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將夜(四)
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錘。
潛伏於地界各處的修羅軍相繼被擒,眼看凶神餘黨只剩一群殘兵敗將,無頭蒼蠅似的東躲西逃。
此次發現的窩點極為隱蔽,可以說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一個。
因地點距神樹原不遠,眾人商議之下,一致同意由古木族帶頭,率領幾家仙族從六面同時發起圍剿,勢要平了妖窟。
“古木王膽識過人,這麼快就挑起了一族重擔,獨當一面,實乃後生可畏啊。”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趕往指定地點與蛇族會和,葉楓不在,他的親信便成了眾人逢迎拍馬的對象。
“過獎。”紅裝男子不咸不淡地回了兩字,談不上多謙遜,卻還算客氣。
身為跟隨葉楓最久的副將之一,類似的場面話早就聽得耳朵起繭。
見他如此冷淡,一幫人以為是馬屁拍的還不夠,更加不甘落後了:“貴族與蛇族交情甚好,又深得神尊信賴,被天宮委以重用,相信經此一戰,無論仙凡,必將古木一族奉為圭臬。”
“王上與太子殿下只是意氣相投,志同道合,不敢居功。”
紅衣副將耐着性子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出於禮貌時不時的回上幾句。
“易亂除邪乃我族分內之事,王上素來不喜與人計較得失,還請諸位......停!”
只見他說到一半突然豎起一隻手,神情緊繃地探查四周。
“好重的邪氣......”
越過前面的小山谷便是他們的目的地,但這股不同尋常的邪氣來得實在驟不及防,任何一個訓練有素的仙族將士都不可能選擇貿貿然繼續挺進。
“嗯,警覺性不錯,就是反應慢了點。”
不約而同地被天外來音所吸引,只見山谷入口處一塊形狀凸起的怪石上,紫青長綾自然垂下,一條無處安放的長腿在空中悠悠蕩蕩,搖搖晃晃,幾根手指節奏清晰地敲打着膝蓋,手裏是肉嫩水滑的桃子。
“禍......上神?!”
當他們還為她現身此處而驚訝時,副將已經預感到了不對,忙帶人衝進谷中。
果然!
妖怪邪祟的屍首已經堆成一座小山,視線所及之處滿目瘡痍,連砂岩都被燒得焦黑,一片綠林活生生變成了亂葬崗!
為數不多的幾個修羅軍,咬牙扛過了千秋的拷問,卻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半死不活。
他們大費周章尋找的獵物,如今卻讓別人撿了便宜,前功盡棄,換誰都無法心平氣和的接受。
多少雙眼睛緊緊盯着,副將不能讓古木族淪為笑柄,只好硬着頭皮問道:“上神這是何意?”
千秋道:“本上神久居弱水淵,消息閉塞,最近聽說有個‘老朋友’在這出現過,特來會會他,沒成想撲了個空。”
眾人聽得雲裏霧裏,摸不着頭腦,幾個尚存最後一口氣的修羅軍不得不把重複了一萬遍的話再說一遍:
“我們真的......真的不知道黑無相在哪兒......”
“上神......求求您,放過我吧!”
此起彼伏的哀嚎沒有勾起半分同情,千秋把玩着吃剩的桃核,忽然放棄了原本的打算,因為她想到了一個更適合他們的死法。
“看你們也挺可憐的,本上神就幫你們圓個夢吧——啪!”
一個響指,業火令發動。
只見黑霧中一條條黑蛇四溢而出,纏上了所剩無幾的修羅軍,尋找一切空隙鑽到他們體內。
千秋笑道:“你們不是做夢都想要得到這神力么,如願以償的感覺如何?”
體力回來了,傷口也恢復了,可他們並沒有享受太久,便因承受不了巨大的邪力當場爆體而亡!
遍地殘骸,無一活口。
獵物被屠戮殆盡,實在不甘心空手而歸,哪怕只能嘴皮子上痛快一下也好。
“……就算他們罪大惡極,也應交於天宮審判,上神私自將他們處刑,恐怕不妥。”
千秋歪了歪頭道:“本上神高興,你奈我何?”
