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不謀而合
一方桌子,兩個人,面面相對。
除了頂峰的呼呼風嘯,靜謐沉寂。
微垂眼眸,解憂心中微郁,再次抬手將酒碗倒滿,把桌上那碗酒悉數飲盡,又在口中回味數刻,擱下碗。
解憂再抬眼時,呼出的酒氣,輕輕飄然,一個字擲地有聲的傳入唐問雁的耳邊:“有!”
唐問雁看着她手中被飲得干盡的酒碗,笑意無限,這個回答令人滿意,只是又有些虛渺。
唐問雁往後椅背靠了靠,懶了嗓音反問:“我憑什麼信你?”
解憂一邊倒酒,一邊說道:“這一路,我一直在想,你想要的是什麼?你雖是漢源郡群匪之首,卻素有俠骨丹心,私怨分明,若只為報負心之仇,只找斷一鴻便是。直到方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你挑釁夏王,恐怕不僅僅只是拒絕招安這麼簡單。”
唐問雁抿笑,看着她:“你知道我要做什麼了?”
“我略有猜測,但不確定,無論我怎麼算,以唐家嶺的實力,應該不足以去做這件事。”解憂這麼回答:“我只知道,這件事一旦去做,成功了,你未必是英雄,失敗了,整個代渠,就是烈火地獄。”
“難道現在,代渠就不是烈火地獄么?堂堂代渠王室,竟被他國駐兵掌控內政,連君王都說換就換,毫無尊嚴臉面!”
唐問雁臉上有着可見的凝重譏諷:“這王室,從上到下,一個個都那麼窩囊不堪,從前被東海欺負慣了,後來被奴桑欺辱,被晉國瞧不起,現在又被夏朝控制,整整幾十年間,耿氏王朝竟然從未有像樣的人敢擔當作為,去結束這荒唐的一切。我之前還想,這樣的王室,還留着做什麼?繼續苟延殘喘,讓人看笑話么?不如趁早被夏朝取而代之!”
“但如今,你卻改了注意,不想被夏朝取而代之。”解憂有些地方仍是摸不透,壓住心底不明,鄭重道:“你對耿氏一族有諸多不滿,我能理解,可你賠上整個唐家嶺也要去做這件事,不過是自尋死路!”
唐問雁挑眉:“如何是自尋死路?”
解憂緩緩說出:“夏王知道你不會輕易被招安,一定早有其他準備,他不會由着大患將起,遣兵出征,一朝踏平唐家嶺不是不可能。”
唐問雁再是哼聲:“唐家嶺豈是他們說踏平就踏平的,他們敢來,我就敢殺!”
解憂道:“我知道你武功很高,制服江湖群雄綽綽有餘,但雙方若真要交戰,不是比誰武功高強,沒有錢財兵糧,一事難成。”
唐問雁聲音淡了淡:“錢財兵糧,我倒是不缺。”
不缺嗎?
解憂雖很奇怪,卻也很識趣的沒有往這方面多問,摸着酒碗沿邊,微微敲擊着旋律:“你既然決心已定,想來萬事俱備,不過古來起兵,皆要出師有名,才能收服各路民心,不知你用的是什麼名頭?”
“當然是把夏朝趕出境內,收復代渠政權,勿當傀儡。”
解憂微微深思:“我問你一個問題,若能成功收回政權,這代渠王室,要不要換姓?”
唐問雁身影微僵,只猶豫了片刻就道:“若耿氏無賢能之人可出,另推他人也未嘗不可。”
“那你心中可有人選?”
唐問雁眼神明顯征了征,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冷聲嘲諷:“這什麼都還沒做,就想着讓誰來當王,你們這些滿腹心機的人,難道就只有那些權謀算計么?”
解憂反駁:“我只懂一個道理,先謀后定,如若不謀,那你所做的一切又是為什麼,就算你不謀,難道別人就不謀了么?作為朋友,我真心提醒你,千萬別以自己的一腔熱血,作他人的嫁衣。”
唐問雁沉默了片刻:“難怪夏王會放心讓你赴邀,果然是伶牙俐齒。”
解憂再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即便你真的贏了,打退了夏朝,但代渠朝堂該是什麼樣子仍會是什麼樣子,誰都改變不了什麼。”
唐問雁緊緊盯着她,一時間說不出什麼,隨後又想明白了什麼。
唐問雁放聲笑道:“關玲瓏,夏王到底是不是你的仇敵,我怎麼覺得,你還是在幫他勸我?”
“我只是告訴你,做這件事的過程和最終結果,不盡會如你所願。而且此事非死即生,一旦去做,不論結局或成或敗,都是你必須承受的。你若有退縮猶豫之心,我只會勸你受降,這也是如今唯一的上策。”解憂抬起眸:“你,慎重考慮。”
唐問雁清冷了聲音,出口的話語有一種不知名的信念感:“我唐問雁是代渠人,到死都是,雖是以卵擊石,但必拼盡全力!”
