見哩。”時嘉王
哲宗乃親政,甫經着手,即召內侍劉瑗等十人入內給事。翰林學士范祖禹入諫道:“陛下親政,未聞訪一賢臣,乃先召內侍,天下將謂陛下私昵近臣,不可不防。”哲宗默然,好似不見不聞一般。侍講豐稷亦以為言,反將他出知潁州。出手便弄錯。范祖禹忍無可忍,復接連上疏,由小子略述如下:
熙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新法,悉變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誤國,勛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賴先帝覺悟,罷逐兩人,而所引群小,已佈滿中外,不可復去。蔡確連起大獄,王韶創取熙河,章惇開五溪,沈起擾交管,沈括、徐禧、俞充、種諤興造西事,兵民死傷,皆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以至吳居厚行鐵冶之法於京東,王子京行茶法於福建,蹇周輔行鹽法於江西,李稷、陸師閔行茶法、市易於西川,劉定教保甲於河北,民皆愁痛嗟怨,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先後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懸。惟是向來所斥逐之人,窺伺事變,妄意陛下不以修改法度為是,如得至左右,必進奸言,萬一過聽而誤用之,臣恐國家自此陵遲,不復振矣。
這疏大意,是防哲宗召用熙、豐諸臣。還有一疏,仍系諫阻近幸,略云:
漢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及其亡也,皆由宦官,同一軌轍。蓋與亂同事,未有不亡者也。漢自元帝任用石顯,委以政事,殺蕭望之、周堪,廢劉向等,漢之基業,坏於元帝。唐自明皇使高力士省決章奏,宦官遂盛,李林甫、楊國忠皆自力士以進,唐亡之禍,基於開元。熙寧、元豐間,李憲、王中正、宋用臣輩用事總兵,權勢震灼,中正兼干四路,口敕募兵,州郡不敢違,師徒凍餒,死亡最多。憲陳再舉之策,致永樂再陷,用臣興土木之兵,無時休息,罔市井之微利,為國斂怨,此三人者,雖加誅戮,未足以謝百姓。憲雖已亡,而中正、用臣尚在。今召內臣十人,而憲、中正之子皆在其中,則中正、用臣必將復用,臣所以敢極言之,幸陛下垂察焉!
兩疏呈入,哲宗仍然不省。范純仁、韓忠彥等亦面請效法仁宗,均不見納。呂大防受命為山陵使,甫出國門,楊畏即首叛大防。上言:“神宗更立舊制,垂示萬世,乞賜講求,藉成繼述美名。”哲宗便召畏入對,並問:“先朝舊臣,孰可召用?”畏舉章惇、安燾、呂惠卿、鄧潤甫、李清臣等,各加褒美,且言:“神宗建立新政,與王安石創行新法,實是明良交濟,足致富強。今安石已歿,只有章惇才學與安石相似,請即召為宰輔。”哲宗卻很是信從,當下傳出中旨,復章惇、呂惠卿官。尋用李清臣為中書侍郎,鄧潤甫為尚書左丞。至宣仁太后葬畢,呂大防回都,聞侍御史來之邵已有彈章,即上書辭職,哲宗立即准奏。拔去首輔,好算辣手。於是彼言繼志,此言述事,哄得這位哲宗皇帝居然想對父盡孝,一心一意的紹述神宗。元祐九年三月,廷試進士,李清臣發策擬題,題云:
今複詞賦之選而士不知勸,罷常平之官而農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說雜而役法病,或東或北之論異而河患滋,賜土以柔遠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賈之路不通。夫可則因,否則革,惟當之為貴,聖人
亦何有必焉!
原來元祐變政,曾禁用王氏《經義》《字說》,科試仍用詩賦,補上文所未及。所以李清臣發策,看作甚重。第一條便駁斥詞賦,第二條陰主青苗法,第三條指免役,第四條論治河,第五條斥還夏四寨事,第六條譏鹽鐵弛禁事。門下侍郎蘇轍抗言上奏道:
伏見策題歷詆行事,有詔復熙寧、元豐之意。臣謂先帝設施,蓋有百世不可易者。元祐以來,上下奉行,未嘗失墜,至於事或失當,何世無之?父作於前,子救於後,前後相繼,此則聖人之孝也。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昭帝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光武、顯宗以察為明,以讖決事,上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深鑒其失,代之寬厚愷悌之政,後世稱焉。本朝真宗天書,章獻臨御,攬大臣之議,藏之梓宮,以泯其跡,仁宗聽政,絕口不言。英宗濮議,朝廷洶洶者數年,先帝寢之,遂以安靜。夫以漢昭帝之賢,與吾仁宗、神宗之聖,豈其薄於孝敬而輕事變易也哉?陛下若輕變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歲不用之人,懷私忿而以先帝為辭,則大事去矣。
哲宗接閱奏章,竟勃然大怒道:“轍敢比先帝為漢武么?”我謂神宗尚不及漢武。言下即欲逐轍。轍下殿待罪,眾莫敢救。范純仁從容進言道:“武帝雄才大略,史家並無貶詞,轍引比先帝不得為謗。陛下甫經親政,待遇大臣,也不當似奴僕一般,任情呵斥。”正說著,有一人越次入奏道:“先帝法度,都被司馬光、蘇轍等壞盡。”純仁視之,乃是新任尚書左丞鄧潤甫,遂抗聲道:“這語是說錯了。法本無弊,有弊必改。”哲宗道:“秦皇、漢武,古所並譏。”純仁便接奏道:“轍所論是指時事言,非指人品言。”哲宗顏色少霽,乃不複發語,當即退朝。轍前時曾附呂大防,與純仁議多不合,至是方謝純仁道:“公乃佛地位中人,轍仗公包涵久了。”純仁道:“公事公言,我知有公,不知有私。”名副其實,是乃謂之純仁。轍又申謝而退。越日,竟下詔降轍官職,出知汝州。
及進士對策,考官評閱甲乙,上第多主張元祐。嗣經楊畏覆勘,悉移置下第,把贊成熙、豐的策議拔置上列。第一名乃是畢漸,竟比王、呂為孔、顏,彷彿王、呂二人的孝子順孫。自是紹述兩字,喧傳中外。曾布竟用為翰林學士,張商英進用為右正言。未幾,即任章惇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章惇既相,憸人當道,還管什麼時局?什麼名譽?貶蘇軾知英州,尋復安置惠州。罷翰林學士范祖禹,出知陝州。范純仁當然不安,連章求去,也出知潁昌府。召蔡京為戶部尚書,安石婿蔡卞為國史修撰,林希為中書舍人,黃履為御史中丞。先是元豐末年,履曾官中丞,與蔡確、章惇、邢恕相交結。惇與確有所嫌,即遣恕語履。履盡情排擊,不遺餘力,時人目為四凶,因被劉安世劾奏,降級外調。惇再得志,立即引用,那時報復私怨,日夕羅織,元祐諸君子,都要被他陷入阱中了。去惡務盡,元祐諸賢不知此義,遂致受殃。
當下由曾布上疏,請復先帝政事,下詔改元,表示意向。哲宗准奏,即於元祐九年四月,改稱紹聖元年,半年都不及待,何性急乃爾?遂復免役法、免行錢、保甲法,罷十科舉士法,令進士專習經義,除王氏《字說》禁令。黃履、張商英、上官均、來之邵等乘勢修怨,迭毀司馬光、呂公著妄改成制,叛道悖理。章悖、蔡卞且請