“你!”
“......副將!”
此次圍剿乃古木族最先提出,蛇族帶頭響應,葉楓與千戰徹夜研究部署,力求計劃周密,萬無一失,而今卻全被禍神給攪合了。
眾仙族都在等待葉楓的副將能做這個出頭鳥,為他們要個說法,討個公道,不曉竟引來千秋陣陣發笑:
“你們不會指望他出這個頭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殺不死我,所以打算笑死我嗎?”
“請上神注意言辭!”副將對她輕蔑的笑聲忍無可忍,捺住拔劍的衝動,憤然道:“我族與上神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上神接連數次干預古木族事務,究竟居心何在!”
千秋:“居心不敢當,只不過本上神生來自由,想去哪兒去哪兒,遇到什麼事都喜歡管上一管,你有意見?”
副將道:“天有天條,族有族規,上神身居其位,該多多學習才對。”
“巧了,本上神從小就沒什麼上進心。”
大概是終於開始嫌屁股硌得慌了,千秋縱身一躍,從石頭上跳了下來:“不像某些人,貪功戀勢機關算盡,什麼缺德事都干。”
副將聽出她似乎話中有話:“上神想說什麼?”
千秋別有深意的一笑:“本上神雖然行不正,坐不端,卻敢說俯仰天地,無愧於心。回頭問問你家主子,敢不敢把這話重複一遍。”
“你竟敢詆毀王上!”
古木族將士走到哪兒都要被人高看一等,何曾受過這種侮辱,頓時氣得一個個劍拔弩張。
“有何不敢?”千秋道:“別以為和蛇族正式結為同盟就萬事大吉了,太子殿下公私分明,若被他發現你們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第一個饒不過你們的就是他。當然,要是落在本上神手裏就更慘了,畢竟本上神打狗——從來不看主人。”
“欺人太甚!”
古木族拔刀的拔刀,揮劍的揮劍,突然!
一支冷箭與千秋擦肩而過,剛躲過去,不計其數的靈箭以排山倒海之勢俯衝而來!
焚天綾瞬間膨脹,打落了大多數靈箭,卻還是漏掉一些。千秋不慌不忙夾起一顆桃核,兩指輕輕一彈,解決了幾支漏網之魚,而直奔面門的一箭則被她空手奪下。
手上的刺痛感讓千秋當即擰了擰眉。
葉楓趕到時手中尚挽着逐月弓,不論是驚訝還是惶恐,都拿捏的恰到好處。
“——咔!”
千秋單手將靈箭折成兩段,扔到了他腳邊:“好大一份見面禮啊。”
葉楓立刻俯首,滿心歉意:“本王見此處儘是邪氣,遂以為......不知上神駕到,還請上神恕罪。”
哪怕已經是一族之主了,這人還是老樣子,說話辦事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半分瑕疵。
千秋負手踱步,走到跟前與他四目相對。
葉楓笑面不改,卻下意識緊了緊握弓的手。
“剛才你的人可是對本上神舞刀弄槍,喊打喊殺,這筆賬要怎麼算?”千秋道。
“竟有此事?”葉楓急忙轉過頭,向在場仙族求證。
副將唰地白了臉,渾身是嘴也說不清,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滑落。
葉楓心下瞭然,斟酌半晌后道:“一切皆因本王治下不嚴,若上神要問責,本王願替他們受罰。”
“王上!”
“不可以啊王上!”
“那可是禍神啊……”
“好啊。”千秋向來有台階就下,至於這懲罰他能不能受住,就不歸她管了。
“或者。”沒想到葉楓還有後半句:“我們可以按照上神的規矩來。”
“你想私了?”千秋挑眉。
葉楓笑着點了點頭:“本王知道上神設下的賭咒。在上神不使用業火令、焚天綾和凶神之力的前提下,若有人贏了上神,則上神可以滿足他的任何一個要求;若輸了,上神也不會取他性命,但代價是必須留下身上一半的靈力。”
千秋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既然你消息如此靈通,想必也知道這些日子挑戰本上神的人是個什麼下場吧。”
“有些事情,不試試,永遠不會有結果。”葉楓謙笑。
既然他主動往槍頭上撞,千秋可不就順了他的意。
揮袖在空中寫下賭咒,一旦雙方同時接受,賭咒便會立刻生效,再不可改。
“慢!”
