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滿門忠烈
站在淮安城的西門城樓下,仰看城樓牌匾上“額日望遠”四個字,夏照不顧周遭喧嘩,搖頭晃腦吟唱道,“淮水東南第一州,山圍雉堞月當樓。黃金印綬懸腰底,白雪歌詩落筆頭。笑看兒童騎竹馬,醉攜賓客上仙舟。當家美事推身上,何啻林宗與細侯。”
等夏照吟唱完畢,秀才習慣性伸手摸了摸光潔的下巴(虎山軍已實行剃鬚令),跟着搖頭晃腦起來,“家在枚皋舊宅邊,竹軒晴與楚陂連,芰荷香繞垂鞭袖,楊柳風橫弄笛船,城凝十洲煙島路,寺臨千頃夕陽川。可憐時節堪歸去,花落猿啼又一年。”
聽秀才吟唱完,夏照連連點頭,拱手笑道,“不想柳兄如此博聞強記!失敬,失敬!”
秀才一臉得色,全無矜持,“唉!若不是大當家,非要拉我入伙,現如今,恐怕已是金榜題名了!唉,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時也命也,時也命也!”
說到這裏,秀才彷彿痛失金榜題名的高光時刻,再度搖頭晃腦,“孤舟汴河水,去國情無已。晚泊投楚鄉,明月清淮里。汴河東瀉路窮茲,洛陽西顧日增悲。夜聞楚歌思欲斷,況值淮南木落時——夜聞楚歌思欲斷,況值淮南木落時。”
甚是聲情並茂,乃至聲嘶力竭!
夏照不敢再撩撥了,心道:若不是投了衡州衛,你這等酸儒,何德何能執掌一個千人隊?沒個自知之明!好歹一隊親兵跟着,說話半點也不看場合。
秀才緬懷沉浸了好一會,這才想起要入城去漕運總督府,於是看向夏照,“將軍囑意你去送拜帖,我就是跟着護衛見識一番。今日,萬事都由你拿主意。”
夏照看了看身旁背着一個包袱的士卒,點頭說道,“我們現在就進城!”
漕運總督衙門是城裏最大的衙門,居於城**。夏照和秀才一行人進了西門,略為打聽,便沿着響鋪街,朝着總督衙門走去。一路上,都是氣派非凡的酒肆和鋪面,行人川流不息,人聲鼎沸。此情此景,秀才又順便吟了一首,“淮安古地擁州師,畫角金饒旦夕吹。淺草遙迎鷫鸘馬,春風亂颭辟邪旗。謫仙年月今應滿,戇諫聲名眾所知。何況遷喬舊同伴,一雙先入鳳凰池。”
既然知道了秀才的秉性,夏照更是不敢應和,生怕又撩撥出更多的風騷,就全當沒聽見沒看到。
到了總督衙門送上拜帖后,夏照等人很快便被引入了一處籤押房。很快,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在一眾吏員的簇擁下走了進來。老頭頗有氣勢,嗓音甚是響亮,“爾等真乃壯士!不辭辛勞,不避矢石,一心匡扶社稷,三千里急驅馳!壯哉,壯哉!”
夏照等人連忙見禮。
老頭略作虛扶,隨即又道,“前陣子,本官聽聞衡州衛北上抗虜,甚是欣慰!不成想,大軍行進如此迅捷,就這麼些時日,便從衡州到了淮安。真可謂虎狼之師!”
旁邊一個吏員上前插了一句,“朱大人總督江北及河南、湖廣軍務。衡州衛此去遼東抗虜的壯舉,朱大人很是牽挂,多次行文湖廣都司,要求給你們備齊糧草,補充將佐。前些日子,還下令總督衙門籌措餉銀和糧草。”
夏照這才確定,面前的老頭就是楊指揮使口中的朱大典,連忙又行大禮。
這次,朱大典上前扶起,“好兒郎,不必屈膝!今日你們前來,想必有事。有何難處,儘管道來,若是本官職守之內,必大力襄助。”
之前還說自己可以金榜題名的秀才,見了朱大典這個二品大員,頓時暈暈乎乎的,完全不作聲。倒是夏照有些心理準備,不卑不亢說道,“朱大人既是總督江北及河南、湖廣軍務,衡州衛也是大人屬下,內外軍務自當稟報大人。自南都渡江以來,大軍一路急驅,日行五十里。現如今,軍中糧草輜重消耗過半,亟待補充。”
聽夏照說完,朱大典眼中閃過一絲喜悅,繼而神色從容地坐下,招呼道,“好兒郎,你們也坐!”
夏照也沒膽子在二品大員面前安坐,只是拱手致謝,“朱大人,楊指揮使命我前來,便是接洽糧草事宜。”
朱大典點點頭,“衡州衛此番去遼東,軍中將士有多少?隨軍的民夫壯婦幾何?”
夏照恭謹回道,“一萬五千餘將士。渡江以來,所雇船夫、挑夫,有兩千餘人。”
朱大典聽了,不敢相信,“一萬五千餘將士?區區一衛所,哪裏搜羅得到這麼多壯丁?莫不是,莫不是虛張聲勢?”
