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2)
()這個問題,林子曾經和艷陽一起準備過,他們商量的“標準答案”是:因為丈夫要來英國學習,所以,艷陽就退了學,隨丈夫一起來了英國。
可是,現在真的面對這個問題,不善於撒謊的艷陽卻說不出那個“標準答案”。她尷尬地看着懷特教授,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
“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不回答我這個問題。”懷特教授善解人意地說道。
“我,我……”不知是害怕失去這個工作機會,還是懷特教授的善意,讓艷陽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她低着頭,結巴了幾下,終於說了出來:“我那個時候懷孕了。這是違反學校規定的,所以,學校就讓我退學了。”
“什麼?”懷特教授顯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她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規定。
“你那時多大了?”懷特教授問。
“21歲。”
“你都21歲了,已經成年了,你有權利懷孕啊。學校怎麼能因此不讓你繼續你的學業?”懷特教授又問。
“……”
艷陽的英語那個時候還不足以將這個中國獨有的道德問題所涉及的歷史知識,文化背景以及道德倫理向懷特教授解釋清楚。而且,就算是她的英語足夠用,她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那件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一年了。但是艷陽的心理並不能完全釋懷,她猶如一個臉上被打着無形的“紅字”的罪人,自卑地背負着“道德不完善”的包袱,小心地掩蓋着自己“失敗”的過去,不敢坦然地面對這個世界。可是被懷特教授這樣一問,忽然間,她自己也有些恍惚了:那時候,我倒底錯在哪兒了?為什麼我要承擔失去學業和前途的後果?
這場很正規的面試,忽然就跑題了,變成了對中國大學校規的討論。艷陽結結巴巴地告訴懷特教授:中國大學的校規中,有一系列的“不準”來限制大學中“男女關係”的發展。其中有老師掛在口頭的,“不準談戀愛”;也有白紙黑字的明文規定:“不準發生男女關係”,如果違反,將面對相應的處罰。
懷特教授如同聽《天方夜談》一般,對這些校規很有興趣。但是她依然不解,她說:“我不是不尊重中國的歷史、文化。我知道中國的歷史悠久,博大精深,是世界文明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關於你所說的大學校規,我必須得說,那是沒有邏輯的。如果英國或者西方也有類似的校規的話,那大學裏可能就沒有學生了。或者乾脆只能把大學辦成修道院。我是不能理解,一個成年人有性生活,這怎麼就成了被懲罰的借口?我幸虧不是在中國上大學。不然的話,我比你更慘,可能連大學也上不了。你知道嗎?我在18歲時懷上了我的女兒。那時,我剛剛高中剛畢業。我休息了一年,生下女兒之後,才剛到劍橋去上的大學。大學畢業那年,我又懷上了我兒子。生了兒子之後,我才繼續讀我的博士學位。這在中國是不是有些不可想像?”
現在該艷陽目瞪口呆了,的確是太不可思議了。艷陽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懷特教授後來還不忘記問了一句:“那麼你的孩子呢?他現在在哪裏?”
這是第一次有人向艷陽問及孩子。這麼久了,艷陽只顧顧影自憐。卻從來沒有想過,曾經有一個小生命,一個和她血肉相連的生命想來到這個世界上,可是被她迫不及待地處理掉了。艷陽不知道如何向懷特教授解釋當時所發生的一切。她只是簡單地說了這一句。“Ihadamiscarriage(流產了)。”就是這一句,已經讓她內心充滿了罪惡感。
“Ohmygod!poorYanyang.ehere.(哦,上帝啊,可憐的艷陽,到這裏來)”懷特教授繞過桌子,走到艷陽的面前,伸雙手將艷陽抱在懷裏,然後,又說道:“Whetheryougetthisjobornot,Iwishyouhappinessinyourfuture.Bytheway,I‘dliketotellyouasecret;makinglovewiththepersonyouloveisnotasin.Actuallyitisthemostbeautifulthingintheworld。(不論你得沒得到這個工作,我都希望你未來幸福。順便,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和你所愛的人**不是罪惡。實際上,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
