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與你共謀
南宮祤推門步入寢房,左右沒瞧見她人,房間空空蕩蕩的,他愣在原地,忽既有個不好的念頭一下子竄進腦海。
她,跑了?
難不成這關宅院子圍成這樣,都能讓她悄無聲息的跑了?
他眉目深皺,正要步出正院,卻忽的聽到一聲狗叫。
那是……偏院?
偏院是廚屋雜院,堆積了不少東西。
他行了過去,遠遠看見,她正屈膝蹲在院子井口邊,拿瓢舀着剛提上來的水,不緩不慢的從上淋下,侵倒在狼狗身上,似是在給它洗沐。
解憂今早醒時,狼狗準時蹲點,吵着她鬧,她摸了摸它的絨毛,有點硬,還亂糟糟髒兮兮的。
這是有多久沒人替它理過了?
如今被監禁,閑來無事,她不妨替它整理一下。
狼狗喜歡動,並不老實,還時不時抖擻一下身子,甩她一身水,如此數次,狼狗玩的很開心。
解憂面色間很是無奈,卻不能拿它如何,只能嘴上過過癮:“你再這樣動,我會宰了你。”
狼狗把她的話當耳邊風,仍然如此。
她不得不咬了牙,搖了搖鈴鐺:“想吃肉,就得聽話,你再瘦下去,就只剩骨頭了,我可不喜歡。”
不知是鈴鐺聲的緣故,還是狼狗聽懂了她的話,不再戲耍,晃了晃焉焉兒的腦袋,狼狗匍匐了下去,這才任由她造作。
南宮祤看着她手中那抹鈴鐺,眉目間一片隱色。
他沒有出聲,就那樣靜靜的看着。
直到洗浴完畢,狼狗抖了最後一次,甩了她一臉水珠,她氣急,抬手打了它幾下,狼狗忽的往一旁竄去。
她起身,回頭,微微一驚。
風吹過,揚動她的長發衣裙。
她還是昨日那套淺白裙紗,沒有特意梳妝,頭髮亦是懶懶散開。
她久久注目,望進他眼底。
她不同於關玲瓏,關玲瓏的眼神里總有古靈精怪的小心思,有灣如泉水的清明,有着對事事探知的好奇。
關玲瓏……
在聽及關玲瓏為他舍血利索下刀子時,在他見到那冰玉重回他手中時,他從來沒有那麼想要不顧一切的衝動。
他很認定關玲瓏的心意,答應過要圓她小女子的痴心。
但最後,食言的是關玲瓏。
他也許有得到過她一絲真心,但不幸,很短暫,悄然無息的又失去了。
她不是她。
他需要重新認識她。
因為此刻冥解憂的眼中,有堅韌不屈的定毅,有不顯怯弱的穩重,有閱歷豐富的狡猾,也有讓人無法探入更深的迷霧,更不會有關玲瓏的兒女情長。
原來她記起一切的樣子,是這個樣子,是他不認識的樣子。
她常已軟弱的姿態依附他太久,讓他忘記了她曾經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從始至終,他都不應該把她當成普通的女人,她一直都是對手,她的掌控朝政謀心籌劃之能,不會比他弱,她的排兵佈陣也打的夏朝退避三舍,而她的上位,沒人敢說不沾點血腥。
她是冥解憂,權傾朝野,智計無雙,高高在上,目中無人。
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會承認自己失憶后,對一個男人做過那些不知羞恥輕浮的事嗎?
不會的。
她不僅不願提起,也不願承認,甚至連裝都不想裝,輕描淡寫的一句關玲瓏與她有什麼區別,已把她如今的身份挑得清晰明了,也明明白白的把她冥解憂與關玲瓏劃分得一清二楚。
不管是關玲瓏對他的情意,還是關玲瓏方圓的願景,對她來說,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他也曾念想,或許她還可以是關玲瓏,還能讓他有幾分掛思,可他還是要面對現實,現實里,有些殘忍的事可以把他不該有的那點心思掐的灰飛煙滅!
解憂定了片刻,復穩面色,走了過去,同他站在廊下。
見他目不轉睛盯着自己,她繼而啟了啟薄唇:“昨日是跟蹤,今日是偷視,夏王這要意欲何為?”
他復了神色,眼眸勾緊,面容卻淡然:“我有叫你,何來偷視。”
解憂清嗓反問:“哦?你叫我什麼?”