剛想看看又是哪個不要命的,誰知一回身,見到的竟是以墨初為首的蛇軍。
“副將何以……”葉楓也對援軍的到來有些意外。
“太子殿下於匯合處等待多時,遲遲未見古木王,恐計劃有變,遂派末將前來一探。”
墨初言簡意賅地向他解釋了來龍去脈,面對千秋時,則是肅目以視:“太子殿下有令,命我等務必全力相助,若上神執意為難於古木族,恕末將無法袖手旁觀。”
“多謝副將,本王沒事。”葉楓越是淡然,眾人對她的恨意便越是濃烈。
千秋忽然大笑:“原來裝柔弱不是女人的特權啊。”
“上神此話何解?”在她的印象中,這是葉楓第一次當眾變了臉色。
千秋懶得跟他鬥嘴,橫風擺袖:“本上神今日心情欠佳,不打了,失陪。”
以墨初嚴板死守的性格,回去后必然會如實向千戰稟報,她這麼一走,倒等於賣了蛇族一個人情。
想想,也不算太虧。
還沒等踏入別有洞天,就聽裏面格外吵鬧,你追我趕的嬉笑聲不斷。
“小師姐你可回來了!”
靈鷲見到千秋直接叫起了救命,趕忙跑她身後躲嚴實了。
不用問千秋也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好你個小蝴蝶,又趁我不在欺負我師弟。”
“哪有。”蝶妖吐了吐舌頭,完全沒在反省。
自從那日靈鷲發狂差點失手將她掐死後,城裏人有好一陣子不敢接近別有洞天,直到某天發現那個滿身戾氣的男子醒過來後跟換了個人似的,這才憋不住好奇心,膽子又大了起來。
靈鷲本就長得賞心悅目,笑起來更是人畜無害,漸漸地玩熟了,蝶妖便以逗弄他為樂,偶爾還會叫上幾個姐妹一起組團調戲他。
“下次除祟小師姐還是帶我一起去吧......”靈鷲真是被她們嚇唬怕了。
千秋道:“瞧你說的,我哪次沒帶你?”
“這次就沒帶。”靈鷲嘟囔道。
“呃......這次是特殊情況,下次保證帶。”千秋企圖矇混過關。
蝶妖指着靈鷲道:“你這麼說是幾個意思?我們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還能吃了你不成?”
“差不多得了。”千秋無奈嘆氣:“讓你來作看護就是個錯誤,只會添亂。”
蝶妖掐腰鼓起嘴道:“我看或不看她都在那裏動也不動,要是我不看着她就能起來的話,那上神還得謝謝我呢。”
千秋笑着搖搖頭,緩步走進了最裏面的一間洞穴。
這裏很靜,很靜,彷彿遠離塵世的一切紛紛擾擾。
龍聽雨平躺在厚厚的羽毛上,溫暖舒適,身旁鋪滿了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鎮妖石,源源不斷地輸送着靈力。
還好之前從修羅軍手裏搶來的鎮妖石一塊都沒扔,將凶神之力吸出后,用它們來搬運靈力簡直再合適不過。
“靈鷲。”
“是,小師姐。”
靈鷲心照不宣地接過乾坤袋,把抖落的幾顆鎮妖石放在手心,直到感受到裏面靈氣的流動,才把它們放到了龍聽雨身邊。
“上神,她到底是誰啊?”蝶妖打心底里沒把他們當外人,這才沒讓問題爛在肚子裏。
從龍聽雨被帶回的那天起,便時常撞見千秋獨自一人坐在她身旁自言自語,對着空氣有說有笑,大到五方天地,小到雞毛蒜皮,事無巨細,無話不談。
“她是這世上最善良的姑娘。”千秋輕聲道,“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蝶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怪不得上神將她搬來弱水淵,也只有這裏能保她香魂不散了。”
“是啊,誰能想到這神憎鬼厭的地方,竟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千秋自嘲的笑笑。
“上神費盡心思以靈力為她養魂,可她萬年如一日的睡下去,何時是個頭啊。”蝶妖出主意道:“依我看,咱們不如去劫道。”
“劫、劫道?”靈鷲咽了咽口水。
蝶妖點點頭:“凡路過者,留下靈力便可不殺,誰敢不從,直接拖出去喂狗。”
靈鷲默默地離她又遠了些。
“聽雨心地善良,若她醒來後知道我用那種傷天害理的方法為她收集靈力,她會不開心的。”千秋緩了緩,又道:“我......不能再害她傷心了。”
蝶妖想勸她別那麼死心眼,不料斷在了靈鷲的一聲驚呼中:“小師姐你受傷了?!”
