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雲壓城
當年雲子牙之所以將山莊命名為雲隱,寓意無它,是希望以此告誡雲氏子孫當偃旗息鼓,隱匿鋒芒。這同樣也是向大夏皇室和朝中那些將雲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門閥世家和江湖豪族表明自己的立場和姿態,雲家無心與他們在朝堂或者江湖一爭短長。
而雲隱山莊也的確當得起這個“隱”字。山莊南鄰雲隱城正北,北靠綿延大夏三州之地,橫亘夏梁兩地之間的賀鸞山山脈。賀鸞之名由來已久,傳聞上古時鳳育九雛之一的青鸞曾在此山修鍊,並最終涅槃成鳳,破開天穹化虹而去。而若是有大能者站在雲端鳥瞰大夏版圖,會發現此山作青鸞振翅御風狀。
賀鸞山中層林疊嶂,山崖林立,攀援陡峭,曾有一位雲遊詩人在歷經七載幾乎踏遍整條山脈后留下詩作無數,其中最有名的當屬“莫問行者登山路,仙人踏雲亦愁渡”。
在陰巽州與南梁北境內的這段山勢恰好是東西走向,若是直接翻山過境,先不論車馬勞頓,翻山越嶺消耗的財物,單是路程怕也要耗費數月光景,臨行前才是暖雨蘇萬物,到達后或許已是霜降染紅林了。在雲隱城向西南千里處有一座關隘,名曰虎跳。虎跳關內乃至大夏國土,出關后便是一條峽谷,可通南梁。因此處的險要地勢,使得虎跳關成為兩朝唯一的通商口岸。而關外的這條峽谷,也因此被諸多有心之人利用開發,在此逐漸形成諸多邊塞村鎮。因為該地既不屬於大夏境內,也不受南梁管轄,因此是為一片法外之地。此地罕有百姓居住,大多的居民都是夏梁兩國的江湖中臭名昭著的悍匪惡徒,為了躲避朝廷與江湖高手的追殺,而潛居於此。當然,這裏因此黑市交易發達,也不乏兩國一些黑白兩道通殺的勢力,在這裏換了塊牌匾做生意。而兩朝廷之所以任由此地的發展卻視而不見,也是考慮到,該地的勢力和逐年形成的城鎮規模,更能成為制約彼此邊境軍政勢力的一道屏障。因此,只要沒有侵擾邊境百姓生活,或是屠殺兩國商隊這種觸怒天顏的事情發生,兩國朝廷也樂得見到這些勢力阻擋敵國邊軍的鐵蹄。
雲隱山莊的西邊流經一河,此河本是山澗溪流借山勢而下,后被當地居民逐代拓寬,並取名為巒乳河。更有當地民間流傳的神話說,曾有一位佛家高僧在山中結廬參禪悟道,而他每日打坐的山石受僧人佛法熏陶誕生靈智,更是感動於僧人的虔誠而每日從石縫中滲出眼淚,而後眼淚化作山泉,又匯聚溪流,此石也發願,若是僧人一日不正菩薩果,它便一日不止淚,以石乳供養僧人。世人不知菩薩是否踏蓮而去,卻萬載受此巒乳河恩澤。巒乳從北向南穿城而過,后匯入大瀆東去入海。
而雲隱山莊也引流入庄,在百畝莊園內開鑿一座湖泊。此湖名為上弦,因其形似彎月,此湖將山莊分為內外兩處。外府佔了整個山莊的六成土地。乃是山莊管事雜役,王府幕僚,日常議事理政,生活修鍊,和王府開宴待客的場所。而上弦湖的月鉤兩端與後山所環抱之地就是山莊內府。這裏有各處風格迥異的亭台廂榭,樓院閣墅,皆是雲氏與王府嫡系的居所。
此刻,在山莊內府的一處栽滿芭蕉的庭院中,一名身着藤黃色錦緞常服的女子,正站在院內主閣的檐下,視線穿透交織天地的雨幕和昏暗的暮色望向原外。她雖然已經刻意壓制,但眉眼間皺起的焦急神色,似乎只有她自己尚未察覺。雨打芭蕉,愁在沒人心。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在小院門口,一名身披蓑衣的身影急步走入院中。此人一邊摘下頭上斗笠,一邊直接在雨中躬身施禮,同時開口說道:“小姐,剛去前院問過,莊主他們還沒有回來,也沒有先行派人回來報信。”說話的居然是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女子,此人侍女髮髻,卻頭別雉羽銀釵,此女面容雖然姣好,但與從廊下穿雨而來的黃衫女子相比,卻相形見絀。
