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將傍晚,一隊人悄悄溜出小村,看模樣是行腳的商人。總兵順帶着一行人七拐八拐,走進蘆葦叢中的密集河汊,不久,蘆葦盪中撐出一艘淺底沙船,滿載着2百石種糧,打着兵部庫部司的船旗,這居然是一艘官船!
總兵順為舵手,劉關為帆手,林養浩和李啟乾為櫓手,都是一身青布短打。鯰魚仔則扮作貼身小廝,頭戴邊鼓帽,背着竹篋,裏面是崇文帝的換洗衣物,文房四寶,官牒文憑。
崇文帝頭戴烏紗帽,身披團領綠袍,烏角革帶,胸前是鵪鶉補子,白襪皂靴,兵部庫部司從九品官員打扮。他相貌清秀,看起來就是押船的官員,關防大印綁在手肘上,用寬大衣袖遮住,一切都是真的。
更讓他吃驚的是,糧船手續齊備,文牒上蓋着左軍都督府和兵部大印,還有從南京到呂城一道道關卡的印鑒,完全看不出任何問題,這是真文牒。
他實在想不通,這個運河邊的破敗村落里,從哪裏弄來的這些官用之物。如果隨便什麼人就能搞到這些東西,那還談什麼設官牧民,自己的朝廷原來是這麼一副模樣,那把江山輸給燕王一點都不冤。
這是一艘小型沙船,由於是官船,船艄部位專門有官艙,供押運官員休息起居。每日在水上飄蕩讓人頭暈目眩,腳步虛浮,不過比起前幾天的艱苦逃亡算是舒適的很了。
漕船像大運河上的其他船隻一樣,白日通關行舟,晚上就泊系在某個漁港漁村。南京客們不敢暴露口音,好在鯰魚仔機靈能幹,熟悉水上生活,和生人接觸都是這少年出面去辦。鯰魚仔白天辦理過鈔關手續,晚上到村裡買來酒肉,從無差池,是個合格的小廝。
無事的時候,他就到后艙幫着總兵順擺舵,熟悉舵工手藝。崇文帝在後艙,很少聽見這一老一少說什麼,總兵順除了偶爾指點鯰魚仔操舵,幾乎不聊家常。
爺孫倆不知道崇文帝的身份,但是都對他十分恭敬,這種恭敬讓他感到很舒服。劉關他們的恭敬是臣對君的恭敬,和過去世界裏那些人沒什麼不同,謹慎又透着疏遠。也不像總兵順對劉關的恭敬,那是老奴對少主的關愛和期望。
這對祖孫對崇文帝的恭敬很簡單,只是百姓對讀書人的尊敬,這讓他覺得過去所學不是一無是處,他不想大儒先生們的心血毫無價值。
日子如水而過,白天大家在繁忙的運河上辛苦操船,各負其責。晚上水手們聚在前甲板,在昏暗的船燈下飲酒賭錢,直到總兵順低喝一聲:“都散了吧,明日還要行船。”大家就和衣而眠。有時候崇文帝想,要是時光停住該多好,這樣平靜的日子永遠不要過去。
由於是官船,手續齊全,運河上的民船都要禮讓,各個水關也沒有嚴厲盤查,一切順利的讓人不敢相信。看來官府的威嚴還在,有時候崇文帝自嘲的想,自己這幾年乾的還不算是一無是處。
這一日夜晚駐泊,總兵順來到前甲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沉聲說道:“晚上不能飲酒了,明天就到滸墅關,離蘇州城只有20里,要加倍小心。”船上不同陸路,舵把頭擁有巨大的權威,僅次於舶長,總兵順的話有一種莫名的威嚴。
李啟乾不高興的說道:“那麼多關卡都過了,還在乎一座滸墅關?連酒都不讓喝,你不會是見不得我們清閑片刻吧。”
總兵順濃眉倒豎,雙眼一瞪,喝道:“大膽,這是船上,不是你豹韜衛。這裏我說了算,敢不聽招呼,你想綁在桅杆上吃風么?”人老虎威在,李啟乾脖子一縮,不敢言語了。
呵斥了李啟乾這個愣頭青,總兵順繼續說道:“我們這幾天走的順暢,是因為我們對付的是漕運司的小吏和漕丁,頂多加上巡檢司的差役,這些人知道漕上的規矩,不會為難官船。
可是滸墅關是蘇州門戶,又在李遠的眼皮底下,他會加派撫標營和應天都司的軍士嚴守關口。我聽說李遠為人跋扈,他的軍士哪管你是官船民船,一定會登船嚴查。孫大官雖說是官吏模樣,可惜是個啞巴,如何應付登船的官兵?”
劉關憂慮的說道:“大官人不是啞巴,不過也不方便說話。”
林養浩說道:“如果我扮作兵部押運官員吶?”
