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朝問歌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心
周舒移心動了,他的確是心動了。並不是滿桌的金子,更非那滿箱的珠寶,而是那一襲銀甲,以及信封上邊的寥寥幾句話。
征伐邊疆數年,每一次幾乎都是賭上了性命,這才取得幾個可憐兮兮的功勞,又是家裏拖了關係,花了大把銀子,才將他從生死邊際的北疆沙場被拉了回來,在京師城當了個小小的七品參軍。
京師城的參軍很多,七品官職的官員更多,隨意一抓便是一大把,一板磚下去,更是能砸死一大片可以說,周參軍在京師的存在感近乎於無。
數年來的經歷讓他逐漸失去了當年的那般驕傲,他害怕了,在他的上面有無數的人,每一個都能輕易的將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摧毀殆盡。他也知道,自己的將來或許不再會有更好的發展,京兆尹府就是這個樣,隨時都會被撤銷,雖說近來因為李簫的出現,讓京兆尹府漸漸顯露在了皇帝陛下的眼中,但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而且,這個直接空降的司倉參軍,僅僅靠着幾首詩,便也做了個七品參軍,沒有花銀子,更沒有家裏的緣故,卻與他同等官職,憑什麼?他周舒移好歹也是為昊國拋頭顱灑熱血的邊疆將士,這般的走特權,憑什麼?他不服,邊疆的數萬將士也不服。
不知是被什麼亂了心神,看着面前呼呼輕睡的王語嫣,周舒移的眼中竟閃過一絲殺意,似乎此刻出現在這的不再是那個弱小無助的小姑娘,而是那李簫,自然,此時對於李簫,也早已經沒了半分敬佩。
“嗯……唔。”王語嫣咿唔兩聲,並沒有醒來。房間內的空氣並不好聞,不斷從香爐中冒出的白煙讓她很是難受,可頭暈沉沉的,身子也同時間酥麻起來,很是無力。
她抖動兩下,兩點清淚從眼角緩緩流下,興許是夢見了什麼。
周舒移停住腳步,雙目顫抖,嘴唇抽動,王語嫣的異動讓他暫時回過神,這個孩子並不是李簫一意孤行救下的,當初的時候可也是他不忍,雖說並不是他告知於李簫,但王氏宅院那件事,他可是完全自願,然而此時,那封信中卻是讓他殺了王語嫣,只要他動手,高官名爵,榮華富貴應有盡有,最主要的是,寫信的那人能滿足他的願望,回到邊塞,不是以一個士卒,或是一個百夫長的身份,而是先鋒將軍。
不錯,那一襲銀甲,正是給他準備的,只需要此時將王語嫣殺了,一切便都是他的。
王語嫣跟周舒移是什麼關係?他倆沒有關係,唯一能說得上的,便只有李簫與周舒移他心裏的憐憫,可此時的他對李簫可沒有半分尊敬,同時對於王語嫣,更是說不上憐憫。
換句話說,王語嫣與他毫不相干,而他只需要用一旁放着的半截唐刀,無聲輕輕的劃過前者那稚嫩的脖頸,便能得到尋常人家奮鬥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
這是買賣嗎?這完全就是白送,相信沒有人會對這樣的機會視而不見,周舒移也不例外。但此刻的他竟然猶豫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他剛拿起唐刀,剛拔出一分刀鋒,卻猶豫了。
刀身透亮,幾處的傷痕並沒有損壞唐刀,雖是斷了,但也能照射出周舒移的那張滄桑的臉。十九年了,他離開那個縣城已經十九年了,在這十九年裏,也多次路過家,路過那個縣城,可每一次都不敢進去,而在此期間,與家中的聯繫更是少之又少,唯一的幾次,也只是告知家裏無事,以及讓也去京師當這參軍。
他的家中並非富商戶,只是其父與縣令大人有些交情,縣令大人又恰好與吏部的某位大人是遠方親戚,所以才能討得這麼一個小小的參軍。
周參軍往前走了一步,粗糙的手又是握緊了刀柄,雙臂劇烈抖動,這麼多年來,也只有曾經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才會出現這樣的感受,按理說不應該,可無法掩飾的是,此刻的他害怕了,只是殺個人,又不是那北地的叛亂者,更不是何方掌權者,只是一個小小的農戶遺孤,可眯眼一點關係,然而他卻害怕。
又是往前一步,步伐緩慢的像一個八旬老人,動作襤褸得沒有半分果敢。手中的唐刀仍然沒有出鞘,一隻手緊緊抓着刀柄,竟無法將其拔出。
時間過得很快,一層樓的客人已經離開了大半,舞女也都勞累的下去歇息,連外面清歌點琴的姑娘也換了一批,日沒有停頓的西移,天光慢慢變得枯黃起來,尤其是遠處的那一抹,有些悲涼。
時辰尚早,繁華的京師城還是一樣的熱鬧,但因為天氣燥熱的緣故,大部分的百姓還是選擇躲在屋子裏面,只有一部分勞工以及趕路的才子,步伐凌亂的跑着。
這一日過得如往常那樣,不快也不慢,但在周參軍覺得來,確實像是過了百年一般,煎熬,抉擇。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選了。
是的,心裏確實想要殺了面前這個沒有半分關係的丫頭王語嫣,可他的身體卻不願意。
刀不向婦孺孩童。
“可又有誰知道是我殺的呢!”周舒移在心底吶喊一聲。是啊,房間中只有他們二人,王語嫣還是暈迷狀態,這是能感受出來的,畢竟他也不是無知的莽夫,雖然有些遲鈍,但此時也感受到那香爐中冒出來的,不是正常的玩意,而是被人調換了的迷香。
但他不知道是,一開始所喝的茶水中,也不是單純的茶水,而是摻雜了某些亢奮藥物。
“殺了吧。“”周舒移心底的聲音在不斷慫恿,“反正沒人知道,就算到時候問責起來,有迷香在前面擋着,還有那安排了一切的人,何必怕衙門查到頭上來,至於那李簫,理會他作甚,你可是要當驃騎將軍的人,難不成讓一個文人壓在自己頭上?要知道你可是歷經千辛萬苦,才討來的七品差事,可那李簫呢,幾首詩便到了這個位子,憑什麼?憑什麼?”
