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保持形象
顧一樣跟着沈磊到了醫院。
下車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沈磊的表情有一點慌張。
他甚至連車門都關了兩次才關好。
“沒事兒的，這兒的心內科心外科都有很不錯的專家，伯母肯定不會有事的。”
她只能跟在他身後嘗試安慰他。
沈磊緊緊抿着嘴，整張臉也都綳得緊緊的，只是點頭，並不像從前那樣和她有來有往地說話了。
從停車場走出來的時候顧一樣想起自己兩手空空，於是對沈磊說她先去買點水果什麼的，讓沈磊直接去病房，然後把病房號發給她。
沈磊也沒和她客氣，匆匆點了點頭就快步走了。
顧一樣到醫院門口的水果店，仔細挑了些高檔水果，都是適合心臟不好的病人吃的，然後拎着水果緩慢地往住院部走，越走越覺得自己腳步沉重。
她還記得自己上次一時氣憤和沈磊的母親當面硬剛起來的事。
就算她不記得，沈磊的母親想必也記得很清楚。
按理說這會兒她其實不太適合出現在沈磊的母親面前。
尤其，她也不敢確定沈磊的母親這回心臟病發，跟她到底有沒有關係，有多少關係。
萬一人家就是被她給氣的……她還拎着水果腆着臉湊上去，給人家氣更嚴重了可怎麼好？
顧一樣心裏越想越覺得不行，就站在住院部的樓下給沈磊發消息，說自己不上去了，讓他下來把水果拎上去就行。
消息發完了之後，顧一樣又站在住院部樓下等了足足有半小時，才看見沈磊黑着臉從住院部的門裏走出來。
這表情一看就知道不太對勁。
沈磊整個人就像被一團黑氣籠罩着一樣，苦大仇深的，讓走過路過的陌生人都忍不住對他側目而視，趕緊離他遠一點。
顧一樣連嫌他動作慢也不好意思了，只好趕緊問他：“怎麼了？你媽……情況嚴重嗎？”
她一時着急，連得尊稱“伯母”都忘記了，張口就是你媽……說完才察覺自己說得跟罵人一樣，頓時十分不好意思。
但沈磊顯然絲毫也不在意，甚至還和她比着看誰更不講理，緊跟着回了他四個字：“嚴重個屁。”
顧一樣差點被當場噎着。
印象里沈磊還從來沒有在她面前使用過這種屎尿屁的字眼。
倒不是她自戀，覺得沈磊是因為喜歡她，所以要在她面前保持形象。
而是沈磊這個人他就真的從來沒有過。
他從小就是那麼一個戴着眼鏡斯斯文文的優等生小男孩的形象，不然也不至於得了四眼小黑豬這麼個欺負人的綽號。
所以沈磊多半是真的被氣着了，而且氣得相當嚴重。至於那個把他氣成這樣的人，不作他想，只能是他媽。
“你……媽其實是裝的？”顧一樣思考了一秒鐘，飛快地得出了這個結論，無語凝噎地看着他。
“走吧，咱們回家，甭管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氣呼呼的拉起顧一樣就往停車場的方向走。
顧一樣趕緊把他往回拽，“別呀，這麼多水果買都買了，你至少給你媽拿上去，老太太沒病不是挺好的嗎？身體健康也能吃水果。”
沈磊氣得臉都黑了，根本就是一副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他媽的樣子，哪還會想上樓去送水果。立刻就說：“她要吃水果不知道自己去買啊？給她幹嘛就不給她，咱們自己拿回家吃去！”
他一路拽着顧一樣，直到回了自己車裏才稍稍鬆懈了一點，靠在駕駛座上，長嘆了一口氣。
“我真的是……我就萬萬也沒想到，她怎麼還能給我來這一出？這狼來了一樣有意思嗎？那她下次再找我說她摔了病了這疼那疼我是信還是不信啊？你說她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就能拿這種事來騙我？想見我她不會直說嗎？”
他一口氣憤憤把這些話全吐出來。
顧一樣安靜聽他說完，皺着眉頭，想了想：“她要直接說你就會理她，那她就不至於這麼騙你來見她了。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和你媽打冷戰，不理她？”
沈磊看着她沒吭聲。
這就算是默認了。
顧一樣只好也跟着長嘆了一口氣。
