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仙替父
第一章水仙替父
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茫茫草原的角落山陰處坐落着霍家村。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自有村子那日便是如此,也是村子裏每個人的宿命。農閑時,三五成群圍着村前那顆大榕樹或坐落休息或插科打諢亦或是談笑家常。
然而,今日卻是不同,平日裏鬆散的村民圍着大榕樹有序的坐落,正聚精會神的聽着一個消瘦老者講話。那說話人六十來歲年紀,一身補丁衣袍破破爛爛倒是惹眼。
只聽他手中摺扇撐開,左手中鼓槌在一面小腰鼓上敲得咚咚響,唱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那說話人將鼓槌敲了幾下,言道:“這首開場詩,說的是山鬼,山中厲鬼。千姿百媚,善引誘,通人性,法力無邊。小老兒剛才說到那涇陽縣郭氏一家十三口,種種悲歡離合,樣樣慘絕人寰都與那山鬼離不得關係。說郭氏老爺為求富貴,並那山鬼做交易,舍了兒女姻緣自此大富大貴。怎料得:姻緣本是天註定,家宅難安災禍起。他小女婿端的是山賊,謀財害命,殺人不眨眼,入贅郭氏為的便是財。那一夜,除夕團圓,十三口齊聚飲這斷腸酒,食這斷頭飯,登時見血封喉,一命嗚呼。正是:地府新添枉死鬼,人間不見和家親。
小女婿大喜,正欲將郭氏錢財房產盡歸其囊,不料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山鬼尋着怨氣來,與那郭氏一十二口冤魂再做交易,魂飛魄散,永不輪迴,只為大仇得報。錢財未入手,以是陌路人,嘆得他:心狠手辣梟雄魂,豈料天下人吃人。”
他是說一段,敲一段,只聽得在場孩童紛紛躲入父母懷中,倒是有幾個膽大頗為不屑,嗤之以鼻,這天底下哪來的這般妖魔鬼怪。那人又道:“眾位鄉親,小老兒唐十三,路徑貴地盤纏耗盡,服侍諸位鄉親講一段說話,叫做《山鬼》。諸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將摺扇一翻,鼓槌一別,托出一個圓盤。眾村民慷慨,你三文我兩文,不一會兒得了四五十文。唐十三謝過,將銅錢納入懷中,便欲起身。村民中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說道:“唐先生,你可見過山鬼?”
唐十三觀其眉目清秀,頗有番小家碧玉,便道:“姑娘信這,怪力亂神?”那姑娘道:“自是不信,不過,望請先生告知可否見過山鬼?”唐十三輕笑兩聲,收了盤,右手指天,隨即指了指心臟,不再言語一瘸一拐的走了。
“水仙,愣着做甚,快回家該做飯了。”嚇得畏畏縮縮的弟妹依附在母親懷中,母親劉氏寬慰着,注意到她還不回家這才出言提醒。
“來了,娘親。”按下心中希冀,少女跟上母親劉氏,一人一個將弟妹抱在懷中,偶爾回頭駐足片刻卻早不見唐十三蹤影,唏噓嘆息間已到了家門。
水仙出生時便甚是奇異,懷胎七月母親落水,一天一夜不見蹤影,全村人都以為他們母女必死無疑,卻在翌日黃昏被發現在河畔空地,全身上下無半點水漬,均以為天仙下凡,於是便取名:霍水仙。
父親是個十里八鄉有名的秀才,在村子裏教書育人頗受尊敬。可惜在水仙他娘落水之時,焦急莽荒摔斷了腿,又受風寒身子骨弱了不少,早早辭去先生身份,又因村裡人抬舉也識文斷字倒是做了個閑散村官,日子也還過得去。
鄉下人,吃食並不複雜,一碟咸花生,一碟榨菜乾,一碟豆腐乳,另有二錢切開的臘肉以及一大鍋的白米粥。小孩貪食幾次偷拿桌上臘肉都被劉氏抓住,小手心被竹筷子打擊下也笑得歡快,吃到肉了嘛。水仙則是在一旁寵溺笑笑,自己當年不也是這樣嘛,想想手心還有點疼。
劉氏摸了摸盛粥的碗,驅趕了幾下盤旋的蠅蟲,說道:“水仙,你去村頭看看爹爹回來沒,今個兒怎麼這般晚。”
還不等水仙應下,房門吱呀一聲便開了,霍父霍山撐着兩根拐杖,慢慢走了進來。劉氏兩步上前,撣了撣其身上的灰塵,觀其臉色陰沉,問道:“孩兒他爹,這是怎麼了,村裡出事情了?”