會章惇復薦用呂惠卿,詔命知大名府,惇未以為然。監察御史常安民上言:“北都重鎮,惠卿且未足勝任,試思惠卿由王安石薦引,后竟背了安石,待友如此,事君可知。今已頒詔命,他必過闕請對,入見陛下,臣料他將泣述先帝,感動陛下,希望留京了。”哲宗也似信非信。及惠卿到京,果然請對,果然述先朝事,作涕泣狀。哲宗正色不答,惠卿只好辭退,出都赴任。惇聞此事,隱恨安民。可巧安民復劾論蔡京、張商英,接連數奏,末疏竟斥章惇專國植黨,乞收回主柄,抑制權奸。惇挾嫌愈甚,潛遣親信進語道:“君本以文學聞名,奈何好談人短,甘心結怨?能稍自安靜,當以高位相報。”安民正色呵斥道:“爾乃為當道做說客么?煩爾傳語,安民只知忠君,不知媚相。”傲骨稜稜。看官!試想章惇不立排安民,尚是留些餘地,有意籠絡,偏安民一味強硬,教章惇如何相容?遂嗾使御史董敦逸彈斥安民,說他與蘇軾兄弟素作黨援,安民竟被謫滁州,令監酒稅。門下侍郎安燾上書救解,毫不見效,反為惇所讒間,出知鄭州。蔡卞重修《神宗實錄》,力翻前案,前史官范祖禹及趙彥若、黃庭堅等並坐詆誣降官,安置永、澧、黔州,並因呂大防嘗監修《神宗實錄》,亦應連坐,徙至安州居住。范純仁請釋還大防,大忤章惇,竟貶純仁知隨州。惇且記念蔡確,惜他已死,囑確子渭叩閽訴冤,即追復確官,並贈太師,予謚忠懷。一面與蔡京定計,勾通閹寺,密結劉婕妤為內援,把滅天害理的事情逐漸排布出來。小子有詩嘆道:
宵小無非誤國媒,胡為視作濟時才?堪嗟九載宣仁力,都被姦邪一旦摧。
究竟章惇等作何舉動,容至下回表明。
宋代賢后,莫如宣仁,元祐年間,號稱極治,皆宣仁之力也。但吾觀宣仁彌留時,乃對呂、范二大臣丁寧嗚咽,勸以宜早引退,並謂明年社飯,應思念老身,意者其豫料哲宗之不明,必有蔑棄老成,更張新政之舉耶?且哲宗甫經親政,奸黨即陸續進用,是必其少年心性,已多暗昧。宣仁當日,有難言之隱,不過垂簾聽政,大權在握,尚足為無形之防閑,至老病彌留,不忍明言,又不忍不言,丁寧嗚咽之時,蓋其心已不堪酸楚矣。宣仁固仁,而哲宗不哲,呂、范退,章、蔡進,宋室興衰之關鍵,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第四十六回寵妾廢妻皇綱倒置,崇邪黜正黨獄迭興
卻說劉婕妤專寵內庭,權逾孟后,章惇、蔡京即鑽營宮掖,恃婕妤為護符,且追溯范祖禹諫乳媼事,應四十四回。指為暗斥婕妤,坐誣謗罪,並牽及劉安世。哲宗耽戀美人,但教得婕妤歡心,無不可行,遂謫祖禹為昭州別駕,安置賀州,安世為新州別駕,安置英州。劉婕妤陰圖奪嫡,外結章惇、蔡京,內囑郝隨、劉友端,表裏為奸,漸構成一場冤獄,鬧出廢后的重案來。奸人得勢,無所不至。
婕妤恃寵成驕,嘗輕視孟后,不循禮法。孟后性本和淑,從未與她爭論短長。惟中宮內侍冷眼旁窺,見婕妤驕倨無禮,往往代抱不平。會後率妃嬪等朝景靈宮,禮畢,后就坐,嬪御皆立侍,獨婕妤輕移蓮步,退往簾下,孟后雖也覺着,恰未曾開口。申說二語,見后並非妒婦。偏侍女陳迎兒口齒伶俐,竟振吭道:“簾下何人?為什麼亭亭自立?”婕妤聽着,非但不肯過來,反豎起柳眉,怒視迎兒,忽又扭轉嬌軀,背後立着。形態如繪。迎兒再欲發言,由孟后以目示禁,方不敢多口。至孟后返宮,婕妤與妃嬪等隨後同歸,杏臉上還帶着三分怒意。既而冬至節屆,后、妃等例謁太后,至隆祐宮,太后尚未御殿,大眾在殿右待着,暫行就坐。向例惟皇后坐椅朱漆金飾,嬪御不得相同,此次當然循例;偏劉婕妤立着一旁,不願坐下。內侍郝隨窺知婕妤微意,竟替她易座,也是髹朱飾金,與後座相等,婕妤方才就坐。突有一人傳呼道:“皇太后出來!”孟后與妃嬪等相率起立,劉婕妤亦只好起身。哪知佇立片時,並不見太后臨殿,后、妃等均是蓮足,不能久立,復陸續坐下。劉婕妤亦坐將下去,不意坐了個空,一時收縮不住,竟仰着天跌了一交。卻是好看。侍從連忙往扶,已是玉山頹倒,雲鬢蓬鬆。恐玉臀亦變成杏臉。妃嬪等相顧竊笑,連孟后也是解頤。看官!試想此時的劉婕妤,驚忿交集,如何忍耐得住?可奈太後宮中,不便發作,只好咬住銀牙,強行忍耐,但眼中的珠淚已不知不覺的迸將下來。她心中暗忖道:“這明明中宮使刁,暗囑侍從設法,詐稱太后出殿,誘我起立,潛將寶椅撤去,致令仆地,此恥如何得雪?我總要計除此人,才出胸中惡氣。”后閣中人,原太促狹,但也咎由自取,如何不自反省?當下命女侍替整衣飾,代刷鬢鬟,草草就緒,那向太后已是出殿,御座受朝。孟后帶着嬪妃行過了禮,太后也沒甚問答,隨即退入。
后、妃等依次回宮,劉婕妤踉蹌歸來,余恨未息。郝隨從旁勸慰道:“娘娘不必過悲,能早為官家生子,不怕此座不歸娘娘。”婕妤恨恨道:“有我無她,有她無我,總要與她賭個上下。”說著時,巧值哲宗進來,也不去接駕,直至哲宗近身,方慢慢的立將起來。哲宗仔細一瞧,見她淚眥熒熒,玉容寂寂,不由得驚訝逾常,便問道:“今日為冬至令節,朝見太后,敢是太後有甚麼斥責?”婕妤嗚咽道:“太後有訓,理所當從,怎敢生嗔?”哲宗道:“此外還有何人惹卿?”婕妤陡然跪下,帶哭帶語道:“妾、妾被人家欺負死了。”哲宗道:“有朕在此,何人敢來欺負?卿且起來,好好與朕說明。”婕妤只是哭着,索性不答一言。這是妾婦慣技。郝隨即在旁跪奏,陳述大略,卻一口咬定皇后陰謀。主僕自然同心。哲宗道:“皇后循謹,當不至有這種情事。”也有一隙之明。婕妤即接口道:“都是妾的不是,望陛下攆妾出宮。”說到“宮”字,竟枕着哲宗足膝,一味嬌啼。古人說得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自古以來,無論什麼男兒好漢,鋼鐵心腸,一經嬌妻美妾朝訴暮啼,無不被她鎔化。況哲宗生平寵愛,莫如劉婕妤,看她愁眉淚眼,彷彿一枝帶雨梨花,哪有不憐惜的道理?於是軟語溫存,好言勸解,才得婕妤罷哭,起侍一旁。哲宗復令內侍取酒肴,與婕妤對飲消愁,待到酒酣耳熱,已是夜色沉沉,接連吃過晚膳,便就此留寢。是夕,除艷語濃情外,參入讒言,無非是浸潤之譖,膚受之訴罷了。
會後女福慶公主偶得奇病,醫治無效,後有姊頗知醫理,嘗療后疾,以故出入禁中,無復避忌。公主亦令她診治,終無起色。她窮極無法,別覓道家治病符水,入治公主。后驚語道:“姊不知宮中禁嚴,與外間不同么?倘被奸人謠諑,為禍不輕。”遂令左右藏着,俟哲宗入宮,具言原委。哲宗道:“這也是人生常情,她無非求速療治,因有此想。”后即向左右取出原符,當面焚毀,總道是心跡已明,沒甚後患,誰料宮中已造謠構釁,嘖有煩言。想就是郝隨等人捏造出來。未幾,有后養母聽宣夫人燕氏及女尼法端、供奉官王堅為後禱祠。郝隨等方捕風捉影,專伺后隙,一聞此信,即密奏哲宗,只說是中宮厭魅,防有內變。哲宗也不察真偽,即命內押班梁從政與皇城司蘇珪捕逮宦官、宮妾三十人,徹底究治。梁、蘇兩人內受郝隨囑託,外由章惇指使,竟濫用非刑,把被逮一干人犯盡情搒(péng)掠,甚至斷肢折體。孟后待下本寬,宦、妾等多半感德,哪肯無端妄扳?偏梁從政等脅使誣供,定要他歸獄孟后。有幾個義憤填胸,未免反唇相譏,罵個爽快。梁、蘇大怒,竟令割舌,結果是未得供詞,全由梁、蘇兩人憑空架造,捏成冤獄,入奏哲宗。有詔令侍御史董敦逸覆錄罪囚。敦逸奉旨提鞫,但見罪人登庭,都是氣息奄奄,莫能發聲,此時觸目生悲,倒也秉筆難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敦逸雖是姦宄,究竟也有天良。郝隨防他翻案,即往見敦逸,虛詞恫嚇。敦逸畏禍及身,不得已按着原讞,覆奏上去。一念縈私,便入阿鼻地獄。哲宗竟下詔廢后,令出居瑤華宮,號華陽教主、玉清靜妙仙師,法名沖真。是時為紹聖三年孟冬,天忽轉暑,陰翳四塞,雷雹交下。董敦逸自覺情虛,復上書諫阻,略云:
中宮之廢,事有所因,情有可察。詔下之日,天為之陰翳,是天不欲廢后也。人為之流涕,是人不欲廢后也。臣嘗奉詔錄囚,倉猝覆奏,恐未免致誤,將得罪天下後世,還願陛下暫收成命,更命良吏覆核真偽,然後定讞。如有冤情,寧譴臣以明枉,毋污后而貽譏,謹待罪上聞!