要說沒辦法和自己的親媽好好說話好好相處這件事，顧一樣覺得自己簡直是個中翹楚，是完全沒有資格對沈磊指指點點的。
“不然，你把這些水果交給你爸，讓伯伯把水果拿回去就完事兒了。不然多不合適。”
她只好試探着，這樣對沈磊又說了一次。
但沈磊顯然是固執倔強的勁兒上來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我跟你說你就別替她擔心了，她好着呢，有那麼大精神頭兒折騰我，說明什麼事都沒有。反而是我，再這麼被她來來回回折騰幾次，我才是真的要進醫院了。你要實在想問問病人，那你把這些水果給我拿回去吃吧。”
他一邊說，一邊就準備要開車了。
顧一樣也沒辦法，只好跟着系好安全帶。
一路上沈磊都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吐槽。
“我跟你說，我媽就這樣，從來不講道理，什麼事都一定得要她開心。只要她開心了，別人開不開心那都無所謂，她也不在乎。可她要是不開心了，那就完蛋了，不管你怎麼跟她說道理，根本說不明白，她就根本不聽。我這麼大人了，甭管跟她說什麼，她也還把我當小孩。她是家長，我是小孩，我跟她說話她能聽嗎？她不抄毛衣針抽我就不錯了。”
顧一樣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就只能默默聽着，越聽越覺得自己已然化身情緒的垃圾桶。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她畢竟是你媽呀，你也不能就一直跟她這麼吵下去吧？”
她只能有一點擔憂地看着沈磊。
沈磊想了想，反問她：“你跟你媽吵架一般都怎麼辦啊？”
顧一樣頓時一陣語塞：“……我和我媽……吵了就吵了，反正就算吵架了，她過幾天也還找我。一家人哪還能真的徹底翻臉，不相往來了？”
沈磊聳聳肩：“所以啊，那不就得了，就這樣吧。”
“可是……”顧一樣原本還想再勸勸他。
沈磊嘴快：“你別替她操心了，你都沒聽見她怎麼說你，你還好心好意的替她說好話！”
他大約是真的被氣壞了，說話以前實在沒怎麼過過腦子。
顧一樣瞬間臉色都變了，直接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別說了，你媽說我什麼跟我沒關係，我不想知道。”
她的語氣也明顯冷淡下來。
沈磊手一抖，差點撞上前車的車屁股，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惹她生氣了，嚇得趕緊扭臉看她。
之後一路上兩人一句話都沒說。
沈磊的表情明顯十分慌張，好幾次想要開口主動說點什麼，都被顧一樣那一臉冷淡的模樣給嚇咽了回去。
顧一樣連看也不想多看他一眼，氣鼓鼓地上樓回家，當著他的面狠狠摔上了大門。
陸鹿比她先到家了，正在家裏等她，看她氣得跟回來拿菜刀準備出去殺人一樣，嚇了一跳，趕緊問她：“又怎麼了？”
顧一樣鼓着腮幫子：“你為什麼要說又？我是那麼容易生氣的人嗎？”
陸鹿想了想，點點頭。
顧一樣也懶得為自己辯解了，悶頭倒在沙發上，抓着熊先生狠狠地拉扯了幾下，給自己撒氣。
她把事情前因後果都和陸鹿說了。
陸鹿聽完沉思了好一會兒。
“我覺得啊，你也可以換一個方向想這個問題。他之所以會這樣口沒遮攔地和你說話，而且把這種讓他覺得很難過的事情也都和你說了，說明他其實是信任你的。他是在把你當成一個可靠的親密的對象，想從你這裏得到安慰。不也挺好的？”
顧一樣直拿腦袋撞沙發：“好什麼呀！你就想想，要是李俊熙他媽說你壞話，你想知道啊？你樂意他告訴你嗎？他告訴你了，下回你再被迫要和他媽見面的時候，你尷尬不尷尬？那還怎麼相處啊！我真的就是不明白了，那麼大一個人了，還自己創業開公司呢，走出去人模狗樣的好歹也是個人才，怎麼一到這種問題上情商就這麼低呢？我就不信，要是他同學說同學壞話同事說同事壞話的，他也去跟人說，嚼這個舌嗎？怎麼到我這了，他就一定要跟我說呢？我不想知道啊！”