緩緩的,似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拉着,周舒移將半截唐刀拔了出來,接着再次往前一步,直接站在了王語嫣的身後,離着後者緊緊幾寸距離。
又在那手的牽引下,顫抖的將刀抬起,刀尖向下,一寸一寸的往下移動,又半寸半寸的往上收回。猶豫,還是猶豫,這不是在戰場上,他可以好無顧慮的揮刀,輕易地抹去一條鮮活的性命。
“殺!”不知從哪突然響起一聲,嚇得周舒移下意識的刺了下去,但顫抖的身子讓這一刀直接歪斜,同時周參軍失去重心,到滾落下來,與此同時,他也順勢後仰倒在地上。
堂堂八尺男兒臉上竟滿是驚恐,他看向那一身銀甲,咽了口口水,便躡手躡腳的爬起身,步履緩慢的朝着倒地的唐刀走去,雙手劇烈顫抖,讓他連着五六次都沒撿起來。
“驃騎將軍……”周舒移喃喃自語一句,接着再次朝向王語嫣,依舊的顫抖,依舊的不安,但不同的是,此時他的雙眸,竟一點點的堅定起來。
……雖然沒有看清那包廂中發生的一切,但透過那層窗紙,還是能看清楚不少,尤其是周舒移舉刀將要刺下的那一刻,刀身所反射的光讓人心裏一陣凄寒。
在功名利祿面前,很少有人能保持初心,尤其是多年來鬱郁不得志,一身的報復卻被拋在了邊緣,然後逐漸被生活磨去了意氣的人,一旦有一個機會擺在眼前,便很難放棄。
對於周舒移來說,將軍便是他一生的追求,當然,如今的李簫完全沒有辦法許以如此官職,在京師,他本質上與周參軍一樣,算是無關緊要的人物吧,至少在這個時候。別看那些官員如此熱忱的招攬,可實際上並不缺他,或許那些書院的才子會關注,可畢竟只是才子,自身都難保。
今日的蓬萊仙居很特別,一層樓倒還是一樣的熱鬧,但二層樓,確實冷靜了許多,出了幾間“地”字號房間外,其餘的並沒有人。
一開始李簫便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沒有過多的放心思,此刻想起來,有些后怕起來。石世藩當真是好大的手筆,尋常人家,饒是皇子皇孫,怕也沒這等財力。
石世藩做到了,直接將今日二層樓“玄”“黃”兩種字號的房間包下,當然,也特意留下一間,為的便是周舒移。
今日準備的一切,也都是給李簫一人而已。
不可否認,石世藩就是個瘋子,一個為達目的不惜一切代價的瘋子。
李簫回過頭,死死盯着面前這人,眸子沒有任何變化。什麼樣的人是最可怕的,並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更不是不顧一切的瘋子,而是一個喜歡玩弄人心的陰謀家。石世藩便是這樣的人。
雖然不知道周舒移為何會做出這些舉動,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房間裏面定然有石世藩準備的東西,甚至,還有外力,比如藥物之類。
“做這些有什麼意義?”李簫嘆了口氣,開口問道。他有信心將石世藩斬殺,可又有什麼用,對方並不是傻子,敢這麼大膽的坐在這,便早已有了準備。他也沒辦法插手周舒移那邊,分身乏術。
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讓石世藩很滿意,打開摺扇輕輕搖曳着,“沒意義,但就是感覺有趣。李公子不妨猜猜,你的那同僚會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