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常事件

第七章 非常事件

1

馬其鳴突然變得反常,神神秘秘的,放着幾個大案要案不管,腳步竟不斷地往吳水跑。

起因就是那個叫蘇紫的女人。

馬其鳴第一次去見蘇紫,是在七月末的一個傍晚,當時李春江還在省城陪葉子荷看病。馬其鳴帶着秘書小田悄然來到吳水縣城。坐落在縣城西南角的這片家屬區顯得有點鬧,賣牛奶的賣雞蛋挂面的在巷子口使勁吆喝,幾個下棋的老頭圍在一起,爭搶中像是要為一步棋打架。一個大肚子婦女在追一隻雞,她家圈養的雞不小心給跑了出來,惹得那孕婦失了聲地叫抓住它、抓住它。馬其鳴和小田還幫了孕婦的忙,最後是馬其鳴將雞逮在了手裏。孕婦感謝地一笑,問馬其鳴找誰。馬其鳴笑笑,說不找誰,我們來這兒轉轉。孕婦有點詫異,怪怪地望着馬其鳴,一臉不相信的樣子。越往裏走巷子便越安靜,除了放學晚歸的幾個孩童,幽長的巷子裏他們沒再遇到誰。黃昏的光影將深幽的巷子拉得老長,也使這片老居民區更透出一份敗落,斑駁的牆壁上留下小學生們惡作劇的信手塗鴉,濃濃的飯香溢滿整個巷道,讓人止不住生出推開誰家門蹭一頓美味的慾望。

蘇紫家在巷子最裏頭,秘書小田推開門時,小院裏靜靜的,聞不見飯香,也聽不見人聲,小田試探着往裏探了幾次頭,都讓裏面的靜給嚇了出來。過了好長一會兒,才傳出一聲問:“誰呀?”是蘇紫婆婆的聲音。馬其鳴跟小田走進去,就見蘇紫婆婆盤腿坐床上,正在念佛。等她手裏的珠子停下來,馬其鳴才說:“老婆婆,就你一個人?”

蘇紫婆婆打量他一眼,問:“是鄭源讓來的吧?”

秘書小田剛要說話,馬其鳴攔住他,順着蘇紫婆婆的口氣嗯了一聲。蘇紫婆婆說:“跟你們說了多少遍,我們不去,哪也不去,死也死在這兒。”

馬其鳴哦了一聲,順勢看了看屋子。屋子顯得破舊窄小,大約缺少人氣的緣故,更添出幾分敗落。傢具啥的全都不見了,客廳里只擺了一張方凳,原先放電視機的地方讓一個陳舊的紙箱佔着,上面堆着孩子的玩具。

馬其鳴這才相信,蘇紫為了上訪變賣了所有家產,她的確沒接受過李春江的援助。

婆婆說孩子發燒,蘇紫到醫院給孩子瞧病去了。

馬其鳴沒多問什麼,悄悄放下一千元錢,跟秘書小田踅身出來。路上,馬其鳴一句話不說,秘書小田吃不准他的心思,也不敢貿然開口,直到夜色徹底吞沒大地,大地一片寧靜的時候,馬其鳴才說:“你說這世上到底有多少冤屈事兒?”

秘書小田張了幾下嘴,沒敢回答。

第二次,馬其鳴是一個人來。秘書小田在鄉巴佬,騰不出時間。他讓司機在車裏等,自己順着巷子,帶着幾分不安敲開蘇紫家的門。開門的是蘇紫,看到馬其鳴,蘇紫怔了一下,問:“找誰?”馬其鳴說:“我是陶實的朋友,能進來不?”蘇紫側開身子,馬其鳴幾乎是擠了進去。等進屋坐下,蘇紫卻長久的不開口,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慌亂的眼神在馬其鳴身上跳來跳去。馬其鳴剛問了一句事情怎麼樣了,蘇紫突然就給跪下了。馬其鳴嚇了一大跳,趕忙伸手拉她,誰知蘇紫硬是不起來,也不說話,只是哭,那眼淚就像八月的雨,噼里啪啦,很快就將屋子打濕了。她婆婆一見狀,也從裏屋跑出來,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

“好人啊,幫幫我們吧!”

馬其鳴在婆媳倆的哭聲里堅持了一個小時,終於發現,蘇紫的神經已不大正常,這個年輕的女人,除了跪和哭已不會別的。她甚至忘了該怎麼跟別人陳述,彷彿眼淚便是她全部要說的話。

那天還發生過一件不愉快的事,大約是馬其鳴的沉默和猶豫惹惱了蘇紫,就在他硬從地上扶起蘇紫的當兒,蘇紫竟恨恨地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馬其鳴被這一口吐沁住了。見他發愣,蘇紫突然爆發了似地吼:“你走,走啊,你們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的!”

接下來他便聽到蘇紫神經失常的消息,斷斷續續,卻總在刺痛他的心。也有傳聞將她的失常跟那個叫鄭源的扯到一起,說陶實自首后,鄭源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接近這個年輕的女人,將她從一家小廠調到**的一個二級部門,還以陶實的名義給她們弄了一套房子。傳言紛紛,大有將鄭源跟她弄到床上的趨勢。孫吉海就在一次會上公開講:“我們有的領導幹部,放着全縣的大事要事不抓,整天盡幹些沒名堂的事。下屬是要關心,是要體恤,但你把精力全熬進去,也未免太過了吧?”

這話帶有血腥的味道,坐在主席台上的馬其鳴看見鄭源漲紅着臉,喉結一鼓一鼓的,像要反駁什麼。

鄭源跟蘇紫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蘇紫的上訪是不是李春江在背後支使?李春江又為了什麼?還有,袁波書記為啥在這事上很敏感?傳言的背後究竟隱着怎樣的事實?一系列的問題堆在馬其鳴腦子裏,馬其鳴覺得必須搞清楚。

這一次,馬其鳴仍然是一個人去看蘇紫,剛到吳水縣城,袁波書記就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那件事了解得怎麼樣。馬其鳴知道袁波書記是問胡權禮,他在電話里猶豫一陣,還是說這人好像有點來路不正。袁波書記問怎麼個不正,馬其鳴說:“我懷疑他那個二等功有假。”袁波書記嘆道:“當時光遠同志也這麼說,可惜我沒聽進去,不過,現在提出來是不是有點晚?”

“有錯必糾,不存在晚不晚的問題。”馬其鳴道。

“那好,你儘快把問題查清,過兩天我去省委,先向佟副書記做個口頭彙報,至於怎麼挽回影響,你拿個意見,我還是那句話,要快,要准。”接着袁波書記又問,“最近你是不是在調查那個蘇紫?”

馬其鳴連忙否認,說:“哪個蘇紫?”

“算了,有人在我面前說起這事,我也是隨口問問。”

合上電話,馬其鳴就覺彆扭,明明是這樣,為啥不敢跟袁波書記承認?難道到現在,還對袁波書記不放心?

蘇紫不在,馬其鳴再次吃了閉門羹。他已經有兩次吃到閉門羹了,望着低矮的小院、緊鎖的門戶,馬其鳴忽然想,蘇紫是不是躲他?這麼想着,他看見巷子裏走來一位老太太,便笑着迎上去,跟她打聽蘇紫的去向。老太太驚訝地說:“你是她遠房親戚吧,頭一次見,這孩子,可憐哪。”老太太邊傷心邊說,前兩天蘇紫剛剛精神好一點,能做上飯了,夜裏突然有一伙人闖進她家,逼她交出什麼東西,結果,又給嚇出病來了。這不,我剛打醫院回來,人還癱床上起不來吶。老太太告訴馬其鳴病房號,再三說,“看你像個有錢人,又是親戚,可一定要幫幫這孩子啊——知道不?”她突然壓低聲音,“都說這孩子跟別的男人不幹凈,我才不信呢,呸,嚼舌根!”

馬其鳴往回走時,就看見巷道牆壁上多出幾行字,其中一行歪歪扭扭寫着:蘇紫是個大娼婦,跟男人睡覺。下面緊隨着一串大字:睡吧,睡吧,睡死一個男人,睡來一套樓房。

馬其鳴走了幾步,又掉轉頭,揀起半塊磚,用力將那幾行字蹭掉。

馬其鳴沒去醫院,醫院人多眼雜,去了不一定能解決什麼問題。返回三河前他給醫院院長打了個電話,了解了一下蘇紫的病情。還好,蘇紫只是身體太虛弱,不會有啥大礙,估計十天半月就能出院。

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到三河,剛進辦公室,秘書小田便說,有個叫唐如意的女士找他,還留了賓館房號。

唐如意?馬其鳴像是已把這名字給忘了,想了好一會兒,才猛然記起,趕忙問小田:“她啥時來的?”