陸鹿哭笑不得，只好趕緊勸她：“那反正你已經及時阻止了，他也沒能真的說出口。”
“那我要是沒阻止呢？這是幸虧我英明睿智反應快，不代表他不討厭！”顧一樣氣得一直揪熊先生胳膊上的毛。
陸鹿又勸她：“那你這樣想，他可能是覺得他主動告訴你，比他瞞着你，結果被你發現了要好吧？你之前不是一直嫌他有什麼事兒總瞞着你，不和你說清楚嗎？這會兒他想說你又不讓他說了。你說你這人吧，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你到底想讓人家怎麼樣啊？”
“你還說呢，真是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張嘴就說。你說他這人……”顧一樣本來是想狠狠吐槽幾句，話到嘴邊，又忽然覺得沒什麼意思，於是放棄了，悶悶不樂地坐在沙發上。
陸鹿看她這模樣，心裏知道勸也沒用。
“不然……把李俊熙叫過來，讓他給你出氣去？”
顧一樣抬起頭看着陸鹿，一瞬間腦內閃過各種“報復”計劃。
但她到底還是拒絕了。
“我和他吵歸吵，別把你們家太子也扯進來了，回頭影響你們倆關係，不值得。反正這麼長時間了我也已經習慣了。你先等我自己生幾天氣吧，過幾天氣消了，我再想我怎麼收拾他。”
說完最後一句，她就氣呼呼地洗澡去了。
但這件事是不可能不讓太子爺知道了。
第二天，李俊熙就樂呵呵賤兮兮地下樓來挖掘八卦湊熱鬧。
在聽顧一樣把事情前因後果又複述了一遍之後，大魔王簡直痛心疾首。
“姐，你得這樣想，這說明這小子其實特單純，根本沒什麼經驗。他不會騙人還不好嗎？你怎麼還生氣呢？而且這說明他心裏向著你呢，你說是不是？”
顧一樣心裏想想也對，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可不知道為什麼，這話聽起來總覺得怪怪的，尤其是從李俊熙這個傢伙嘴裏說出來，總讓人覺得特別彆扭。
“那你什麼意思啊？我太矯情了，我特容易生氣，我應該上樓跟他道歉去唄？”顧一樣沒好氣地白了太子爺一眼。
李俊熙連連擺手：“那不用，必須不用。不然我出個主意，保管讓你消氣。至於他，下輩子都再也不敢了，你覺得怎麼樣？”
他這麼說的時候，兩隻眼睛簡直都在放光。
顧一樣還在心裏想着這貨八成是想了什麼壞主意，就見李俊熙跟發了瘋的狗一樣，竄出門一溜煙上樓了。
陸鹿坐在餐桌邊上切水果，一臉淡定。
顧一樣問她：“……就這麼放着他搞事情，沒關係嗎？”
陸鹿一手拿着水果刀，面無表情地說：“能有什麼關係呀？反正最多也不過是跟光着跑去長白山一個量級嘛。怎麼，你心疼啦？”
瞬間，顧一樣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直覺沈磊這回，可能要倒霉。
傍晚的時候，沈磊來敲她們家門了。
顧一樣透過可視監控看了一眼，隔着門板說：“你回去吧。別聽李俊熙胡扯，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她原本以為沈磊少說還要再和她拉扯幾回，站門口為開門不開門的事多費幾句口舌。
萬萬沒想到，沈磊竟然就真的停下了，不再敲門了。
他從兜里掏出了手機。
顧一樣還覺得好笑。心說這傢伙就算打電話過來，她難道還不能直接掛嗎？到底是怎麼想的？敲不開門就掏手機？
然而緊接着，她就看見沈磊把耳麥插進手機里，打開了手機上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APP。
顧一樣只來得及反應了一秒鐘，就聽見沈磊洪亮的被放大了至少十倍的聲音，在樓道里迴響起來，即便隔着一道門，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他打開的是一個外放擴音器app。
“我求你趕緊把門打開吧，我錯了，我真的知道我錯了，你好歹也得給我一個認錯謝罪的機會啊。”
沈磊一臉嚴肅，一本正經地站在她家門口的樓道里，拿着一個化身外放擴音器的手機，開始了他的表演。