哲宗覽畢,自語道:“敦逸反覆無常,朕實不解。”次日臨朝,諭輔臣道:“敦逸無狀,不可更在言路。”曾布已聞悉情由,便奏對道:“陛下本因宮禁重案由近習推治,恐難憑信,特命敦逸錄問,今乃貶錄問官,如何取信中外?”此奏非庇護敦逸,乃是主張成案。哲宗乃止。旋亦自悔道:“章惇壞我名節。”照此說看來,是廢后之舉,章惇必有密奏。嗣是中宮虛位,一時不聞繼立。劉婕妤推倒孟后,眼巴巴的望着冊使,偏待久無音,只博得一階,晉封賢妃。
賊臣章惇一不做,二不休,既構成孟后冤獄,還想追廢宣仁,因急切無從下手,乃再從元祐諸臣身上層加罪案,謀達最後的問題。二省長官統是章惇黨羽,惇便教他追劾司馬光等,說:“詆毀先帝,變易法度,罪惡至深,雖或告老,或已死,亦應量加懲罰,為後來戒!”那時昏頭磕腦的哲宗皇帝,竟批准奏牘,追貶司馬光為清遠軍節度使,呂公著為建武軍節度副使,王岩叟為雷州別駕,奪趙瞻、傅堯俞贈謚,追還韓維、孫固、范百祿、胡宗愈等恩詔。尋又追貶光為朱崖軍司戶,公著為昌化軍司戶。各邪黨興高采烈,越覺猖狂,適知渭州呂大忠系大防兄,自涇原入朝,哲宗與語道:“卿弟大防,素性樸直,為人所賣,執政欲謫徙嶺南,朕獨令處安陸,卿可為朕寄聲問好,二三年後,當再相見!”大忠叩謝而退。章惇正在閣中,聞大忠退朝,即出與相見,並問有無要諭。大忠心直口快,竟將哲宗所囑,一一告知,章惇佯作驚喜道:“我正待令弟入京,好與他共議國是,難得上意從同,我可得一好幫手了。”至大忠去后,即密唆侍御史來之邵及三省長官奏稱:“司馬光叛道逆理,典刑未及,為鬼所誅,獨呂大防、劉摯等,罪與光同,尚存人世,朝廷雖嘗懲責,尚屬罰不稱愆,生死異置,恐無以示後世。”乃復貶大防為舒州團練副使,安置循州;劉摯為鼎州團練副使,安置新州;蘇轍為化州別駕,安置雷州;梁燾為雷州別駕,安置化州;范純仁為武安軍節度副使,安置永州;劉奉世為光祿少卿,安置柳州;韓維落職致仕,再貶均州安置;王覿謫通州;韓川謫隨州;孫升謫峽州;呂陶謫衡州;范純禮謫蔡州;趙君錫謫亳州;馬默謫單州;顧臨謫饒州;范純粹謫均州;孔武仲謫池州;王欽臣謫信州;呂希哲謫和州;呂希純謫金州;呂希績謫光州;姚緬謫衢州;胡安詩謫連州;秦觀謫橫州;王汾落職致仕;孔平仲落職知衡州;張耒、晁補之、賈易並貶為監當官;朱光庭、孫覺、趙、李之純、李周均追奪官秩;嗣復追貶孔文仲、李周為別駕。這道詔命系是中書舍人葉濤主稿,文極醜詆,中外切齒。那章惇、蔡京等才把元祐諸臣一網打盡,無論洛黨、蜀黨、朔黨,貶竄得一個不留,大宋朝上,只剩得一班魑魅魍魎了。君子尚能容小人,小人斷不能容君子,於此可見。
先是,左司諫張商英曾有一篇激怒君、相的奏牘,內言:“陛下無忘元祐時,章惇無忘汝州時,安燾無忘許州時,李清臣、曾布無忘河陽時。”為這數語,遂令哲宗決黜舊臣,章惇等誓復舊怨,遂興起這番大獄。韓維子上書陳訴,略言:“父維執政時,嘗與司馬光未合,懇請恩赦!”得旨免行。純仁子亦欲援例,擬追述前時役法,父言與光議不同,可舉此乞免。純仁搖首道:“我緣君實薦引,得致宰相,從前同朝論事,宗旨不合,乃是為公不為私,今復再行提及,且變做為私不為公。與其有愧而生,寧可無愧而死。”隨命整裝就道,怡然啟行。僚友或說他好名,純仁道:“我年將七十,兩目失明,難道甘心遠竄么?不過愛君本心,有懷未盡,若欲避好名的微嫌,反恐背叛朝廷,轉增罪戾呢。”忠臣、信友,可謂完人。諸子因純仁年老,多願隨侍,途次冒犯風霜,輒怨詈章惇,純仁必喝令住口。一日,舟行江中,遇風被覆,幸灘水尚淺,不致溺死。純仁衣履盡濕,旁顧諸子道:“這難道是章惇所使么?君子素患難,行乎患難,何必怨天尤人。”純仁可與言道。既至永州,仍夷然自若,無戚戚容,以此尚得保全。呂大防病歿途中。梁燾至化州,劉摯至新州,均因憂勞成疾,相繼謝世。
張商英又劾文彥博背國負恩,朋附司馬光,因降為太子少保。及詔命到家,彥博亦已得病,旋即身逝,年九十二歲。彥博居洛,嘗與司馬光、富弼等十三人仿白居易九老會故事,置酒賦詩,築堂繪像,號為洛陽耆英會,迄今留為佳話。徽宗初追復太師,賜謚忠烈。
會哲宗授曾布知樞密院事,林希同知院事,許將為中書侍郎,蔡卞、黃履為尚書左右丞。卞與惇同肆羅織,尚欲舉漢、唐故事,請戮元祐黨人。兇險之至。哲宗詢及許將,將對道:“漢、唐二代,原有此事,但本朝列祖列宗,從未妄戮大臣,所以治道昭彰,遠過漢、唐哩。”許將亦奸黨之一,但尚有良心。哲宗點首道:“朕意原亦如此。”將即趨退。章惇更議遣呂升卿、董必等察訪嶺南,將盡殺流人。哲宗召惇入朝,面諭道:“朕遵祖宗遺志,未嘗殺戮大臣,卿毋為已甚!”惇雖唯唯應命,心中很是不快,暗中致書邢恕,令他設法誣陷。恕在中山,得書後,設席置酒,招高遵裕子士京入飲,酒過數巡,乃私問道:“君知元祐年間,獨不與先公推恩否?”士京答言未知。恕又問道:“我記得君有兄弟,目今尚在否?”士京答稱有兄士充,現已去世。恕又道:“可惜,可惜!”士京驚問何事,恕便道:“今上初立時,王珪為相,他本意欲立徐王,曾遣令兄士充來問先公。先公叱退士充,珪計不行,所以得立今上。”一派鬼話。士京又答言未知。恕復道:“令兄已歿,只有君可作證,我有事需君,君肯相從,轉眼間可得高官厚祿,但事前切勿告人!”士京莫明其妙。但聞高官厚祿四字,不禁眉飛色舞,當即答稱如命。飲畢,歡謝而別。恕即覆書章惇,謂已安排妥當。惇即召恕入京,三遷至御史中丞。恕遂誣奏司馬光、范祖禹等曾指斥乘輿。又令王棫為高士京作奏,述先臣遵裕臨死,曾密囑諸子,有叱退士充,乃立今上等事。再嗾使給事中葉祖洽上言,冊立陛下時,王珪嘗有異言。三面夾攻,不由哲宗不信,遂追貶王珪為萬安軍司戶,贈遵裕秦國軍節度使。
自是天怒人怨,交迫而至。太原地震,壞廬舍數千戶,太白星晝見數次,火星入輿鬼,太史奏稱賊在君側。哲宗召太史入問,賊主何人。太史答道:“讒慝姦邪,皆足為賊,願陛下親近正人,修德格天!”此語頗為善諫,可惜未表姓名。哲宗乃避殿減膳,下詔修省。何不黜逐奸黨?紹聖五年元日,免朝賀禮。章惇、蔡京恐哲宗另行變計,又想出一條奇謀,蠱惑君心。小人入朝,無非蠱君。看官道是何事?乃是咸陽縣民段義忽得了一方玉印,鐫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呈報地方長官。官吏稱是秦璽,遣使齎京,詔令蔡京等驗辨。看官聽着!這璽來歷,明明是蔡京等授意秦吏,現造出來,此時教他考驗,如何說是不真?且附上一篇賀表,稱作天人相應,古寶呈祥。哲宗大喜,命定此璽名稱,號為天授傳國受命寶。擇日御大慶殿受璽,行朝會禮。彷彿兒戲。並召段義入京,賜絹二百匹,授右班殿直。驟然升官發財,未知段義交什麼運?一面頒詔改元,以紹聖五年為元符元年,特赦罪犯,惟元祐黨人不赦。且反逮文彥博子及甫下獄,錮劉摯、梁燾子孫於嶺南,勒停王岩叟諸子官職,當時稱為同文館獄。原來文彥博有八子,皆歷要官,第六子名及甫,嘗入直史館,因與邢恕友善,為劉摯所劾,出調外任。時呂大防、韓忠彥等尚秉國政,及甫遷怨輔臣,曾致書邢恕,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又濟以粉昆,可為寒心”等語。司馬昭隱指大防,粉昆隱指忠彥。忠彥弟嘉彥曾尚淑壽公主,英宗第三女。俗號駙馬為粉侯,因稱忠彥為粉昆。恕曾將及甫書示確弟碩,至是恕令確子渭上書,訟摯等陷害父確,陰謀不軌,謀危宗社,引及甫書為證。乃置獄同文館,逮問及甫,令蔡京訊問,佐以諫議大夫安惇。安惇本迎合章、蔡,因得此位,遂潛告及甫,令誣供劉摯、王岩叟、梁燾等人。及甫如言對簿,詭稱:“乃父在日,嘗稱摯為司馬昭,王岩叟面白,乃稱為粉,梁燾字況之,況字右旁從兄,乃稱為昆。”京、惇因據供上陳,遂言:“摯等大逆不道,死有餘辜,不治無以治天下。”哲宗問道:“元祐諸臣,果如是么?”京、惇齊聲道:“誠有是心,不過反形未著啰。”含血噴人。乃詔錮摯、燾子孫,削岩叟諸子官。及甫系獄數日,竟得釋放,進安惇為御史中丞,蔡京只調任翰林學士承旨。京與卞系是兄弟,卞已任尚書左丞,由曾布密白哲宗,兄弟不應同升,因止轉官階,不得輔政。嗣被京探悉,引為深恨,遂與布有隙,格外諂附章惇。惇怨范祖禹、劉安世尤深,特囑京上章申劾,竟將祖禹再竄化州,安世再竄梅州。嗣惇又擢王豪為轉運判官使,令暗殺安世。豪立即就道,距梅州約三十里,嘔血而死,安世乃得免。祖禹竟病歿貶所。惇又與蔡卞、邢恕定謀,擬將元祐變政歸罪到宣仁太後身上,竟欲做出滅倫害理的大事來。小子有詩嘆道:
賊臣當國敢無天,信口誣人禍眾賢。不信姦邪如此惡,且連聖母上彈箋。
欲知章惇等如何畫策,俟至下回敘明。
章惇乃第一國賊,蔡卞等特其爪牙耳。惇不入相,則奸黨何由而進?冤獄何由而興?人謂劉婕妤意圖奪嫡,乃有孟后之廢,吾謂婕妤何能廢后?廢後者非他,賊惇是也。人謂紹述之議創自楊畏、李清臣,由紹述而罪元祐諸臣,乃有鉤黨之禍。吾謂楊畏、李清臣何能盡逐元祐諸臣?逐元祐諸臣者非他,賊惇是也。廢后不足,盡黜諸賢,妨賢不足,且欲上誣宣仁,是可忍,孰不可忍乎?嗚呼章惇,陰賊險狠,較莽、操為尤甚,欲窮其罪,蓋幾罄竹難書矣。故讀此回而不髮指者,吾謂其亦無人心。
第四十七回拓邊防謀定製勝,竊后位喜極生悲
卻說章惇、蔡卞等欲誣宣仁太后,遂與邢恕、郝隨等定謀,只說司馬光、劉摯、梁燾、呂大防等曾勾通崇慶宮內侍陳衍,密謀廢立。崇慶宮系宣仁太后所居,陳衍為宮中干役,時已得罪,發配朱崖。尚有內侍張士良,從前亦與衍同職,外調郴州。章惇遣使召還,令蔡京、安惇審問。京、惇高坐堂上,旁置鼎鑊刀鋸,非常嚴厲,方召士良入訊,大聲語道:“你肯說一有字,即還舊職,若諱有為無,國法具在,請你一試!”全是脅迫。士良仰天大哭道:“太皇太后不可誣,天地神祇不可欺,士良情願受刑,不敢妄供!”京等脅逼再三,士良抵死不認。好士良。京與惇無供可錄,只奏衍疏隔兩宮,斥逐隨龍內侍劉瑗等人,翦除人主腹心羽翼,謀為大逆,例應處死。哲宗神志顛倒,居然批准下來,章惇、蔡卞遂擅擬草詔,呈入御覽,議廢宣仁為庶人。哲宗在燈下展覽,正在遲疑未決,忽有內侍宣太后旨,傳帝入見。哲宗即往謁太后,太后道:“我曾日侍崇慶宮,天日在上,哪有廢立的遺言?我刻已就寢,猝聞此事,令我心悸不休。試想宣仁太后待帝甚厚,尚有不測的變動,他日還有我么?”言下帶着慘容。哲宗連稱不敢,既而退還御寢,即將惇、卞擬詔就燈下毀去。郝隨在旁窺見,即往告惇、卞。次日惇、卞再行具狀,堅請施行。哲宗不待閱畢,已勃然怒道:“汝等不欲朕入英宗廟么?”撕奏擲地,事乃得寢。既知惇、卞虛誣,奈何尚不加罪?這且慢表。
且說哲宗元符元年,夏主秉常病殂,子乾順嗣立,遣使至汴都告哀。哲宗仍冊封乾順為夏王,乾順申謝封冊,並歸永樂俘虜。當時曾給還四寨,見四十五回。令彼此畫界自守,夏人得步進步,屢思侵軼界外,所以畫界問題始終未定。不過元祐年間,宋廷稱治,夏人尚不敢深擾,至紹聖改元,屢求塞門二寨,願以蘭州邊境為易,廷議不許。紹聖三年,乾順奉母梁氏,秉常母姓梁,乾順母亦姓梁。率眾五十萬,大入鄜延,西自順寧、招安寨,東自黑水、安定,中自塞門、龍安、金明以南,二百裏間,烽煙不絕。乾順子母親督桴鼓,縱騎四掠,前隊攻金明,后隊駐龍安。宋將調集邊兵,掩擊夏人,反為所敗。金明被陷,守兵二千五百人盡行陷沒,只五人得脫。城中糧五萬石,草十萬束,統被掠去,將官張輿戰死。時呂惠卿調任鄜延經略使,正擬請諸路出兵,往援金明,忽由夏人放還俘卒,頸上置有一書,兩手尚被縛着。當經惠卿左右,替他解縛,並取來書呈上。惠卿當然展閱,但見書中略云:
夏國昨與朝廷議疆場事,惟小有不同,方行理究,不意朝廷改悔,卻於坐團鋪處立界。本國以恭順之故,亦黽勉聽從,亦於境內立數堡以護耕。而鄜延出兵,悉行平盪,又數入界殺掠,國人共憤,欲取延州,終以恭順,止取金明一寨,以示兵鋒,終不失臣子之節也。調侃語。
惠卿覽畢,問明還卒,方知夏人已經退去,乃將來書齎送樞密院,院吏匿不上聞。越年,知渭州章楶(jié)獻平夏策,請築城葫蘆河川,扼據形勝,嚴拒夏人。楶與章惇同宗,接得此書,稱為奇計。當即請命哲宗,依議施行。與宰相同宗,自有好處。楶遂檄令熙河、秦鳳、環慶、鄜延四路人馬,繕理他寨數十所,佯示怯弱,自率兵備齊板築,竟出葫蘆河川,造起兩座城牆:一座在石門峽江口,一座在好水河北面。端的是據山為城,因河為池。夏人聞章楶築寨,即來襲擊,被章楶設伏掩殺,驅退夏人。二旬又二日,築城告竣,取名平夏城、靈平寨,當下拜表上聞。章惇遂請絕夏人歲賜,命沿邊諸路擇視要隘,次第築城,共五十餘所。總不免勞民傷財。於是鄜延經略使呂惠卿乘勢圖功,疏請諸路合兵,出討夏罪。哲宗立即批准,並飭河東、環慶各軍盡聽惠卿節制。惠卿遣將官王愍攻奪宥州,嗣復奏築威戎、威羌二城。詔進惠卿銀紫光祿大夫,其餘築城諸將士,爵賞有差。到了元符元年冬季,夏人復寇平夏城,章楶仍用埋伏計,就城外十裏間,三覆以待,命偏將折可適帶領前軍向前誘敵,只准敗,不準勝。夏將嵬名阿理一譯作威明阿密。素有勇名,仗着一身膂力,超躍而來。折可適率軍攔截,不到數合,便即奔回。嵬名阿理不知是計,急麾軍追趕,后隊的夏監軍名叫妹勒都逋,一譯作穆爾圖卜。聞先鋒得勝,也鼓勇隨來。章楶在山岡遙望,見夏兵被折可適誘入,已到第二層伏兵境內,當即燃炮為號,一聲爆響,伏兵齊起,把夏兵沖作數段。嵬名阿理尚不知死活,只管舞動大刀,東挑西撥,宋軍奮力兜拿,一時恰不能近身。章楶命弓弩手一齊注射,箭如飛蝗,饒你夏先鋒力大無窮,熬不住數支箭鏃,頓時中矢落馬,被宋軍活捉住了。妹勒都逋也被第三層伏兵圍住,捨命衝突,竟不能脫,只好束手受擒。夏兵大敗,死亡過半。章楶好算能軍。這次戰勝夏人,所有夏國精銳多半陷沒,夏人為之氣奪。
章楶飛書奏捷,哲宗御紫宸殿受賀。章惇請乘勝平夏,令章楶便宜行事。楶乃創設西安州,並添築盪羌、天都、臨羌、橫嶺諸寨,及通會、寧韋、定戎諸堡,着着進逼。夏主乾順不禁畏懼,復值國母梁氏身亡,越覺乏人主張,遂遣使向遼乞援。遼遣簽書樞密院事蕭德崇至宋,代為議和。詔令郭知章持書覆遼,略言:“夏人若果出至誠,悔過謝罪,應當予以自新,再修前好。”於是夏主遣使告哀,上表謝過,朝議許夏通好,令再進誓表,仍給歲賜。西陲少安。
未幾,又有吐蕃戰事。自王韶倡復河湟,縶歸木征,因功封樞密副使后,應三十九回。旋與王安石有隙,出知洪州,未幾遂死。韶將死時,生一背疽,終日閉目奄卧,嘗延醫就診,醫請開眼鑒色,韶謂一經開眼,即有許多斬頭截腳等人立在眼前,所以眼中無病,也不敢開。醫生知為果報,勉強用藥,敷衍數日,疽潰而亡。為好殺者戒,故特補敘。時人聞韶暴死,相戒開邊。惟元祐二年,岷州將種誼復洮州,執吐蕃部族鬼章等鬼章一譯作果庄。檻送京師。鬼章本熙河首領,王韶定熙河,嘗請封鬼章為刺史,鬼章總算投誠。會保順軍節度使董氈病卒,養子阿里骨嗣位,阿里骨一譯作額爾古。阿里骨誘使鬼章入據洮河。至鬼章被擒,哲宗加恩赦宥,遣居秦州,令招子結咓(wǎ)齪及部屬自贖。阿里骨頗也知懼,上表謝罪,詔令照常納貢,不再加兵。阿里骨旋死,傳子轄征。一譯作轄戩。轄征暴虐,部曲攜貳,大酋沁牟欽氈一譯作星摩沁占。等陰蓄異謀,慮轄征叔父蘇南黨征雄武過人,不為所制,遂日進讒言,鬨動轄征加罪叔父。轄征昏憒異常,竟將叔父殺死,且翦滅餘黨,獨篯(jiān)羅結一譯作沁魯克節。奔投溪巴溫。一譯作希卜溫。溪巴溫系董氈疏族,曾居隴逋部,役屬土人,篯羅結奔至,為溪巴溫設法略地,與他長子杓桚攻入轄征屬境,奪據溪哥城。轄征出兵掩討,攻殺杓桚,篯羅結轉奔河州。洮西安撫使兼知河州王贍收為臂助,密議攻取青唐,獻策朝廷。章惇正貪功黷武,力言此議可行,於是王贍遂引軍趨邈川。邈川為青唐要口,轄征雖設兵防守,猝聞王贍軍至,不及預防,嚇得倉皇失措。王贍督兵攻城,並射書招降。守兵知不可支,情願投順,遂開城迎納贍軍。轄征在青唐聞報,慌忙調兵抵敵,哪知號令不靈,無人聽命,他窮急無法,不得已單身潛出,竟至邈川乞降。贍收納轄征,露布奏捷。詔命胡宗回統領熙河,節制諸部。王贍以功由己立,不蒙特賞,反來一胡宗回,權出己上,心中很是不平,乃逗兵不進。沁牟欽氈等竟迎溪巴溫入青唐,立木征子隴桚一譯作隆咱爾。為主,勢焰復熾。宗回督贍進攻,贍尚未肯受命,尋由朝旨催促,贍乃進薄青唐。隴桚及沁牟欽氈因急切無從固守,勉強出降。為後文伏筆。贍遂入據青唐城,馳書奏聞,詔改青唐為鄯州,命王贍知州事;邈川為湟州,命王厚知州事。當時中外智士,已料二酋乞降非出本心,將來必有變動,不但青唐不能久據,就是邈川亦恐不可守。王贍等但顧目前,未遑後計,哪裏防到後文這一着哩?這且待后再詳。
