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符合標準的“好孩子”
陸鹿所說的“不留遺憾”,顧一樣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夜。
她知道陸鹿究竟在擔心什麼。
以她的個性,如果不是陸鹿堅持這樣對她說,她的確有可能直接就此把沈磊這個人徹底拖進人生的黑名單,再也不相往來就完事了。
信任一旦喪失,任何解釋都沒有意義。
她一向是不吝惜割捨的人,更不喜歡拖泥帶水瞻前顧後,任是再好的人或事,說不要了,她就立刻扔得乾乾淨淨。
這一度讓她為人詬病,說她過於固執,甚至狠絕無情。
她總還記得小時候曾經有一次,過勞動婦女節,學校要求小朋友們回家都要給母親準備一份禮物。於是同學們都扎堆拿零花錢去買學校門口小賣部的那些便宜小禮品,便宜了老闆賺得喜笑顏開。只有她花了兩天功夫,一筆一筆給母親畫了幅畫。
那時候父母還沒有正式開始以“影響學習”為由反對她做一切“不務正業”的事。所以她興沖沖拿着畫回家了,想要送給母親祝她節日快樂,不曾想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迎來了母親的冷臉。
母親質問她浪費了多少時間在畫這“沒用的畫”上?作業都做完了嗎?第二天的課程預習了嗎?眼看就要考試了預計能考多少分?
她驟然被這一連串的拷問砸懵了,獃磕磕愣在原地半晌,然後就委屈地掉下眼淚來。
也不止是委屈。更多的還是憤怒。
所以她生氣地把那幅畫撕碎了,用盡一個小孩子全部的氣力撕成一片一片的,扔在母親眼前的地板上。
她沒有嘗試向母親辯解這張畫的存在因果與含義。
後來母親輾轉從別的同學家長那裏得知了緣由,震驚地特意叫上父親一起在晚飯後開了一次“家庭會議”,要和她好好“談談心”。
母親問她:“年紀不大,脾氣怎麼這麼大?你有什麼事,難道就不能好好說嗎?”
父親則皺着眉頭教育她:“父母都是為了你好,擔心你分不清輕重主次耽誤了學習,你就應該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有什麼好發那麼大脾氣的?”
她硬着脖子咬着牙說什麼也不肯開口應話,更不肯認錯。
其實在心深處無法言說的某個角落裏,她也是有那麼一點點後悔的。
她會忍不住地想,如果她不是那麼激烈的少女,沒有親手撕毀自己的心血,又或者,她能夠不要那麼“不合群”,能夠隨大流地也隨便去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一樣小玩意兒應付交差,事情的發展是否就會不同,她是否就能夠免於被曾經十分信任的父母質疑責難,又是否能像一個所謂的“好孩子”那樣,得到標準的愛與褒獎。
但一切假設都是虛幻。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永遠也做不到和那些所謂的“別人”一樣,整齊沒有稜角,溫順沒有爪牙,所以註定無法讓父母滿意又驕傲。
她是這條流水線上的意外,如果不想被分揀去報廢殘次品區,就得自己救自己。
她其實知道事後母親把她撕碎的畫一點一點拼了回去,仔仔細細收藏在抽屜里。
然而於她而言,似乎已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了。
愈是付出得多且深沉,愈需要割捨的決絕,否則最終只會被早該拋棄的沉沒成本套牢,什麼也不剩。
多年之後,父母偶爾也會說起這些陳年往事,當成她的兒時趣聞,用玩笑的腔調說她從小脾氣大。
她每每便會反駁,說她其實脾氣一點也不大,只是父母完全沒把她的感受當回事,壓根沒想過孩子也是有感情、有脾氣、會被傷害的活生生的人。
父母於是就又會板起臉來數落她,控訴她不理解父母的苦心,對父母要求太高,父母也都是第一次養孩子又不是教育專家云云。
母親還會抱怨她難以溝通,什麼話都不能好好和父母說,每天一副苦大仇深和誰生氣的樣子,兇巴巴的,讓外人看見了要說難聽的閑話。
她只好乾脆閉嘴什麼也不說了。
她其實知道,母親多少也是後悔的。但母親卻也不願意承認,更不會向她道歉,不願背負哪怕一星半點的負罪感,於是索性又把所有的過錯全都推給她。反正天下無不是之父母,而她是孩子,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總也該懂了。
因為這裏的孩子都是這樣稀里糊塗長大的。
一個孩子,永遠都是父母的孩子,雖然不能選擇自己究竟要不要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不能挑選自己的父母是什麼模樣,但也只能承擔後果,要聽話,要孝順,才是符合標準的“好孩子”。
這些談不上愉快的過往她只與陸鹿一個人說起過,結果就像人海茫茫中的難友會師,一拍即合。
顧一樣常想,她之所以能和陸鹿成為無話不談的親密好友,多半是因為極度相似的童年過往讓她們更懂彼此。
畢竟她們都是從小被怨怪和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的小孩,多多少少都有同樣的經歷同樣的烙印。
那麼沈磊又如何呢?
顧一樣忍不住想起沈磊那滿滿兩柜子的手辦。
她想,或許就是在看見那些手辦的瞬間,她開始下意識把他當成了“自己人”,以為他也和陸鹿一樣,是可以和她志趣相投有所共鳴的存在。
也正因為,當這一廂情願的念頭顯露出破滅的端倪,她才會格外的無法接受……
……
窗外的天空已明顯露出泛青的白色,是光漸漸穿透了雲層。
陸鹿裹着毛絨絨的浴袍蜷縮在床上,睡得呼吸均勻。
顧一樣悄無聲息的從酒店的懶人沙發上爬起來,把昨晚兩人留下的酒杯拿去水吧洗了,然後墊着腳尖走回來,用酒店的客房服務訂了兩份早餐。
等人來敲門的時候,她反反覆復擺弄着自己的手機,屏幕亮起又熄滅。
終於,她到底還是打開了那個已經上浮在第一屏靠前位置的對話框,寫下一句話的消息,點擊了那個綠色的發送鍵。
“我昨天看見一個人特別像你。”
然後她下意識看了一眼牆上無聲走動的掛鐘,時針與分針大約停在五點四十的位置,是大半個城市都尚未醒來的時刻。
顧一樣原本以為她不會這麼快收到回信。
她甚至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期待着,還是排斥着。
誰知兩分鐘以後,一個白色的對話泡泡竟然就“咻”的浮現在她的眼前。
“好巧,我也看見一個人特別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