“我當時真的就是被我媽氣的，所以我就沒過腦子。你看，你也是經常和親媽吵架的人，這種感覺你應該能體會啊……我不是說我有道理，我知道我真的錯了，我確實沒道理，可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而且你生氣了以後，我不是立刻就改了嗎？我以後肯定不這樣說了，絕對再也不會有下次了。你就把門開開吧……好不好？”
顧一樣當場石化，腦子麻得跟被雷劈過一樣。
剛才看見陸鹿抱着筆記本電腦，一邊假裝幹活一邊兒埋頭偷笑。都不知道這事兒裏頭有沒有陸鹿的份兒，是不是陸鹿和李俊熙一起商量好了，夥同起來欺負沈磊，順便氣死她的？
萬幸就是，王薇薇今天在自己家裏趕稿，不在他們這兒。
第一反應顧一樣是想開門，把這傢伙的嘴堵住，省得他在門口丟人。
可是轉念一想，這不就中計了嗎？
她要是因為覺得丟人就開門了，豈不是讓沈磊這個傢伙開心得不得了？
他自己都不怕丟人，我有什麼可怕的？讓他自己在門口說去唄，我看他能堅持多久。
顧一樣心裏那股倔勁兒也上來了，乾脆進了裏屋把門一鎖，帶上耳機，只當自己什麼也沒聽見。
結局就是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之後，物業果不其然找上門來了。
“這個……朋友之間吵吵鬧鬧，這都很常見，咱們有什麼誤會，自己跟家裏坐下來慢慢說，在樓道里這樣喊，影響總還是不好的。已經有好幾家業主打電話投訴抗議了，他們現在還只是找物業，我們還可以出面調節一下，萬一一會兒他們打110報警了……這多麻煩啊，是不是？”
物業經理苦口婆心。
沈磊坐在一邊低着頭，看起來一副認真懺悔的模樣，實際上不知道心裏在琢磨什麼。
顧一樣抱臂坐在沙發上，氣得恨不得當場抬腿踹人。
“想打110報警就打唄，我無所謂啊，鬧事兒的又不是我。我已經跟他說過了，我現在不想見他，讓他回自己家去，是他強行非要在我家門口這麼折騰了。這關我什麼事啊？”
物業經理一臉為難：“主要是已經有好幾戶業主都投訴擾民了……”
顧一樣眉毛一挑：“對啊，擾民的是他呀，你找他不就行了嗎？你讓他回他自己家去。憑什麼他擾民我就得讓他進我家呢？你們這什麼道理啊？說白了你不就還是覺得我是個女的，好欺負，是個軟柿子，你就撿着我捏唄？那不然乾脆我報警吧，我替你們報警，讓警察來把他抓走。”
她說著真的拿出手機就要撥打報警電話。
物業經理看她一副要來真的的模樣，慌忙攔住她。
“別別，別，您這一報警，我今年一年的獎金就全泡湯了。咱們小區維持安全無事故的狀態不容易，您就當是可憐可憐我，咱們盡量把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吧，您看行不行？”
物業經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為了不把警察招惹上門來丟了一年的獎金而在這兒點頭哈腰苦苦哀求她的模樣，忽然讓顧一樣覺得有一點可憐。
她頓時什麼心情也沒有了。
有些道理說歸說，雖然說也沒用。現實擺在眼前，要怎麼做，實在不是三兩句道理就能說清道明。
顧一樣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行吧，我也知道你們物業是挺難的，誰都不容易。您回去吧，反正我不讓他繼續在外頭這麼嚷嚷就是了。”
她把物業經理送出門去，答應物業經理，自己會把這事兒了了。
物業經理千恩萬謝地走了。
顧一樣關上門，扭頭看見沈磊坐在自己家的沙發上，一臉奸計得逞的壞笑。
這個表情，真的嚴重引起顧一樣的不適。
“你就仗着我是個好人，我做好人就活該被你們這些壞傢伙欺負。”
顧一樣也懶得和他多說，直接走進儲藏間，把他寄存在自己這裏的那些手辦什麼的，滿滿一箱，全搬出來扔在他面前。
“你的命全在這兒呢，給你兩個選擇，要麼你現在全都拿走，以後別來煩我，要麼我就直接一把火給你燒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她說著又去抽屜里拿了個打火機出來，然後就守在手辦箱子邊上，瞪着沈磊。