“上午九點,她說是你的老朋友。”

唐如意。

馬其鳴的心一下讓這三個字攪亂了。

唐如意就是南平那個交際花,當年被馬其鳴一步到位提升為旅遊局長的熱點女人。只是這麼多年了馬其鳴從沒她的消息,只聽說他調走不久,唐如意也辭去旅遊局長職務,去**一家旅遊公司打工。世事滄桑,歲月留恨,這也有八九年光景了吧,她怎麼突然找到三河來?

按秘書小田給的地址,馬其鳴來到西部大酒店。按響門鈴的一瞬,馬其鳴的手略略有些猶豫,他似乎還沒有下定決心去見這個女人。但是另一個聲音卻在催促他,甚至有些急不可待。他釋然一笑:我這是怎麼了?

一襲素衣,一張素臉,就連笑也沒有改變,一切都是停留在記憶深處的那個樣子。細看,似乎眼角多了幾道皺紋,不過比起馬其鳴的滄桑來,歲月對她算是格外寵幸了。兩個人就那麼望着,只聽到心底嘩嘩翻動的聲音,像有一張手,輕輕掀動歲月的痕迹,把沉澱在心底的那段記憶給翻到了眼前。而後是一笑,含着曾經的嫵媚、曾經的眷戀,還有這一段杏無音信的日子裏腳步未曾停止過的一抹抹雲彩。

“你還是那麼年輕。”馬其鳴嘴拙得如同忘了台詞的演員。唐如意倒顯得頗見世面,一捋頭髮,頑皮地眨了下眼,說了句讓馬其鳴豁然釋重的玩笑話:“又不是偷着約會,看把你緊張的。”

這句話一下把中間刀暇空白歲月給抹去了,時光倒流到南平,馬其鳴看到的仍是那個說話不知含蓄目光卻偶爾來點迷離的幹練女將。他朗聲一笑:“看我,都不知該跟你怎麼說話了。”

屋子裏響起輕鬆的一陣笑,接下來,一切便進入自然。

其實,有些人你永遠也分不開,正如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待。歲月沖走的是本該消失的,那些註定要留在你生命里的東西,擺不開也揮不掉。一場風吹過,記憶之門便會洞開,一片雨淋過,心底那片青草地便綠油油地茂盛起來。

唐如意告訴馬其鳴,這些年她東奔西波,彷彿一直在路上,從沒停下來。目前她在**一家上市公司打工,算是駐深圳的代表。馬其鳴驚訝一聲:“你都成超級白領了。”唐如意莞爾一笑:“哪呀,圈子裏的老女人。”

馬其鳴這才發現,一旦徹底放鬆下來,眼前這張臉還是有很濃的歲月痕迹。他頗負同感地一笑:“歲月不饒人啊,一晃都要奔五十了。”

“你是四十六吧,不對,零四個月十八天,對不?”

馬其鳴暗自一驚,訝異的目光再次落在唐如意臉上。

“比我大七歲零五十二天。”唐如意接着道。

拋開細節不說,唐如意這次來,並不單純為了馬其鳴。她從西藏輾轉青海,又到三河,下一站打算去新疆。

“眼下中央提出西部大開發,西部將成為一片熱土,我們也不能坐等觀望,這一次我就是為公司西進做前期考察,所到之處,都是熱火朝天的景象啊。”唐如意說。

“你是說投資?”馬其鳴忽然來了興趣。

“我們公司目前已涉足生物製藥、旅遊開發、綠色農業等十二個行業,在國內有五家分公司,下一步,計劃向西部拓展。”

“好啊,你現在是財神爺。”馬其鳴的熱情猛就轉了向,硬是纏着唐如意給他講了兩個多小時的投資話題。

走時,他手裏多了一本**龍騰實業大陸項目拓展計劃書。

2

電話準時在下午五點響起,桃子一把抓起話筒,黃大伍在那邊陰森森說:“錢準備好了沒?”

“準備好了,我馬上送來。”

“還是老地方,牧羊人家。”

擱下電話,桃子收拾了下,提起包就朝牧羊人家走去。

這是她第二次給黃大伍送錢,頭次桃子給了黃大伍十萬。黃大伍很不滿意,說:“拿這麼點錢哄我,是不是想讓我找公安局拿獎金?”

桃子趕忙說:“我手頭真的拿不出那麼多,你給我點時間,我一定幫你湊。”

“拿不出?”黃大伍陰陰一笑,“一個縣委書記的老婆拿不出二十萬,哄鬼才信。把他貪污的給我個零頭,我這輩子也吃不完花不完。”

桃子不敢跟黃大伍爭辯,生怕惹惱這個叫起來跟公雞打鳴一樣刺耳的瘦臉男人,他要真跑到公安局報案,一切可就全完了。接連賠了許多好話,總算把黃大伍說轉了心:“好,我再寬限你一個月,記住了,下次要不把錢全給我,休怪我不講義氣。”

這一月,桃子度日如年。二十萬,興許別人眼裏,她桃子拿幾個二十萬也不在話下,可桃子真沒錢,僅有的那幾個存款,葉子荷一犯病全貼了進去。就那十萬,還是她打着給葉子荷治病東拼西湊借的。桃子本來就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活到現在,很少為了什麼事跟別人張過口,這次,她算是把臉面豁出去了。

借錢這事,擱別人身上也許很正常,可擱桃子身上就很新鮮,也很敏感。剛跟同事張開口,人家就詫異地說:“你也借錢,甭逗我了吧。”結果錢沒借到,事非倒借出不少。單位上馬上傳出鄭源出事的小道消息,說得神乎其神,就連搜出多少贓款也一清二楚。桃子再也不敢跟同事提錢了,可離了同事,又到哪兒去湊這十萬呢?

全三河她就葉子荷一個朋友,總不能把這事兒說給她吧。

更要緊的,還不能讓鄭源聞到半點氣息,桃子必須搶在鄭源知道前擺平這事兒。

送錢的人倒是有,真不少,只要她敢要,甭說一個十萬,可能十個二十個也有。可她敢要嗎?

總算錢如數湊夠了,多虧她大學一位同學得悉她有急用,問也沒問原由,就將錢打了過來。桃子抱着錢,感覺抱住了這個家的未來,抱住了鄭源苦苦掙來的前程。

下午的牧羊人家安靜中透着祥和,午後散淡的陽光從樹影間透過來,映得窗戶斑斑離離,舒緩的樂聲如同子水河不息的水聲嘩嘩流淌,讓人永遠有一種魂牽夢繞的感覺。桃子一進門,便看見窗口的檯子上早已等着一個人。

比起前兩次,黃大伍是一天比一天體面,一天比一天鮮亮,他都開始打領帶了,白色的襯衫配上鮮紅的領帶,使他能從萬人堆中一下躍出眼來。只是那領子永遠也沾着一層污垢,加之這麼熱的天,他西裝革履,讓人忍不住想起滑稽戲中的小丑。可惜桃子沒心情欣賞他。

“拿來了?”

“拿來了。”

“給我。”

“你得給我寫個保證。”

“啥保證?”

“拿了這些錢,你把看到的事全忘了,以後跟誰也不許提。”

“這……”

“要是不寫,我走。”

“別別別,我聽你的,不就一個保證嘛,我保證給你。”

“那寫啊,盯着我做什麼?”

“我……我不會寫字。”黃大伍說著,垂下貪婪的目光。桃子分明聽見一聲響,那是黃大伍吞咽口水的聲音。

“不會寫?”桃子不相信地盯住他,發現那目光藍熒熒的,趕忙躲開了。

“沒念過書,誰識得字呀。”黃大伍說著沖服務生一招手,讓拿一包好煙、兩瓶啤酒。

一聽他又要煙和啤酒,桃子的厭惡就止不住了,貪婪的東西!她鄙視地瞪他一眼,想了想:“名你總會簽吧,我寫了,你簽個名,到時可有法律管着呢。”

桃子這樣說也是想嚇住他,免得他日後生變。“少給我提法律,那都是你們有錢有勢人玩的,咱土牛木馬,就認錢。”說著,牙齒咯嘣一咬,啤酒瓶蓋就落到了地上。他像是八輩子沒喝過啤酒似的,提起就灌。

桃子匆匆寫好,黃大伍看也不看,問:“有印泥沒,我摁指頭印。”

見桃子納悶,黃大伍振振有詞道:“我不會寫名,到哪兒都是摁指頭印,省事。”

這種地方哪來印泥,桃子正急着,黃大伍忽然說:“拿你的口紅,那玩意比印泥好。”

等摁完,桃子把口紅一扔,掏出錢,遞了過去。

黃大伍沒急着接錢,而是跑過去撿起口紅,揣在了懷裏。

他的目光再一次**地盯在桃子身上。

桃子忍住不快,耐心等黃大伍數錢,沒想數了一半,黃大伍突然叫起來:“咋又拿了一半,你是不是想耍賴?”

