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空心欲染(一)
可憐肉乎乎的大鳥,好不容易養肥了點,一眨眼又瘦了回去。
誠然,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靈鷲便已知足,閑着反而不自在,哪怕凈是些東跑西顛的雜活都好,只要有事做就行,一點不挑,還能順便打聽打聽族人的下落。
不像整日遊手好閒混吃等死的某人,除了出去喝花酒就是窩在洞裏睡大頭覺,雷打都不醒的那種。
能讓她失眠的事,大概只有一件。
想了想,似乎很久沒來通天閣看風景了,房頂上除了她平日根本不會有人去,久而久之便成了她的專屬。
華燈初上,星火搖曳,腳下是喧嘩嬉鬧的男男女女,獨覽流光溢彩縱情飛舞,照理說該是件舒心之事。
從小最羨慕那些能借酒消愁的人。幾口下去便不知天地為何物了,不必掛記,不必留戀。
而她卻是越喝越清醒,不僅醉意沒有,連睡意也被涼風帶走,消失的一乾二淨。
一場酣夢,只能妄圖。
身後青瓦忽有響動,千秋枕在樑上一動未動,只是嘴角不由得彎了彎:“很久沒見你了,什麼事忙成這樣?差點以為你閉關了。”
永夜之中,一片白衣皎如明月,翩然若雪,明亮的讓人不敢直視。
“......有些事,必須要做。”龍黎燁緩緩道。
如此含糊不清的答案實不多見,千秋這才側頭看過來,見他似乎並無異樣才隨口道:“深夜造訪我這窮鄉僻壤,不是要錢的,就是要命的,不知龍君屬於哪種?”
調侃依舊被無視,千秋訕笑兩聲,把焚天綾當抹布似的捲起來,隨手擦了擦。可青瓦老舊的很,再怎麼擦還是那樣,這傢伙潔癖的很,連落腳都會挑地方,剛想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誰知龍黎燁竟先她一步,姿勢端正地坐到了她身旁。
千秋楞了一下,隨即道:“我都躲到這兒了,虧你能找到。”
“碰到了靈鷲,他說你最近有心事,你心情不好時,總喜歡跑到高處喝酒。”龍黎燁輕聲地說道。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千秋不以為然地撓了撓臉頰,仰頭又灌下幾口,“別聽他瞎說,我心情好着呢。”
不知不覺又見了底,確定壺裏連一滴都榨不出來了,便隨手往後一扔。
“咔嚓!!!”
地上同時響起的還有猴妖老闆心痛的叫聲,只見通天閣後院空地上早已滿地狼藉,魂歸天外的酒壺沒有一百也要有九十。
千秋轉眼便又開一壺,龍黎燁凝眉不語,毫無預兆地奪過了她手中之物。
“喂,你......!”
又辛又辣,灼烈刺喉,同樣是豪飲,龍黎燁卻連舉手投足都像是在品鑒細嘗,一起一落,不輕風儀。
千秋哭笑不得,變戲法似的從長袖中又掏出一壺,顯擺似的晃了晃,見他還要搶,趕緊老母雞護崽似的護緊了。
“你放着千金難換的桃花笑不要,大老遠跑過來,就為了跟我搶幾口酒喝?”
將空酒壺輕放一旁,龍黎燁眼神依舊澄明,只是唇色微紅:“你屢次掠人功績,仙族已多有不滿,我知你需要靈力,但為求靈力不擇手段終非長久之計,我擔心......”
“先說好,我可沒拿刀架他們脖子上逼他們賭,一切均有靈契為證,你情我願罷了。”千秋道。
明知多半是無用功,龍黎燁依舊未放棄勸說:“別再與仙族結怨了,他們遲早會對你不利。”
“暫時不會。”千秋冷靜的彷彿事不關己:“就算沒了凶神和凶獸的威脅,他們的心頭大患也並非只有我一人,之所以不跟我撕破臉,無非是投鼠忌器,想利用我制衡黑無相,最好跟他斗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那才皆大歡喜。除非黑無相也伏了法,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無法否認,卻又不想承認,留給他的只有沉默。
千秋對此只是一笑而過:“樹欲靜而風不止,該來的遲早會來,這世上能殺我的人還沒出世呢,左右閑來無事,就當陪他們消磨一下時間好了。”
龍黎燁猶豫再三後方道:“他們近日應該不會來。”
千秋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是啊,過幾天就是我大哥和師姐大喜的日子了吧,這可是轟動五方的大事,誰還有閑心來找我的茬。”
她從沒想過,這個天大的喜訊竟是從一個不相識的路人口中聽來的。
兩大仙族聯姻,聲勢浩大,預備繁多,好在有千梵幫忙操持,一切才有條不紊。上到仙座、仙尊,下到芝麻綠豆大的散仙,無一例外的於幾個月前便收到了這場盛世大婚的邀請函。
而她,卻是前日才得知。
“其實我大哥早就準備好了,只等師姐點頭......她能想通比什麼都好。”千秋隱隱猜到了紅蓮遲遲不肯嫁的原因。
“不是過幾日。”龍黎燁糾正道:“大婚在三日後。”
“啊......”千秋手上一頓,藉著口中的濃郁沖淡了眼中的情緒:“永夜城中無日無月,也難怪我記錯了時間。對了,你也受邀了吧?”
