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夜雪
上京的寒夜,一如舊年,但對於久羈他鄉的漢人來說,不過是比故都的殘冬清冷了一點。
柔福瑟縮中醒來,微聞豬叫聲,遂披氈下床,開門去看,但見滿目紛紜,正下着好大一場雪。
上京的雪好似上京的人,雖則暴虐,卻片片俱是真性情,它們簇擁着從茫茫然墜落,迅猛地征服了大千世界,不帶絲毫扭捏。而中原的雪則總是乘風而來,欲落又徘徊,或飛入牆內,或飄出牆外,奮揚個程門立雪、孫康映雪的情懷,迎合出青樓狎雪、瓦舍戲雪的俗態,它又偏喜與梅爭春、與月斗輝,惹得春閨怨、騷客憐。
“忽盧,你莫不是在睡夢裏把抱着取暖的母豬當作老婆了?”箭樓上傳來猥褻的調笑聲。此時,雪已埋膝,豬倌忽盧正在通往飛鷹寺的雪道上跌跌撞撞地將兩頭亂竄的豬攆回家。
“讓爺爺幫你趕!”另一個守衛喊叫着,作勢要去取弓,卻覺寒風刺骨,便縮了縮脖子,復抄手在袖,跺腳道:“這樣的大雪,出娘胎還是第一次見到!”
“哎,不知洗衣巷裏又要凍死多少美人兒嘞!”胖守衛憐惜道
很快地,萬籟俱寂,惟余簌簌聲。柔福倚門觀雪,只覺周身空靈,彷彿世上惟己一人。
“去年尚不知這麼美!”柔福心下惋惜,繼而又寬慰道:“大約明年會更美!”念及此,柔福秋波流動,雅興頓生,遂冒雪走到院中,拔下荊釵,在雪地上寫出“冬去了又來”,再要下筆,忽聽身後有人高吟:“白山黑水地,三季冰雪天。”柔福轉身去看,只見徐還手提一頂羊皮暖帽,一邊走來,套於自己頭上,一邊續道,“在中原時,我就聽人說,金國有兩個護法:鐵浮屠、張邦昌,今日一見,該有三護法:鐵浮屠、張邦昌、冰雪天!”
說話間,徐還見地上依稀有“冬去了又來”五個大字,心道:“她原是怕冷!”遂以指為筆,在旁續上“終究春暖花開”。
“去年曾答應安樂村長老,為他獵狼縫襖,不料陰差陽錯竟滯留上京,也算失信於人了!”徐還搓手嘆道。
柔福聽了徐還的話,不由得再一次想起去年的烏舍病榻前,父皇說自己長得像他並一起笑看杯中影的快樂場面,還有自己蜷縮在父皇的懷裏許下的夙願:救他歸中原!
徐還見柔福在風雪中發獃,便愧疚道:“待來年冬天,徐還定為公主備好棉衣!”
“來年......來年......”
柔福忽地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再看那雪時,便不似先前那般洒脫,倒顯得倉倉皇皇,欲蓋彌彰,好像一個陰謀即將被揭穿。
“是了,它將美麗撒向人間,好讓自己流連忘返;它將歸鄉之路阻斷,好讓自己蹉跎誓言;它去了又來,直到汴河離人,慣披狼裘不自哀!”
想到這裏,柔福頓覺心頭泛起陣陣酸楚,一轉身跑回屋內,撲到炕上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