他用極為平靜的眼神望着她,她的臉上全然不見絲毫波瀾,平平如常,他輕聲開口叫出她的名字:“冥解憂。”
這一聲,仿如重新相識。
解憂輕然般的看了他一眼,從他口中喚出這個名字,她竟還有點不習慣。
不同於昨日的面怒目狠,他冷靜了許多,她心底由是佩服,果然不愧是從容自如處之泰然的夏王,只需一個晚上便能想清楚,然後接受這件荒謬的事。
失憶?在她看來,實是荒謬。
他昨日那一句輕狂出口的'你不是她',就說明了一切,關玲瓏在他心中應當已經死了,一個無關的死人,還有惦記何提起的必要呢。
對於他念出自己的大名,她差點想回一句,初次正式謀面,久仰。
可是,面前這個人,陌生也熟悉。
她失神了一瞬,壓住心中微亂的念頭,嘲了一聲:“這世上的緣分,真是奇妙,你以前,曾用別人的名字誆過我,而我如今也用別人的身份欺你,算扯平了。”
“緣分這東西,難說的定,我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會成為我的對手。”他言語平和,唯獨最後對手二字,卻加重了力道。
“對手?”解憂眸色暗了暗:“我以為,你我是敵人,對手二字,未免太抬舉我了。”
南宮祤眉目隱隱:“敵人只可能是勢不兩立和你死我活。”
“而對手,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解憂言語輕緩,極為淡然的補充。然後說:“但我冥解憂走的道,是離經叛道,大逆不道,你的道,是萬載功過,後世千秋,如此相悖,何來的惺惺之惜?”
他將她當成對手,曾對她有些許的憐惜,而她此刻卻已非常明白的告知,兩人從來都不同道。
南宮祤沉了嗓音:“若你把我當敵人,那為什麼要千方百計賄選近我身邊,你就不怕一旦輕敵,會有什麼後果?”
“我做事,可以不計後果,哪怕是付出性命。”解憂淡了聲,彷彿沒把面前的敵人當回事,又說:“當時,選了這條路后,我同薛小成那小魔頭打了個賭。”
原來,她與薛小成早就相識,還知道那是個小魔頭,難怪薛小成一開始就混在她身邊,虧他還好心提醒她要當心。
南宮祤挑眉:“你與他賭了什麼?”
“賭你不認識我。”
她用着篤定的語氣。
“可笑,我怎可能會不認識……”他原是反駁冷蔑一聲,但說到最後,只覺自己的聰明被她反誤,他聲音放慢了一些,又補上:“你聞名天下,當然認識。”
“可我不認識你。”解憂話語輕然了些,說道:“如若不是我誤入夏軍營地,知道了你身份,恐怕你在我記憶中,永遠都只是一個叫夏天無的人,你什麼樣子,我根本就不記得。”
他微微斂了下眸子,對於她所說的,他一點都不意外,他與她本就只是少時見過,何況他還用過易容術,最後才讓她見了真容,憑她當時那副天真模樣,能深深記住他才是見鬼。
解憂微微嘆息:“我想着,我都忘了你長什麼樣,也許你也忘了呢,可是在落塵庵,當你脫口而出叫我名字時,這個賭,我就已輸了。”
南宮祤眉眼跳的厲害,在落塵庵,他情急之下還說過化成灰都認識,如今,仿若成了笑話。
解憂氣定神閑:“我很奇怪,哪怕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名字,可你與我只在年少時見過一面,你是如何不假思索一眼就認出我的?”
“你真這麼自信,賭我不認識你?”
“當然。”
“你變了。”
解憂微怔,皺眉:“你在說什麼?”
“這麼多年,你已經學會怎麼撒謊了,但學的不好。”他說:“我是否認識你,對你來說不重要,不然,你現在可以繼續假扮關玲瓏矇騙我,但你沒這麼做。”
“還是瞞不過你啊。”解憂望着院中亂竄的狼狗,沉聲道:“其實我與薛小成賭的是,我能不能見到你。”
“選秀過程千曲萬折,從一個鄉野地方進入宮廷,千難萬難。更何況,這選秀是太后弄出來,我根本不知情。”他問:“你這麼有把握贏么?”
“沒有把握,所以才要賭啊。”她微微笑了一聲,似乎是極為勝意,容如清泉:“雖然那晚我出了意外,但最後,我還是贏了,你說,是不是?”
他眼皮再次跳的厲害。
她費盡心思,結果,她卻出了意外,忘記了一切,忘記了目的,若不是因緣巧合他見了花冊上的名字,招她入宮,她完全沒有近到他身邊的可能。
前面是她在處心積慮,後來是他故意在給機會。
他若不同意,別說為妃,她連宮門都碰不到,說到底,這是雙方自願且默契一致的買賣。
她正因明白如此,所以此刻站他面前,哪怕暴露身份,也可以毫無慌懼。
她的笑容中夾了一絲苦意,臉色漸漸暗淡:“儘管後來,我什麼也沒做。”
“你……出了什麼意外?”他似乎想問清楚。
“不重要。”解憂微微握緊了手,顯然並不願提起。
他神色微變:“你見我,想做什麼?”