艷陽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樣的時候,和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提起那些她不願意提及的往事。懷特教授的懷抱和話語,讓她感到溫暖而舒暢。猶如她被從萬丈深淵中拽出水面,終於可以長長地出一口氣了。或者她還是不能完全忘記過去的那些事情。但是最起碼,在這裏,在懷特教授面前,她不用再為過去的事情無地自容。她可以把那些事情塵封在心裏的某一個角落裏,不再去觸及它,不再讓它來左右自己的生活。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也不再感到羞恥和難堪。
也許,懷特教授就是上帝派來拯救艷陽的那個人。艷陽最後得到了這個職位。半年以後,楊詩羽懷孕了。因為有些試驗會影響到胎兒,所以,艷陽承接的楊詩羽的課題的大部分的實驗任務。這樣,除了日常的實驗室的工作,艷陽有機會接觸到了課題研究。又過了幾個月,這個課題延續,重新得到一筆課題費。懷特教授打算招一個新的博士生,繼續這個課題的研究。林子鼓勵艷陽申請這個位置,並且,幫助她辦好了在P大生物系的成績單。之後,艷陽獲得了這個博士生的位置。
回憶這兩年多的歷程,林子內心裏是有些自豪的。兩年多前,他憑着一股勇氣把艷陽帶到那個陌生的國度,其實心裏並不知道,將會面對什麼。而現在,他把這樣一個嶄新的艷陽呈現在添力的面前,就如同交了一張完美的答卷一般,多少有些炫耀的成分。
林子從SanJose飛回英國伯市,需要在休斯敦IAH機場轉機。他在休斯敦有五個小時的停留時間。當從SanJose的飛機在休斯敦機場大坪降落,機場的大巴將旅客帶到機場大。林子隨着人群,走出機場。
出站口,唐玫站在人群中,踮着腳尖向這邊眺望。看見林子之後,她拚命地向林子揮手,生怕林子看不到她。其實,林子早就見到她了,事隔三年,再次見到她,即使沒有到她的跟前,也依舊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的張揚的活力。
“讓我看看,變了沒有?”唐玫並不着急把林子帶離嘈雜的出站口,而是迫不及待地打量起他來,“還別說,你還真有點變了。長個子了?肩也變寬了?難道你還在發育?”
“你才在發育呢。”林子笑着打了唐玫一下。青梅竹馬的朋友就是這樣,即使是多年未見,再次見面依舊能在瞬時間就回到當初那兩小無猜的狀態。
“走,我的車在外面,我帶你在休斯敦好好玩一下。”唐玫說。
“不用了,我只有五個小時,就在機場找個地方坐坐,說會兒話。”林子說。
唐玫的臉立即沉了下來:“你這人怎麼這樣?我不是告訴你在休斯敦多停留幾天嗎?這麼著急回去幹什麼?你馬上去改機票去,改成後天的機票。”
“我的機票便宜是打折的,不能改期。”
“瞧你小氣勁兒的。不能改算了。你今天別走了。我給你重新買後天的機票。”唐玫說。
“那我的行李怎麼辦?我的行李是要隨今天飛伯市的飛機走的。”林子說。
“你也真是,有什麼事情那麼著急回去?我們都幾年沒見面了?好不容易見着,也不說多呆幾天。”唐玫知道事情不可改變,還是嘟嘟囔囔地發泄着對林子的不滿。
然後他,他們在機場大廳里找了個咖啡廳。
兩人坐定以後,林子問唐玫:“你怎麼沒把你男朋友帶來讓我看看?”
唐玫:“誰讓你今天就走啊?我還以為你能呆一,兩天的。所以沒讓他來。本來跟他說好了,今晚上他請你吃法國大餐的。”
唐玫到休斯敦兩年多了。去年九月,她已經拿到了休斯敦大學的MBA學位,之後就在大學裏找到一個part-time的工作,混時度日。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國?”林子問她。
“再混幾個月,七,八月份的時候回去。”唐玫說。
“你是和你男朋友一起回國嗎?”
“嗯。不過跟我爸說好了,我回去之前,要先到歐洲玩一圈。我到時候去英國找你玩。”唐玫說。含金匙長大的孩子的生活果真與總不同。就算林子和唐玫兩家是世交。兩人又是一起長大。林子照樣要靠自己搏命才能在這個世上有立足之地。而唐玫的一切都被家裏安排好了,她只需要在美國鍍鍍金,看看世界。回國之後就有大好前程在等着她。就連她的男朋友,也是家裏看好的。那個男孩子的父親曾經和唐文遠是同僚。後來唐文遠下海當了“紅色大亨”。而那男孩子的父親,卻一路官運亨通,現在已位居某部副部長的高位。那男孩比唐玫小几個月,現在還在休斯敦大學讀MBA,要到六月底才能完成學業。唐玫等着他拿到學位之後,兩人就一起回國。
唐玫說了半天自己的狀況,才想起問林子:“你呢?是不是也該博士畢業了?拿到博士學位之後準備回國嗎?”
