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沈白去世那天,整個隨州白茫茫的一片,真乾淨,那天下了08年的第一場雪,那年的雪,似乎來得特別的早,還在十二月中旬的時候,就已經很冷了,四川盆地下雪總是令人欣喜,只因稀缺,就不由地顯得稀罕了,那日雪下得極大,像鵝毛般大,一片一片的,落上肩頭,混合著人的體溫,不一會就化了,停留在肩頭上,一片水跡,像淚水從面頰落上衣襟,只林心雯肩頭上的雪卻一動不動地停留在那裏,她的身體似沒有溫度,連雪都沒法融化,就那樣屹立在院中那顆老槐樹下。
老槐樹下是披着麻戴着孝的沐芷,一襲青衣的夏念文母女,還有從上海趕回來的柳丁揮,沈白安詳地睡在棺材裏,因病痛折磨之後的容顏更顯憔悴,她的這一生,只因執着深情,有時想來,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將以死來解讀,如果不是當初遇上林心雯,遇上文琪,如若不是她一心執着地想得到林心雯的心,那這一世,找一個愛她呵護她的人一起過日子,柴米油鹽,只是心中再也不會心生波瀾,這兩種生活,到底哪一種是幸哪一種是福?或許只有當事人知道。
那顆老槐樹,沈白一家搬來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雪花從樹葉的縫隙里掉下來,落在林心雯肩頭,她望着棺材中的那張容顏,只覺鼻頭一酸,一滴淚從眼中滾出,那樣巧,滴落在沈白的眼睛裏,順勢的,從沈白的眼角流出,就那樣像,像是已經逝去的沈白在流淚。
她猶記得,沈白臨死前,那燦然一笑,她的聲音那樣輕,氣若遊絲,她說,心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摸摸我的臉。林心雯答應過她的,在她能活着的最後一些日子裏,只要沈白提出來的,她都會盡量的,竭盡全力的幫助她。
沐芷和夏念文,林心雯商量,最後還是把醫生所說的病情詳況轉述給了沈白,她的病情已經十分嚴重,最後的日子,她有權知道這一切,也有權安排她自己餘下的生活,沒有再醫治,出院了,回了隨州,沐芷和林心雯一路陪同,夏念文留在南城。
就那樣,餘下的半個月,她每日起得很早,夜晚卻又遲遲地不願睡去,只睜着眼望着坐在床邊的林心雯,到後面那幾天,她已經看不清四周了,只想茫然地抓住那一切,只怕真的快燈盡人枯了。
有幾日,精神稍好一些,她執意要出去走一走,林心雯挽着她,沿着隨州的街,一步一步,那麼綿長,像她們五十來年的人生,隨州有些小巷,小巷的地面上是光潔的青石板路,下過雨的天氣,青石板路更能倒映出兩人的身影,年過半百的女人,連那眼神中都沾染着風霜,她們就一條小巷一條小巷地走過去,又窄又長,看不到盡頭。
她說,心雯,你還記不記得三十年前我的樣子?
她自是說記得的,那時的她們已經時髦地不去扎兩個麻花辮,而是將頭髮琯了起來,沈白比她小一歲,鵝蛋臉,清秀的眉眼,比文琪多了一份大氣,多了一份孤勇,如果說文琪是弄堂里的小家碧玉,沈白則是百家院中的大家閨秀,各自有各自的好,各自有各自的天命,又能怎樣比呢?