桃子緊張道:“咋是一半,你數數,不是整十萬嗎?”

“十萬,你說得輕巧,那麼重要的事,值十萬,講好了二十萬的,一分也不能少。”

“你——”桃子意識到上了當,可她不甘心,爭辯道:“一半不是上次給你了嗎?”

“那不算,你讓我等了一月,錢早花光了。”

“你……無賴!”

黃大伍叼上煙,悠然地吸了一口,回應道:“我無賴,比起你男人,我簡直是大善人!”

桃子想把錢搶過來,可黃大伍抱得緊緊的,兩眼兇惡地瞪住她:“聽好了,再拿十萬,一個星期,我可沒時間跟你玩。”

“你……你……”桃子氣得說不出話。黃大伍陰笑道:“就這點錢,比你男人命還重要?我早打聽過了,要是真說到公安局,你男人,哈哈,吃槍子吧。”

桃子終於懂了,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一個無底洞。

可是除了依他,還有什麼辦法呢?

而此時,鄭源也在另一個地方痛苦地懺悔着。

下午,鄭源又去了醫院。蘇紫還是下不了床,她的腰那天晚上讓歹徒打壞了。看他進來,蘇紫掙扎着欠起身。鄭源趕忙示意蘇紫躺下。蘇紫的婆婆顫顫地扶着媳婦,唉聲嘆氣的樣子讓人十分傷心。鄭源已經沒有多少要說的話,每次看到蘇紫,只能用目光表達自己的愧疚。當然,這份愧疚蘇紫至今還不明白,在她眼裏,鄭源的每次到來都是一份感動,一份難得的關心。作為一個職工家屬,她深深地感到不安。鄭源真是對她太好,好得她都不知該怎麼謝。所以她堅決地拒絕搬進新房,那不是她該得的,她要的只是一個說法,這說法跟鄭源無關,是那些害死她丈夫的人,他們得付出代價。

誰知這路是那麼漫長,漫長得幾乎讓她看不到希望。還是婆婆說得對,天下衙門朝南開,沒錢沒權別進來。蘇紫已經不再抱指望了,當她兩次被馬其鳴甩開,當她一次又一次被那伙人痛打、恐嚇,她就再也不敢抱指望了,再告下去她會瘋掉,會讓絕望和痛恨殺死。其實她知道,自己離瘋已經不遠了,或許明天,或許後天,她的精神就會崩潰,為丈夫,為這個不平的世界,徹底崩潰。

可恨的是,那伙人還是不放過她。那天晚上,她剛剛給公公燙完腳——公公的身子越來越差,自己連腳都洗不了,精神更是恍惚,可憐的老人,或許他也很快會跟著兒子去。一想這些,蘇紫就睡不着,躺在床上在夜色里發獃。就在這時候,院裏突然響起騰騰兩聲,是人跳進院牆的聲音。蘇紫剛喊了聲公公,兩個黑影便撲向她,用明晃晃的刀子逼着她,問她到底認不認識朱旺子,朱旺子給她的東西在哪兒?

又是朱旺子!已經有好幾次,有人跟她提朱旺子,沖她要朱旺子交給她的東西。天啊,她哪認識朱旺子!她只知道有個季小菲,有個李春江,是他們告訴她丈夫死的真相。

黑影人一聽她又說不知道,狠勁地給她兩個嘴巴,她的嘴出血了,鹹鹹的、木木的,不覺得痛。她剛罵了一聲,腰裏便美美地挨了一下。婆婆從另一屋裏撲出來,要跟他們玩命,黑影人一腳踹過去,婆婆便倒在地上。黑影人威脅她,要是朱旺子找她,或者還有什麼人給她東西,要她老老實實放着,等他們來拿,若要敢交給警察,她一家都會赴黃泉。

蘇紫連驚帶嚇,病又發作。她已經受不住任何恐嚇了,只要一聽死這個字,她的神經立刻便癱瘓,彷彿已看到陶實——她親愛的丈夫——在黃泉那邊招手。

蘇紫的情況,鄭源一清二楚,他幾乎是眼睜睜看着她變成這樣的,可他又沒有辦法,真的沒有。早知道這樣,說啥也不能讓陶實去,真的,鄭源現在後悔,好後悔。一個人是經不住太多太重摺磨的,那份心靈的煎熬遠比自己受罪還痛,還撕心。他要承擔的,不只是一份人情債,而是一百份、一千份,甚至,拿上他自己全部的幸福也換不回。可現在又沒有退路,一切都已無法挽回,死者不能復生,唯一能做的,便是盡最大力量保護蘇紫,讓她幸福點,再幸福點。

幸福這東西,怎麼你渴望的時候她離你那麼遠?

難道她也懂得報復,懂得讓你用巨額代價去換回她?

鄭源腦子裏一片糊塗,一想前前後後發生的事,一想那個可怕的夜晚,他的腦子立刻渾濁一片,再也不像那個坐在主席台上的縣委書記,再也不像那個雄心勃勃要去當市委副書記的鄭源!

他是一個罪人!

他毀去的,不只是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幸福;他把另一個好端端的家拖入了地獄,他把那麼年輕那麼幸福的蘇紫打進了人間地獄。

天啊,鄭源不想這樣,真的不想,尤其是發現蘇紫就是劉玉英當初送給別人的私生女后,他的心震住了!為什麼事情這麼巧,為什麼不幸都要降臨到她一個人身上,為什麼她年輕的生命要承載如此多的不公和坎坷。他暗暗發誓,一定要保護好她們母女,等事情徹底平息,他要親手送給蘇紫一個母親。他毀了她的丈夫,就讓他用這種方式為她贖罪吧,等她們母女相認,也許他會做出另一個抉擇。

但是,他真的能做出嗎?

鄭源搖搖頭,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下不了那份決心。或者,他仍然在逃避,仍然不敢面對。

這時候,他突然恨起李春江來,為什麼當初不聽他的勸阻,硬要勸蘇紫上訪?讓一切平靜地過去不是更好嗎?李春江啊李春江,你知不知道,我心裏有多苦!

童小牛忽然得知父親童百山遇到了麻煩,外面進來的消息說,童百山讓四哥逼得喘不過氣,那個四哥居然真是小四兒!童小牛蹲不住了,吵吵着要出去。但此時的看守所早已不是這些年的看守所,不是他童小牛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特殊賓館。那個叫侯傑的新所長氣勢凌人,他是李春江的人,是馬其鳴提前安插進來的姦細!童小牛沒有辦法,但父親的事不能不管,父親一完,他這條命就沒了。這時他猛然想到那些東西,那上面記錄了不少跟他打過交道的人,他們可都是得過好處的呀,有些事兒甚至就是他們交待他乾的。這麼想着,他興奮了,激動了,只要把這張牌打出來,不信他李春江不怕,不信他馬其鳴不投降。再有本事,你能把三河的公安全端了?你能把三河的公檢法甚至市委、**全給拖進去?他立刻放出話:不惜一切代價,找到朱旺子,決不能讓東西落到馬其鳴跟李春江手裏!

那是顆定時**,不,是顆***。不只三河,恐怕連省委也能炸得響幾天。

“老大,別怪我童小牛心狠,是你逼我的,是你過河拆橋,想踢開我童家父子。想想當初,我爹是怎樣為你賣命的,你居然拿個小四兒來打壓他!”

童小牛想着,跟劉冬說:“媽的朱旺子,敢壞我的好事,老子扒掉他幾層皮!”

劉冬拍拍他的肩:“放心,等我出去,第一個做掉他!”

