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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林養浩和李啟乾蹲在荒草里捉蟋蟀,堂上總兵順和鯰魚仔照料崇文帝。這次的病來勢兇猛,到現在燒還沒有退,什麼藥物也沒有,只能擰了涼水手巾給他降溫。
見劉關吵的厲害,林養浩頭也不抬的說道:“劉大人,還是省省吧,跟憨大說話有個鳥用。”
劉關無奈罵了一句,只能扭頭回到院子,林養浩拉着劉關坐在台階上,低聲說道:“我猜他們在等一個大人物,又不敢讓我們在外面亂跑泄露身份,只能把我們先關在這裏。”
劉關有些懊惱的說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入娘的,什麼事比掉腦袋的事更大,明善大兄在幹什麼。”
好在這樣的焦慮並沒有持續多久,傍晚時分,一個頭戴方巾,身穿交領直綴,一副書生打扮的傢伙來到院子,沖劉關拱手說道:“學生是衛指揮司幕僚黃謙,劉大人,有人請。”
劉關扭頭看了看他的夥伴們,說道:“就是我一個人么?”
黃謙點頭道:“請的就是劉大人一人。”
劉關不再廢話,整了整大帶,跟着黃謙大步走出了院子。
黃謙領着劉關來到衙署後花園一處閣樓,自己悄悄退了出去。閣樓中燈火昏黃,一個漢子站在書案旁,50歲上下,穿一身灰藍色道袍,頭髮半黑半白,青簪別頂,正是劉關的從兄,鎮海衛指揮使劉明善。
終於見到了親人,這一路若是沒有這位兄長,他們也逃不到這天涯海角。劉關心裏一熱,搶上一步施禮道:“小弟見過大兄。”
劉明善沒有回禮,盯着他問道:“禮哥兒在哪裏?”
劉關神色黯然,眼中流淚,說道:“他受了致命傷,死在路上了。”
劉明善輕叫了一聲:“什麼?!”頹然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沉默了半晌,他臉現怒色,低聲叱罵:“混賬,你們是豬油蒙了心么?我們不欠天家的,他們叔侄相爭,憑什麼要搭上劉氏子弟的性命?你們。。。”劉明善指着劉關,聲音顫抖。
劉關只得如實說了從南京到吳淞口的一路經歷,最後說道:“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麼想的,只能跟着他入娘的拚命。”
良久,劉明善才一指身旁的椅子,說道:“坐下說話吧。”劉關看到桌上有茶水,拿起來仰頭一口喝乾,放下茶盞說道:“大兄忒也的小氣,這些天就沒吃過幾頓飽飯,你就不能給我弄點酒肉,怎地只有茶水。”
劉明善年長劉關20歲,見他這憊賴模樣,氣的冷笑一聲說道:
“你還有心思喝酒吃肉,你知道你們闖了蹋天大禍么?京中正在窮治崇文餘黨,你們指望的那個汪曾泰早就鎖拿進京了,夷三族。還有什麼練子誨,李泰,一個個身死族滅,最慘的陳洪儒被夷了十族,古今所無。京師已經殺的人頭滾滾了,你這賊廝鳥就不想想我們京中的親人么?”
劉關臉色一黯,他不怕死,可是怕連累親人,燕王其實已經牢牢捏住了他的軟肋。他偷看了族兄一眼,問道:“以大兄之意,只有把崇文帝送回南京,才能保全劉氏么?”
劉明善厲聲喝道:“絕對不行!”
劉關奇道:“這又是什麼道理?”
劉明善喝了一口茶水,說道:“把他送回去,燕王會毫不猶豫用我們劉氏一族給他陪葬,現在有我鎮海衛8千水軍,燕王暫時還不會動手。鎮海衛,是我劉氏兩代經營的保族家底,你父親當年交到我手裏,就是為了防着今天。”
劉關憂慮的說道:“鎮海衛還是太弱小,燕王那廝若真的翻臉,或者調大兄入京,鎮海衛總不能獨抗天下。”
劉明善說道:“只要崇文帝到了外洋,他們逼迫過甚,我們劉氏水軍隨時可以擁立舊君,號召天下。他籠絡我還來不及,調我進京不等於逼反我么?燕王沒那麼蠢。只要崇文天子還活着,京城劉氏就沒有性命之憂,鎮海衛也安全。”
劉關說道:“明白了,大兄恐怕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獻出崇文就等於葬送了全族性命,把他掌握在手裏倒是死中求活。所以他臨死還囑託我,絕不能離開崇文半步,這是保家的憑仗,入娘的,我還以為他真箇忠肝義膽。”
劉明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搖頭說道:“他所圖恐怕比這個更大,焉知他不是想把崇文帝攥在手裏,割據一方,重現我們劉氏的榮耀。只是。。。為這個送了性命,值得么?”老將動了手足之情,眼中流下淚來。
劉關也默默不語。
良久,劉明善拭去臉上的淚問道:“禮哥兒葬在了哪裏?”