大約是她這要殺人放火的模樣實在太凶太認真了，沈磊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然後變成了淡淡的無奈。
“我知道我這麼鬧一出你肯定會生氣的，可你不理我我也沒有辦法。你說得對，我現在知道我媽為什麼要假裝自己犯了心臟病，住進醫院了。”
他顯然是想要努力解釋。
然而顧一樣才聽了兩句，臉色頓時更難看了。
“你從我這兒頓悟到了你和你媽的相處之道？我覺得這話聽着好像讓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吧？”
如此一來她倒是也沒什麼心情繼續威脅要把沈磊的那些手辦燒掉了，乾脆就把打火機往手辦盒子裏一扔。
“說吧，這餿主意是不是李俊熙給你出的？”
他盯着沈磊，感覺有點哭笑不得。
“讓你跟我這耍賴，耍完了就認錯。太子爺到底是幫你呢，還是報復你差點兒真把他弄去長白山呢？”
沈磊聽她這麼說，眼珠轉了兩圈，沒吭聲兒。
差不多就是默認了。
顧一樣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
“我其實真的有好好反省過我自己。我之所以總是沒辦法跟你好好相處，動不動就生氣，先走一步，又往後退兩步。包括對你要求特別高，有些事明明連我自己都做不到，卻偏偏希望你能做到。我坦白承認，就是因為我在意。你對我來說，和其他人不一樣，和普通朋友也不一樣。可是這種不一樣究竟意味着什麼？究竟是什麼？我覺得我還不想去定義它，不想弄得太明白。因為覺得很可怕。總覺得一旦徹底弄明白了，定義了，有了一個明確的結論，就再也沒有別的可能了。不能改變，不能反悔，從此人生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是好是壞也就這樣了，只能硬着頭皮一條道走到黑。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它讓我很不舒服。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覺得我還沒有完全想明白，它可能和你有關係，也可能根本與你無關……可是，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我沒有辦法欺騙我自己，也不想欺騙你，你明白嗎？”
她反覆調整了好幾次自己的呼吸，才勉強能夠平靜地把這些話說出來。
她看着沈磊的眼睛，一時之間感覺自己是在看着某種期待，卻又恍惚覺得自己只是看見了一面鏡子，而鏡子中所遇見的一切，都讓她覺得不安甚至恐懼。
沈磊沉默地聽她說完最後一個字。
他良久看着她，彷彿陷入了某種旁人無法介入的沉思之中，遲遲沒有說話。
顧一樣幾乎以為，他這輩子都再也不會跟自己說話了。然後她聽見他開口對她說：
“所以我就說，我們不要去定義它不就可以了嗎？不管它是什麼，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想，那其實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想，你的感受。我們就以你覺得最舒適，最沒有壓力的方式相處。只要你是開心的愉快的，你能夠覺得輕鬆自在，那不就挺好的嗎？”
顧一樣呆了好一會兒。
“你會願意這樣嗎？”
這是她腦袋浮現出來的第一個問題，她甚至來不及思考，直接脫口而出。
“為什麼不會呢？”沈磊微微一笑。
“因為……這不符合中國人傳統的觀念。”顧一樣下意識回答。
沈磊看了一眼裝滿了自己手辦的盒子：“……你覺得我這個人，跟傳統有什麼關係嗎？”
顧一樣也下意識跟着看了眼，忍不住破功笑出聲了。
有些堅冰一樣的阻隔，在這個瞬間融化了。卻有藤蔓又悄無聲息地攀上心頭。
顧一樣看着沈磊，猶豫了半天，欲言又止。
她不敢確定，他對她說的話究竟是他真的已經想得透徹明白，還是一時衝動。
