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它還活着
解憂獨身一人坐了半久,直到周嬸站在門邊,喚了她幾次。
“進來。”她淺淺一聲。
周嬸端了杯茶過來,放在茶座上,關切說道:“姑娘淋了雨,先喝杯薑茶暖暖身子。”
躊躇了會兒,然後周嬸又說:“姑娘今日回來,也沒個準備,不知姑娘晚上想吃什麼,我好出門去置辦。”
“隨便。”
聽及她淡然的迴音,周嬸心中想着,若放平時,一提到吃的,姑娘興奮之餘,恨不得報上一堆菜名,許是今日心情不太好,對吃的不感興趣。
周嬸應了一聲,便退下出了門。
解憂行到窗前,大雨過後,院中仿若煥然一新,她低眸往下撇,才見窗檯前擺了幾盆花,緩緩伸手,碰了碰花瓣,雨珠滴落,沁在她指腹之間。
她冷毅的面容忽添了些淺淺笑意。
往她窗子上擺花這事,只有一個人會做,不過薛小成那隻小魔頭還在決谷療傷,不會跑來這破院子送花。
那麼,這些花株……
她思緒凝結間,忽的聽到一些整軍列隊的聲響,皺了眉頭,緩步出了房門。
她站在廊下,往院門口看去,外頭衛卒交錯,不到片刻,整整圍滿了這座院子。
關宅不是大宅院,旁周還有許多坊區百姓住戶,此時見這麼多官兵圍院,難免出來一探究竟,竊竊私語。
衛卒統領見這情勢,便派人劃地為界,將百姓一一驅散到界外,放話道:“誰敢靠近一步,後果自負,都別看了。”
諸多百姓聽話似的遠離關宅門外,卻又聚到另一處,都在猜這關家小宅犯了什麼事,竟然惹得這麼多官兵層層駐足。
周嬸出門置辦食材,剛一出門,便碰上官兵圍院,旁邊幾人碎碎私語說,這關宅犯了大事兒,怕是要抄家滅族之類。
再聽及旁邊人說什麼這段時間沒見關宅有什麼人住,只知偶有狗吠聲,還有個婆子常出來置辦物件……
周嬸越聽越慌,怕牽連什麼,不敢多管,連忙從人群中隱身離去。
衛卒統領瞅着不遠處圍觀不散的百姓,心中極苦,接到這命令之時,自己都瞪大了眼睛不信,恨不得再三確認到底是封鎖圈禁還是貼身保護。
花大俠不多言其他,只給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郭統領看着辦。”
他至今不解,看着辦是怎麼個辦?
郭統領走近關宅院門口,愁慮徘徊,踱了碎步,一抬首,正好望見聲名遠播的明妃立在廊下,她一襲白衣,長發及腰,就那樣懶懶的站在那裏看戲。
郭統領未進入,只是遠遠的面見她,拱手一禮。
那女子未理,然後轉身入了屋子。
傳聞說王上將寵妃置於宮外,住着雕欄玉砌的金屋,穿着紅飛翠舞的華裳,吃着八百里加急的荔果,用着幾十個丫鬟婆子……
可他瞅着,關宅小的可憐,冷冷清清,寒酸得很,除她之外,再無別人。
旨意只說封鎖,任何人不得出入。
莫非,是這君王寵妃生了什麼嫌隙,君王一怒之下,將其圈禁在此?
郭統領心中沒底,只帶衛卒駐守門外,沒有其他命令,不敢擅自往裏查看,但這萬千疑慮壓在心頭,實是不好受。
屋中,解憂神色不復,繼續在茶座旁坐着,端起冷涼的薑茶抿了兩口,看窗台上的花株,多了幾分深意。
駐兵圍院是意料之中,畢竟一個別國權傾朝野的長公主,現身自家國土之上,怎能不加兵加點防範。
但沒有在她意料之中的是,夏王竟用自己貼身的親兵護衛來看守她。
這會是什麼意思?
薑茶見底,她也沒琢磨出什麼。
今日有雨,天色黑的早,如今已是掌燈時分,屋中漸漸變得暗淡昏沉。
趁着還有些昏暗的微光,她起了身,便去翻櫃找燭火摺子,摺子沒找到,她打開一個錦盒,卻看見了一樣熟悉的東西。
她杵思櫃前,竟有些顫意。
這是,鈴鐺……
韓餘夫蒙曾送她的鈴鐺。
她當年無意中弄失了它,後來找過,卻還是未找到,她從沒想過,有一日還能失而復得,如今真真切切的將鈴鐺握在手中,她難掩情緒起伏,閃過一瞬悲憫歉意。
微微搖晃鈴鐺,鈴聲清脆入耳,在黑暗空寂的屋中,回聲蕩蕩,久久不散。
她低低言語:“你聽見了么。”
他說過,聞鈴尋人,無論她在哪裏,都會找到她。
她立在屋中央,抬起眸,看着四周,房中窗門全部大開,只有風襲過的呼聲,除此之外,再沒其它。
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再也不會來找她了。
物在人亡,又有什麼用。
她苦笑:“你這個騙子,又食言了。”
在寢屋沒尋到火折,解憂不得不去了一趟偏院,將廚屋翻了一圈,尋得火石將油燈點燃。
她這時一餓,才記起周嬸之前說要出門置辦,眼下也不見回來,這廚房雖收拾有序,卻也空蕩,什麼吃的都沒有,連米缸都早早見底。
只怕要挨餓應付一晚上。
解憂退出偏院,下意識看了眼柴房,不免停了步子,心中略感奇怪。
這柴房為何要上鎖?