這兩人,越來越像親兄弟了。

3

朱牤兒終於看見了自己的家。

這個叫朱王堡的村子,此時就呈現在眼前,多麼親切,多麼熟悉。朱牤兒深深呼了口氣,眼裏的淚止不住就下來了。

他已經一年多沒敢回來了,上次,剛摸到村口那棵老樹下,就看見村裡晃蕩着幾個陌生的影子,他沒敢進村,在村口貓了半夜,藉著淡淡的月光,逃了出來。

朱牤兒做夢都想回來,他想看看奶奶,想到妹妹的墳頭上添把土。更想……

朱牤兒有秘密,天大的秘密。這些秘密都是他在看守所得到的,一想這個,朱牤兒就有點感謝那地方、感謝小四兒。幸虧他被小四兒碰上了,幸虧他被小四兒選中送進了那地方,這才有機會認識那個叫春娃的瘦猴子。朱牤兒跟春娃真是有緣,短短時間,兩人好得跟親兄弟一樣。夜裏睡不着覺,兩人躺床上,春娃便跟朱牤兒講事兒,有些是春娃親身經歷的,有些是他聽來的。春娃講得認真,朱牤兒聽得來勁,這些事兒到了朱牤兒耳朵里,就是秘密、就是新聞。尤其春娃跟他說的那些道上的事,聽得他心驚肉跳。春娃臨出事的那段日子心情異常苦悶,脾氣也格外暴躁,獨獨對朱牤兒卻是無話不講。有天晚上,天下着瀝瀝細雨,監室的空氣潮濕而渾濁,更渾濁的是兩顆年輕而又茫然的心。春娃憂心忡忡,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一般,一陣凄凄切切后,春娃握着他的手說:“旺子,要是有一天哥哥我遇了什麼不測,你記住,一定要去那個地方,那裏有樣東西,你拿了它,這輩子你就足了,再也不用干這種替人償命的事了。”

一股不祥之感牢牢捉住了朱牤兒,他嘴上安慰着春娃,心裏卻暗暗記住了春娃說的地兒。

第二天,春娃被王副叫去,說是有人來看他,結果,一去就再也沒回來。朱牤兒還以為春娃是讓人撈走了,直到他從看守所逃出來,才得知春娃壓根就沒走出看守所,不,他是被抬着走出看守所的,說是得了急病,等送到醫院,人已成了殭屍。

朱牤兒根本不相信他們說的屁話,春娃一定是讓他們害死的,春娃知道的事兒太多了。

等他死裏逃生找到春娃說的那個地方,拿出那包東西時,朱牤兒傻了,不是一般的傻,當時那種感覺,真能把人嚇死。朱牤兒牢記着春娃說的話,並沒動那包東西,而是將它藏到另一個地方——離家很近,卻又絕不會被人發現。他知道,春娃留給他的是黃金,不,比黃金更貴重,比黃金更能讓人發瘋。但同時,春娃也把另一條路留給了他——死亡的路,通向黃泉的路。

他終於知道春娃是怎麼離開這個世界的了。

朱牤兒膽寒心戰,朱牤兒驚魂不安。

但是,朱牤兒更是興奮得想沖全世界喊!他終於有錢了,他終於成富人了,他終於可以過上跟童小牛們一樣的生活了。一旦世道太平下來,一旦那伙人徹底被公安收拾掉,那麼,他就不是朱牤兒了。

朱王堡牽住他的,不只是年邁的奶奶,不只是冤魂不散的妹妹,那包東西才是他天天想看到的。雖然眼下還不能動,但看一眼心裏也踏實呀。天漸漸黑下來。九月的天黑得真是晚,太陽爬在西山頂上,半天都不挪一步,朱牤兒恨不得一腳把太陽踢下山。他邊走邊四下張望,生怕後面跟上鬼,還好,今天算是順利,一路都沒聞到什麼。

朱牤兒這麼想着,就又恨起李春江來。非要逼着我說,能說的我都說了,剩下的當然是不能說的。不能說的硬逼着說,你又不是國民黨,你又不是童小牛,虧我還把你當救星看呢。

還好,李春江沒達到目的,能達到才怪。朱牤兒笑了一下,黃昏里他的笑讓山道多了層顏色。除了春娃留給他的東西,他還留了一個秘密,一個李春江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他從看守所拿給李春江的,是個本子,厚厚的,帶身上不方便,所以順手藏在了看守所後院。而這只是他從童小牛那兒偷到的一半,另一半他留在身上。他曾好幾次看到童小牛把玩它,從童小牛的神情,他感覺這東西不一般,比那本子值錢,值錢得多,所以他迅速藏到了身上。等逃出看守所,逃到省城,花了很多錢,終於學着把它打開。這一打,朱牤兒傻得就不一般了,絕對比看到春娃留給他的東西時還傻。這上面,竟全是些大官的名字,有他知道的,比如孫吉海,比如吳達功,更有他不知道的,但他認定,這些人一定是比孫吉海和吳達功還大的官。哈哈,朱牤兒當時就笑了,笑得那個得意!

這才是真正的寶貝啊,這才是真正的金山呀。想想看,隨便找他們哪一個,開口要個十萬八萬的,敢不給?

這麼想着,朱牤兒眼前就全是金子,彷彿朱王堡的山一下變成了金山,他一個人的金山。

這麼大的金山,我能白給你李春江?想得美!

朱牤兒腳下一絆,差點摔倒。他穩了穩神,又朝四下看了看,還是沒啥異樣,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也該他朱牤兒輪上好日子了,總不能天天過那種亡命的日子吧。

李春江還算聰明,放了我,不放也是閑的,不說就是不說,打死也不說,況且你能把我打死?你是共產黨的官,又不是……朱牤兒不想了,懶得想,現在他該好好想想:把兩件寶貝藏哪兒?老放在這兒心裏不踏實,而且看一趟也費事,還不知他們啥時才能將那伙人徹底抓乾淨呢?

天徹底黑了下來,天像是幫朱牤兒的忙,一黑便黑得這麼嚴實,黑得這麼踏實,黑得叫朱牤兒直想給天磕個頭。他的步子快起來,幾乎要飛,很快他站在了巨石劈開的三叉路口。朱牤兒輕鬆地吐了口氣,心裏的舒服勁兒別提了。再有十來分鐘,他就可以看到想看的東西,他真想抱着那兩堆錢美美睡上一覺。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響,很脆,緊跟着響起碎石滾下山的聲音。朱牤兒暗叫一聲不好,一個閃身躲到巨石後面,屏聲靜氣聽了會兒,聲音出奇地消失了,山谷一片子寂。朱牤兒不敢輕易閃身,這聲音極不正常,像是人猛起身時發出的,會不會……這麼想着,他抬起腳,貓似的往草叢中藏了藏,還不放心,又把頭往脖子裏縮了縮,然後屏住氣兒等。

半天功夫過去了,山谷沒一點異常,朱牤兒這才相信是鳥或者兔子。也怪自己太過敏,老想着有人追殺。他悄悄探出頭,四下聽了聽,確信沒有人跟蹤,才起身,摸索着往前走。還沒走兩步,突然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很急、很密,不像是一個人。朱牤兒媽呀一聲,掉頭就跑,一失足踩在一泡牛糞上,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倒地,跟驢糞蛋一樣滾下了山坡。

這時候,山谷里響起的就不只腳步聲了,有人喊:“快追,別叫他跑了!”緊跟着,幾道手電光照過來,刺得半個山谷都在搖晃。朱牤兒心想完了,中計了,這下,命保不住了。就在他爬起身跌跌撞撞往溝谷里跑時,山道上突然響起一陣警笛,緊跟着,警燈的光亮了照亮了大半個山谷。

朱牤兒再次躲過一劫。

救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馬才。

放走朱牤兒,也是迫不得已的選擇。白吃白喝養着他,他一個字不吐,你說氣人不?

馬才將情況報告給李春江,憤憤道:“這小子太不識眼色,乾脆把他放了,讓他到外面再吃點苦頭。”

李春江思考再三,同意了馬才的意見,對這種人,也只有這種辦法。不過,他叮囑馬才,一定要跟着朱牤兒,一步也不能離開,看他到底玩什麼鬼把戲。

馬才跟了朱牤兒一個星期,發現這傢伙神神秘秘的,壓根就不像個正經人。可是真要從他身上挖出點什麼,又難。躲了兩年多的命,朱牤兒別的沒學到,倒是學會跟人玩迷藏。就在馬才灰心的一刻,朱牤兒突然踏上了歸鄉的路,馬才心想:好啊,你總算耐不住了。

馬才搶在朱牤兒到達朱王堡之前,暗中布網,提前將警員埋伏在山道上。考慮到山道追捕或隱藏的需要,馬才要求警員一律騎摩托,而且必須收拾好警燈。

摩托車的確幫了馬才不少忙,而且這一次他又有新發現。就在他一聲令下拉響警笛沖目標撲去時,忽然發現,離村道不遠處意外地又竄出幾個人影,他們跟馬才盯的這一夥分頭藏在南北。聽見警笛聲,那幾個影兒惶惶地朝村子北面消失了。藉著燈光,馬才依稀辨出領頭的好像是獨狼。

依照李春江的吩咐,馬才他們沒抓朱牤兒,只是派人緊跟住他。當然,襲擊朱牤兒的那伙人也被放走了,李春江交待眼下的首要任務是保證朱牤兒的安全,至於那伙人,還不到抓捅的時候。

馬才很快將發現獨狼的消息報告了李春江,在吳水等消息的李春江說:“這就對了,我的判斷沒錯。”馬才聽得莫名其妙,難道李春江知道跟蹤朱牤兒的不是一路人?