且說哲宗廢去孟后,未免自悔,蹉跎三年,未聞繼立中宮。劉賢妃日夕覬望,格外獻媚,終不得冊立消息,再囑內侍郝隨、劉友端並首相章惇,內外請求,亦不見允。累得這位劉美人彷徨憂慮,悵斷秋波,就中只有一線希望,乃是後宮嬪御未育一男,哲宗年早逾冠,尚乏儲嗣,若得誕生麟兒,這中宮虛懸的位置,不屬劉妃,將屬何人?天下事無巧不成話,那劉妃果然懷妊,東禱西祀,期得一子,至十月滿足,臨盆分娩,竟產下一位郎君。這番喜事,非同小可,劉妃原是心歡,哲宗亦甚快慰。於是宮廷章奏,一日數上,迭請立劉妃為後。哲宗乃命禮官備儀,冊立劉氏為皇后,右正言鄒浩抗疏諫阻道:
立后以配天子,安得不審?今為天下擇母,而所立乃賢妃,一時公議,莫不疑惑,誠以國家自有仁宗故事,不可不遵用之爾。蓋郭后與尚美人爭寵,仁宗既廢后,並斥美人,所以示公也。及立后則不選於妃嬪,而卜於貴族,所以遠嫌,所以為天下後世法也。陛下之廢孟氏,與郭后無以異。果與賢妃爭寵而致罪乎?抑亦不然也?二者必居一於此矣。孟氏垂廢之初,天下孰不疑立賢妃為後,及讀詔書,有別選賢族之語,又聞陛下臨朝慨嘆,以為國家不幸。至於宗景立妾,怒而罪之,於是天下始釋然不疑。今竟立之,豈不上累聖德?臣觀白麻所言,不過稱其有子,及引永平、祥符事以為證。臣請論其所以然。若曰有子可以為後,則永平貴人未嘗有子也,所以立者,以德冠後宮故也。祥符德妃亦未嘗有子,所以立者,以鍾英甲族故也。又況貴人實馬援之女,德妃無廢后之嫌,迥與今日事體不同。頃年冬,妃從享景靈宮,是日雷變甚異;今宣制之後,霖雨飛雹,自奏告天地宗廟以來,陰霪不止。上天之意,豈不昭然?考之人事既如彼,求之天意又如此,望不以一時致命為難,而以萬世公議為可畏,追停冊禮,如初詔行之。
哲宗覽奏至此,即召鄒浩入問道:“這也是祖宗故事,並非朕所獨創哩。”浩對道:“祖宗大德,可法甚多,陛下未嘗遵行,乃獨取及小疵,恐後世難免遺議呢。”哲宗聞言變色,至鄒浩退朝,再閱浩疏,躊躇數四,若有所思,因將原疏發交中書,飭令複議。看官!試想廢后、立后多半是章惇構成,此次幸已成功,偏來了一個鄒浩,還想從旁撓阻,哪得不令惇忿恨?當下極端痛詆,力斥鄒浩狂妄,請加嚴懲。哲宗本是個沒主意的傀儡,看到惇疏,又覺鄒浩多言,確是有罪,遂將他削職除名,羈管新州。尚書右丞黃履入諫道:“浩感陛下知遇,犯顏納忠,陛下反欲置諸死地,此後盈廷臣子將視為大戒,怎敢與陛下再論得失呢?願陛下改賜善地,毋負孤忠!”強盜也發善心么?哲宗不從,反出履知亳州。
先是,陽翟人田畫為前樞密使田況從子,議論慷慨,與鄒浩友善,互相砥礪。元符中,畫入監京城門,往語浩道:“君為何官?此時尚作寒蟬仗馬么?”浩答道:“待得當進言,勉報君友。”至劉后將立,畫語僚輩道:“志完再若不言,我當與他絕交了。”志完即鄒浩表字。及浩以力諫得罪,畫已病歸許邸,聞浩出京,力疾往迎。浩對他流涕,畫正色道:“志完太沒氣節了。假使你隱默不言,苟全祿位,一旦遇着寒疾,五日不出汗,便當死去,豈必嶺海外能死人么?古人有言:‘烈士徇名。’君勿自悔前事,恐完名全節的事情尚不止此哩。”浩乃爽然謝教。浩有母張氏,當浩除諫官時,曾面囑道:“諫官責在規君,你果能竭忠報國,無愧公論,我亦喜慰,你不必別生顧慮呢。”宗正寺簿王回聞浩母言,很是感嘆。及浩南遷,人莫敢顧,回獨集友醵(jù)資,替浩治裝,往來經理,且慰安浩母。邏卒以聞,被逮系獄。回從容對簿,御史問回曾否通謀,回慨然道:“回實與聞,怎敢相欺?”遂誦浩所上章疏,先後約二千言。獄上除名。回即徒步出都,坦然自去。浩有賢母,並有賢友,亦足自慰。
哲宗因冊后詔下,擇日御文德殿,親授劉后冊寶。禮成,宮廷慶賀,歡宴數日。蛾眉不肯讓人,狐媚竟能惑主,數年怨忿,一旦銷除,正是吐氣揚眉,說不盡的快活。哪知福兮禍伏,樂極悲生,劉後生子名茂,才經二月有餘,忽生了一種奇疾,終日啼哭,飲食不進,太醫都不能療治,竟爾夭逝。劉后悲不自勝,徒喚奈何。人力尚可強為,天命如何挽救?偏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皇子茂殤逝后,哲宗也生起病來,好容易延過元符二年,到了三年元日,卧床不起,免朝賀禮。御醫等日夕診視,參苓雜進,龜鹿齊投,用遍延齡妙藥,終不能挽回壽數。正月八日,哲宗駕崩,享年只二十有五。總計哲宗在位,改元二次,閱一十五年。小子有詩嘆道:
治亂都緣主德分,不孫不子不成君。宮闈更乏刑於化,宋室從茲益泯棼。
哲宗已崩,尚無儲貳,不得不請出向太后,定議立君。究竟何人嗣位,待至下回說明。
夏主乾順,沖年嗣立,即奉母梁氏率兵五十萬寇邊,其藐宋也實甚。縱還俘卒,貽書惠卿,語多調侃,彼心目中豈尚有上國耶?章楶定計築寨,連破夏眾,擒悍寇,翦夏卒,雖不免勞師費財,而夏人奪氣,悔罪投誠,西陲得無事者數年,楶之功固有足多者。若夫王贍之議取青唐,情形與西夏不同,夏敢寇邊,其曲在夏,青唐雖自相殘害,於宋無關得失,貿貿然興兵出塞,據邈川,入青唐,僥倖取勝,曾亦思取之甚易,守之實難乎?然則章楶、王贍,同一用兵,而功過之辨,固自判然,正不待下文之得而復失,始知其未克有成也。劉妃專寵,竟得冊立,鄒浩力諫不從,為劉氏計,樂何如之?然子茂遽夭,哲宗旋逝,天下事以陰謀竊取,僥倖成功者,終未能長享幸福,人亦何不援以自鑒耶?吉凶禍福,憑之於理,世有循理而乏善報者,未有蔑理而成善果者也。
第四十八回承兄祚初政清明,信閹言再用奸慝
卻說哲宗駕崩,向太后召入輔臣,商議嗣君。因泣對群臣道:“國家不幸,大行皇帝無嗣,亟應擇賢繼立,慰安中外。”章惇抗聲道:“依禮律論,當立母弟簡王似。”向太后道:“老身無子,諸王皆神宗庶子,不能這般分別。”惇復道:“若欲立長,應屬申王佖。”太后道:“申王有目疾,不便為君,還是端王佶罷。”惇又大言道:“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輕佻二字,恰是徽宗定評,不得以語出章惇謂為誣妄。曾布在旁叱惇道:“章惇未嘗與臣等商議,如皇太后聖諭,臣很贊同。”蔡卞、許將亦齊聲道:“合依聖旨。”太后道:“先帝嘗謂端王有福壽,且頗仁孝,若立為嗣主,諒無他虞。”哲宗原是不哲,向太后亦失人了。章惇勢處孤立,料難爭執,只好緘口不言。乃由太后宣旨,召端王佶入宮,即位柩前,是為徽宗皇帝。曾布等請太后權同處分軍國重事,太后謂嗣君年長,不必垂簾。徽宗泣懇太后訓政,移時乃許。徽宗系神宗第十一子,系陳美人所生,神宗崩,陳氏嘗守陵殿,哀毀致亡。徽宗既立,追尊為皇太妃,並尊先帝后劉氏為元符皇后;授皇兄申王佖為太傅,進封陳王;皇弟莘王俁為衛王;簡王似為蔡王;睦王偲為定王。特進章惇為申國公,召韓忠彥為門下侍郎,黃履為尚書左丞。立夫人王氏為皇后,后系德州刺史王藻女,元符二年歸端邸,曾封順國夫人。於是徽宗御紫宸殿,受百官朝覲。韓忠彥首陳四事:一宜廣仁恩,二宜開言路,三宜去疑似,四宜戒用兵。太后覽疏,很是嘉許。適值吐蕃復叛,青唐、邈川相繼失守,太后感忠彥言,不願窮兵,遂決計棄地,貶黜邊臣。
原來王贍留守青唐,縱兵四掠,羌眾都有怨言。沁牟欽氈糾眾謀叛,被贍擊破,盡戮城中諸羌,積屍如山。篯羅結因此生貳,詭言歸撫本部,贍信以為真,聽他自去,他遂招集千餘人,圍攻邈川,一面向夏乞援。夏人即發兵助攻,邈川危甚,青唐亦受影響。贍恐被叛羌隔斷,遽棄了青唐,率兵東歸。王厚亦守不住邈川,飛章告警。那朝旨接連頒下,先謫王贍至昌化軍,繼謫王厚至賀州,連胡宗回亦奪職知蘄州,仍將鄯州即青唐。給還木征子隴桚,授河西軍節度使,賜姓名曰趙懷德。隴桚弟賜名懷義,為廓州團練使,同知湟州。即邈川。加轄征校尉太傅,兼懷遠軍節度使。王贍以前功盡棄,且遭貶竄,免不得悔憤交迫,惘惘然行到穰縣,自覺程途辛苦,越想越惱,竟投繯自盡了。死由自取,夫復誰尤?