劉關說道:“埋在了常州府呂城鎮,阿順的村子裏。”
劉明善說:“我們劉氏子孫,死了也不能做孤魂野鬼。我會派人把他移出來,葬在咱們老家溫州黃岩,和劉氏宗族在一起,只是他的家眷怕是難出京師了。”
劉關說道:“只能有勞大兄,我是逃犯身份,無法哭臨了,一切有大兄安排,我也放心。”
劉明善搖搖頭,嘆道:“放心?你以為到了吳淞口就萬事大吉了?李遠這廝外粗內細,十分精明,很是難纏,你以為這幾天我為什麼沒來見你。”
劉關說道:“我也正想問你吶。”
劉明善說道:“這幾天我正在蘇州城和李遠打官司。。。自從燕王殿下兵臨長江,我就想到你們可能會有危險,所以提前給幾處暗樁做了安排,你以為總兵順的船旗和文書是從哪裏來的?
可我還是擔心你們過不了滸墅關,就藉著公事到了蘇州城,派白松接應你們,萬一不行我也只能親自出馬了。好在白松辦事可靠,總算把你們送出了關,誰成想李遠立即就把我召到巡撫行轅,沖我大喊大叫,我和他爭吵起來。
他一氣之下,把那守關的把總張四維鎖拿到行轅,當著我的面鞭打,差點打死。我看不過勸說了幾句,李遠順手就把他趕出標營,我只好把張四維要了過來,再行文兵部,算是調到鎮海衛,所以我晚了幾日才到吳淞口千戶所。”
劉關說道:“這傢伙為了我們劉家壞了前程,你可不能虧待人家。”
劉明善冷笑道:“焉知不是他們演的苦肉計,萬一他是李遠那廝派到吳淞口的暗樁吶?他們戲演的太真,我可不敢信。所以我遠遠把他打發到崇明沙千戶所去了,還是把總。那李遠剛當上巡撫,就把手伸到我鎮海衛來了,我可不敢擔保這裏沒有其他的探子。你們在吳淞口呆長了,難免被他的耳目發覺,你入娘的敢放心,我怎麼敢放心,我來吳淞口是輕車簡從,不敢露了行藏。”
劉關悚然心驚,原來吳淞口也不是太平之地,一樣危機四伏。
劉明善看兄弟臉色不對,安慰他道:“也不必太擔心,畢竟鎮海衛是劉氏的地頭,經營了30多年,不是幾個屑小之輩就能滲透的,你先吃飽喝足再說。”
他抬頭喊了一聲:“來人啊。”樓下一個家將答應一聲,大步走上閣樓,劉明善吩咐道:“去讓廚下切一隻雞,二斤牛肉,再準備些蔬果麵餅,燙一壺酒上來。”那家將領命下去準備了。不一刻,1個僕役提着一個食盒上來,把杯盤酒菜放在書案上,一言不發躬身退下。
劉明善說道:“不能給你擺酒接風,我們兄弟就在這裏喝一杯吧。”
劉關大喜,抄起一支雞腿大啃起來,一邊說道:“這些日子嘴裏淡出鳥來了。”
劉明善拿起酒壺,在兩個酒盞里各倒了一杯酒,悠悠的說道:“恐怕你要過些苦日子了。”
劉關笑道:“我也是大海的子孫,大兄可不要小看人。”
劉明善嘆道:“你年紀小,等有了你,我們的日子就已經好多了,你到底沒經過多少風浪啊,連你兄長禮哥兒也沒吃過什麼苦頭,等你到了海上就知道了。”
劉關喝了一杯酒,把酒盞放在書案上問道:“你打算把我們送到哪裏?”
劉明善沉吟着說道:“這個地方要遠離官府,可也不能離我的眼睛太遠,緩急之間沒了照應。我為你選了個地方,寧波府外海,孝順洋以東,亂礁洋以西有一座雙嶼,那是再好不過的所在了。”
劉關問道:“為什麼不在我們老家,在洋嶼豈不是更安全。”
劉明善把筷子往書案上一放,低聲斥責道:“混賬,你個賊廝鳥想把我們的家鄉變成戰場么?私藏廢帝,這是何等兇險的事情,萬一走漏了風聲,那就是屍山血海,你膽子太大了。”
劉關被一頓呵斥,不敢吭聲了,夾起一塊牛肉狠狠咀嚼着。
劉明善臉色緩和了一下,說道:“你們久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事情,其實雙嶼實在是逃人的好去處。”
劉關卻說道:“我聽說過雙嶼,那是一些鹽梟海盜走私交易的澳口,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官軍不剿滅這些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