夏照自然明白朱大典話里話外的意思。不就是想說,衡州衛在獅子大開口,或者虛列數額吃空餉么。不過也不怪,一開始接觸衡州衛,夏照也是這般想法。
夏照耐心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衡州衛自楊指揮使執掌以來,為安靖地方,多次出兵剿匪。然楊指揮使有好生之德,除匪首外,其餘從眾匪徒皆招募之,以防禍害地方。如此以往,軍中士卒員額陸續膨脹,乃至遠超一衛之定額。此次征遼,指揮使有雲,與其逾制被懲,不若埋骨沙場。”
聽了夏照的解釋,朱大典雖然半信半疑,不過也沒糾結,又問道,“前者,衡州衛並未上書本官糧草匱乏。總督衙門只是未雨綢繆,略為籌措。現如今,大軍遠超一衛之定額,之前所作籌劃,更是杯水車薪!如之奈何?”
夏照聽了這話,頓時明白,面前的這個朱總督,不過是話說得好聽而已。想起楊指揮使的交待,夏照也不想耽誤工夫,便說道,“大人,楊指揮有重要軍情稟告,還望大人屏退左右!”
朱大典想想,便揮了揮手。
夏照轉身從一個親兵的背上解下包袱,又給秀才等人打眼色。待朱大典的吏員、秀才和隨行的親兵出了籤押房,夏照這才躬身奉上沉甸甸的包袱,“大人,這是兩百兩黃金,是我們衡州衛和楊指揮使的一點心意,還望大人笑納!”
朱大典面色陰晴不定,沉聲問道,“衡州衛乃本督之領下。本督何德何能,令楊指揮使如此心意?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哩!”
受之有愧,便是受了。一念至此,夏照連忙說道,“總督大人下馬撫民,上馬治軍,乃出將入相之大才!崇禎五年,孔有德作亂山東,奪東江戰船,克登州堅城,糜爛全省,攻殺三巡撫數總兵。大人臨危授命,指揮若定,督師與賊軍針鋒相對,殺賊將陳有時,既而乘勝圍攻登州,殺賊帥李九成,大獲全勝。在軍中,楊指揮使每每說起此事,都是讚嘆不已,恨不得以子徒之禮事大人!”
朱大典撫須,心裏舒坦極了,看向夏照的眼神也和煦了幾分,“謬讚,謬讚了!誅李賊,平山東,上托聖天子之威福,下賴將士之用命,於我焉有寸功?楊指揮使胸襟如此虛懷,本官痴長几歲,倒是願以子侄視之!”
……
從漕運總督衙門出來,夏照先是找了一家招牌很大的酒肆,請秀才和一眾親兵大吃了一頓。酒足飯飽之後,夏照把其他人支開,又買了些上好的熏香和茶葉,悄悄揣在懷裏,這才領着大夥出城,連夜趕回了虎山軍宿營地。
楊炯正待洗漱入寢,見夏照來了,笑道,“原以為明天上午才能見到你。沒想到你辦事風格這般利索。”
夏照抱拳道,“指揮使託付要事,乃是對屬下的信重。屬下豈能不竭盡全力、用心差事?”
楊炯不自覺苦笑一下。這些讀書人,除了秀才情商低點,其他的,不管幹得怎麼樣,說得都好聽。對他們,且行且觀吧!
夏照繼續稟報,“指揮使,我等今日入城拜見甚是順利。朱大典,朱大人接到拜帖后,便召見了我們。見面時,朱大人風采怡人,甚是和煦。”
說話說重點。楊炯不作評價,徑直問道,“朱大典收了黃金沒?”
夏照略有尷尬地點了點頭。
嗯,收了就好,禮出則事成。從後世的史料,楊炯自然知道,朱大典這個人,是個能臣、忠臣不假,後世但與兩袖清風的清官完全不搭邊。如果沒記錯的話,就在今年,朱大典這傢伙因“不能持廉”,會遭到給事中方士亮、御史鄭昆貞等人的參劾而革職候審。
只要朱大典不誤會虎山軍就行。楊炯對朱大典的唯一指望就是,不要關城門,不要耽誤我補充糧草輜重。至於朱大典怎麼看待虎山軍,怎麼對待夏照,楊炯既不在乎,也沒空去關注。
於是,楊炯示意夏照回去歇息。
夏照神情疑惑地問道,“指揮使,你不問問其他事么?”
楊炯笑道,“不必問了。夏兄弟的能幹,我在南京城就見識過了的。你辦事,我放心!”
目送夏照離去,楊炯又琢磨起朱大典來,眼神幽深而蕭索。
撫民治軍皆有能,誓不降清唯以忠。隆武二年(1**6年),清兵圍攻金華。鎮守金華的朱大典,散盡家財,招募鄉兵,率軍堅守不降。最後,內無糧草,外無援軍,在清兵大舉殺入城的情況下,朱大典依然頑強抵抗。直到將士們大部分戰死,朱大典這才從容召集五個兒子和一個孫子,以及幕僚共三十二人,圍坐在金華八詠樓的火藥庫旁,從容點燃炸藥,全部以身殉國。在此之前,他的大孫子朱鈺在突圍求援途中被殺害,長媳章氏在金華城被攻破前一天,拜別家人首先自縊殉難。朱大典的妻妾何氏等人,和次媳陳氏、三媳姜氏、四媳來氏、五媳汪氏是在金華城破時,牽著兒孫投井自盡的,連朱大典早已出嫁的女兒,在聽到父親殉國的消息后,也自縊而死。
全家二十二人,祖孫三代,在金華保衛戰中全部殉難,滿門忠烈,無一生存。
想到這裏,楊炯心中意氣久久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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