未幾,已是暮春時候,司天監步算天文,謂四月朔當日食,詔求直言。筠州推官崔
比聞國家以日食之異,詢求直言,伏讀詔書,至所謂“言之失中,朕不加罪”,蓋陛下披至情,廓聖度,以求天下之言如此,而私秘所聞,不敢一吐,是臣子負陛下也。方今政令煩苛,民不堪擾,風俗險薄,法不能勝,未暇一一陳之,而特以判左右之忠邪為本。臣生於草萊,不識朝廷之士,但聞左右有指元祐諸臣為奸黨者,必邪人也。使漢之黨錮,唐之牛、李之禍,將復見於今日,可駭也。夫毀譽者,朝廷之公議。故責授朱崖軍司戶司馬光,左右以為奸,而天下皆曰忠。今宰相章惇,左右以為忠,而天下皆曰奸。此何理也?夫乘時抵以盜富貴,探微揣端以固權寵,謂之奸可也。苞苴滿門,私謁踵路,陰交不軌,密結禁廷,謂之奸可也。以奇技淫巧盪上心,以倡優女色敗君德,獨操刑賞,自報恩怨,謂之奸可也。蔽遮主聽,排斥正人,微言者坐以刺譏,直諫者陷以指斥,以杜天下之言,掩滔天之罪,謂之奸可也。凡此數者,光有之乎?惇有之乎?夫以佞為忠,必以忠為佞,於是乎有謬賞亂罰,賞謬罰濫,佞人徜徉,如此而國不亂,未之有也。光忠信直諒,聞於華夷,雖古名臣未能過,而謂之奸,是欺天下也。至如惇狙詐兇險,天下士大夫呼曰“惇賊”,貴極宰相,人所具瞻,以名呼之,又指為賊,豈非以其孤負主恩,玩竊國柄,忠臣痛憤,義士不服,故賊而名之耶?京師語曰:“大惇、小惇,殃及子孫。”謂惇與御史中丞安惇也。小人譬之蝮蠍,其凶忍害人,根乎天性,隨遇必發。天下無事,不過賊陷忠良,破碎善類,至緩急危疑之際,必有反覆賣國,跋扈不臣之心。比年以來,諫官不論得失,御史不劾姦邪,門下不駁詔令,共持喑默,以為得計。昔李林甫竊相位十有九年,海內怨痛,而人主不知,頃鄒浩以言事得罪,大臣拱手觀之,同列無一語者,又從而擠之。夫以股肱耳目,治亂安危所系,而一切若此,陛下雖有堯、舜之聰明,將誰使言之?誰使行之?夫日,陽也,食之者,陰也。四月正陽之月,陽極盛,陰極衰之時,而陰乾陽,故其變為大。惟陛下畏天威,聽民命,大運乾綱,大明邪正,毋違經義,毋郁民心,則天意解矣。若夫伐鼓用幣,素服徹樂,而無修德善政之實,非所以應天也。臣越俎進言,罔知忌諱,陛下憐其愚誠而俯采之,則幸甚!
徽宗覽畢,顧左右道:“
忠彥請召還元祐諸臣,乃遣中使至永州,賜范純仁茶葯,傳問目疾,並令徙居鄧州。純仁自永州北行,途次復接詔命,授觀文殿大學士。制詞中有四語云:“豈惟尊德尚齒,昭示寵優,庶幾鯁論嘉謀,日聞忠告。”純仁泣謝道:“上果欲用我呢,死有餘責。”至純仁已到鄧州,又有詔促使入朝。純仁乞歸養疾,乃詔范純禮為尚書右丞。蘇軾亦自昌化軍移徙廉州,再徙永州,更經三赦,復提舉玉局觀,徙居常州。未幾,軾即病歿。軾為文如行雲流水,雖嬉笑怒罵,盡成文章,當時號為奇才。惟始終為小人所忌,不得久居朝列,士林中嘗嘆息不置。徽宗又詔許劉摯、梁燾歸葬,錄用子孫。並追復文彥博、司馬光、呂公著、呂大防、劉摯、王珪等三十三人官階。用台諫等言,貶蔡卞為秘書少監,分司池州,安置邢恕於舒州。向太后見徽宗初政,任賢黜邪,內外無事,遂決意還政,令徽宗自行主持,乃於七月中撤簾。總計訓政期間不過六月,好算一不貪權勢、甘心恬退的賢后了。應加褒美。
宋室成制,每遇皇帝駕崩,必任首相為山陵使,章惇例得此差。八月間哲宗葬永泰陵,靈輿陷泥淖中,越宿乃行。台諫豐稷、陳次升、龔夬、陳瓘等劾惇不恭,乃罷知越州。惇即出都,陳瓘申劾:“惇陷害忠良,備極慘毒,中書舍人蹇序辰及出知潭州安惇甘作鷹犬,肆行搏噬,應並正典刑。”詔除蹇序辰、安惇名,放歸田裏,貶章惇為武昌節度副使,安置潭州。蔡京亦被劾奪職,黜居杭州。林希也連坐削官,徙知揚州。韓忠彥調任首相,命曾布繼忠彥任。布初附章惇,繼與惇異趨,力排紹聖時人,因此得為宰輔。時議以元祐、紹聖均有所失,須折衷至正,消釋朋黨,乃擬定年號為建中,復因建中為唐德宗年號,不應重襲,特於建中二字下添入靖國二字,遂頒詔改元,以次年為建中靖國元年。到了正月朔日,徽宗臨朝受賀,百官蹌蹌濟濟,齊立朝班,正在行禮的時候,忽有一道赤氣照入殿廡,自東北延至西南,彷彿與電光相似,赤色中復帶着一股白光,繚繞不已,大家統是驚訝。至禮畢退朝,各仰望天空,赤白氣已是將散,只旁有黑祲,還是未退,於是群相推測,議論紛紛。獨右正言任伯雨謂年當改元,時方孟春,乃有赤白氣起自空中,旁列黑祲,恐非吉兆。遂夤夜繕疏,極陳陰陽消息的理由,大旨謂:“日為陽,夜為陰;東南為陽,西北為陰;赤為陽,黑與白為陰;朝廷為陽,宮禁為陰;中國為陽,夷狄為陰;君子為陽,小人為陰。今天象告變,恐有宮禁陰謀,以下犯上;且赤散為白,白色主兵,或不免夷狄竊發等事。望陛下進忠良,黜邪佞,正名分,擊奸惡,務使上下同心,中外一體,庶幾感格天心,災異可變為休祥了。”暗為後文寫照。次日拜本進去,沒有什麼批答出來。那宮禁中卻很是忙碌,探問內侍,系是向太后遇疾,已近彌留,伯雨乃不復申奏。過了數日,向太后竟爾歸天,壽五十有六。太后素抑置母族,所有子弟,不使入選。徽宗追懷母澤,推恩兩舅,一名宗良,一名宗回,均加位開府儀同三司,晉封郡王,連太後父向敏中以上三世,亦追授王爵,這也是非常恩數呢。太后既崩,尊謚欽聖憲肅,祔葬永裕陵,復追尊生母陳太妃為皇太后,亦上尊謚曰欽慈。惟哲宗生母尚存,徽宗奉事惟謹,再越一年方卒,謚曰欽成皇后,與陳太后同至永裕陵陪葬,這卻不必敘煩。
且說向太后升遐時,范純仁亦病歿家中,由諸子呈入遺表,尚是純仁親口屬草,勸徽宗清心寡欲,約己便民,杜朋黨,察邪正,毋輕議邊事,毋好逐言官,並辨明宣仁誣謗,共計八事。徽宗覽表太息,詔賻白金三十兩,贈開府儀同三司,賜謚忠宣。范仲淹四子中,純仁德望素著,卒年七十五。褒美賢臣,備詳生卒。先是徽宗召見輔臣,嘗問純仁安否,以不得進用為憾。至純仁已逝,任伯雨追論純仁被黜,禍由章惇,應亟置重典,內有最緊要數語云:
章惇久竊朝柄,迷國罔上,毒流搢紳,乘先帝變故倉卒,輒逞異志,向使其計得行,將置陛下與皇太後於何地?若貸而不誅,則天下大義不明,大法不立矣。臣聞北使言:“去年遼主方食,聞中國黜惇,放箸而起,稱善者再,謂南朝錯用此人。”北使又問:“何為只若是行遣?”以此觀之,不獨孟子所謂“國人皆曰可殺”,雖蠻貊之邦,莫不以為可殺也。
這疏上去,總道徽宗即加罪章惇,不意靜待數日,尚不見報。伯雨接連申奏,章至八上,仍無消息,徽宗已易初志。乃與陳瓘、陳次升等商議,令他聯銜具奏,申論惇罪。兩陳即具疏再進,乃貶惇為雷州司戶參軍。從前蘇轍謫徙雷州,不許占居官舍,沒奈何賃居民屋,惇又誣他強奪民居,下州究治,幸賃券所載甚明,無從鍛煉,因得免議。至惇謫雷州,也欲向民僦居,州民無一應允。惇詰問原因,州民道:“前蘇公來此,為章丞相故,幾破我家,所以不敢再允。”惇慚沮而退。自作自受,便叫作現世報。方惇入相時,妻張氏病危,語惇道:“君作相,幸勿報怨。”七字可作座右銘。有善必錄,是書中本旨。惇不能從。及張氏已歿,惇屢加悲悼,且語陳瓘道:“悼亡不堪,奈何?”瓘答道:“徒悲無益,聞尊夫人留有遺言,如何不念?”惇不能答,至是已追悔無及。旋改徙睦州,病發即死。