林子說:“一切都還未定,不過短期之內沒有回國的打算。”
“為什麼不回去?國外有什麼好待的?你千萬別告訴我,你是為了某個女孩子才留在英國不回去的。”
“可以這麼?”林子說。
“看來桃花運不錯,難怪着急回去。說來聽聽。”唐玫好奇,興奮地打聽道。
“我已經結婚了。”
儘管林子說得很平靜,但是還是仍然沒有讓唐玫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你結婚了?”唐玫驚叫起來,惹得周圍的人朝她看過來。
“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子能得到林俊放先生的青睞,居然能讓林大公子這麼痛快就以身相許了?”唐玫好奇地調侃道。
“其實,你認識她。”
“我認識她?倒底是誰?”唐玫更加好奇了。
“艷陽。”
“艷陽?喬艷陽。”這下唐玫不只是驚愕,而是傻了。那年,她使出招數讓艷陽身敗名裂,敗走京城之後,喬艷陽這個名字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偶爾回憶起來除了一分得意,一分不屑,並無半分對這個人的牽挂。沒想到,這個名字卻被林子以這樣的方式再次提起。
“喬艷陽不是被P大開除了嗎?”唐玫還是不相信。
“她從P大回去以後,我就回國跟她結婚了。然後帶她到了英國。”
“你回國和她結婚?那我怎麼不知道?”
“連我家裏人都不知道。”林子和艷陽結婚的事情,林子一直沒有告訴過他家裏。那年夏天,得到喬瀾同意之後,林子就和艷陽在C市領了結婚證。當時,喬瀾還特地提醒他:在結婚之前,他應該徵求家長的意見。但是,被林子否決了。林子認為,自己已經成年了,對自己的婚姻有決定權。他自己比父母更知道他未來的妻子應該是誰。那年夏天,林子一直在C市陪着艷陽。到了他的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艷陽的護照也辦好了。他們就一起去了北京,住在H省駐京辦事處。林子陪着艷陽去辦理了簽證。之後,他就飛回了英國。也就是說,那年夏天,林子根本沒有回家。他家人根本就不知道林子那年夏天回了一趟國。因此,也不知道他和艷陽結婚的消息。
“你可真是膽大?如果你奶奶,爸爸和媽媽知道你自做主張和艷陽結婚,而且還瞞了這麼久。他們不大發雷霆才怪呢。”唐玫對林子家還是很了解的。她完全能想像出,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林家的長輩們將會是怎樣一個瘋狂的狀態。
“那又怎麼樣?他們鞭長莫及。”林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唐玫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現在的林子比過去的林子更加高大更加挺拔?林子真的變了。原來的他在父親的淫威下唯唯諾諾,束手束腳,在奶奶和母親的嬌慣下慵懶,散漫,漫不經心。眼前的林子擺脫了家庭的束縛,終於挺直了腰桿。整個人都舒展開了,散發著一種自信的活力。
唐玫平靜了一下心情,又問道:“艷陽現在在幹什麼?”
“現在她在伯大生物系讀博士。”
“胡,她連大學文憑都沒有,誰會讓她讀博士?”唐玫又不信了。
“信不信由你。反正她現在過得很好。我早說過,我和她不會分開的,我會對她負責的。我說到做到。”林子驕傲地說。艷陽和林子從來沒有具體談論過當年的事情。所以,林子並不知道唐玫當初使壞,才導致艷陽失學。林子一直認為,他當初被唐玫言語所刺激,衝動之下,毀了艷陽。那一晚,他對唐玫所發的誓,他一直都記得。
唐玫不得不再次嫉妒艷陽。當初她已經把艷陽弄的體無完膚,身敗名裂。滿以為艷陽已經被徹底打垮了,現在應該是在國內的某個角落裏,以淚洗面,渾渾噩噩消耗光陰。卻沒有想到,艷陽現在的生活還是依舊精彩。自己當年給艷陽的一擊,反而推波助流,成全了艷陽和林子的婚姻。艷陽在唐玫眼裏似乎就是一個“不倒翁”,無論怎麼打擊,她總是屹立不倒。而她的身邊總有男人對她死心塌地。不是添力,就是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