而唐問雁這股胸中冉冉燃起的信念,讓解憂明白了其決心,她再怎麼勸,也勸不回。
她只是突然有些心顫,正如奴桑覆滅前,韓餘夫蒙回去誓死守護奴桑的執拗。
他們守護的東西,他們的信念,有什麼可以值得的。
奴桑分崩離析,代渠政權如傀儡。
一潭死水,毫無生機,有什麼值得。
她理解不了。
解憂沒有再勸。
“同你合作前,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唐問雁平復容色,探索的目光在解憂身上游旋:“夏王既然早知你為密探,為什麼任由你興風作亂,卻仍然留着你,不殺了你?”
解憂斂住眉目,冷諷了一下:“男人么,都喜歡憐香惜玉罷了。”
唐問雁不理解:“傳聞夏王不近女色,怎麼可能被區區美人計所蠱惑,何況你這美人,深不可測,他焉能沒半點提防之心。”
解憂喝了一碗酒,酒氣繚繞,眉目淺淺,她低了聲:“你知道,他為我做過什麼嗎?”
唐問雁拿起桌上的酒罈,自顧自倒酒抿了一口,靜靜的看着對面的那女子,似乎很有興趣探討。
唐問雁問道:“他做過什麼?”
酒碗,被解憂扔在桌上。
解憂有些嗤嘲,沉悶欲絕的嗓音,一字一頓的說出:“他殺了我丈夫。”
唐問雁震驚了一下。
“我與他,年少便已相識,只是我們都不知彼此身份,之後便失了聯繫。後來再次意外相遇,才知他竟是夏朝君王,我那時已嫁為人婦,懷有身孕,還被人追殺,我求他收留,他卻為一己之私親手把我交了出去,又派人擒住了我丈夫……後來,我丈夫慘死,孩子也沒了。”解憂看着手中的第四杯酒,有些聲聲澀澀:“他為什麼不殺我,我也不知道,他明知我是什麼人,明知我接近他不懷好意,卻還是讓我入宮成寵妃,日日夜夜伴他身側……唐姐姐,你能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嗎?”
唐問雁沉斂半瞬,心頭不免微涼。
之前在打聽關玲瓏這個名字時,她也聽過諸多什麼嫁人小產的風聲,她一直以為是謠言杜撰,原來,這些不是假的。
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做出這麼多不合常理的事,痴情是真的痴情,但狠也是真的狠。
位高權重的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解憂眉峰微斂,難免心緒起伏,她再次吞下一碗酒穩定心境,用妖嫵的顫音說道:“我故意對他說,我有攻破唐家嶺之法,他真的信了,還讓我來赴邀,他也挺好騙的,我說什麼,他竟然都信。”
說完,解憂也覺有些諷意。
唐問雁聽完,默自走到窗檯面前停下,周身放出咄咄逼人的氣勢,讓人不敢多瞧。
望着窗外懸崖之下,唐問雁沉思良久,而後回頭,似笑而非的盯着解憂,輕緩朝她走來。
舉起酒罈,唐問雁將解憂面前的酒碗倒滿,再給自己弄了一碗。
唐問雁微微輕笑:“我勢必要將夏朝逐出代渠,你也與夏王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咱們不謀而合,今日便以酒盟誓,夏朝和夏王是我們的死敵,非玉石俱焚,不死不休,誰若背信棄義,或中途倒戈,必遭天譴,其子子孫孫世世代代,永不得好死!”
解憂微微勾唇,笑得很蒼然。
什麼天譴雷劈她不甚在意,她身軀殘破,又哪來什麼子孫世代,無論做什麼,她都想好了殊死一搏,一條薄命,也沒什麼在乎的。
她很痛快的拿起碗,抵上唐問雁的酒碗邊沿:“願以綿薄之身助唐姐姐一臂之力!”
唐問雁聽及她這鏗鏘之聲,舉頭,一碗飲盡,解憂也是照做。
唐問雁再倒了一碗,還想與她再共飲,解憂將碗擱置:“酒很好,但不宜多喝。”
“你那位心上人……不對,應該就是你丈夫吧,他又在你心裏勸你別喝酒?”唐問雁雖知她酒量不錯,不至於喝幾杯就盛情難卻,但既然別人有規矩,自己也不便為難,只得笑說戲趣。
解憂搖首:“喝酒誤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麼事?”