曾布本主張紹述,不過與惇有嫌,坐視貶死,噤不一言。既得專政,當然故態復萌,仍以紹述為是。任伯雨司諫半年,連上一百零八篇奏疏,布恨他多言,調伯雨權給事中,並遣人密勸伯雨,少從緘默,當令久任。伯雨不聽,抗論益力,且欲上疏劾布。布預得消息,即徙伯雨為度支員外郎。尚書右丞范純禮沉毅剛直,為布所憚,乃潛語駙馬都尉王詵道:“上意欲用君為承旨,范右丞從旁諫阻,因此罷議。”詵遂銜恨胸中。會遼使來聘,詵為館待員,純禮主宴,及遼使已去,詵遂借端進讒,誣純禮屢斥御名,見笑遼使,失人臣禮。徽宗也不問真假,竟出純禮知潁昌府。嗣又罷左司諫江公望及權給事中陳瓘,連李清臣也為布所嫌,罷門下侍郎。朝政復變,紹述風行,又引出一位大奸巨慝,入紊皇綱,看官道是何人?就是前翰林學士承旨蔡京。京被徙至杭州,正苦無事,日望朝廷復用,適來了一個供奉官,姓童名貫,為杭州金明局主管,奉詔南下。京遂與他結納,聯為密友,朝征暮逐,狼狽相依。徽宗性好書畫及玩巧諸物,貫承密旨採辦。京能書工繪,遂刻意加工,畫就屏障扇帶,托貫進呈,並代購名人書畫,加入題跋,或竟冒己名。一面賄貫若干財帛,乞他代為周旋。貫遂密表揄揚,謂京實具大才,不應放置閑地。至返都后,復聯絡太常博士范致虛及左階道錄徐知常,代京說項。知常嘗挾符水術,出入元符皇後宮中,因得謁侍徽宗,屢言京有相才。貫又替京遍賂宦官宮妾,大家得些好處,自然交口譽京,不由徽宗不信,乃起京知定州,改任大名府。繼而曾布與韓忠彥有嫌,至欲引京自助,乃薦京仍為翰林學士承旨。京入都就職,私望很奢,意欲將韓、曾二相一律排斥,自己方好專政。會鄧綰子洵武入為起居郎,與京有父執誼,因串同一氣,日夕往來。可巧徽宗召對,洵武遂乘間進言道:“陛下乃神宗子,今相忠彥乃韓琦子。神宗變法利民,琦嘗以為非。今忠彥改神宗法度,是忠彥做了人臣尚能紹述父志,陛下身為天子,反不能紹述先帝么?”牽強已極。徽宗不覺動容。洵武復接口道:“陛下誠繼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徽宗道:“朕知道了。”洵武趨退後,復作一愛莫能助之圖以獻。圖中分左右兩表,左表列元豐舊臣,蔡京為首,下列不過五六人。右表列元祐舊臣,如滿朝輔相公卿百執事,盡行載入,差不多有五六十人。徽宗以元祐黨多,元豐黨少,遂疑及元祐諸臣朋比為奸,竟欲出自特知,舉蔡京為宰輔了。正是:
宿霧漸消天欲霽,層陰復冱日重霾。
徽宗欲重用蔡京,當然有一番黜陟,待至下回表明。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而宋獨反是。有宣仁太后臨朝,而始得哲宗之初政,有欽聖太后臨朝,而始得徽宗之初政。是他史以母后臨朝為憂,而《宋史》獨以母后不久臨朝為憾,是亦一奇事也。徽宗親政,雖黜逐首惡,而曾布尚存,惡未盡去。且欲調和元祐、紹聖諸臣,以致賢奸雜進。曾亦思薰蕕異器,涇渭殊流,天下無賢奸並立之理,賢者或能容奸,而奸人斷不能容賢乎!蔡京結納童貫,賄托宮廷,內外俱為揄揚,尚不過遷調北鎮,至布嫉忠彥,欲引京自助,乃入為翰林學士承旨,人謂進蔡京者童貫,吾謂進蔡京者實曾布也,導狼入室,必為狼噬,布亦可以已乎!
第四十九回端禮門立碑誣正士,河湟路遣將復西蕃
卻說徽宗既信鄧洵武言,欲重用蔡京,且因京入都陳言,力請紹述,遂再詔改元,定為崇寧二字,隱示尊崇熙寧的意思。擢洵武為中書舍人給事中,兼職侍講,復蔡卞、邢恕、呂嘉問、安惇、蹇序辰官。罷禮部尚書豐稷,出知蘇州,再罷尚書左僕射韓忠彥,出知大名府。追貶司馬光、文彥博等四十四人官階,籍元祐、元符黨人,不得再與差遣。又詔司馬光等子弟毋得官京師。進許將為門下侍郎,許益為中書侍郎,蔡京為尚書左丞,趙挺之為尚書右丞。自韓忠彥去位,惟曾布當國,力主紹述,因此熙、豐邪黨陸續進用。蔡京亦由布引入,但京本與布有隙,反日夜圖布,陰作以牛易羊的思想。布亦稍稍覺着,怎奈京已深得主眷,一時無從攆逐,只好虛與委蛇。京得任尚書左丞,居然在輔政地位,所有一切政事,布欲如何,京必反抗,所以常有齟齬。會布擬進陳佑甫為戶部侍郎,佑甫系布婿父,與布為兒女親家。京遂乘隙入奏道:“爵祿乃是公器,奈何使宰相私給親家?”語甚中聽。布忿然道:“京與卞系是兄弟,如何亦得同朝?佑甫雖系布親家,但才足勝任,何妨薦舉。”京冷笑道:“恐未必有才呢。”布益怒道:“京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怎見得佑甫無才呢?”同一小人,何分彼此?說至此,聲色俱厲。溫益從旁叱佈道:“布在上前,怎得無禮?”布尚欲還叱溫益,但見徽宗已面帶慍色,拂袖退朝,乃悻悻趨出。殿中侍御史錢遹(yù)即於次日呈入彈文,略言:“曾布援元祐奸黨,擠紹聖忠賢。”當有詔罷布為觀文殿大學士,出知潤州。布初由王安石薦引,阿附安石,脅制廷臣,至哲宗親政,始助章惇,繼排章惇。徽宗嗣立,章惇被逐,布為右揆,欲并行元祐、紹聖諸政,乃逐蔡京。嗣與韓忠彥有隙,又引京自助,至是終為京所排,落職出外。時人謂楊三變后,無過曾布。看官道楊三變為何人?就是前文所敘的楊畏。畏在元豐間附安石等,元祐間附呂大防等,紹聖間附章惇等,后被諫官孫諤所劾,號他為楊三變,出知虢州。插入楊畏,補上文所未逮。布始終姦邪,機變益多,且曾居宰輔,比楊三變尤為厲害,《宋史》編入《奸臣傳》,與二惇、二蔡並列,也算是名不虛傳呢。力斥姦邪。
布既被斥,蔡京當然入相,即受命為尚書左僕射,兼中書侍郎。京入謝,徽宗賜坐延和殿,並面諭道:“神宗創法立制,先帝繼志述事,中遇兩變,國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遺志,卿將何以教朕?”教你亡國何如?京避座頓首道:“敢不盡死。”京既得志,遂禁用元祐法,復紹聖役法,仿熙寧條例司故事,就在都省置講議司,自為提舉講議,引用私黨吳居厚、王漢之等十餘人為僚屬,調趙挺之為尚書左丞,張商英為尚書右丞。凡一切端人正士及與京異志,概目為元祐黨人,盡行貶斥,就是元符末年疏駁紹述等人,亦均稱為奸黨,一律鐫名刻石,立碑端禮門。這碑叫作黨人碑,內列一百二十人,乃是蔡京請徽宗御書,照刊石上。姓名列下:
司馬光文彥博呂公著呂公亮呂大防劉摯范純仁韓忠彥王珪梁燾王岩叟王存鄭雍傅堯俞趙瞻韓維孫固范百祿胡宗愈李清臣蘇轍劉奉世范純禮安燾陸佃上列為曾任宰執以下等官
蘇軾范祖禹王欽臣姚勔顧臨趙君錫馬默王蚡孔文仲孔武仲朱光庭孫覺吳安持錢勰李之純趙彥若趙孫升李用劉安世韓川呂希純曾肇王覿范純粹王畏呂陶王古陳次升豐稷謝文瓘鮮於侁賈易鄒浩張舜民上列為待制以上等官
程頤謝良佐呂希哲呂希績晁補之黃庭堅畢仲游常安民孔平仲司馬康吳詩安張來歐陽棐陳瓘鄭俠秦觀徐常湯馘杜純宋保國劉唐老黃隱王鞏張保源汪衍余爽常立唐義問余卞李格非商倚張庭堅李祉陳祐任伯雨朱光裔陳郛蘇嘉龔夬歐陽中立吳儔
呂仲甫劉當時馬琮陳彥劉昱魯君貺韓跋上列為雜官
張士良魯燾趙約譚裔王偁陳詢張琳裘彥臣上列為內官
王獻可張巽李備胡上列為武官
還有元符末,日食求言,當時應詔上書不下數百本,由蔡京及私黨檢閱,定為正上、正中、正下三等,邪上、邪中、邪下三等。於是鍾世美以下四十一人為正等,盡加旌擢,范柔中以下五百餘人為邪等,降責有差,且降責人不得同州居住。比章惇執政時還要厲害。從此小人道長,君子道消。昌州判官馮澥(xiè)窺伺朝旨,竟越俎上書,謂元祐皇后不當複位。這一書正中蔡京心懷,他本由童貫賄賂宮中,密結劉后心腹,互為稱揚,因得進用。孟后複位,劉后很是不快,內侍郝隨等更滋疑懼,此次乘蔡京執政,重複哲宗舊規,遂暗托京再廢孟后。京以事關重大,一時也不便發言,只好待機而動,湊巧馮澥呈上此議,即面請徽宗,乞交輔臣、台官覆奏。看官!試想這時候的輔臣、台官,多半是蔡京爪牙,哪個不順從京意?當下由御史中丞錢遹、殿中侍御史石豫、左膚等奏稱“韓忠彥等復瑤華廢后,掠流俗虛美,物議本已沸騰,今至疏遠小臣亦效忠上書,天下公議,可想而知,望詢考大臣,斷以大義,勿為俗議所牽,致累聖朝”等語。說不出孟后壞處,乃反謂有累聖朝,試問為何事致累耶?蔡京遂邀集許將、溫益、趙挺之、張商英數人,聯銜上疏,大旨如錢遹等言。徽宗本不欲再廢孟后,因被蔡京等脅迫,沒奈何依議施行,撤銷元祐皇后名號,再遣孟氏出居瑤華宮。且降韓忠彥、曾布官,追貶李清臣為雷州司戶參軍,黃履為祁州團練副使,安置翰林學士曾肇,御史中丞豐稷,諫官陳瓘、龔夬等十七人於遠州,因他同議復后,所以連坐,擢馮澥為鴻臚寺主簿。