黃鱔女子名叫雲天祉,乃是雲隱山莊莊主雲錦河的長女。而方才說話之人,乃是她的貼身大丫苓蕎。在雲隱山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所有下人對主人行禮時,不稱其官勛爵位,只如尋常富家豪門之中,以莊主少爺老爺小姐等稱即可。因此,方才丫鬟才未稱雲天祉為郡主,而只稱小姐。
雲天祉今年入了臘月過了生日便是年滿二十。雲錦河這一生可謂用情專一,他只娶了一位正妻,並未納妾。妻子姜氏在雲雪瀾未滿周歲時便因病香消玉殞,而雲錦河也再未新娶。在雲天祉滿月時,曾有一位道人從南梁入虎跳關,欲向北行,路過雲隱山莊時,聞聽庄內有滿月喜宴,便進庄一觀。見到襁褓中的女嬰后,對雲錦河夫婦道出讖語,說此女生辰乃是臘月十二其出生的時辰恰好又與同為當日聖誕的蠶花神女的生辰一致,若喚作他年此日此時此刻出生的女嬰必定是神靈護佑,百福加身,但可惜,今年是雞年,命格與神女相剋,恐怕女子未能學語便會夭折。夫婦二人聽聞趕忙俯身一拜求仙師指點。道士說,自己乃是半個陸地神仙,雖然可以偶爾窺得天機,但無法篡改世人命格,只能賜令愛天祉為名。以此名可障眼蠶花神女二十五載,二十五歲時,雲天祉會遭遇命坎,若是可以度過,則後半生必定平順安康,無疾無病無災無禍,可享高壽三甲子,且得善終。但二十五歲這一劫難卻九死一生。言罷道人乘風而去。而從此雲天祉就得了這個像男子的名字。而她自幼聰穎,四歲時便識字破萬,八歲時已精通君子六道且風流由勝男子,十三歲時便以“盈怯”化名,撰文與當世鴻儒思辨學問。而今她在修武一途也隱約窺得上武境門徑。
丫鬟見雲天祉直接冒雨而行,連忙焦急起身,一邊向後者走去,一邊解下身披的蓑衣作勢要為自家小姐擋雨。雲天祉未等丫鬟繼續開口,便擺手制止,一邊繼續朝庭院外走去,一邊說道“父親臨行前曾與我們約好,便會在今日申時之前回庄,雖然今日大雨,道路泥濘難行,但與父親和瀾兒同去的皆是中武境以上高手,已經回到雲隱地界,完全沒有必要欲蓋彌彰,大可以棄馬徒步而回,以幾人的身手也該回來了。但現在已近酉時三刻,若是他們進了雲隱地界,探子看到他們也該回來報信了。我去前院讓他們派人出去接應一下。”
“小姐,姑爺已經派人去了。”苓蕎一邊追上已經踏出院門的雲天祉,一邊說道,還不忘把蓑衣披在後者身上。
“辰哥回來了?”雲天祉聞言頓了一下,側頭問道。
“姑爺也是回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因為得知莊主和少莊主都還沒回來,便遣人出去尋了,這才沒有來小姐這裏。”苓蕎見雲天祉提起她口中的姑爺,被雨水打濕的臉上閃過一絲神采奕奕。
雲天祉聞言輕嗯了一聲,似乎並未察覺丫鬟眼中的異色,繼續朝前走去。兩人穿過幾條用墨色鵝卵石砌成的小徑,又繞過幾道迴廊,來到上弦湖的渡口,兩人上了一艘早已停泊於此的小舟,家丁搖櫓划向對岸。
二人來到山莊經常議事的一個偏廳,主僕二人先後邁入廳堂,廳內生起的爐火將雨夜的陰寒烘烤殆盡。廳內鄰近主位坐着一名青年,青年身着黑衫,衣衫下擺猶見水漬,顯然是風塵僕僕而來,還沒有更衣。青年面容白皙,目如皓月,以黑帶束髮。此刻青年正端着一碗薑茶。見到進來的二女,他放下茶盅,起身迎上道:“芷兒,你怎麼來了,雨這麼大,怎麼不知道撐傘?”說罷瞪了一眼跟在雲天祉身後的苓蕎,似在責備她沒有侍奉好自己小姐。此時屋中的其餘幾人也紛紛起身向雲天祉行禮。
雲天祉見到眼前的青年,緊皺的眉頭才終於略有些舒展。她目光柔和的盯着青年,任由對方用擦拭自己長發與臉頰的雨水。“辰哥,你這一路可還順利?可曾遇到什麼危險?”雲天祉柔聲問道。青年名叫宋繼辰,是雲錦河一次外出遊歷時抱回的孩子。他被抱回山莊時不過六歲,他進入山莊后一直一言不發,且見到所有人都充滿敵意,若是有人靠近他,他便對其抓撓撕咬。唯獨只有當時年僅五歲的雲天祉和懷有身孕的雲夫人可以與之親近。他和姑娘呆在一起時,雖然依舊一言不發,但是目光中卻不再有狠厲之色。雲夫人心疼他是自己丈夫故交遺孤,便與雲錦河收他為義子。宋繼辰一直伴隨雲天祉讀書修武,兩人青梅竹馬,豆蔻少女與英俊少年情竇初開后更是對彼此愛意心照不宣,雲錦河便在女兒十七歲那年允諾了兩人的婚事。因為兩人都是自家孩子,並未有太多繁文縟節,但婚慶一事雲錦河就更不會委屈了自己的這雙兒女。只是將婚期定在宋繼辰及冠之後,也就是明年中秋之後。