龍黎燁緩緩頷首。
千秋輕笑:“自古英雄配美人,我大哥和我師姐是珠聯璧合,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能有今天真的不容易。算我求你,過幾日可千萬別帶着這張苦瓜臉去黑木山,太不吉利了。”
龍黎燁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似乎想找出她強顏歡笑的證據。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千秋道,“我能不能看見並不重要,因為我知道,他們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對璧人,那天的十里紅妝定會驚艷眾生,盛況空前必為世人所讚歎!不僅如此,從今往後,全天下的男人都會羨慕我大哥得賢妻如此,全天下的女人都會嫉妒我師姐有良人相伴。”
龍黎燁側耳傾聽她的每一個字,道:“太子殿下與紅蓮姑娘有情人終成眷屬,蛇王與蛇后在天有靈,定然欣慰。”
“借你吉言。”千秋低啞的笑笑,近乎念叨似的道:“阿爹和阿娘終是沒等到這天,我等到了,只可惜......”
只可惜,能見證這一切美好的人,不是她。
難以捕捉的落寞轉瞬即逝,抬起頭時還是那張笑臉,一如既往,彷彿剛才的傷感從不存在。
龍黎燁稍作忖度,將一封製作精美的請柬遞了過來。
紫紅色的邀請函看着就很喜慶,金粉着墨,極盡奢華,掂了掂還挺沉。如此鋪張浪費的作風,絕非蛇族所為,她用頭髮絲都能猜到,一定是紫雲英的主意。
千秋打都沒打開便將它退了回去:“我再怎麼眼拙也不至於連‘龍君黎燁親啟’幾個大字都不認得......等等,你不會是在向我炫耀吧?這就有點不厚道了。”
龍黎燁:“......”
欲言又止了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口,千秋卻一心只惦記着手裏的空瓶子:“什麼嘛,這麼快就沒了,我還沒喝飽呢。”
一番攛掇之下,稀里糊塗地把人拐帶回了別有洞天,美其名曰帶他參觀參觀。
經歷了不下幾萬遍的碰壁,千秋終於不再路痴,不用再靠牆上那些記號認路了,就連中途那段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道也能走得輕車熟路。左右閑來無事,憋了一肚子的壞水又咣當上了,故意不去打火照亮,就等着看龍黎燁什麼時候忍不住自己來。
誰知乾等半天,這廝竟一點不上套。
千秋狡黠地彎了彎眉,又想到了另一個捉弄他的法子:“瞧我這破洞,黑燈瞎火的,磕了碰了就不好了,龍君若是害怕可以牽着我,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說他看得見,千秋絕對不信。
說他看不見,這人卻能在黑暗中分毫不差地找到她的手。
被忽然貼上來的手掌嚇了一跳,龍黎燁會如此配合實乃預料之外的之外。原以為只要她臉皮夠厚,尷尬的就一定是別人,誰知報復來的如此快,一記迴旋鏢扔出去,砸的還是自己的腦袋。
這玩笑開的,一點成就感沒有......
與她的冰冷正相反,千秋像牽着個暖呼呼的火爐。只是“火爐”並沒有握得太緊,甚至可以說只要她不願意,隨時可以甩開。
想了想,千秋終是沒有那樣做。
看不到反而給了她更多的想像空間,不斷猜測龍黎燁此刻最有可能的表情是什麼,是一臉的不服氣?或是像只煮熟的大蝦?乍一聽貌似都有可能。
剛見點亮,迎接他們的便是靈鷲的碎碎念:“說過很多次了小師姐,用完的東西盡量放回原處,不要隨地亂扔,不然下次又找不到了,還有啊,借了人的東西一定要記得還,有借有還才能再借不難,像你這樣是不行的......”