她頓時想起什麼,走近柴房,探了探門上鏈子,沒有鎖,只是用鐵鏈繞了幾圈栓住,她輕易的繞開鐵鏈,推了柴房門。
裏面是有東西的,在她進來之前,那東西還只是懶雍雍的匍匐在草堆里,一副無精打采誰也不想理睬的模樣,在她進來后,那東西耳朵一尖,探出了腦袋。
她還來不及掌燈看清,只覺眼前有一物飛速的衝過來,之後便聽得一聲嘶咧的狗吼,凄慘的劃破暗空!
至少,在郭統領聽來,那叫聲實慘。
院子裏有人殺狗?還是狗在殺人?
郭統領猶豫徘徊,像這種情況,也不知是否要進去探個究竟,畢竟王上只是下令封鎖,第一要義還是要確保裏頭人安全。
而且這狗吠聲,自開了嗓,就沒停過,往後越叫就越不太對勁。
柴房內,解憂也是微驚。
如若不是綁狗的鐵鏈夠結實,她可能連魂兒都沒了,這隻狼狗,一邊用聲大吠,一邊奮力掙扎欲躍向她,但奈何脖子有鏈子栓住,就是無法近的她身。
這狼狗見到她的反應有點大。
哦,還有點瘋。
它苦苦掙扎,被鐵鏈勒着,解憂心有不忍,放下油燈,近了幾步,抬手向前招了招。
狼狗不再嚎叫,轉而抬起前腿奮力往上,似乎想舔她的手,她繼而往下摸了摸它毛絨絨的頭,安撫穩住它的幸喜欲狂。
它的確挺凶神惡煞,也不難怪夏王為防止它咬人亂跑,需得這樣鎖着它。
她屈膝低下,它則趁機不停的往她身上亂蹭,她心底無奈,也隨了它去。
伸手觸及它脖子上的鐵鏈,有鎖。
她眉頭一皺,抬頭往上看,有一把鑰匙掛在壁上,她上前取了下來,解開狼狗脖子上的鎖鏈。
狼狗脫韁,可想而知會更瘋,叫聲一陣陣的,一邊繞着她打圈圈,一邊不停的蹭她,似乎是想蹦她懷裏。
她嘆了氣,它若是小點還好,可它這麼大一隻,往上一蹦,足有她腰高,她如何招架得住……
郭統領趕到偏院,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她不急不緩的從柴房出來,那條大凶狗一蹦一跳的跟在後面。
不知情的還以為要追着咬她,知情的,便知是這狼狗太過熱情興奮,還時不時的搖尾發出歡樂的叫聲。
可這不是王上養的狼狗嗎?
看來明妃感化惡狗的傳言,不是虛的,那感情,真叫一個好。
郭統領上前屈手道:“卑職聞院中有異,故來查看,若有驚擾,還請明妃恕罪。”
“驚擾倒談不上。”解憂悠聲:“郭統領,你管飯嗎?”
呃……
這院子果真夠凄涼,連做飯的人都沒有,難道王上明面上是要封鎖,實際是要監禁餓死這位寵妃?