一開始那種灼燒的痛楚早就消失,左右也不是沒受過傷,千秋便沒太在意。可一低頭才發現,那條橫貫手掌的傷口居然還停留在原來的地方。
若有所思地盯着掌心看了一會兒,千秋背過手笑道:“不用管它,喝碗酒的工夫就下去了。”
“呀,說到喝酒——”蝶妖手心朝上,兩手一伸。
“幹嘛?”千秋眨了眨眼。
這一次蝶妖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再糊弄過去:“說好萬花節一過上神就把之前賒的酒錢給結了的,阿娘都催我好幾次了。”
“她催的是你,又不是我。”千秋擺明了又要裝傻充愣。
“給錢給錢給錢!”蝶妖小臉說垮就垮,乾脆也學她耍起了無賴,往地上一躺便不動窩了:“上神要是不給,我就不走啦!”
“嘿,那敢情好啊,你想躺多久躺多久。靈鷲,去,給小蝴蝶拿個枕頭。”千秋充分演繹了什麼叫光腳不怕穿鞋的,正所謂債多不壓身,對付這些討債的,她早已輕車熟路。
千秋事不關己地看着蝶妖撒潑打滾,就是不為所動。
她不要臉,可有人要啊。
靈鷲蹲下身,輕聲細語地商量道:“小蝶姑娘,我小師姐其實不是......欠債不還的人,只是一時手頭拮据,要不這樣,我多給你們跑幾次腿,慢慢還,你看成嗎?”
本來就是乾打雷不下雨,一聽還錢有望,蝶妖瞬時停止了無用的哭鬧。
“你等等,我得算一下。”
別看她年齡小,討價還價的本事卻是實打實練出來的,“小財迷”的綽號當之無愧,連千秋都自愧不如。蝶妖掏出隨身攜帶的小算盤擺弄了半天,也不說行或不行,只是圍着靈鷲轉圈,好像在評估貨物似的。
永夜城的人極度不喜與外人打交道,所以最缺的便是像他這樣吃苦耐勞,踏實肯干又老實的青壯力。之前靈鷲為表歉意,曾給他們幫了一段時間的忙,以驚人的行動力,一天之內愣是幹完了他們攢了幾個月的活。
蝶妖偷着樂了好一會兒才收起小算盤,“勉為其難”道:“行吧,看你好像還有點用,那就拿你將就一下。”
“什麼就行了?我還沒同意呢。”她是聰明,然而千秋也從不做賠本的買賣:“把我小師弟當什麼了,你說買就買?”
蝶妖暗地裏嘁了一聲,豎起兩根手指,昂首挺胸道:“兩倍工錢。”
千秋:“不可能!”
蝶妖:“三倍。”
千秋:“多少也不能賣!”
蝶妖:“四倍。”
千秋:“這不是錢的事。”
蝶妖一咬牙一跺腳:“五倍!”
千秋一臉正色:“是從今天開始算嗎?”
靈鷲:“......”
她給的實在太多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