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三里浮華·上
“大娘拿好,吃了這兩付葯,若沒好全再來找我。”一俊朗飄逸的男子微笑着把包裹送到婦人面前。
穿着簡陋粗布衣衫的婦人將雙手在腰間抹了抹,才笑盈盈地接過裝着葯的紙包,“謝謝華徠公子,真是個好人,等你什麼時候成婚,大娘給你送一份大禮。”
旁邊一個和她差不多歲數的婦人開口:“唉喲,你這話說的,還盼着華徠娶親了?”
“可不是嗎?華徠有二十了吧,該娶個妻子,不能總這樣被我們這群粗人圍着啊。”
“哈哈哈也是,說的有理。”
華徠對幾人的議論只是一笑,“多謝各位關心,我暫時還沒這個打算。”
幾人哄地又笑了,有個坐在角落裏的婆婆也笑,聲音蒼老略帶驚羨:“華徠公子,舉世無雙。”
“婆婆這話說的,怎麼不見這麼誇讚我?”內間走出一名女子,細眉大眼俏鼻紅唇,聲音軟而脆,故意帶了點醋意。
“扶雙姑娘又生氣,婆婆是誇你哥哥好,你怎麼還不滿意了?”說話的正是原先那位婦人。
華徠也作勢要敲她,“誇你了,有你的雙字。”
阮扶雙忙躲過去,哼了一聲,本來就是開玩笑,沒有真的生氣,便嘻地笑道:“謝謝婆婆。”
其他人又笑了。
那一日,艷陽晴好,微風不燥,華徠和阮扶雙兩人一青衣一白衣各自駕馬來到那個名為三里的村莊,自此便成了三里村的紅人。
就連周邊村莊裏也時常有人來三里村拜訪他們,當然,這不僅是因為他們過於出眾的樣貌和氣質,更重要的是因為兩人醫術和武術了得,幫周邊人趕走過不少盜賊,還幫人看好過不少頑疾。
或許,是習慣了有華徠和阮扶雙的日子,村裡人也對有他們的日子不怎麼稀奇了。
熟悉后,有不少婦人坐不住,充當起媒人,十分賣力地給華徠介紹自己所認識的女子。
雖說村裏的女子自小干慣了粗活,大都比不上阮扶雙那般出色,不一定入得了他的眼,可這麼長時間也沒見阮扶雙和華徠之間有什麼,說明他們倆人就沒那個意思。
可比起這個,華徠對自己的親事更加不着急,每天除了讀書就是治病。
問起阮扶雙,她更加不屑一顧,生生氣走了兩個媒婆,還宣言說考不上狀元就沒資格娶她。
講起以前的事,阮扶雙聽得生厭,放下手裏的活計,看着那絮叨個不停的婦人,嗔怪:“要求高點才沒人來打擾我嘛!”
有人問那老婆婆:“婆婆,您看,人家自己有想法。”
婆婆和藹一笑,嘆了一聲“年輕人嘛”,又緩緩說:“華徠公子娶親,當娶世間最為溫婉的人。扶雙姑娘英姿颯爽,當嫁世間最英朗的人。”
最溫婉的人……可輪不到她阮扶雙。
阮扶雙透過人堆看了眼老婆婆,這次她沒再說什麼氣話,眼神間多了道探究。城外的村裡,會有如此這般的老人?
華徠拉走她,進了裏屋,和聲勸道:“氣什麼,不想成親又沒人逼你。”
沒了外人,阮扶雙斂去神情,埋怨道,“我就是生氣,我的事和她們有什麼關係!”