解憂沉斂:“你我雖然是不同道的敵人,但未嘗不可共謀。”
南宮祤黯下眼眸,問:“謀什麼?”
“萬里疆土,天下河山!”
她望着遠處,瞳色輕明。
這八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南宮祤是有些訝色的,他唇角一冷,有些諷意:“你想要天下河山,只要你開一句口,自然有人會雙手奉上。”
解憂輕嘲:“你是這樣認為的?”
“難道不是嗎?”他似有諷刺:“世人皆知,你們狼狽為奸,皇帝這麼放縱你,給你生殺予奪的權力,給你滔天權勢,你要什麼,他就給什麼,這天下河山,已經在你手中了。”
“世人妄言,說我權傾朝野,手握重兵,位高權重,可這些別人給的,都不是真的,他放任我攪亂朝堂,只是在為他自己鋪路,在真正的帝王皇權面前,我也一樣,都是被人捏在手中的螻蟻。”
他有些認同,單論她以往的所作所為,最後結果全是在幫皇帝鞏固實權。
只是,皇帝滅龍海,觸怒了她……
她與皇帝的博弈,教人看不清。
解憂薄唇再啟,冷靜的看着他:“而且你錯了,我並不稀罕疆土河山,我從始至終,只是在做一件事。”
“什麼事?”
“我要報仇。”
他有點愣住:“……什麼仇?”
她的眼神更輕,幽遠無限:“他殺我丈夫殺我孩子,我便也要毀了他最重要的東西,我要這天下,不再姓皇甫!”
南宮祤驚愕至極。
她沉澱深深的眼中,有憤天怒怨,有超乎意料的恨意。
她……是這樣的心思?
天下皇權,不再姓皇甫!
他讓自己冷靜,沉吟良久:“你與我共謀,是賣國。”
“當年的徐太后,也是賣國。”她面色郁沉:“造反刺殺我也做過,可晉國還是晉國,仍然姓皇甫。我明白,要想徹底顛覆皇甫,唯有借外勢,就如你們對付奴桑的謀略,引之內亂,合謀而伐。”
南宮祤看着她,面色驚變複雜。
她奪權攝政,讓晉國內亂不止,財政耗盡,百姓怨起,她所做的那些喪心病狂的事,只為顛覆皇權,只是要報仇,只是一個女人的報復。
她從來不管社稷蒼生,根本不在乎,天下人罵她,不是沒有道理的。
妖女……她還真配得上!
解憂容顏明清:“你圖你的天下河山,我報我的仇,不同道,可同謀。”
南宮祤穩住心境:“你曾與我朝幾番大戰,將士死傷無數,如今你說同謀,我憑什麼信你?”
“兩國交戰,互圖利益,有死傷本是正常,不至於因此交惡。”解憂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不清不楚的蘊色:“你允我入宮,不殺了我這個妖女,也不為你的兄弟報仇,就說明,我們是可以共謀的,不是嗎?”
南宮祤看着她,她身上真是沒一點關玲瓏的影子!
兩國交戰,雖是互為利益,可那些因戰爭而死的人,她竟是一點都不憐惜,在她眼中,何嘗不是螻蟻呢。
他嘲道:“你如今失勢,被困此處,能助我做什麼?”
“除非你殺了我,這地方,困不住我。”解憂朝狼狗招了招,狼狗跑過來乖乖的蹲她旁邊:“就如,天牢困不住龍姑娘,不是嗎?”
他拿捏不住那位白衣女子,無可厚非,可那樣的人,僅此一人,不會再有第二個,對他來說,不算太大的威脅。
區區幾十金武衛,困不住她,她想要離開,輕而易舉!
可她沒有走。
她說:她在關宅等他。
她真的在等,還給他時間冷靜思考。
“那些人,就是你最大的籌碼。”他靠近她,望着她得意忘形的眼:“所以,我不會動你。”
他明明白白想了一夜,各種衡量計算,想着怎樣留住她……
可是,錯了。
他不需要費盡心機留住什麼,而是她自己,需要留下做什麼。
殺夫殺子的怨恨是真的,她堂而皇之的將她的目的告訴了他。
只是,她很喜歡撒謊。
她說的話,他並不全信。
前些日子,他收到的密信,是和親高驪的姚薀藍,如今的高驪靜妃所送出。
信中說:晉琅琊公主與燕王為謀,今入夏內,王切慎之。
她與燕流丹,也是這麼說共謀的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