郭統領正在揣摩上意,繼而回憶起花大俠那抹意味深長的眼神,叫他看着辦,此時此刻,這個看着辦真讓他難辦。
上頭只說封鎖,也沒說不管飯。
郭統領良久才蹦出一字:“管。”
“有勞。”解憂言語客氣,抬手招了招狼狗,又說:“順便給我也弄一份吧。”
郭統領:“……”
原來她說的管飯,是意指狼狗的。
對於她自己,只是順帶而已。
“卑職這就去辦。”
郭統領也不知自己為何這麼聽話,向來對別人趾高氣揚的自己,竟有一日會淪落到為狗管飯的地步。
算了,先受着吧。
以前王上身邊沒出過什麼寵妃,更不會遣金武衛去封鎖一個民間院子。
凡事,都有個初次。
院前台階上,解憂劈了塊乾淨地,掀衣微坐,狼狗仍是喜歡往她懷中蹭,一會兒咬咬她衣服,一會兒狂跑出去,又狂跑回來,老給她弄來奇奇怪怪的東西,鬧夠了之後才肯罷休,便安靜的蹲在她旁邊。
鈴鐺弄丟的時候,她心急如焚。
但是,這狼狗……
她曾回去過一次梨居,但狼狗已經不在,她想,也許這條狗已經流浪到別處,也許已經死於戰火。
那麼強大的奴桑,轉眼間灰飛煙滅,這一條狼狗,在這種毀滅的侵亂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不管它是死是活,她都沒有花精力再去找。
如今見着狼狗,她心中極有欣慰。
至少,它還活着,還活着。
她望着天上依稀的星月,往旁邊狼狗的頭頂摸了摸,哽着音道了句:“對不起啊,把你丟了。”
郭統領提着食盒過來時,便見這位寵妃攜着狗坐在階上,也沒說要顧及什麼形象,一起抬頭看着天空繁星,這很容易給郭統領造成一種錯覺。
一人一狗,坐在台階上望天等飯。
郭統領快步走過去,將為狼狗準備的食盒放置階梯上,狼狗聞到氣味,已是迫不及待奔過去圍着食盒打圈,試圖頂開盒蓋。
郭統領見此,右手提着的食盒不敢再放,只好道:“娘娘的膳食,卑職去放到房中。”
“不用。”解憂止住他:“放這吧。”
郭統領照做。
毫無意外的,食盒被打開,兩份膳食都一一被狼狗添了遍,這狼狗倒是吃的歡快,一點兒都不管它主人。
郭統領杵了半天,感覺她並不制止,明顯是在縱着這狼狗放肆,但既然他人還在,眼瞅此情此景,不得不稟職辦事:“卑職再去備一份。”
“不用了。”
解憂再次出口制止,她眼下沒什麼胃口,再去備一份也是徒勞。
過了許久,郭統領仍是未離開。
解憂抬了眼眸,打量着眼前這人,她只知道他姓郭,是夏王近身侍衛的統領,在流華殿見過,卻從未說過什麼話。
夏王身邊有花忍守護,一般很少會讓這位郭統領近身相隨。
郭統領盡職盡責的問:“娘娘是否還有別的吩咐?”
吩咐倒是沒有,她溫聲道:“你們王上這幾日,可還好?”
郭統領懵了懵,心底感嘆不已,即便這寵妃被圈禁,心中仍是很關心王上,便回道:“王上一切都好。”
這個回答,不是她想要的。
只能說這郭統領太實在,若換成黍洱那小內侍,指不定就能給她講一大籮筐他們王上如何如何食無味,又如何如何寢不眠。
雖是近身侍衛,這郭統領對夏王的了解,只流連於明面,私下的,並不多。
郭統領守了一整夜。
關宅門外,郭統領在門外徘徊,愁眉苦臉,不知自己這差事要何時了結,堂堂金武衛守衛後宮寵妃,這要被那群大臣得知,還不得往死里諫!
郭統領抬首,忽見有一輛馬車駛過,停落門前,往前瞧清,趕車人正是內侍黍洱。
那這車內……
不及郭統領多想,南宮祤已掀簾下車落地,郭統領一驚,忙迎禮:“卑職見過王上!”
南宮祤隨意抬了抬手,說了句不必多禮,就已經踱步踏入宅內,絲毫不管郭統領還想要說些什麼。
黍洱卻是沒跟着進入,對他有禮:“郭統領辛苦了,王上特意吩咐奴才帶了些酒菜和糕點,勞煩郭統領給各位侍衛分一分。”
說完,另一輛馬車緩緩行駛過來,車上全是酒菜食盒,郭統領掀開一個看了看,露出驚詫之色。
他是王上近身侍衛,王上偶爾會賞賜他些上好的酒及點心,今日這滿滿一車,所有侍衛都有領賞,陣仗忒大了些!
郭統領此刻對這親賜的福利沒點興趣,便派了個衛卒過來拿下去分,走近幾步,擠眉瞧着那院子,反同黍洱道:“這如今,到底是何情況?”
黍洱給了句話:“封鎖是封鎖,郭統領切莫怠慢。”
郭統領瞅着王上那急切模樣,便知裏頭女子必得好好供着,他敢怠慢?
郭統領繼續嘮嗑道:“只是我思來想去,也不明白,這明妃到底犯了何事,竟讓王上下令封鎖圈禁,如今,王上又如此迫不及待前去相見。”
黍洱笑道:“尋常夫妻過久了會吵架,這君王寵妃也難免會吵上一兩回,只是陣仗有些大罷了,待王上消了氣,郭統領便可歸原位。”
郭統領嘆了口氣,略表堪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