的確是這樣,李春江早就懷疑,追殺朱牤兒的,不只是童百山的人,還有一夥很可能來自省城,至於是不是袁小安所派,暫時還不能確定,但一定跟毒品有關。馬才的發現印證了他的判斷,看來,獨狼絕不是為童家父子賣命,他在替省城的人辦事,這一點怕是連童家父子也想不到。

馬其鳴的判斷也是如此。馬其鳴是下午悄悄趕到吳水的,一到吳水,馬上就跟李春江研究起案情。馬其鳴初步判定,隱藏在三河的黑勢力有兩股,一股以童家父子為中心,重點經營公檢法內部,替省城甚至更多的人從獄中撈人,這股勢力正是當初車光遠覺察到的。另一股卻更隱蔽,很有可能就是以范大杆子為中心,秘密從事着毒品交易。至於這股勢力到底跟童家父子有沒有穿插,暫時還不能完全判定,但是小四兒絕對是腳踩兩隻船,兩邊都有往來。這麼一分析,李欣然父子的情況也就不難判斷。李華偉一定是攪進了毒品案,而且是范大杆子在吳水的得力幹將,至於李欣然,從他跟小四兒接觸的時間來講,應該跟童百山一夥是連在一起的,當然,他們是父子,發現兒子的罪惡勾當后,李欣然無奈之下充當保護傘也說不定。

至於孫吉海和吳達功,馬其鳴跟李春江都還不敢輕易下結論,要等偵察有了進一步的結果才好做判斷。但對袁波書記,兩個人的看法卻很一致,除了袁小安,袁波書記沒有別的可能。

亂麻一樣的線索很快被梳理過來,困惑他們的疑團也被一個個打開。“真是複雜哦!”馬其鳴嘆道。

李春江也發出同樣的感嘆,當初之所以打不開缺口,就是沒把這兩股勢力分開,反而讓對方拉到了扯不斷理還亂的迷境中。

接下來,就該順着這兩條線往下查,李春江很快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馬其鳴表示贊同,時間緊迫,兩人連夜制定起方案來。

吳達功家裏也是一夜未安,凌晨五點的時候,夫妻倆還各擺出一種架勢,你死我活的樣子。

湯萍真是又氣又怨,儘管心裏對吳達功恨得要死,卻又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位子是有了,權力也有了,但真的能讓她安安心心坐享清福嗎?怕是不能。三河最近風聲不斷,馬其鳴等人神出鬼沒,使出的招數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要命。秦默雖然逼到了後台,但誰知他是不是真的就休息去了?三河高層更是令人費解,老袁波舉棋不定,左晃右搖。孫吉海雷聲大雨點小,弄個胡權禮都要看馬其鳴臉色。其他那幾位,就更不用說,紛紛夾着尾巴,做起了縮頭烏龜。形勢遠比她預想的要複雜,要黑暗。下午她突然接到童百山電話,邀她單獨坐一坐。湯萍以前絕少跟童百山有來往,也堅決反對丈夫跟他來往,骨子裏,她是看不起這些暴發戶的,財大氣粗,一身銅臭,沒文化不說,讓這個時代捧得簡直忘了祖宗是誰。但這個時候,湯萍又不能不去。跟童百山一起的是檢察院一位副檢察長,邊上還坐個女人,年輕,頗有幾分姿色,起初湯萍還以為是姓童的或那位副檢察長帶的情婦,目光很惡毒地剜了她兩眼。後來才知不是。這女人有點來頭,說是二公子派來的調節一下童百山跟那個小四兒的矛盾的。湯萍對小四兒的事也有所耳聞,還不止一次問過吳達功到底跟小四兒有沒有來往,吳達功支支吾吾,不說有也不說沒有。

談到後來湯萍才知道,這場聚會真正的東家是那個女人,她指點江山,縱橫利弊,談吐和智謀遠在兩個男人之上。從她話語裏,湯萍很快判斷出,女人來三河的真正目的絕非調解姓童的跟小四兒,倒有一種穩定大局統一各路力量的架勢。說到最後,她凝起目光,用朋友一樣的口吻跟湯萍說:“當務之急,是趕走馬其鳴,此人遠在車光遠之上,他要是再蹲下去,三河非出大事。”說完,目光久久凝在湯萍臉上,一動不動。

“拿什麼法子?”童百山有點急。

女人擺擺手,將童百山的猴急撥拉到一邊,目光卻始終未從湯萍臉上挪開。她看湯萍的樣子,很像一個為她痴情為她着迷的男人,直看得湯萍臉上起了臊,才說:“這就要看湯大姐的了。”

童百山和副檢察長這才把目光對住湯萍,有點驚訝,有點不相信,很快,他們從兩個女人臉上讀到另一種內容。這一刻他們才明白,讓車光遠不明不白地進去,並不是他們的能耐,而是眼前這個女人。兩人同時吸了一口涼氣,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他們期待着湯萍開口。

到了這份上,湯萍也不想再賣關子,她挪挪身子,讓自己坐得穩一點,然後朱唇一啟,用不顯山不露水的口氣道:“能有什麼法子呢,這個人,不像姓車的。”

那女人釋然一笑,露出她另一種美麗,纖纖玉手打開包,取出一樣東西,湯萍一看,眼猛地就驚了。

女人給她一幅照片,女人的照片。

回到家,吳達功獨自喝悶酒,湯萍心煩地說:“你能不能不把酒當親戚?”吳達功也是心裏上火,沒好氣地道:“門不能出,朋友不能見,不喝酒讓我活不活?”

“朋友?”湯萍吃驚地瞪住吳達功,“你這種人也有朋友,瞧你交的什麼人,整天給你擦屁股還來不及。”

“那就不擦,再說我也沒請你擦!”吳達功像是成心要激怒湯萍。也難怪,自從當上這個局長,他的耳朵沒一天清閑過,不是這個不對就是那個不能做,怎麼做都不能讓湯萍滿意,弄得他都不知道該如何當這個局長了。這女人,苛刻得近乎變態!

“吳達功!”湯萍突然喝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翅膀硬了,能飛了?”

吳達功唰地抬起頭,迎住湯萍,他多想把自己的不滿喊出來,把心裏的不平發泄出來。但是,他還是挪開了目光。他知道,在湯萍面前,他是缺少這種勇氣的。他沮喪地倒了一大杯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湯萍撲過來,一把提起灑瓶,扔進了垃圾筒。

吳達功嗓子哽了幾哽,終還是沒不出聲音。

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怕她,為什麼一切都要聽她的?他痛苦地抱住頭,對婚姻,對婚姻里的愛和恨,還有因這樁婚姻而漸漸迷失的人生,發出一陣陣揪心的痛。等他再次抬起頭,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情景。湯萍哭了,一向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湯萍哭了,一向把風浪不當作風浪把火山不當作火山的湯萍在他面前哭了。這是個絕少流淚的女人,一旦流起淚來,便鋪天蓋地,勢不可擋。

吳達功被這如波濤般洶湧的淚水擊垮了。

他哪裏能想到此時湯萍的心情。自打當上這個局長,他一直抱怨湯萍不跟自己一同吃飯,不讓自己碰她一下,夫妻間原本就少得可憐的性生活也被她一筆勾銷了。他這個丈夫,已完全地成了家裏一個擺設!

他可否知道,這一切的後面,隱着湯萍多少屈辱和苦難。是的,湯萍是個冷淡得令人不可思議的女人,包括她自己,也常常忍不住發驚:我怎麼成了這樣,我怎麼越來越不像個女人,尤其床上那點事,如果不是吳達功執意要來,她幾乎就要認為自己壓根不具備那功能!天啊,湯萍一想這些,恨不得要把自己撕爛,把這個家一把火點了。她現在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掙扎的,竟是這樣一種人生!

世上哪個女人不渴望被寵愛,被滋潤,被無休無止地愛着和被永無止境地呵護着!