宋繼辰握住女子有些冰冷的手道:“一月前義父收到密信,寫信之人聲稱義母並非病逝,而是有人下毒所為,並將義母纏綿病榻時的癥狀一一描述。那時你我尚且年幼,記不得這些,但義父他說信上描述的細節與義母的病狀毫釐不差。寫信之人稱,謀害義母的為南梁大內之人,當時有一批在大夏做完生意,途徑雲隱城出虎跳關返回南梁的商隊中有關於兇手的線索。義父本欲親自帶人尾隨傷隊前往南梁查探。臨行前日,山莊突然又收到第二封密信,來信之人稱有醫治瀾兒天疾脈患的辦法,若是依照此法醫治,瀾兒的頑疾不僅可以康復痊癒,更能在日後突破桎梏,超脫玄武境的束縛。你知道的,瀾兒自小就沒有受到過義母的疼愛,義父一直覺得虧欠瀾兒。對他更是膩愛。瀾兒雖然修鍊天賦卓爾不群,但他的體質其實不適合修鍊。他自出生起經脈就生有藤絲,這些東西雖然可以更快的吸收天地元氣,使得宿主修鍊神速。但瀾兒每次突破一個境界,這些藤絲便會壯大,刺穿經脈,使瀾兒生不如死。這也是為什麼,瀾兒在十歲達到天乳境后,義父和鍾離先生絕不允許他再往下修鍊的原因。全莊上下這些年來也是傾盡全庄之力四處尋訪名醫,為瀾兒醫治,卻依舊無果。你我雖痴長瀾兒幾歲,但也算是看着瀾兒長大的。我們都深知,他對於修武一事的執着,與其說他是痴迷練武,不如說他是對自己天生患有脈疾一事的不甘。雖然明面上全莊上都知道義父禁止他繼續聯武,但你我也知道,這孩子一直背着我們偷偷修鍊,不僅如此,他還修鍊了子牙先祖所創的肝腸寸斷。而今義父得知有人有醫治瀾兒頑疾的方法,他救子心切,明知道事有蹊蹺,卻還是安排我去追查商隊行蹤,而他自己帶着瀾兒和少許山莊護從及暗衛,去赴問診之約。當時你正處在閉關突破的關鍵契機,自然不能驚動你。而我和義父要辦的兩件事,也都事關重大,即便山莊親信也鮮有人知,若是留下書信字條,萬一被山莊中其他勢力的耳目得知,定然會多生事端。於是,義父讓瀾兒的死侍凜潭留下來通知你我們外出之事。當時義父根據第二封來信的信息,大致判斷會在今日返回山莊。而我當時跟隨南梁商隊一路出虎跳關,經戮仙峽,一路來到南梁天睦郡境內后,那個商隊就突然消失了。我們分散出去人手尋找,但畢竟此次出行之人不多,又在南梁境內,我們不敢大張旗鼓的搜尋,在搜索幾無法果后,我估計義父他們的返程便在這幾日,便留下了一半的人手繼續在南梁搜索那批商隊的蹤跡,而我帶人先趕回來。我一路思忖,這兩封來信甚是巧合詭異。好像來信之人對我們山莊之事一清二楚,我甚至懷疑,寫信之人會不會是同一批人,趁你閉關之時將我和義父分別引出山莊,我以為他們會對你和山莊不利,快馬加鞭回來后得知你安然無恙,我便放心了。但現在義父卻沒有按照約定時間返回,怕是會在途中出了什麼變故。”
雲天祉聽完宋繼辰講述事情始末后,眉頭緊鎖一言不發的在沉思什麼。見狀,宋繼辰趕忙“呸”了一聲說道,“芷兒,你瞧我這張笨嘴,從小我就不會說話,義父他乃是御魂境的高手,別說大夏境內,就算全天下的江湖,能讓義父遭遇意外的又有幾人。這些人都是藏在各個王朝大內或者江湖豪閥幕後的人物,又怎麼會輕易現世呢。一定是因為最近雨水不斷,山路難行,才耽擱了行程。我已經派人沿途接應他們了,芷兒莫要擔心。”
雲天祉正欲開口,卻從外面急匆匆跑進來一個山莊侍從,他也顧不得施禮便道:“小姐,大少爺,回來了,回來了。”
雲天祉聞聲,忙回頭問道:“是父親回來了嗎?”
“是凜潭背着少莊主回來了,少莊主身受重傷不省人事,山莊其餘人則”
“山莊其餘人如何,義父如何?”
“跟隨莊主出去的五名護從和所有暗衛,以及莊主,都,無一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