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丟下我

別丟下我

‘僅是…如此…’

奚風衍驀然變得沉寂,他睜大了眼眸,一雙盤旋殺意的眼瞳只剩下了愣怔之色,明明前一瞬間還在竭力壓抑他想要前往奚風生身邊的念頭,現一瞬間整個人都陷入停滯狀態,也許是喻徽傾這一番話太過荒唐,令他滿是不可思議,他剛剛設想了諸多可能,但這些猜測卻隨着這位徽王殿下說出的話語全數粉碎。

‘怎會…如此…’他渾然未覺自身一直緊繃的氣息驟然鬆懈,甚至令千岩白投過視線,倒不如說他太過震驚,震驚到完全忘了該如何作出反應,他此刻就像一頭被摘了尖利獠牙的惶惶野獸,動也不動地瞧着那位金白王服的尊貴之人,見她抬起極細的秀美小手…朝着奚風生的方向。

“吶,風生。”

她的音色里明顯摻了一縷不同於面對奚風衍的柔軟之感,單單是從奚風生彷彿深陷一般的無措神色就可猜出,她定是攜着奚風生最為無法抵抗的閑然笑意,眉眼稍彎,眸甚明艷,明明是為冷血無情的皇家之人,偏偏卻是無比任性,肆意妄為的閑散殿下,她這般銜笑靠近的模樣,叫看着她的人完全無從拒絕,只會心生縈亂的憐愛之意。

奚風生蒼白面容越發紅潤,如若不是髮絲順散,喻徽傾便會瞧見他已經竄紅的耳廓,他甚為慌亂地眨着眼睛,視線在那隻細白小手上面飛快一掠,他的心緒好像全由喻徽傾牽引着,又是忽上,又是忽下,前一秒還身在痛苦恐懼的泥沼,下一秒卻置於出奇粲然的光亮。

“主上。”

他喃喃喚着這兩個字,隱隱發冷的手一直顫抖,十分緩慢而小心翼翼地觸碰喻徽傾對他伸出的手,指尖剛一沾上溫暖到難以想像的掌心,立即就被某個殿下輕握住了。

…莫名地,奚風生心底猶顫,雙眸卻是微微發酸,彷彿已然乾涸的水源突然復蘇一般,他既是她的九暗衛,又是一名微及灰塵的奴隸,這樣一個再也卑微不堪的他,卻阻止不了自己,阻止不了此刻想要觸碰她的洶湧心意,明明他的主上並不是他這樣低微的人能夠靠近的人。

可是…他不由不斷地想到,喻徽傾願意不殺奚風衍…是否…哪怕有一點點是為了他?這些好像短暫而漫長的時日裏,是他始終陪伴在她的左右,從暗處到明處,從“暗衛”到“風生”,她一直看着的人,是他,而不是奚風衍,不是比他更為強大,與他一般面容的兄長。

他的主上也如此說道,因為她不會殺了他,所以,也不會殺了他的兄長。

‘那麼…’

喻徽傾忽而動了動手,她翻轉掌心,在奚風生的掌心放了什麼物什,引得一直緊盯着她的奚風生斷了思緒,低頭去看,等看清那物什之後,他全副神色驀然僵住了。

躺在他手心裏的是兩個木製的方形腰牌,在雍闕,百姓稱之為“民帖”,正是一種尋常百姓人人皆有的身份象徵,更是但凡奴隸所終身無法獲得的昂貴之物。

以前,尚未知曉自己奴隸身份的奚風生就曾詢問兄長,為何他們沒有民帖,而奚風衍只稱他弄丟了,他便從未懷疑,而此刻,喻徽傾將兩枚貨真價實的民帖放到了他的面前。

‘不…’

“屬下…”奚風生好似心底已經有了某種猜測,但他卻不願讓這猜測成形,他僵硬地拿着那兩個很輕的民帖,一雙惶懼的眸子對上喻徽傾無一絲遲疑的澄明眼眸。

“想來,唯一一個能跟本王在一場比劍里分不出勝負的人,卻是一個並非本王之屬的背叛者,而一旦被本王驅逐,他的去留,生死,本王概不關心,縱使現在做出不殺決定的是本王…”

“但此後,無論皇姐是派人殺了他,還是抓了折磨他,皆與本王毫無干係。”

喻徽傾用一種尤為平淡的語氣說道,未有笑意的如畫面龐浸着與生俱來的淡懾之意,即便她懶懶散散地坐於棉被,身子微斜,手裏輕輕晃動着那枚瑩亮通透的夜明珠,也無法令人忽視一點,那便是她乃一位權勢滔天的皇室王裔——

她從來不是純善之人。

‘不要…’

“所以,離本王越遠,離皇姐越遠,才是你們二人能夠存活下去的路。”

往後,興許在喻徽傾與喻月馨之間,只能活一個人,畢竟她的皇姐一直都很想讓她死啊,只不過是,最終,喻徽傾都還活着而已。

“主上認為屬下是一個背叛者嗎?”奚風生幾乎是顫抖着說道,他稍微收緊手指,攥住那兩個民帖,卻並非因為那是對於奴隸來說珍貴無比的東西,而是因為那是喻徽傾親手交給他的物什,他全然不管不顧地往前湊近,似乎只有這麼做,他才能讓此刻劇烈不安的心稍微安靜下來。

“不。”喻徽傾微微勾起唇角,答覆了他,她眸甚透徹,問了奚風生一個問題,“風生,若本王與你的兄長之間,只能選一個,你會選誰?”