解憂走到房間掛着的最醒目的地圖面前,這是唐家嶺周邊地形簡描,雖不是很盡詳細,但也有個大概。
解憂緩緩說道:“我從鄲陽出來時,夏朝已經有所動作,若要攻唐家嶺,必要調兵遣將,唐家嶺加上其他匪寨雖然看起來人多,但真正能作戰的人頂多不過兩千,夏朝出兵應當三五千範圍內,如若我算的不錯,這批人是跟我同一時間出發,我腳程比較快,還提前到了,他們一路跋山涉水,避讓城池,行蹤隱匿,因不能過度招搖,必是夜裏行軍,預計兩天之後,會到這附近。”
解憂用手圈出一塊地方。
圈出的這地方在地圖上雖看着很小,但也有幾十里,她只能確定這個範圍,無法確定具體位置。
唐問雁有點意外。
在唐家嶺生活的人看上去多,但有一部分是婦孺老少,出不了多大力,她竟然能估摸算出自己這邊能有多少作戰的人,雖經歷過盤山那一戰,可她並未真正參與,其中細節她不可能知道太多的。
明明她只在唐家嶺待了那麼幾天,她怎麼算出來的?
“既然夏朝已開始調兵遣將,那我也不能坐以待斃。”唐問雁揮去其他想法,沒有懷疑她說的話,接道:“這地方,我會派人重點設伏,讓他們絕對過不來。”
“可以監視,無需設伏,不讓他們過來,怎麼引蛇入洞。”
“你有計劃?”
“不出所料,此次領兵攻唐家嶺的人,會是棄瑕。”
“年少成名,能征善戰,金川之役,耿域便是敗在他手中,有點棘手。”提及那位棄將軍,唐問雁想到些別的,那白衣女子雖是關玲瓏的人,可卻時不時的跟着棄瑕,不知是何緣故,是個大麻煩!
“唐家嶺因地勢得利,卻也困於地勢,各處都是灌木深林,易於隱蔽,稍有不妨,就會被鑽空子。而棄瑕最擅野戰突襲,喜歡神出鬼沒出其不意,沒有人會知道他會突然出現在哪裏,像唐家嶺這種地勢,應該挺合棄瑕胃口,剛才這地方太開闊,容易有退路,你在這裏設伏,除了打草驚蛇,沒什麼好處。”
“那你要打算怎麼做?”
“如果我是棄瑕,在別人都不知的情況下,帶着這三五千人,不會明目張胆強攻唐家嶺,能用的有效方式就是偷襲,而且是直捯黃巢。”解憂指了指唐家嶺安家駐營的位置,再指着方才圈的地方:“他到里之後,一定會想方設法去找唐家嶺的破綻,悄無聲息避開所有人提前上山埋伏,待你們防備最弱時,一舉襲之。”
“我從出生就待在唐家嶺,這裏四面圍山,溝壑交錯,地勢易守難攻,四周上山的每條路我都爬過不下數遍,只有這幾條明路,其他地方都是斷壁溝壑,根本上不來。”唐問雁斬釘截鐵。
“後山。”解憂道了兩個字。
“不可能。”唐問雁道:“後山只有一塊斷崖,傾斜無比,沒有什麼落腳點,怎麼可能徒手從下面爬上來。”
“那你就太低估棄瑕了。”解憂忽然問:“你沒爬過?”
唐問雁噎了噎。
後山那塊沒人比她更熟悉,何止爬過,練功的時候,上上下下不止百遍,初時根本爬不上來,要不是有長繩栓着,不知摔死多少遍,不過,對於現在的她來說,簡直不值一提。
當然,這些唐問雁沒說。
唐問雁道:“就算能爬上來,但要到斷崖底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去斷崖底只有這兩條路可走,而這兩路旁都有哨點,稍微有點動靜都能被發現,何況三五千大活人。”
“往往最不可能的事,才是最有可能發生的。”解憂沉思了片刻:“大活人也能做到全部隱蔽,他們為遮人耳目,所有行動都會選在夜裏,夜裏你需要加強防備。”
“依你意思,引蛇入洞就是故意讓棄瑕帶兵直捯唐家嶺老巢?”唐問雁看她的眼神有點怪:“這計劃,有點冒險了吧。”
萬一,棄瑕有別的計劃反撲,那整個唐家嶺豈不是要玩完。
又或者,關玲瓏和棄瑕是不是一起商量好了……
也不是不可能。
“棄瑕行兵作戰非常靈活,突襲,夜襲,游回包圍,他喜歡打人一個措手不及,酷愛速戰速決,各種不可能的戰術都是他最拿手的,說實話,我也沒把握他會不會完全入套,他若察覺不對反打,確實讓我們顯得被動。”
“你對棄瑕,怎麼這麼了解?”唐問雁疑慮又起。
“想要戰勝對方,必得知己知彼,我曾復盤過他所有的戰事,但只能模擬個幾分,他的作戰行為,挺讓人意外,且難以琢磨。”解憂搖首道:“沒把握,我不能拿唐家嶺冒險。”
“你對他的評價,倒是挺高。”唐問雁覺得,能讓關玲瓏都讚賞的人,實在不該低估。
夏朝的常勝將軍,名頭不是白來的。
解憂確實得承認,棄瑕是個不錯的將領,在行軍打仗方面天賦異稟,不然南宮祤也不會那麼寵溺他。
只不過,再厲害的人總有弱點,棄瑕在朝中太過正氣,還愛打抱不平,沒一點商量的餘地,天知道他得罪過多少人。
棄瑕看不起關玲瓏的作風,視她冥解憂為仇敵,是再正常不過。
“既然有顧慮,那我們就引他入斷壁崖底,瓮中捉鱉,然後……”解憂微微一笑,手指輕輕划著那塊三面圍山毫無退路的範圍:“一擊殺之!”
