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後餘生又餘生
()她是被一瓢水給潑醒的。天兵天將捉住她了?現在弄醒她是要審訊了么?她睜不開眼,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一瓢瓢涼水從頭頂澆下,打在她身上直生疼。若他們是要審問她,她倒是還想問問清楚,長生殿究竟是怎麼了。但是現在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這又算是什麼?她從青要山閉關出來,一回到長生殿看見的不是色厲面荏的師父長風,也不是笑語嫣然的師妹慕語,而是一片銀白鎧甲的天兵!看見她就執着長矛追來,還呼喊着什麼肅清魔族餘孽,她再愚笨也知道事態不妙了,一路奔逃躲藏,最終還是筋疲力盡的暈了過去。身上一陣疲軟,靈力潰散,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彷彿……彷彿她還沒化形一般。神識倒是沒有被封禁,她將神識試探着伸展開來,飛快的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速度收回來之後才意識到,外面似乎是一個園子,她現在貌似沒有被捉住?昏過去之前她似乎是翻過了一堵牆的,所以她現在是化回了原形落到了哪位仙家的園子裏冒充……額,雜草?好,雜草。對於這些億萬年的仙人來說靈芝人蔘都不夠看了,更何況她這株被凡人拿來泡茶的迷迭香?當初因為怎樣的機緣讓她產生靈智她已然忘卻了,但是這樣的出身她一向是羞於出口的。甚至被師父帶上天界以後她就一次都沒有化回過原形了,除了慕語和師父也沒有人知道她不過是一株草木妖。如今自己這株凡草佔了人家的園子,讓她有種近於偷竊的羞恥感。這樣的念頭不過剛剛閃現,就有一隻白凈修長的手掐上了她的根莖處。她果然被人嫌棄了!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拿出了平常和師父撒潑耍賴的架勢,枝莖一軟就平平的趴在了地上:“上仙我錯了,我不該把根扎在珍貴的息壤里,不該偷喝靈泉裏面的水,不不……我就不該呆在您高貴清雅的園子裏,小妖我自己會拔根走的,就不勞煩您老人家了……”話音未畢,一道小小的天雷閃着微亮的藍紫色火花就劈到了她頭上來。為什麼……她已經誠心誠意的道歉了而且已經決定搬走了……為什麼要劈她啊……她頗為怨念的看着面前的仙人。清俊傲然的身姿此時正蹲在息壤中,泥土烏黑了他的衣擺和手指,透過垂落的青絲似乎還可以看見他幽然清寂的神情。明明是看起來很溫和很好說話的啊,為什麼這麼狠心的就劈了下來呢?“咳咳。”面目如畫的仙人似是感覺到了縈繞在周身的一股怨艾,眼中閃過一絲好笑的神色,開口解釋道,“或許你應該改叫上神。”原來是天罰么?在面對上神這種幾乎凌駕於三界之上的存在,天地之力對於低階的仙人妖物是有制約的。越是弱小的仙妖,這種制約便越強烈。她現在的靈力就等同於初生的小妖,以前也從來沒有過階位,所以老天爺連個稱呼問題都要和她計較么?不過上神誒……想着想着濕漉漉的莖葉忽然顫慄了一下。現在還在天界的上神似乎只有一位,住在天河之畔的清淵殿,被碎了一地玻璃心的小仙子們抱怨說是石頭心的清玦上神。雖然與傳說有些不符,這位上神也沒有散發出寒冬般的凜冽氣息,可是可是,還是得小心伺候才是啊。她整理了一下儀容——也就是抖抖身上被雷劈出來的黑灰,立起了她的莖葉——然後端正了一下態度,極為懇切虔敬的對着面前的仙人鞠了個躬:“清玦上神好,小妖是迷迭香。小妖知道自己品種不好浪費了您的土地泉水,但是等小妖休整一下有了氣力一定第一時間搬出去。還請上神高抬貴手,留小妖一命,小妖願意做牛做馬報答上神的恩情!”“做牛做馬?”清玦上神輕聲重複了一句,直戳她的痛腳。好,不嚴格的說起來,她其實也可以作為牛馬的飼料的……“拔草掃除什麼的也可以……”她將聲音放低了,繼續建議道,甚至不惜殘害還沒有產生靈智的難兄難弟。