她的身子軟軟的,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只那樣心安地靠在林心雯的身上,沿着小巷那些光怪陸離的牆,一路說著,說著這三十年的風雨,說著這三十年的雲煙,說著那些數也數不清,道也道不明的思念,說著那些求而不得的苦痛,說著那些相思相望無法相親的哀傷。
她說,最開心也就這半個月了,她要林心雯日夜陪伴着,日日夜夜,不離不棄,她不再問她這一世是否有哪一個瞬間可曾心動,她也不再問她為何那些年來,連她去看她都要制止,生命都快走到盡頭,這些,終是無意的。
走那天,她強撐着身子,做了最後一頓飯,她氣若遊絲,做完之後,長久都未醒,沐芷當時就哭出了聲,好長時間,卻突然聽到她的聲音,摸了摸沐芷的頭,只悵然地說了句,“傻孩子。”
她說她想坐在門前,門前那棵洋槐樹,她說洋槐花落下之日就是她思她之時,她說那花香像極了心雯身上的香氣,她就會覺得遠在街尾的心雯離她這樣近,這樣近,她已神思不清,已忘記她念了一世的人此刻在她身旁,緊握着她的手,她已看不清,辨不明,她只知道,那個想念的人,在這個城的街尾,不願來看她,亦不願和她相見。
曾經,還是三人行的時候,她也曾含嗔,也曾撒嬌,心雯,偏心,只喂栗子給文琪吃。
那時候的她們,都不過是雙十年華。
她猶記得那個雨夜,當林心雯知文琪和許明輝的婚事已定的那個雨夜,她眼中的傷痛混合著那夜的雨,唱着那些曲不成調的哀傷。
她猶記得小沐芷剛出生的時候,那時還在上海,她甚至不願多看她一眼,只覺着是自己任性闖下的惡果。
明明滅滅中,似乎有一雙手,輕輕撫上她的眼睛,那手掌上都是繭,粗糙的,卻極其溫和,她記得這雙手,曾在上海那條梧桐樹后輕輕蒙上她的眼,當她看清那樹后隱藏着的男子,是一直追她的沐世宇時,氣得揚手就打在他身上,他也不惱,只是溫和地笑着,而後不管她是何態度,他為她洗衣,為她做飯,她生氣時,靜默地坐在一旁,她飲酒時,只多拿一個杯子,在一個醉酒的夜晚,她寬下衣衫,把自己交予了他,他多麼的欣喜,像寶一樣的呵護,提親,結婚,她提出的要求全都滿足,甚至放棄在上海的工作,和她一路來到隨州的小城,那個氤氳着水汽的小城,直到一次爭執之後,他才知真相,卻原來她從來不喜男子,心中更是有意中人,所有的這一切,這麼些年不過是她當年一氣之下做出的舉動,為的也不過是讓另一個人嫉妒而已,他只覺天昏地暗般,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知她是沒有多餘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只是,他想,不管怎樣,對她好,她總是會感動的吧,不都說感情可以培養,更何況,還有了小沐芷,六年的婚姻生活不過是一束雲煙,他受到太大的震動,幾天幾夜都沒有再回去,後來遇上另一個女人,是隨州城首富的女兒,那女人一眼看中了他,甚至不在意他是有婦之夫的身份,他將這事告知沈白,想着最後一次,挽留的機會,只沈白神色淡然,默然無語,他終是心如死灰,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收拾行李那天,是很冷的深冬,他拖着行李,上了車,那房內還有六歲的沐芷站在窗邊望着這一切,他一軟,竟是紅了眼眶,這之後,交集自然而然就少了,後來他和那女人生了一個女兒,叫沐容萱,開始了自己的生活,只是夜深人靜時,仍想念着那洋槐樹下的兩母女,有時會去學校偷偷地看一眼小沐芷,這麼多年了,在她臨終前,他終是不舍,前來看她最後一面。
“小芷,小芷……”她掙了掙手,喚了兩聲。
沐芷忙上前,握着她的手。
她未睜眼,只緊緊握着沐芷的手,不願鬆開,似是積蓄了很久的力氣,她才緩緩開口道:“以後的日子,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好好的,開心就好了,不要怨你爸。”
她似精神好了些。
她說小揮,念着從小的情分,好好照顧沐芷。
她說世宇,是我對不住你。
她說那個小念文,我把我的女兒交給你。
她說心雯,幫我好好照顧我的女兒,她說,心雯,你給我講個故事吧,這樣我就不會覺得痛了,她說我死了之後就埋在文琪旁邊吧,這樣到那邊,也好做個伴,我怕陌生的環境,有文琪,也就沒那麼怕了。
她說心雯,記得給我點燈,我怕黑。
她似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說,卻終是再也未說一字,那手垂了下去。
日暮天長,為爾惜流光。
洋槐樹上洋槐花,願院中之人後世安詳。
沐芷,夏念文,柳丁揮齊齊跪下,林心雯長久地看着那張容顏,沐天宇獨自一人來,獨自離開,只留下一抹背影。
燈滅,人盡。
十月二十五,大雪,就快冬至了,雪下了一日一夜。
沈白,女,年齡五十二,上海人氏,因長久酗酒,鬱結於心,死於肝癌。
這院中,那老槐樹下,似還有她疏懶淡漠的笑意。
她站在那裏,望着林心雯巧笑言兮,嗔怪地罵道,心雯,你偏心,栗子只給文琪吃。那聲音更遠了,不管怎麼聽,似怎麼也再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