“早晚要離開的,何必與他們較真,當笑話聽聽就好。”
“就知道你性格好,每次都這麼想得開。”頓了下,她往外瞅了眼,湊近他小聲說:“殿試還有一個月就開始了,你可要努力啊。”
“知道,你放心。”華徠會心一笑。
“華徠,說真的,雖然你什麼都不太在乎,但……”她眼眸含星,璀璨非常,宛若神祇向他宣告:“他日,你若成親,我十里紅妝代你接她。”
華徠恍了神,一時間分不清現實和幻想,心中蒙上一層霧,白色氣息幽幽升騰,平靜的湖面泛起一層漣漪。
他白衣傾世,嘴角輕挑:“好。”
阮扶雙雖從未向他表明過自己的身世,可從她偶爾透露出的信息中,華徠也知道她絕非普通人家的孩子。
而他,是個從小被個富貴些的人家收留的孤兒,他們對他很是照顧,還給他請了個教書先生。
華徠兩年前和阮扶雙結識,后成為朋友,此次趕考,恰逢當時女扮男裝在外遊玩的阮扶雙,兩人便相約一起去京城。
因為距離殿試還有段時間,他們便在三里住下,再有幾天就要動身走了。
出發那天,村裏有人給華徠和阮扶雙送了東西,預祝華徠取得好成績,當個官之類的話。
阮扶雙沉默地看着他們,想起當初她離家遠行時的情形,一時間覺得物是人非。貧困人間尚有好心人送行送祝福,她那身居高官的爹爹卻不曾考慮過她的感受。想她逃跑被爹知道后,他肯定很生氣吧,氣她驕縱違背命令,只顧自己。
進京后,阮扶雙一直懨懨地,等了兩天,她才說:“華徠,你要是忽然發現我不在了,不用找我,因為……我可能是回家了。”
華徠看了她很久,深棕色的眸子深沉無比:“等我考上,去找你。”
料他早已猜到她的身份,她搖頭,還是那副不太開心的表情,扁扁嘴,“不要去,見不到的。”
距殿試開始還有二十天時,阮扶雙回家了。她站在家門口,環顧那高聳的牆壁,視線最終落到大門上。守門的侍衛認識她,欣喜又驚訝地喊她“小姐”。
阮扶雙面無表情地點頭,問:“爹、娘和師父都在家嗎?”
“王爺不在,剛被皇上傳召。小姐,您不回來,家裏都快急死了。”
“急着把我嫁出去嗎?”阮扶雙嗤笑一聲。
侍衛不說話了。
阮扶雙一進門,府里已經把她回來的消息傳開了。
王爺回來時,就見到她跪在正廳門外,身旁站着哭泣的王妃和教授她醫術和武功的師父。
“阮扶雙,你還知道回來!”
“是啊,爹,兩年已到,婚期在即,再不回來就是違抗聖旨了。”這是她回到家,說出口的第一句話,還沒等王爺走到她面前,就又出口說:“孩兒有錯,還請父親責罰。”
王爺頓住,面露痛惜,“你起來吧,我不罰你。接下來兩個月,哪都不要去。還請老師父對扶雙嚴加看管。”
阮扶雙這才緩慢起身,身形搖晃了下,沒有看任何人,被劉海遮擋的眼睛裏透出的目光非常堅毅。
王妃忍着淚,一臉心疼,嘴裏喃喃道:“雙兒。”
幾人目送阮扶雙走到院子出口,她忽然停住腳步,低下頭,隨即便有她的聲音傳來:“爹,別人家的女孩子都是學習琴棋書畫,我很開心你願意遵循我的意願找師父教習我武功和醫術。”
“這兩年外出,我認識了一個人,他也取得了參加這次殿試的資格。如果他落榜了,我希望爹可以看着我的面子上,給他一個官職,就當……這是女兒最後一次任性。”她故意頓了頓,“其名華徠。”
如果華徠在場,他一定不會覺得這人是阮扶雙。
阮扶雙在她眼裏,任性、調皮、活潑,哪裏像現在這樣,內斂、老成、陰沉,說話時沒有一絲起伏。
只有她自己知道原因。因為,接下來的生命,已經沒有意義了啊。
華徠忙着準備考試,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碰醫藥了。所以當他偶然想起來打開醫藥箱時,一時間有些恍惚。箱子裏的藥物還是阮扶雙擺的,標籤也是她幫忙貼上去的,箱子也是她送的。
新結識的好友:“你還會治醫?”