請原諒她,她也是要生存的!“你有名字么?”上神並不計較她的無用,反而好聲好氣的和她說話。果然流言猛於虎也,上神也沒有小仙子們說的那樣冷漠欸。“小妖沒有。”她稍稍走了一會神,然後斷然的否認。她還不能確認天兵天將是否還在追捕她,長生殿的流離並不適合出現在眾人面前。她的小命好不容易才保住,她可不想被天兵天將給發現了行蹤。“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你以後便叫江蘺。”清玦上神清泠的眼眸看向她,卻帶着隱約的溫柔,彷彿透過了她看向極為遙遠的地方。清玦伸出一隻素白的手指點上她枝頭淡藍色的碎花,灌了一抹仙氣。不知是不是因為催化的緣故,此番化形她的經脈中脹痛之感翻騰的厲害。她痛楚的將葉子都縮成一團,顫顫的抖動着。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竟是聽到了自己的細微的呻吟之聲。脈絡中龜裂的感覺也漸次褪去平息。眨眨眼,純凈的天光柔柔的攝入她的眼睛。一襲淺碧裙擺,十隻青蔥手指就那樣映入她的眼帘。緩緩匍匐向身旁的脈脈靈泉,清澈的泉水中隱約映現出一張十三四歲的稚嫩臉龐,一雙月白色的明眸似是極為驚訝的看着水邊趴着的人兒。許久,才覆上自己的面頰,抿起一絲隱約笑意來。這般模樣也即便日後長成也不過堪堪算得上清秀罷。但是什麼傾國傾城那只是名花靈草才有肖想的資格,以迷迭香這種凡草,就如同人界靈根稀薄入不得修真宗門的布衣一樣,能化形就該滿足了。不過她最滿意的,也是意外的,這張臉同她原先的面容大不相同了。雖是不習慣,但這樣於她而言是最安全的。“上神?”只是這樣倉促的化形讓她有些惶惑,她抬起頭,不解的看着幫她化形的清玦。“不是說要拔草么?”清玦站起身來,似是已經打算將這事交付給她了,“我需要些香草。”她這時才開始細看園中的植物,卻並無什麼靈草仙株,息壤上浮動着液化的靈氣,滿院子竟然全是凡間再平常不過的香草。她對於自己原身稍稍坦然了些,也憶起清玦上神是有調香這麼個愛好的。幫她化形的緣由已然是很分明了,她自然知趣的開始自己的工作。這位上神也沒說要什麼不要什麼,她思忖着每樣拔些便好了。待到她摧殘到白芷的時候,上神突然制止了她。“不要白芷。”一直安靜凝視的上神開口道,“不要拔。”江蘺怔在了那裏。回頭望去,那雙清寒的眼眸里竟然流露出淡淡的懷念和哀傷,連帶着她都覺得心間泛起了微微的酸楚。那樣的一位身份孤高的仙人,竟是褪去了所有的孤絕和清高,拋下了典雅的琴棋與書畫,這樣默然而專註的凝視一株株纖弱的幼嫩的植物。這一刻,他更像一個凡人,有遺憾,有感傷,有無奈,有心酸。他有所求,並且力不能及。她仔細的看了看被清玦上神拔下的香草,沒有一株是白芷。沒有一株。“是,上神。”她低低的應了一聲,繼續着手中的工作。脈脈的日光給後園打上了淡淡的陰影,萋萋綠草,疏落人聲,一切安詳寧靜的宛如一張淡漠的水墨畫。最後整理完剩下的園圃,她又指着園中一些生機微弱的香草,央上神給它們一點生氣,讓它們能夠成活。不過是卑微渺小的植物,又並沒有成精。小小的法術,對他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這隻小小的迷迭妖看着華麗的法術的光暈灑下,彷彿是雨一般將日光折射為七彩。九天永遠不會下雨,不會陰霾,就連陽光,也不會像人間一樣偶爾和煦偶爾暴烈。這樣的光線就如同天庭里的仙人一般,在漫長的歲月里恆久的溫潤與平和着。可是此時此刻,在這樣溫馴的日光中,她卻有灼傷的痛感。炙熱的烘烤着她的眼底,一直蔓延至血液。流經心臟卻被驀然凍結,再無一絲波動與痛楚。彷彿剛才一剎那的疼痛,不過是一場幻覺。是……幻覺。這並不是,應該屬於她自己的感覺。——有什麼正潛伏在靈魂之中,泫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