“…”

奚風生眼瞳一動,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給不出這個答案。

因為,只需微微側了視線,奚風生便能看到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奚風衍,自他們降生於這世間開始,他們身為孿生之子,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他們從未離開彼此。

不管是他記憶模糊的奴隸時期,還是現今他作為喻徽傾的九暗衛,奚風衍皆是他唯一能夠依靠的親人,是他從未懷疑,給予一切信任的人。

奚風生其實早就明了他的主上為何問這個問題,對於奚風衍來說,喻徽傾不過是為了保護他的一個應該被殺之人,而對於喻徽傾來說,奚風衍則是一個即使被殺也不足惜的叛徒,此時此刻,他作為那個最初的導火線,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卻同時也是無知的加害者。

可我…‘不要…!’

現在他眼前的這個少女,可是他的主上啊,是這天下間獨一無二的,他心甘情願奉上這條性命去保護的人。

還在王府之時,我便一直注視着她一人,晴日,雨日…儘管我僅陪伴了她那麼短的時日,但只要能夠伴她身側,她再喚一次我的名字,我便欣喜若狂。

喻徽傾顯然再不需要他的答案,她僅是微微一笑,一副眉眼漣漪層生,若說她片刻之前眸如濯濯春水,是為那個一開始印入奚風生眼裏的閑適少女,現在的這個她也無分毫改變,只是時機更替,春漸趨冬,她眸若映通透白雪,靈動澈然,而陪在她身邊的…

‘不可以!’奚風生眼眸靜止,心頭驟然生起尖銳到撕裂一般的劇痛。

“風生,”她探出食指,輕柔無比地點了點奚風生的眉心,話語輕到只有他一個人能夠聽清,“我放你走。”

‘…我不要!告訴她,我不要!!快說出來!’

奚風生雙唇微動,一字未吐,他的視野漸漸變得迷糊了,彷彿蒙了一層抹不開的水霧,令他無法看清這個他早已烙在心底的人。

“做一個平凡的雍闕百姓吧,同你的兄長一起,遠離這個皇城,藏於攘攘世人之間,好生地活下去。”接着,她這般說道,明明喻徽傾就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可實則卻是遙不可及,“可不要浪費本王給你的獎勵,雖然你並未贏過本王。”

隨即,她衣裳滾動,素手用力,徑直想要站起身來,這時,千岩白悄然無聲地走到了喻徽傾的面前,有些罕見地伸出手臂。

“殿下…?”背後,奚風生微弱地喊了一句,他仰着首,用祈求一般的卑微眼神等待着喻徽傾的回應。

喻徽傾只微一頓,她並未回頭,自然而然地將手搭上千岩白的手腕,燭火搖曳,昏黃光輝灑至她的周身,她衣袂微浮,只給身後的人余了一個無比尊貴的渺遠背影,然後,一如來時,她毫不停留地踏出步伐,走出牢門,穿行在尚有燭火的過道,很快,她的身影即將步入再也不見的邊緣。

“不…!”奚風生驀然開口。

“風生!”

不知何時,奚風衍挪到了奚風生的旁邊,他一把抓住了奚風生竭力伸出的手腕,用拔高的音量喊住神色儘是惶懼不安的奚風生。

“不要碰我!”

…地牢裏恍然只剩了奚風生與奚風衍兩人。

“我不要!主…殿下…!不要——把我留在這裏!”奚風生原以為他的眼淚早就已經在等待主上歸來的黑暗日子裏流光了,可咸濕水痕不斷地劃過他的面容,他劇烈甩開了奚風衍的手,眼前隱約一片發黑,從胸口處蔓延開一片灼烈裂痛,可無論他怎樣掙扎爬出,已經離去的人便是離開了。

火光在他的眼裏傾覆,他一時竟認不清他到底身在何處,只能失了神般拿手遮住他的眼睛,似是逃避辨識此時死寂地牢,又像是無法忍受此時寂寥燭火,他幾乎將前額磕至臟灰地面,這才斷斷續續地說道,“主…主上…主上,主上…”

奚風衍狠狠皺眉,他想要安撫奚風生,便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脊背,只要這麼做,那個幼時緊攥他衣角的懦懦孩童就會變得安心,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句模糊不清的囈語——

“…殿下…別…丟下…我…”

奚風衍的手僵在半空…在他們還是奴隸的時候,幾乎每日年幼的奚風生都會對他說出這一句話,而現在…

他祈求別離開他的人,已經不再是奚風衍這個兄長了。

“別丟…下我…”

“別…別丟下我…”

“別丟下我…”

“別丟下我…”

奚風生幾乎瘋魔一般不斷說著這一句話,整個靜寂的地牢裏只剩了他叫人心疼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他木然地抬起了頭,滿臉淚痕,他看了又看他緊攥的民帖,兩眼顯得異常空洞,彷彿失了焦點一樣,他語聲嘶啞,問道。

“燭火…都滅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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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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