湯萍帶着她一生的悔恨,還有必須堅持下去的痛決,轉身進了卧室。門哐當一響,甩給吳達功一屋子的冰涼。

這個晚上,他們最終還是談起了童百山。事到如今,吳達功才知道很有必要把一些事說清楚,尤其夫妻之間,絕不該再有保留。

吳達功跟童百山的接觸,是因一個叫七星的重刑犯。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七星是什麼人、犯過什麼事,等到把一切了解清楚,晚了,該做的事兒已做了,再想後悔,下輩子吧。

那是他當上公安局副局長不久,有一天,童百山突然來訪。當時童百山的事業還沒這麼大,但有跡象表明,他很可能會做大。三河這塊地盤上,童百山已越來越成為一個人物。吳達功正納悶他跑來做什麼,童百山搶在前面說出一個人:省城老大!

“他要我問問你,一切還滿意不?”

就這一句,吳達功懂了,童百山是上門討債來了,人情債。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由不得你按自己的意志選擇。吳達功起初以為自己放了范大杆子,對方拿副局長報答他,這事就完了,公平交易,互不相欠,接下來應該彼此把對方忘了才是。可對方不這麼想,范大杆子是一碼事,副局長是另一碼事,這是對方的邏輯。況且,副局長前面還有局長,局長前面還有副市長、副書記,難道你甘心在這不痛不癢的位子上困守一輩子?

童百山快人快語,完全一副道上的架勢。他說:“大哥託付你我一件事,要我們務必辦好。”

對這位神秘的大哥,吳達功應該不算陌生,吳達功剛來三河的時候,他正坐在三河地區政法委書記的位子上,算是頂頭上司。現在的大哥早已位高權重,一句話便能決定吳達功的一生。吳達功就是不明白,他為啥偏偏要盯上自己?

大哥要他把七星弄出去,而且一步到位,徹底甩掉犯人的帽子。

吳達功連忙搖頭,說這事不可能。童百山拍拍他的肩,情同兄弟般說:“別忘了,你我可都捧着他的飯碗啊,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這才顯出你吳副局長的能耐。”

能耐兩個字算是把吳達功這一生給毀了。

接着,童百山說出自己的計劃。其實計劃並不複雜,複雜的東西也不可能讓他吳達功知道。吳達功要做的,只是定期巡察一下七星服刑的監獄,抓抓監獄的政治思想工作,讓監獄樹一些典型,至於樹起來做什麼,童百山沒說,吳達功也沒敢多問。這時候多問一句就可能讓自己多陷一步。他心裏祈禱着讓這事兒快點結束,讓童百山連同那個七星儘快從自己的腦子裏消失。

典型很快樹了起來,七星果然名列典型之首。

之後的三個月,一切都很平靜。平靜得讓吳達功感覺不到自己為大哥做了什麼。忽然有一天,童百山找到吳達功,說三監可能要發生點事,要吳達功不要慌,一定要鎮靜,而且……說著拿出一份材料,放吳達功面前。

“你只管照這上面說的做好了。”

就在當天夜裏,一起震驚全省的暴力越獄案發生了,地處沙漠邊緣的三河第三監獄先是發生了犯人跟犯人之間的群毆事件,當獄警趕去制止的時候,一名叫王龍娃的犯人突然襲擊了獄警,從獄警手中奪過槍。這時監獄突然停電,一片漆黑。另兩名跟王龍娃關在一起的犯人迅速亮出兇器,將擊昏的獄警挾為人質,強行越獄。當時情況十分危險,不少犯人跟着起鬨,叫囂着要放火燒了監獄。為了保證獄警的安全,監獄方面勉強答應王龍娃提出的條件,為他準備了一輛車。王龍娃三個挾持人質,一步步離開監獄,起鬨的犯人越鬧越凶,大有趁亂集體脫逃的可能,形勢逼迫着監獄方面一次次讓步。奇怪的是停電同時通信也中斷,一時無法跟外面取得聯繫。就在王龍娃等跳上車打算離開的關鍵時刻,車廂里突然亮出一個身影,藏在車裏的七星一個猛撲撲向王龍娃,牢牢卡住了王龍娃的脖子,王龍娃想喊什麼卻喊不出來。在雙方爭奪槍支的過程中,槍連響兩聲,一槍擊中了七星,另一槍,卻讓歹徒王龍娃斃命。受傷的七星顧不上自己安危,毅然向另兩名犯人撲去,就在窮凶極惡的暴徒企圖殺害人質的一瞬,獄方的狙擊手開槍,擊斃了罪犯,人質安全獲救,但七星胸脯又中了一刀。

七星連夜被送往醫院,三天後脫離危險。這場叛亂最終被平息,經三河公安局調查,叛亂分子王龍娃在獄中一直不思悔改,多次密謀越獄竄逃,私下跟多人提起過這事,那些趁亂起鬨的人正是受了他的鼓動,才膽敢跟獄方叫板。掐斷電源和斷掉通訊也都是他們所為,為這次越獄,他們事先做了長達半年的密謀。

真相調查清楚后,三河市公安局向省廳及原判法院提出請求,以危難時刻挺身而出與暴徒勇做鬥爭為主要事迹,要求為七星減刑。三個月後法院做出裁決,七星因榮立特等功獲得提前釋放,他的事迹成了全體犯人學習的典型。

也就是七星走出監獄那一天,吳達功才徹底弄清,七星是省人民銀行一位要員的兒子,母親是某新聞媒體的負責人。三年前省城發生過一起舞廳群毆致死人命案,七星先是作為主犯被起訴,後來又變為從犯,被處以有期徒刑二十年。七星先是關在省城一所監獄,後來幾經輾轉才到了三河三監。

得悉這一切后,吳達功已經清楚,自己掉進某個圈套了。果然,三河方面很快有人提出,這是一起假案,真正的主謀是七星,他先是策反王龍娃等幾個,鼓動他們跟自己一起越獄。王龍娃因為自己的媳婦跟了別的男人,一怒之下去殺情敵,沒想情敵沒被殺掉,自己卻以殺人未遂被判重罪。王龍娃一心急着出去復仇,哪還有心情辨別七星是不是玩謀術。一切密謀好后,就在動手這一刻,七星突然倒戈,跟獄方提出把自己藏在車裏,可以制服王龍娃。於是便上演了這場平息叛亂的好戲。

包括那個遭襲擊的獄警、開槍射死罪犯的狙擊手,都是精心安排過的。不留活口,這才是做得乾淨徹底永世不可能翻案的鐵的規矩。整個事件中唯一有可能真實的,就是七星後來挨的那一刀,那才是意識到上當受騙后同夥賞給他的最好禮物。

有關方面馬上出面制止傳言,吳達功再次受到重任,在全局內開展一場深刻的政治大討論,這場討論的結果便是持懷疑者被調離公安系統。從此,三監越獄案便以正面典型寫進了歷史,永遠激勵着那些接受改造的人,只有跟自己的過去徹底決裂,才能很快迎來新生。

“那……事後……你拿過好處沒?”湯萍顫顫地問。

吳達功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拿過,就是送給你的那張卡。”

“什麼?!”

湯萍只有一個腎,那一年,吳達功突然說朋友送了一張卡,很珍貴。原來法國有家醫療機構,專門對單腎人群做定期醫療救助,主要是保健性康復,以保證單腎人群也能夠像正常人一樣延年益壽。作為中法友好的禮物,法國方面想在中國挑選一些救助對象,為他們提供人道服務。不要錢,但渠道很特殊。

湯萍很高興,居然沒問這卡哪來的,她相信丈夫一定是愛她才想盡辦法弄了這張卡。於是湯萍每年一次,前後去了法國六次,做了六年的國際醫療救助。不可否認,這家國際醫療機構的水平一流,救助手段也很先進,湯萍能保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不能不說跟這張卡有關。

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的,這是一樁交易,一起昂貴而沉重的交易。其實她應該想到,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

4

孫吉海握着筆的手在抖。

這是個星期天。跟以往任何一個周末一樣,孫吉海把自己關進書房,面前是伴隨了他半個世紀的宣紙,還有一套晚清時代出土的硯台。

孫吉海喜歡寫字。在三河,誰都知道孫吉海的字不錯,值得收藏,可誰也得不到他一幅,甚至飽飽眼福的機會都難獲得。

他只寫給自己。

寫字有什麼用呢?修身養性,讓自己沉入到另一種境界裏?

