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由不得
安遇從小就很羨慕別人家的小姐,被父母兄長捧在手心裏寵着,可以撒嬌,可以耍小姐脾氣。她卻不能。
父親對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成何體統”,超出琴棋書畫養花種草之外的所有事被父親知道了,都會被他訓斥一句“成何體統”。然後就把她關進藏書樓,閉門讀書思過,短則半月,長則等出來時都換季了。
閉門聞着那腐朽的紙木味已經夠讓人難受的了,讀書卻是要實打實的讀,不是混一混就過去了的。好在父親並未規定讀什麼書,天文地理諸子百家史詩醫道都隨她。有次她偶然間發現了一本前朝的宮闈秘錄,看得津津有味,廢寢忘食。父親黑着臉問她從中學到什麼了,她堅定的回答:“打死我也不入宮!”
父親沉默了半響,長嘆道:“有些事是由不得你選擇的。”
沒過多久,太子魏迎就到訪尚書府。她的兩個哥哥均是魏太子的親信。安遇卻對那個羸弱的太子沒什麼好感,從馬車上下來要人攙扶着,走路慢得跟七老八十了一樣,喝個茶要吹啊吹的吹半天,病歪歪的一點陽剛之氣都沒有。偏偏魏太子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她有趣得很,時不時的逗她。那天她假笑得腮幫子都僵了。
當時,她沒有把父親的話往那方面想。直到父親知曉了她和南頌珩的事,驚怒之下斥責她的不再是那句“成何體統”,而是“絕無可能”。
你和他,絕無可能!
他,配不上你。
之後,安遇被軟禁。期間,魏太子聽聞后草書一首小詩《山有扶蘇》托二哥安勇送給她,還在下面用簡筆畫了一個醉卧的小人。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安遇想了想,越想越氣,要把那詩給撕了,奈何魏太子是在錦帛上寫的,她撕了幾次都沒撕開,索性扔給丫鬟秀竹,命她拿出去燒了,還在心裏面把那個幸災樂禍看她笑話的病癆鬼詛咒了十八遍!
貴為太子又怎樣?不過是比較會投胎罷了!無論是文采武藝、品德性情、容貌身材,他哪一點比得上她的珩哥哥?和清風朗月般的珩哥哥相比,他只有自慚形穢的份兒!
她長這麼大頭一回咒人沒想到竟然成了真。
就在兩個月前,魏太子被廢黜,貶為庶人,流放嶺南。而她的父兄作為太子黨的核心成員,受到牽連,被冠以犯上謀逆之罪,抄家滅門。
父親為她謀划的這條入宮之路,斷得何其慘烈!也斷得徹底!
冰雨加雪,透着一股子肅殺的寒。
人群中的南頌珩見安遇嚇得大哭,心裏揪緊。他什麼都顧不得了,撥開人群要上前去,可是還沒擠到前面,安家的女眷就被官兵推搡着押上了囚車。安遇被她母親摟在懷裏,只露出巴掌大的側臉,比雪還白。
她的眼睛緊緊閉着,看不見他。南頌珩忍了又忍,終是放慢了腳步,眼看着她消失在深秋的風雨雪中,帶着鐐銬,帶着無盡的恥辱和悲痛。
遇兒,你受得住嗎?
安家女眷被流放臨戎那天,恰好是南頌珩和興國公家的慶敏郡主大婚的日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的又是權貴家的嫡女,人人都說南頌珩這個初出茅廬的武狀元運氣不是一般的好,前途無量。
南府上下張燈結綵,賓客盈門。鼎沸人聲中觥籌交錯,南頌珩來之不拒,喝得有點多。他的父親新任河南府尹南錫明擔心他會在郡主面前失禮出醜,命南風扶他去洞房。
走到垂花門前,南頌珩扶着門框緩緩坐下,獃滯的望着灰濛濛的天,良久問南風:“她應該走很遠了吧?”
南風從小跟着他,他在想什麼,他此時什麼心情,南風清楚得很。可是事到如今,還問什麼?又何必呢?
見南風低頭踢着腳下的石子不說話,南頌珩揉了揉額頭,站起身搖搖晃晃向外走。
南風急忙跟上前去拉住他說:“少爺走錯了,洞房在那邊,郡主等着您呢!”
南頌珩推開他,繼續往外走,起初腳步有些踉蹌,後來越走越快反而穩當了,根本看不出是個喝醉了酒的人。他奔到馬廄里,隨便解了一匹馬,騎上揚鞭就跑,很快就出了側門上了大路。
南風驚出一頭冷汗,一向持重內斂的少爺這個時候發酒瘋跑出去,被老爺知道了還不大發雷霆?他急忙叫上幾個護衛,騎馬追了出去。
南頌珩快馬加鞭出了城門,疾馳到坡上的十里長亭才勒馬停下。前方入眼皆是一片蕭索頹敗,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隱隱能看到一隊車馬小如蟲蟻。
他握緊韁繩,心思千迴百轉,糾結成一團,急得要吐血。
這個死丫頭,叫你認個錯服個軟怎麼就那麼難?你要去那苦寒的邊塞受罪你就去好了!最好凍死餓死在那,再也別回來了!
可是縱有再多的不甘,再深的不舍,對於已經離開的人而言都沒有意義了。千言萬語都化為一聲響徹曠野的嘶吼。
聲聲迴響過後,依舊是萬籟寂寥,唯有北風呼嘯。相隔那麼遠,也不知她有沒有聽得見?
暮靄沉沉,沙霧漫漫,此去經年,許是海角天涯,再不見。
有些人一旦失去了,是夢也夢不回的。
從此月遠酒淡,惟餘思,惟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