因為他們都是中國人，在此生在此長，而中國人更習慣確定的，被安排好的關係。
最好從兩個人相識開始就目的明確，儘早確定關係，儘早結婚生子，儘早進入一種所謂穩定的，能夠帶來安全感的生活。然後不要發生任何變化，直到終老，直到走完這一輩子。
這是無數父母，也包括她和沈磊的父母，渴望他們去走的路。
甚至是很多他們的同齡人，比他們年齡還要更小一些，比如王薇薇這樣的年輕人，也在渴望實現的人生。
而顧一樣恰恰相反。她絲毫也不覺得這種被確定被安排的人生，是能夠給她帶來安全感，讓她感到幸福愉快的。
顧一樣反覆地想，也可能這就是她百般糾結，總覺得焦慮到不行的根源所在。
她的本能在拒絕周圍絕大部分人所渴望，甚至認為人生必須擁有的東西。她想從這種習慣裏面掙脫出來，就好像要把某種源自於身份文化的烙印從血肉里挖掉，從靈魂里剝離。那幾乎一定是痛苦的，是一場漫長的撕扯。
所以她不敢確信，這個世界上會有另一個人懂得她的反叛與逃離，甚至對她說，願意陪着她一起，做一個身在故土的精神流亡者。
“你真的……想好了？”
她只能再一次這樣詢問他。
“想好了啊，我騙你幹嘛？”沈磊沒有任何猶豫。
顧一樣沉默三秒鐘。
“……你先搞定你媽再說吧，不然實在沒有什麼可信度啊。”
她把沈磊和他的手辦們一起連推帶拽地扔出門。
沈磊抱着他的手辦箱子，努力用半條腿阻止顧一樣關門，一邊哀求地說：“你把我扔出去沒關係，手辦你還是留下吧……這裏還有我的絕版遊戲啊，你要不幫我收着，回頭全讓太子爺給我拆了！”
顧一樣伸着腦袋在他懷裏的箱子裏扒了兩下，把大黃蜂和擎天柱撿了出來，然後一腳給他踹出兩米遠，殘酷無情地關上了門。
準備晚飯的時候，陸鹿對顧一樣說，她覺得現在這種情況其實特別好。畢竟，如果是李俊熙那種衝動型的傢伙的話，可能還需要多打幾個問號。但是沈磊不一樣。沈磊既然能把話說出口，應該還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男人是現有規則的既得利益者，所以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幾個男人願意放棄自己的特權，陪你對抗這些規則的。如果有，要麼是騙子，要麼就是真愛是好男人。反倒是你自己，既不能接受在囚籠里生活，又不能徹底打碎囚籠，所以才讓看不見摸不着的被囚困感，把自己弄得這麼焦慮。但我覺得你完全可以把今天當做一個全新的開始，你用更開放的思路來看待自己，看待沈磊，看待你們之間的這段關係，也許真的就能豁然開朗。”
陸鹿氣定神閑的，一邊在廚房裏剁排骨，一邊對顧一樣敦敦教誨。
“至於他媽媽的問題，那是他的問題，反正你們不是都已經說好了嗎？這問題讓你你覺得不舒服，那你就不要管了，讓他自己去解決。他只要還想和你在一起，總有適合的辦法能解決好。如果解決不了，使得他也變成了讓你不舒服的存在的一部分，那就像你們倆說好的，把他一腳踹開，不就完事兒了嗎？”
顧一樣像只樹懶一樣扒着廚房的門框，看着自己的好姐妹一邊麻利地收拾各種食材，一邊還能思維清晰地和她一二三四五，忍不住感慨：
“……你為什麼比我還更快的適應了這種新情況啊？”
“因為我一直都比你想得開啊。”
陸鹿一臉正色，把手裏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放。
“你是一直在拒絕在對抗，不肯進入不肯嘗試的那個，我才是嘗試過了解過，然後轉身又走出來的那個。你以為呢？”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虎虎生風。
顧一樣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趕緊溜回客廳里，抱着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假裝認真工作，默默等飯。
但陸鹿說得一點也沒有錯。
這一天確實是新的開始。
決定允許自己嘗試一種從未嘗試過的，不用被定義的關係之後，顧一樣忽然覺得，她真的輕鬆了。可以不必為將來尚未發生的一切瞻前顧後，不再感覺如履薄冰，而是可以更自如地活在當下，關注眼前每一天的生活與感受。