看着滿堂妻兒老小,腳步踉蹌,三步做兩步來到桌前,向著空座便是坐下,只聽得他口中呢喃道:“幫我燙壺酒。”正巧看到小兒霍福正偷吃着桌上臘肉,附加上句:“再切三錢臘肉。”
劉氏有疑丈夫今日大不相同定是有事,卻不出言詢問,按照吩咐燙了壺黃酒又切了三錢臘肉。水仙年歲大自是感覺出今日不同尋常,可弟妹年歲尚淺怎看得出其他,兩對小眼睛緊緊盯着剛端出的臘肉上,口水不知咽下多少。
霍山斟了酒,自飲自酌小半口,說道:“開飯吧。”
霍蘭霍福兩個小傢伙率先開動,吃得不亦樂乎。劉氏和水仙則相顧對視內心都開始千思百轉,父親(相公)今日為何如此不尋常?霍山不發一言,只是斟酒,飲酒,偶爾會夾兩顆花生米下酒卻又食之無味最後只顧的飲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霍蘭霍福滿足的跑出院子,尋着其他家孩子散歡去,水仙幫忙收拾碗筷,劉氏則攙扶着微醺的霍山回到房間,掩上房門,說道:“孩兒他爹,出了什麼事情?你和我說說,莫要再這般飲酒自愁,傷身啊。”
自古常言:酒壯慫人膽,霍山只覺得胸口一股暖流直逼後腦,擔憂惶恐畏懼稍有緩解,這才將貼身放好的一卷金黃絹帛取了出來。劉氏雖說是婦人,但軍書文卷還是見過的,當下大驚,說道:“孩兒他爹,又要徵兵了?”
大明傳到當今天子明胤宗皇帝手裏,那可當真說得上風雨飄搖人心渙散,並非他昏庸恰恰相反他勤政愛民,親賢臣遠小人,勵精圖治。可惜,與歷代君王相比他的資質太過平庸難以平定天下,南方有耶黎台眾部肆虐草原,北方孽根人燒殺搶掠,海上貿易海盜猖獗,西南方有武王謀反十萬叛軍,又加上天災人禍。光是今年一年徵兵算上這次已是第三回了,前兩回霍山因腿腳不便又是村官免了兵役,可這次前方告急大軍屢屢敗北,損失慘重,兵力嚴重短缺,別說腿腳不好,就是缺胳膊少腿也要全部頂上。
劉氏的淚浸染了手中軍書文卷,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霍山二字如同血染雙眸般刺痛,啪嗒一聲軟倒在地,掩面痛哭,嘴中念叨:“這日子怎麼活啊,怎麼活啊......”
正道是:夫在一家安,父去妻兒散。
房內二人都沒發現,窗外牆角一個瘦弱的身影淚如湧泉卻死死捂住雙唇不發出丁點聲響。水仙是個聰明孩子,今年大肆徵兵的消息她早就知道,也早就想過父親會被徵召,可別說父親是個跛腳的殘疾人就是那身強體壯的正常人又有幾個能從戰場回來的,父親這一去可真的是九死一生啊。
父親不能走,母親需要他,弟妹年幼更是離不開,若我是男兒身便可代替父親,可恨生為女兒家奈何、奈何!
淚水戛然而止,若我身為男兒身?男兒身!念頭彷彿泄了閘的洪水,灌滿所有思想,只要當得男兒身便可替父從軍,父親免征,母親心安,弟妹無憂。
便是如此!
水仙心中堅定,嬌麗的臉頰泛起蓮華夾雜着淚水是那般令人心痛又美麗。
三日後響午。
母親劉氏含淚收拾行裝,烹煮飯食,丈夫從軍十死無生這一眼怕是永別,哪個婦人有如此狠腸的心不落淚,不絕望。
父親霍山沒了平日裏書生氣的長衫,換得是從縣裏領回的鎧甲,鎧甲很舊縫隙里滿是血液浸染后的點點黑斑,刀划斧砍的痕迹見證了它的軍功,穿在父親身上倒也有幾分英武氣質。
水仙亦如往常,幫着母親劉氏生火、煮飯,只是在母親擦拭眼淚的空隙,悄悄往鍋里加了一小撮特別的調料。
那是從村東頭葯貨郎里討來的,說是母親近日難以安睡,想要討些安睡的葯。那葯貨郎也不思有假畢竟徵兵的消息早就傳開了,霍山被征在村子裏早就不是秘密。便開了二錢麻沸散給水仙,也並未收錢算是可憐她一家眼瞅着便不得安生的慘況吧。
餐食,一家人靜默無語,平日裏最嬉皮笑臉的小兒子霍福都不再言語只是埋頭吃飯。母親幾天裏更是流幹了眼淚,嗓子也沙啞的發不出聲響。所有人胃口都不佳,唯獨水仙,拚命的給眾人夾菜,好說歹說才將那一盤加了調料的菜餵給每一個人。
三刻鐘后,衣着鎧甲的水仙望着床榻上安然入睡的父母弟妹,留下一封書信拴好門閥,獨自離開生活十六年的霍家村,踏上了一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