劉皇后私恨鄒浩,復囑郝隨密語蔡京,令罪鄒浩。浩自徽宗初召還,詔令入對,徽宗問諫立後事,獎嘆再三,嗣復詢諫草何在。浩答言:“已經焚去。”及浩退朝,轉告陳瓘。瓘驚語道:“君奈何答稱焚去,倘他時查問有司,奸人從中舞弊,偽造一緘,那時無從辨冤,恐君反因此得禍了。”瓘有先見之明。浩至此亦自悔失言,但已不及挽回,只好聽天由命。蔡京受劉后密囑,即令私黨捏造浩疏,內有“劉后奪卓氏子,殺母取兒,人可欺,天不可欺”等語,因入呈徽宗,斥他誣衊劉后,並及先帝。徽宗即視作真本,暴鄒浩罪,立竄昭州。追冊劉后子茂為太子,予謚獻愍,並尊元符皇后劉氏為皇太后,奉居崇恩宮。
蔡京弟卞以資政殿學士擢知樞密院事。二蔡同握大權,黜陟予奪,任所欲為。復追論任伯雨等罪狀,安置伯雨於昌化軍,陳瓘徙連州,龔夬徙化州,陳次升徙循州,陳師錫徙郴州,陳祐徙澧州,李深徙復州,江公望徙安南軍,常安民徙溫州,張舜民徙商州,馬渭徙吉州,豐稷徙台州,張庭堅亦編管象州。趙挺之升中書侍郎,張商英、吳居厚為尚書左右丞,安惇復入副樞密院。既而商英與京議不合,為京所嫉,罷知亳州,排入元祐黨籍。商英得入元祐黨,恐英以為辱,我以為榮。京又自書黨人姓名,分佈郡縣,統令刻石。有長安石工安民充刻字役,辭不承差,府官問他情由。安民道:“小民甚愚,本識立碑的命意,但如司馬相公,海內統稱為正直,今乃指為首奸,令小民無從索解,所以不忍鐫刻呢。”是乃所謂天下公議。府官怒叱道:“你曉得甚麼?朝廷有命,我等且不敢違,你既為石工,應該充役,難道敢違反朝廷么?”說至此,即旁顧皂役,命取大杖過來。安民泣稟道:“被役不敢辭,但小民的姓名,乞免鐫石末。”府官又叱道:“你的姓名有什麼用處?哪個要你鐫入?”安民乃勉強遵刻,工竣,痛哭而去。天下之良工也。
京乃更鹽鈔法,鑄當十大錢,令天下坑冶金銀,悉輸內藏,創置京都大軍器所,聚斂以示富,耀兵以誇武,遂又薦王厚、高永年為邊帥,謀復湟、鄯、廓三州。自隴桚兄弟沐賜姓名,分轄青唐、邈川等地,尚稱恭順。應前回。惟溪巴溫子溪賒羅撒一譯作希卜薩羅桑。席權怙勢,誘結羌眾,脅逼隴桚,隴桚奔避河南。轄征也不自安,表求內徙,有詔令入居鄧州。羌人多羅巴一譯作都爾本。遂擁溪賒羅撒為主,號令諸部,蟠踞西番。蔡京正欲假功張威,即上言:“王厚本有將才,前因韓忠彥等甘棄湟州,冤誣王厚,因致落職,今宜還他原秩,令復故地。還有河東蕃官高永年,足為副將,請一併錄用,定卜成功。”徽宗准奏,當命王厚安撫洮西,合兵十萬,指日西征。京又保舉內客省使童貫,說他嘗使陝右,熟悉五路事宜及諸將能否,乞仿前朝用李憲故事,飭令監軍。徽宗亦即照允,詔令童貫出監洮西軍務。貫拜命就道,耀武揚威的到了湟州。王厚、高永年已調集邊兵,待童貫出發。貫與王厚等會晤,遂定期出師。適禁中太乙宮失火,徽宗恐天象告警,不應用兵,即下手札止貫,飛驛遞去。貫接閱后,遽納靴中,王厚在旁問故。貫微笑道:“沒甚要事,不過促使成功呢。”此即宦官擅權之漸。厚乃率軍西行,途次聞多羅巴大集眾羌,據險固守,遂與高永年定議,佯命駐兵中途,自偕永年帶着輕騎從間道馳入。適遇多羅巴三子各踞要害,被王厚、高永年兩路殺進,猝不及防,三子中死了二人,惟少子阿蒙帶箭而逃,還虧多羅巴來援,隨與俱遁。厚遂進拔湟州,馳報捷音。
徽宗大喜,進蔡京官三等,蔡卞以下二等恩賞,追論前時棄湟州罪,貶韓忠彥為磁州團練副使,安燾為祁州團練副使,曾布為賀州別駕,范純禮為靜江軍節度副使,奪蔣之奇三秩,凡曾經預議等人,俱貶黜有差。一面令熙、河、蘭、會諸路宣佈德音,再飭王厚督大軍西進。厚分軍為三,命高永年將左軍,別將張誠將右軍,自將中軍,三路併發,約會宗噶爾川。群羌列陣拒戰,背臨宗水,面倚北山,氣勢頗盛。溪賒羅撒登高指揮,居然張黃屋,建大旆,威風凜凜,單望着中軍旗鼓,麾眾衝來。厚號令軍中不得妄動,只准用強弓迭射,拒住羌人。羌人三進三退,銳氣漸衰,厚乃潛率輕騎,從山北殺上,攻擊溪賒羅撒背後。溪賒羅撒見部眾不能取勝,正在心焦,擬驅馬下山親攻宋營,不防宋軍從山後殺到,大呼:“羌酋速來受死!”谷聲震應,聚成一片。溪賒羅撒不知有若干人馬,驚得手足無措,慌忙逃竄。羌眾見主子駭奔,也即一哄而走,渡水逃生。張誠也帶領右軍越川奮擊,可巧天起大風,飛沙走石,宋軍順風追趕,羌眾欲回頭迎敵,撲面都是沙泥,連兩目都被迷住,不能開眼,只好四散奔逃。厚與永年驅兵芟薙(shāntì),斬首四千三百餘級,俘三千餘人。溪賒羅撒單騎竄去,厚擬乘夜窮追,童貫以為不能及,乃收軍紮營。次日進薄鄯州,溪賒羅撒知不可守,復孑身遠逸。其母龜慈公主帶着諸酋開城迎降。厚再率大兵趨廓州,羌酋落施軍令結一譯作喇什鈞棱節。亦率眾投誠,於是鄯、湟、廓三州,一併克複。
捷書迭達都中,蔡京率百官入賀。當由徽宗下詔賞功,授蔡京為司空,晉封嘉國公,童貫為景福殿使,兼襄州觀察使,王厚為武勝軍節度觀察留後,高永年、張誠等亦進秩有差。送隴桚至京師,封安化郡王。京自恃有功,越覺趾高氣揚,罷講議司,令天下有事直達尚書省。舊有講議官屬,依制置三司條例司舊例,盡行遷官。自張康國以下,得官幾四十人。可以專斷,無煩講議。毀景靈宮內司馬光等繪像,禁行三蘇及范祖禹、黃庭堅、秦觀等文集,另圖熙寧、元豐功臣於顯謨閣。且就都城南大築學宮,列屋千八百七十二楹,賜名辟雍,廣儲學士,研究王氏《經義》《字說》。辟雍中供俸孔、孟諸圖像,以王安石配享孔子,位次孟軻下。重籍邪黨姓名,得三百有九人,刻石朝堂。許將稍有異議,即由京囑使中丞朱諤劾將首鼠兩端,罷知河南府。擢趙挺之、吳居厚為門下中書侍郎,張康國、鄧洵武為尚書左右丞,召胡師文為戶部侍郎,調陶節夫經制陝西、河東五路。師文系蔡京姻家,最工掊克。陶節夫系蔡京私黨,本為鄜延總管,屢在無關緊要的地方增築堡寨,虛報經費,所有中飽,悉賂蔡京,因得入任樞密直學士;至是又出任五路經略,統是蔡京一手提拔。節夫遂誘致土蕃,賄令納土,得邦、疊、潘三州,只報稱遠人懷德,奉土歸誠,奏中極力譽京,益堅徽宗信任。京又欲用童貫為熙河、蘭湟、秦鳳路制置使,令圖西夏,盈庭都是京黨,當然不敢異詞。偏乃弟蔡卞謂用宦官守疆,必誤邊計,京竟詆卞懷私,卞即求去,遂出知河南府。兄弟間猶相衝突,況在他人?卞娶王安石女為婦,號為七夫人,頗知書能詩。卞入朝議政,必先受教閨中,因此僚屬嘗互相嘲謔道:“今日奉行各事,想就是床第余談呢。”既已知之,何乃無恥?及入知樞密院事,家中設宴張樂,伶人竟揚言道:“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帶。”卞明有所聞,不敢詰責伶人。平居出入兄門,歸家時或述兄功德,七夫人冷笑道:“你兄比你晚達,今位出你上,你反向他巴結,可羞不可羞呢?”為這一語,遂令卞與兄有嫌,所以二府政議常有不合,至此終為兄所排,出調外任。小子有詩嘆道:
甘將骨肉作仇讎,構禍都因與婦謀。天怒人愁多不畏,入閨只畏一嬌羞。
卞既外調,童貫遂出任經略,又要與西夏開釁了。欲知後事,試看後文。
王安石之後有章惇,章惇之後有蔡京,所謂一蟹不如一蟹,宋室元氣,能經幾回斫喪耶?黨人碑之立,如石工安民,猶不忍刻君實名,京猶人耳,胡必排斥舊臣,作一網打盡之計?彼以為專擅大權,無人掣肘,可以任所欲為,不知人之雲亡,邦國殄瘁,國已亡矣,京能獨存乎?或謂鄯、湟、廓三州之克複,實自京造成之,夫取其人不足以為民,得其地不足以為利,徒自勞師,已屬無謂,況以六軍之血戰,為權佞之榮身,京得封公拜爵,而孤人子,寡人妻,布奠傾觴,哭望天涯者,已不知凡幾矣。且自河湟幸勝,狃於用兵,卒釀成異日遼、夏之禍,所得者一,所失者十,小人之不可與議國是也,固如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