的確,孫吉海需要用沉入來獲得另一種身心,跟現實完全背離的身心,或者叫麻醉。

十歲起,父親便教他練字,父親說,字是門面,字是你的臉,字更是你的心,字裏看人生,字裏看家風。

就這麼著,孫吉海頑固地迷上了練字。練到現在,孫吉海越來越覺自己寫的不是字,是命,一個人的宿命。

人都是有宿命的,人根本就躲不開自己的宿命。

孫吉海手裏的筆啪地斷了。

這是他今天握斷的第三支筆。看來,今天是寫不下去了。

孫吉海扔掉斷筆,倒在了竹椅上。

昨天晚上,他再次接到省城的電話,質問他為什麼不阻止,怎麼能聽之任之?

“你是常務副書記,也是省委確定的接班人,對他的工作應該有干預權,必要的時候,你可以直接向省委建言,讓他離開三河。”

孫吉海一句話都沒回答。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馬其鳴不像車光遠,這一點他一開始便覺察到了。換上車光遠,要是蘇紫攔車,他會當下接過狀子;換上車光遠,如果吳達功撂挑子,他會拍桌子,甚至提出罷他的官;換上車光遠,如果抓到范大杆子,他會大張旗鼓地展開一場鬥爭;換上車光遠,如果提拔吳達功做局長,他會自己的官不當,也要跳起來抵制……

換上……

能換嗎?這種空想有意義嗎?

老了,孫吉海覺得自己真是老了,思維退化得一塌糊塗,甚至有點愛做白日夢了。

是的,白日夢。

阻止?他再一次笑笑,那笑接近墨汁的顏色。他什麼也沒做,裝得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你阻止他什麼?他甚至從沒在常委會上主動提過一次三河公安的事,你拿什麼阻止?不讓他抓毒犯?不讓他深入基層?還是不讓他工作?

一切都是在暗底里,是的,暗這個字已經無數次傷害到孫吉海。

暗得你摸不到一點邊,暗得你聞不到一點氣味,暗得你都不知道他腦子裏想什麼。可是,威脅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而且,正在一步步逼近。

逼近——

就在剛才,他接到電話,說胡權禮的事出岔了。本來孫吉海練字的時候,任何電話都不接的,但現在是非常時期,又是保密電話,不能不接。

“出岔?”他這麼猶豫了一聲。那邊緊着說:“有人調查他,二等功的事包不住了。”

“換個電話說!”孫吉海憤憤地掛了電話,候在了另一部機上。

笨,如此沒腦子的人,能成什麼大事!保密電話保給誰?對老百姓它是保密的,對想調查你的人呢?它遠不如家裏的座機。要想監控座機,你還得通過電信,通過更多部門,而保密電話對他們來說,等於安在你家裏的竊聽器。

很快,童百山的聲音在座機裏面響起來:“安全嗎?”

“說!”

“這事……這事你看咋辦?”

“該咋辦咋辦!”

他通地放了電話。

是鬼是人都來找他,他這個書記,當著還有啥味兒!

不就一個胡權禮,值得為他上竄下跳?他再三說過,凡事要三思,尤其幹部提拔,要在適當的時候提出來,這是規則,遊戲規則你們懂不懂?不是想提誰就提誰,不是啥時想當官就能啥時當。偏是不聽,偏要不停地添亂。添亂你把自己擦乾淨呀,帶着尾巴硬進門,尾巴讓人揪住你進得來嗎?這下好,讓他說著了,事情還沒個影,屁股已經讓人捅爛。

他有些不知恨誰,只覺恨這個字佔據了他全部思維。

胡權禮的事他知道,假的,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可硬要把假的做成真,他又有啥法?

他恨恨地起身,離開書房,在客廳里來迴轉了幾圈,仍覺心神難寧,索性提上魚桿釣魚去了。

這個時候,馬其鳴也在釣魚。子水河繞過子蘭山向西而去,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裏,馬其鳴手持魚桿,盯着平靜的水面。他的樣子還真像那麼回事,細一看,卻讓人忍俊不禁。握在手裏的釣桿真成了光桿司令,魚餌和牽着它的細線早讓水沖走了。季小菲忍不住笑起來,說:“馬書記,你這哪是釣魚,就像拿根杆子放鴨子。”秘書小田也跟着笑出聲,馬其鳴一看,果真成了放鴨子的,遂說:“算了,不作秀了,還是說正事吧。”

季小菲將自己調查到的情況一一做了彙報,末了說:“胡權禮一定有經濟問題,他老婆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當會計,但是出入有專車,身上儘是名牌,聽說做一次護理就要花一千塊錢。而且……”

“而且什麼?”

“我說不出口。”季小菲突然紅了臉,羞臊得垂下頭。

“據說他老婆在酒店養着個小白臉。”秘書小田替季小菲回答。

馬其鳴笑了笑:“好生活啊,”突然,他盯住季小菲,“你是不是將來也想過這樣的生活?”

一句話,問得季小菲啞巴了。

回到3112房間,侯傑已候在那裏。“情況怎麼樣?”馬其鳴問。

侯傑興奮地說:“阿黑招了,這傢伙到底還是沒童小牛骨頭硬。”

據阿黑交待,所謂的胡權禮捨身救人、以大無畏的精神譜寫新世紀英雄詩篇的感人事迹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

事情還得從去年的“3·18”特大爆炸案說起。3月18號這天早晨,三河大地春光明媚,這一天是三河市公安局例行的政治思想學習時間,局黨組組織中層以上領導幹部正認真學習“三個代表”的重要思想。就在學習進行到九點多的時候,110突然接到報警,有個亡命徒稱自己不想活了,他兒子被老師天天罰站,該死的老師還三番五次要他請客,不請就要將他兒子攆出學校。他要炸掉這個學校,炸死這些可惡的老師。歹徒稱,他已在學校教學樓安置了定時**,等着吧,到時候轟一聲,全都上天!

情況十分危機,聽歹徒的口氣,他真是不想活了,他自稱下了崗,老婆又跑了,自己帶着孩子,真是活得沒勁。

局領導立刻命令防暴大隊火速趕往現場,全體警員緊急集合,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紅旗小學位於三河市中心,左面是人民銀行大樓,右邊是三河老幹部活動中心。防暴大隊趕到現場時,先前到達的110已開始疏散周圍群眾。一聽教學樓有**,周遭做生意的賣小吃的擺小攤的全都聞風而逃,學生家長卻從四面八方湧來,將本不寬暢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當時學校還在上課,老師和校長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奉命進入學校的防暴隊員在離教學樓五十米處監測到***信號,電子感應器顯示,樓內確實安置了定時**。全體警員的心立刻緊了起來,現場指揮的副局長吳達功馬上命令,要防暴大隊大隊長鬍權禮帶上排爆隊員,迅速進入大樓,找到***,以最快速度拆除。同時,另一組人馬進入大樓,儘快將上課的師生撤出來。

現場一片混亂,得知消息的學生嚇得不知從哪兒跑,有幾個甚至要從窗戶里跳下來。聞訊趕來的市委市**領導也進入現場,幫助疏散學生。半個小時過去了,樓內的學生撤出了一半,另一半因為樓道太過擁擠,死死地卡在了裏面。負責現場總指揮的市長馬上做出決定,火速撤除一樓教室的窗戶從窗口往外接學生。消防人員立刻進入現場,拆起了窗戶。時間一秒秒過去,離歹徒說的爆炸時間越來越近,可還有三百多名學生困在裏面。家長的嚎叫聲、學生的哭救聲、圍觀者的驚叫聲、消防車警車的嘯叫聲響在一起,讓三河變成了聲音的海洋。

歹徒再次打電話說:“你們找不到的,哈哈,等着吧,我要讓學校變成廢墟!”