劉關說道:“不行,缺一個櫓手就是破綻,總不能讓孫大官操持賤役。”
鯰魚仔說道:“我可以做櫓手。”
劉關在他腦袋上狠狠鑿了個爆栗,笑罵道:“入娘的,你個賊廝鳥連個娘們兒都搖不動,還搖櫓?”鯰魚仔抱着腦袋呼痛,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劉關不笑了,他接著說:“就算船上不缺櫓手,多了孫大官一個不相干之人,一樣無法說通,老林出的是餿主意。”
總兵順說道:“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讓孫大官人裝病,明日我和鯰魚仔應付官兵,關哥兒以為如何?”
劉關一拍大腿道:“就是這樣,入娘的,活人逼成病人,什麼世道,我去勸說孫大官人吧。”
夜半時分,天氣已經涼了下來,崇文悄悄脫下白色中單,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條牛犢鼻短褲,光着腳走進運河。漸漸將全身都浸在微涼的水中,月光下只露出脖頸以上。既然他答應了劉關裝病,索性就真病,假病未必能矇混住盤查。
在涼水裏浸了一炷香的功夫,崇文爬上船,濕淋淋的躺在後甲板上。江風一吹,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凝視着天上的月亮,他漸漸睡著了。天亮時分,他果真發起了高燒,總兵順和鯰魚仔把他抬進官艙,老舵工微微搖了搖頭,想不到這大官人也是條漢子。
運河上的水關大多是用浮橋攔河,橋上有漕丁巡視,河岸上有漕吏公廨。漕吏核對官碟文書無誤,船主持官碟到公廨處用印放行。若是鈔關,還要根據路程遠近和船料多寡交稅,完稅方可放行。
滸墅關則是築壩攔河,以鐵閘為水門,絞盤牽引,十分堅固。水關可以南北兩方向同時通行1艘4百料大船,這也是神武皇帝允許民間擁有的最大船隻。水關兩側岸上修有木珊圍欄,圍欄內有系纜樁,系泊大小船隻,等待驗船出關的時候,可以在這裏等候。
運河兩岸除了公事房,還有不少茶樓酒肆,旅舍娼寮。遇到運河繁忙季節,水關兩側等待通關的船隻就會排成長龍,不少船隻不得不在關口過夜,這些人做的就是船工生意。
可是今天的滸墅關不同以往,兩側的商鋪全部封門,關口的兵丁明顯增多,一個個頂盔摜甲,戒備森嚴。水壩上高懸着通緝要犯的榜文,標明了罪犯的身份和賞格,壩上來回巡視的不是漕運司的漕丁,也不是巡檢司的弓手,而是撫標營的軍漢。
到底是老漕工,運河上的事什麼沒經歷過,總兵順所料一點都不差。撫標營一位把總接管了關口的防務,他的兵手持榜文一個一個的核對過關船客,漕丁負責檢查貨物,運河兩岸的街道由巡檢司負責巡邏,以防罪犯狗急跳牆,朝岸上逃竄。
劉關用竹篙撐住漕船,林養浩和李啟乾湊上來,不安的看着水關方向。劉關鎮靜的說道:“什麼畫影圖形,一點兒都不像,憑那個找到人才是怪事,他們抓人就是靠口音。這是官船,他們沒有讓船工開口的道理,一切讓阿順和鯰魚仔去應付。”
兩人默默點了點頭。
關口搜查的很細,很久才會放行一條船,船隻過關緩慢。一直到晌午時分,劉關一行才挨到鐵門下,關口小吏帶着兩個標營軍士下到船上,鯰魚仔呈上關憑路引,通關文牒。小吏把文書接在手裏看了一眼,抬頭問道:“南京來的?”
總兵順說道:“這是左軍都督府委託兵部轉運的軍糧,自然是從南京來的。”
小吏上下打量着總兵順,良久才說:“押船的這位曹司庫在何處,怎的不見人?”
總兵順鎮靜的說道:“曹司庫在水上受了風寒,正在官艙養病。”
小吏說道:“帶我去看。”
總兵順使了一個眼色,鯰魚仔說道:“那就跟我來吧。”
到了后艙,果然見一個穿着九品官員服色的人躺在艙中,燒的人事不知。烏紗帽就放在一旁,鯰魚仔呈上關防印鑒,沒有異常。小吏經驗豐富,用手敲敲艙板就知道並無夾層,轉到前艙,果然是一個個糧袋,也無異常。
終於,小吏走上前甲板,對兩個穿着鴛鴦戰襖的軍士說道:“這是南京來的官船,文書齊備,也沒有夾帶,料也無妨。”
一個矮壯軍漢默默把他推到一邊,從懷中取出罪犯畫像,一個一個的核對,都是普通船工,和畫像上的傢伙沒什麼相似之處。良久,矮壯漢子終於說道:
“李軍門有令,凡是南京旅人一律羈押。不過諸位放心,既然是官船,當然不會把你們檻送大牢,只要在臬司二堂甄別即可,諸位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