“行了行了,整天唧唧喳喳的也不嫌累,你屬麻雀的嗎?”千秋捶了捶並不怎麼酸痛的肩膀,徹底放鬆了下來,對他的長篇大論已然免疫。
“還不是小師姐總抱怨丟東西......看,又被我掃出來這麼多東西,也不知道有用沒用。”
一般情況下,除非把他敲暈,否則這人咕噥起來是沒個完的,直到發現洞中還有第三個人的存在。
“龍、龍君?!”靈鷲一心以為他只是路過,萬萬沒想到竟會來此作客。
“他又不會吃了你,至於么。”見他站得板板正正畢恭畢敬,還偷摸整理了一下儀容,千秋忍俊不禁。
忽然注意到混在垃圾堆里的某樣東西,千秋急走過去,拎着紅穗子將它提溜起來,吹乾凈上面的浮灰,在衣袖上反覆蹭了又蹭:“還以為被我弄丟了,原來在這啊。”
一枚蛇形玉環佩被捧在手心,玉蛇首尾相接,中間是一個成色偏暗的寶珠,遠看好像一隻獸類的眼睛。
“黎燁。”千秋不舍地摩挲了一會兒環佩,抬頭道:“我想拜託你件事。”
龍黎燁就像知她所想一般道:“只要是你親手送的,無論什麼,他們都會接受。”
千秋有些意外地怔了怔。
龍黎燁繼續道:“有些人可能並不完美,卻是誰也無法取代。”
原以為固若磐石的內心猛地一撼。
說不心動是假的。可當她稍微有一絲動搖,臉上的面具瞬間將她拉回了現實。
“算了,我還是留下照顧聽雨吧,她離不開人。”千秋能找到的借口中,就屬這個最靠譜了。
“對了!”靈鷲並非故意打斷她,只是話剛好到了嘴邊:“今日紫雲公子來過了,說是給小師姐送點東西,讓你......感恩戴德的收下。我說你出去了,他本打算在這等,可還不到一炷香就不耐煩了,把這個扔下就走了。”
“什麼東西?很重要嗎?還要他親自跑一趟。”千秋疑惑地拆開裹布,裏面赫然躺着一封請柬。
“這是......”
千秋忙閉上雙眼,再慢慢睜開,把這個在旁人看來毫無意義的動作重複了不下十次。
“靈鷲!快,快幫我看看,這是真的假的?”
“既然是紫雲公子親自送過來的,應該假不了。”靈鷲分析道。
千秋激動地擁住他便不撒手,如果不是因為力氣不夠,恨不得抱他原地轉上幾圈。這邊笑得忘乎所以,靈鷲卻是冷汗直冒,驚恐萬分地望着她身後,沒命似的掙扎。
“小師姐,你你再不鬆手就就就就就出人命了!”
千秋正在興頭上,連他說什麼都沒聽清,哪會跟他計較這些小事。只是仍有些不敢相信,請柬上統共不到三行字,反反覆復讀了十幾遍。
忽然瞄到結尾一行很不起眼的小字:可攜眷侶一名。
千秋只當能多帶張嘴去,當即豪爽道:“走,小師姐帶你吃香的喝辣的去,我跟你說,現在的季節剛好,你要再早兩天還趕不上好時候呢。”
千秋興緻勃勃地介紹着黑木山的各種名特產,誰料靈鷲拒絕的飛快,頭都快搖掉了。
正要揪住他問原因,只聽龍黎燁道:“那日眾仙族雲集,難保有識他之人,恐多有不便。”
千秋被一下點醒。
差點忘了靈鷲在多數人眼中還是罪人之身,雖不像她被天宮公然通緝,卻也不好太張揚。在這弱水淵內,她是無所不能的上神,可出了這裏,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堵不住悠悠眾口,更何況若真有個萬一,受傷的還是靈鷲。
“你不願去就算了,陪我挑兩件漂亮衣裳總行吧。”千秋從來對外表不甚在意,但今時不同往日,該講究的決不能含糊,“記得不能太隆重,但也不能太失禮,要喜慶,但不能搶了新娘子的彩頭,還有啊,盡量不要太奢華,黑木山不興那種風氣。”
靈鷲兩顆眼珠子一左一右來回彈,忙活的不得了,曲着腰道:“我......我胃疼......”
“胃疼?”千秋挑眉道。
靈鷲點頭如搗蒜。
千秋抱起手臂,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胃疼你捂肚子幹嘛?”
“......”靈鷲默默把手向上移了移,硬憋出兩個字:“都疼。”
“......”
也不知道她買不買賬,總之許久過後,只聽千秋“嘁”了一聲便不再管他,轉頭向在場唯二的那個發出了邀約:
“龍君要是不忙就陪陪我唄~保證不會耽誤太久,就一會兒,很快的。”
對着那張笑臉,龍黎燁欣然答應:“好。”
聽靈鷲後來說,千秋的這個“一會兒”,大概是九個時辰。
忽然想到一個詞特別適合阿黎——寂靜的火焰。他的冰冷與眾不同,是有溫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