“略懂。”
“哦。夜深了,快睡吧。”
“馬上。”華徠關上箱子,如同塵封一件往事那般鄭重。
一個月後。
狀元華徠,名滿京城。
阮扶雙聽到下人們的議論,臉上帶着笑,“我就知道。”
“小姐知道什麼?”
就知道……能考上的。
她但笑不語。
“小姐好久沒這麼笑了。”
“是嗎?”她不經心地問。
小丫鬟直點頭,“是啊,自從和那位賀少爺訂婚後,您都幾年沒這麼笑了。”
阮扶雙立刻收笑,臉上有片刻凝固,忽然嚴肅,“這種話以後別說。”
“是。”
年末,賀周榮來了王府。
少年郎相貌堂堂,沉着冷靜,談吐不凡。
阮扶雙抬眼看了一眼,便已低下頭,清麗的容顏淡淡一笑,三分真七分假,聲音低軟卻很清晰:“賀少爺,幸會。”
賀周榮伸手扶她,“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拘泥。”
那天,王爺拉着賀周榮喝了很多酒,說了不少話。這是個很讓人滿意的女婿,家世好人品好性格好,似乎找不到不喜歡他的理由。而且,這是皇上賜的婚事。
賀周榮確實是個好人,是他找皇上延遲的婚期,因為她。
阮扶雙不理會他們,自顧自吃甜點,吃到膩才停下,慢慢喝茶。
一杯又一杯,熱熱的,像是在品。
也是第二天,皇帝給華徠賜婚了,是權位很高的一位臣子之女,何姊文。據說,這婚事是華徠自己請求皇上的。
兩天後,華徠往府上送請柬,還有一封給阮扶雙的信。
讀完信,阮扶雙閉上眼睛,重重嘆了一聲,嘆后一笑,睜開眼時眼角噙着淚。
他還記得她說的,要為他送親。
如今,她阮扶雙,又要破例胡鬧一次了。
來年,正月十九,吉日。
賀周榮早早來見阮扶雙,安靜地問她:“你要做什麼?”
阮扶雙駕馬出府,神色平和卻堅毅,“賀周榮,你知道我想做什麼,也知道你能懂我。別攔我。”
“何苦如此。”賀周榮讓開路。
阮扶雙搖頭,她不是要阻止婚事,她第一次對他解釋自己的行為,說:“他迎親三里,我便送三里。”
賀周榮忽然抬起頭,眼裏有不可置信,也有欣喜的光。
阮扶雙帶着她的送親隊伍,驅馬而去,遠遠地迎上華徠,她加速趕上,恰逢華徠回頭,他說:“你來了?”
“是啊,來送親。”
兩人相視而笑,很默契地選擇沉默。有些話,已經不適合說出口。
明月清風,終不抵漫爛世俗。
後來,關於華徠娶親,人們嘆頌的都是送親隊伍的華麗,其次才是這對新婚佳偶。
華徠忽然想起來,他說起要阮扶雙送親時,何姊文的反應。她垂目而泣:“你若愛她,我願意成全,可你選擇娶我,不過是讓她解脫!”
快到終點時,阮扶雙忽覺悵然,問:“華徠,你愛她嗎?”
忽略掉周圍的喧囂,華徠兀自沉默良久,抬頭望了眼遼闊無比的晴空,釋然地笑了聲:“扶雙,我愛她。”
碧藍無垠的晴空之上,彷彿早已寫下所有往事和結局。
阮扶雙不知道該怎麼來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是悲傷沉痛,還是輕鬆釋然?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的心是空的,腦子裏卻是滿的。
騎馬的姑娘莞爾:“華徠,祝福你。”
故事的結尾,她和他相互看了一眼,深邃不見底的眼睛裏,藏了太多有關時代、有關年少、有關情愛的話語。他們誰都沒有點破,誰都沒有跨出那一步。
不知道這种放棄,成全的是人心中的膽怯,還是時代的罪惡。
不知道這種結局,是有情人未能終成眷屬的悲哀,還是兩個人各有所依的圓滿。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