唐問雁想了想,忽的明白了她透漏夏朝動靜,還願意出謀劃策,做這麼多的目的:“你要殺棄瑕?”
“不然呢?”解憂撇了一眼過來:“光憑唐家嶺這點人,若想有機會與夏朝交手,必得先給他們沉重一擊,棄瑕與斷一鴻,是夏王的左膀右臂,我們自然要斷其羽翼,逐一耗損他們的實力。再說了,如果是殺斷一鴻,我怕你心疼。”
唐問雁皺眉:“所以,你也想過要殺了斷一鴻?”
解憂心中無法明說。
在邊境戰場上,她其實曾與斷一鴻有交過一次手,那是一次攻略長戰。
夏朝的饒暘城與晉國相鄰,也亦是夏朝與代渠之間的一條重要通道,一旦失守,她就能直切入腹地,將夏朝代渠攔腰截斷,到時候,夏朝想控制代渠和南庭就不會那麼容易。
戰前,她做了一系列計劃,切斷了饒暘城中一切後勤補給,花了一個月攻城,才讓饒暘損失慘重,斷水斷糧進入最終決戰。
在開戰之前,她怕夏朝援軍來的太快,在必經之處設伏,但沒想到,斷一鴻硬是衝破伏擊,率了僅剩的三十騎兵突破入城,加入了守城之戰。
斷一鴻擅守城攻城,原本應該早早結束的大戰,再往後延了半個月,她竟沒能想到,那樣情況下,他還能堅持那麼久。
饒暘城是攻下了,晉國同樣損失慘重,而城中空無一人,斷一鴻撤退得很徹底。
她當時覺得奇怪,斷一鴻不會是個棄城而逃的人,除非夏朝援軍已到,他們有必勝的把握再把饒暘奪回來。
雖不能輕敵,但她覺得還有機會,稍作休整之際,閆可帆忽然來了饒暘和她噓寒問暖。
不多日後,她重點設防的幾個地方被逐一攻破,所有密線也被人突然切斷,導致她完全不知前線狀況,最後一次軍報,是夏朝大軍已趕至饒暘,不到十里。
她不得不撤退,到手的饒暘給還了回去,經此一戰,她也算對斷一鴻有了重新認識,夏朝內人才濟濟,想要對付起來確實不容易。
至於殺不殺的……
必要的情況下,也不是不能殺,她不可能給自己留強敵。
當然,現在不一樣的了,她得過問唐問雁的意見:“夏王停罷了斷一鴻所有職務,命他在家中休養,且不得接觸與唐家嶺有關的一切朝務,不過,我那位斷兄,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親生兒子在你手中,他不會不管。”
“自我出了鄲陽,斷一鴻就一直在後面尾隨,一入漢源境內,他便沒了蹤跡,我不知你與斷一鴻有何恩怨情仇,但我得提醒一句,別因一個男人壞了大事,棄瑕要是和斷一鴻強強聯手,任憑唐家嶺再如何地勢複雜,也很難在他們手中討到便宜。”解憂補充道:“斷小公子只要還在你手中,始終是一道籌碼,近幾日,需要提防看緊一些。”
唐問雁沉默了許久,許是想明白了,也知道她話中的意思,棄瑕和斷一鴻總得有一個要死,否則對唐家嶺不利。
唐問雁點頭道:“這種關頭,我不會有什麼意氣行事,你大可放心。你方才說的計劃,我這就去安排。”
“還有一點,我很擔心。”解憂想到別的,臉色微變:“我身邊有個白衣女子,她姓龍,龍姑娘最近對棄瑕好像有點不同尋常,我怕,她會擾亂計劃。”
提起那人,唐問雁神色諱莫。
關玲瓏和白衣女子不是一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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