和舊的平台成功解約之後，她拿着已經完成的前五話成稿，和自己從前的同事、作者、朋友，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聯絡——除了周文淵。
終於，一位在一家新漫畫平台做主編的老朋友，覺得王薇薇的畫風不錯，是現在的讀者喜歡的類型，而故事的賣點也討巧清晰，於是讓顧一樣將作品搬到他們家平台去，打算主推。
顧一樣欣喜若狂，心中懸着的一顆大石終於落地，回頭看之前種種，竟然有種回看戰場的恍惚感。
也可能是真的累了，感覺筋疲力盡。
她把消息告訴沈磊，說周末找個時間慶祝一下。
沈磊於是約她周五晚上去看電影，說合作方給了兩張新上映的國產動畫的票，還是VIP廳的，不用了太浪費。
正好，陸鹿也要和李俊熙一起出去看音樂劇。
顧一樣想了想，同意了。
她和沈磊一起，先去常去的餐館吃了頓飯，然後在旁邊的咖啡店買了飲料，鑽進賣周邊和遊戲的小店裏一邊閑逛，一邊等電影進場。
顧一樣在店裏看到了自己之前一直想買沒買到的原版漫畫。是赤石路代的《聖者》，十分古早，激動得顧一樣當場狂叫“童年回憶”。
沈磊來把腦袋伸過來看了一眼，想了想說：“這個漫畫家的漫畫我上學的時候看了好幾部。她好喜歡畫那種短頭髮而且脾氣特別凶特別像男孩子的女主角啊。我當年第一次看，都看了一大半了，才反應過來主角原來是個女的。你看過她畫的亞歷山大大帝嗎？她畫了一個從頭到尾女扮男裝的女主，超凶，巨能打，把赫菲襯托得跟亞歷山大的小老婆似的。但是她好像還特別執着一定要畫少女漫，真讓她去畫耽美她還不畫呢。”
兩個人一邊看漫畫一邊聊的時候，邊上站着兩個來買原版耽美漫畫的高中女生。聽見沈磊這番發言，眼神都變了，還笑眯眯地竊竊私語，用各種曖昧的表情對沈磊指指點點。
顧一樣發現了，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才好，就拿了自己想要的那套漫畫，拉着沈磊去櫃枱結賬。
沈磊買了一套新的復聯手辦，結完帳直接塞進顧一樣的包里，說：“給小黃和柱子哥做個伴，免得太子爺伸出魔爪。”
顧一樣想想也行，就伸手去拎自己的包。
結果沈磊搶先她一步，把她的包跨在自己肩膀上，一副要在回家之前和自己心愛的手辦再多親密接觸一下的可憐模樣。
顧一樣看着他背着自己的女式小紅包，開開心心地走在去電影院的路上，終於忍無可忍原地悶頭大笑一百八十秒。
“我覺得剛才那兩個妹子就差掏出手機給你拍照，然後發到同好群里，分享今天的收穫了。”
她一邊抹着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對沈磊說。
“什麼意思啊？”沈磊很驚恐。
“你自己想。”顧一樣說，“你這個傢伙也確實跟別人不一樣，從小看少女漫就算了，把女主當成男主也能看，還把耽美掛在嘴邊上。你就看剛才那兩個妹子的眼神，人家估計已經開始討論你把婦聯手辦買回去之後，是要把雷神和洛基放在一起呀，還是要把美隊和鋼鐵俠放在一起啊——”
她說到這裏，沈磊終於恍然大悟。
“你今天也有一點性別刻板印象發言，你知道嗎？”
他嘴上雖然這樣說，還是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正緊緊抱在懷裏的，裝着剛買回來還沒捂熱乎的寶貝手辦的，屬於顧一樣的小紅包。然後把這個小紅包抱得更緊了。
他又認真想了想，對顧一樣說：“雷神和洛基可以放在一起，但我為什麼要把美隊和鋼鐵俠放在一起呢？我肯定是把美隊和冬兵放在一起啊！”
“那托尼怎麼辦？可憐的托尼，難道要被拋棄了嗎？”顧一樣笑着大叫。
沈磊一本正經：“托尼還有小蜘蛛啊。但是這事兒你不要跟王薇薇她們說。你回去偷偷幫我把他們都擺好就完事兒了。cp站的對不對這種事太危險了，萬一被你的哪個盾鐵姐妹知道了，我怕他們直接上樓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