又過了半個小時,學生終於疏散出來,撤到了安全地帶,人們剛剛鬆了一口氣,忽然有老師說四年級三班還有一名女生沒出來。四年級三班在五樓,女生一定是遭了驚嚇,躲裏面不敢出來。離歹徒說的時間只有幾分鐘了,排爆人員還是沒能找到**。吳達功命令裏面的胡權禮火速尋找一位女孩,她很可能在五樓。胡權禮跟排爆人員剛查完四樓,接到命令後分頭往五樓奔,過道里空空的,教室里沒人,洗手間!幾個人同時朝洗手間撲去,果然,小女孩蹲在馬桶上,面無血色,嚇得說不出話來。胡權禮剛抱起小女孩,忽然聽見嗒嗒的響聲,仔細一看,在洗手間水槽邊的下水蓋下,藏着一枚電子**。電子顯示器的時間只剩下最後二十秒,來不及猶豫,胡權禮猛地將孩子交給隊友:“快帶她離開!”就在隊友跟消防人員將孩子救出樓口的一瞬,時間到了,**來不及拆除,胡權禮一把推開排爆人員,縱身一躍,用身體堵住了下水蓋。

險情排除了,學生得救了。

胡權禮並沒被炸死。

經專家鑒定,這是一枚高級電子**,多用於國際恐怖組織的犯罪,在**等地黑社會的犯罪中已出現過,大陸還是第一次看到。一旦爆炸,炸毀一輛汽車沒一點問題。大約是在下水道放的時間過長,接觸裝置受到潮損,**沒有引爆,就這也驚出三河市一身汗。

事後,三河公安得到重獎,胡權禮榮立二等功。

半年多的調查並沒查到歹徒一點線索,學校內雖有學生被罰站,但找不出跟歹徒說的情況相似的學生。況且歹徒兩次使用的都是公用電話,使偵破工作陷入僵局。

侯傑說:“阿黑就是那個歹徒,**也是他事先放的,做了手腳,根本不可能爆炸。”

胡權禮求官心切,但因秦默這個障礙,一直達不到目的,於是便想出這麼一招,想拿立功給自己撈取資本。

這場鬧劇的總導演竟是童小牛!**也是他提供的。

馬其鳴還處在巨大的驚憤中,侯傑又說:“胡權禮就是當年越獄案中那個被挾持的獄警,道上人稱**。而阿黑正是當年切斷電源和通信的幕後者。”

3112房間是一個神秘的地方,自從馬其鳴決定調查三河公安黑幕,這兒便成了類似於秘密指揮部的地方。侯傑剛走,馬其鳴又迎來兩位神秘客人。他們是三河檢察院的兩位檢察官。

高檢察官說,已經掌握到胡權禮的部分經濟犯罪事實,他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和紅河谷桑拿中心都持有股份,而紅河谷桑拿中心存有嚴重的色情和毒品交易,同時,還查到胡權禮在三河擁有兩套豪華住宅。

“馬上控制胡權禮!”馬其鳴命令道。這一次,他要動用檢察院的力量了。

一接到胡權禮被帶走的消息,孫吉海立刻意識到,童百山保不住了。這一次,他是說啥也不能鋌而走險了。

讓該走的都走吧,也是他們作孽太多,到該受懲罰的時候了。正這麼想着,電話尖叫起來,接通,是一女人的聲音。這聲音孫吉海熟悉,女人告訴他,自己在老地方等他,請他速來,有要事相商。

擱下電話,孫吉海再次陷入巨大的矛盾中,女人不是別人,正是省城二公子的高級法律顧問。這女人絕非等閑之輩,拋開她跟二公子父子的關係不說,單是她在省城法律界的名氣就足以傾倒不少人。她在律師界有鐵腕女人的稱號,凡是接手的案子,百贏而無一輸。如此優秀的女人竟會跟二公子父子攪在一起,不能不令孫吉海痛惜。世間的事,有多少能說得清呢?興許,離開二公子父子,她也會跟常人一樣,甚至比常人還不如。

去還是不去?

去也是危險,不去也是危險。孫吉海真是痛悔,怎麼就能走到這一步呢?

他腦子裏再次跳出最初的那一幕。

那時他剛剛從吳水調到三河地委,接袁波的班擔任地委政法委書記。職位升遷了,環境變了,也使他這個老吳水一下覺得眼界開了。但是心裏他卻給自己暗暗敲警鐘,一定要保持本色,千萬不可錯走一步。所以當妻子不習慣城裏的生活,提出想到鄉下包地種時,他一口答應。有什麼比種地更踏實更能接近一個農人的本色呢?是的,到目前,孫吉海還把自己當作一個農人,那是先人留下來的傳統。什麼時候都要跟農人一樣生活,這是他的生活信條,也是他修心立身之準則。遺憾的是,就在第二年,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被妻子叫來一塊種地的內弟周生軍在城裏出了事,為了一碗兩塊錢的飯,他跟攤主吵架,說是肉放少了,騙他一個種地的。攤主罵了句窮鄉巴佬吃不起別吃,惹惱了自小沒有爹娘跟姐姐相依為命長大的周生軍。周生軍平生最恨的便是別人看不起他、鄙視他。一怒之下,他搶過攤主的菜刀,做出拚命的樣子。也合該那攤主倒霉,大約也是生意不好的緣故,他的氣比周生軍還大。周生軍本意是想嚇嚇他,給自己出口氣,沒想攤主更是蠻橫,搶在周生軍掄刀嚇他之前,一把掀起凳子,沖周生軍就砸。周生軍舉起胳膊抵擋,結果菜刀傷了攤主,將攤主一耳朵削了下來。

妻子就這麼一個親人,生性老實木訥,到這時還沒娶上個媳婦。孫吉海怎能不管,又怎麼管?

周生軍最終以故意傷害罪被判十年,這已是很輕的了。如果不是孫吉海的影響,怕是判個無期也說不定。可妻子還是不依,整天哭哭啼啼,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差,非要孫吉海將她弟弟救出來。就在這時,二公子來到三河,專程拜訪孫吉海,當時他就帶着這女人。女人那時還很年輕,姿色也非常,但出口已很顯學問和水平了。言談中孫吉海無意間漏出這事,說人這一生咋就非要遇上過不去的坎呢?當時二公子啥也沒說,只是象徵性地笑了笑。可是二公子走後不久,大約兩個月零幾天吧,妻子突然神神秘秘地說弟弟出來了,跑到農場找她,鬼一樣的樣子嚇得她差點沒暈過去。

“你猜怎麼著,他說不用坐牢了,以後只管在沙漠裏放羊,老老實實聽話就行。對了,生軍還說,他以後不叫周生軍,叫楊四……”

妻子還沒說完,孫吉海已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等他再想干涉就已經沒機會了。

對方把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而且也把他的後路給徹底堵死了。

沒辦法,人生總有很多無奈的時候,況且他也不能只為自己活着,難道他能忍心將周生軍再次送進監牢?妻子怎麼活?

聽之任之吧,他懷着萬分之一的僥倖這麼想。

這一想就讓他想到了現在。很多時候他真想跳出來,告訴世界真相,也告訴妻子,這麼活下去生不如死啊!想歸想,真要做起來,那份艱難,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出了斷的啊……

周生軍死後的那些個日子,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一句話不說,說不出來,真應了鄉下人那句土話,啞巴挨悶棍,只有死受的份。他怎麼也不信,周生軍是失足掉進井裏的,一個沙漠裏放羊的羊倌會掉進井?死因他清清楚楚,可跟誰說?這些年周生軍做的事兒,他難道能不知道?悔啊,悔!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想盡法子瞞妻子,告訴她弟弟出了遠門,他打發去辦件事,過些日子就回來。

出租車駛進南湖莊園的時候,太陽正直直地照在這片花園別墅里。一踏上這個地方,孫吉海心裏便惡浪滾滾。這是他的又一個噩夢,他這輩子註定要被一個接一個的噩夢糾纏着了。當初這座小區修起來,他是親自來參加過剪綵的,再怎麼說,這也是市裡抓經濟建設的一項成果,不能不來。過後不久,他卻收到一把鑰匙,十八號樓的鑰匙。孫吉海痛斥了送鑰匙的童百山,說:“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孫吉海要是貪,能挨着你姓童的給我送?”童百山沒反駁,他當然知道孫吉海不貪,如果貪,他會出此下策?

不拿鑰匙並不證明你不接受饋贈。不管孫吉海樂不樂意,二公子每次來都要在這兒見他,甚至那次他父親來,也提出在這兒見他。還說這兒人少安靜,空氣又好,邊喝茶邊欣賞他寫字,豈不是一件雅事?於是台案有了,墨硯有了,各式各樣的狼毫也有了,房間佈置得真像他孫吉海的書房。後來又是這個女人,一到三河就提出在這兒見面,孫吉海還不能不來。甚至發展到小四兒,也要在這兒跟他見面。就這麼著,儘管孫吉海根本就沒拿這兒的一草一木當自己的,但他相信,這兒跟自己已完全扯在了一起,背不住對方早把一應文書都做好了,有一天一旦拿到法律底下,他有十張嘴也證明不了自己沒接受過。

車裏的孫吉海苦笑了一下。

有時候,法律也保護不了一個人的清白。那麼還要清白傲什麼?還能怎麼要得了清白!

女人依舊幹練而美麗,只是,孫吉海現在見了這份美麗,已有些哆嗦,有些視美麗為仇恨。美麗一旦跟罪惡扯上邊,便成了致命的罌粟。

女人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她要孫吉海辦一件事,動用自己的職權立刻將胡權禮弄出來。

“這不可能!”孫吉海硬梗梗道。他最煩別人在他面前指手畫腳,可偏巧就有這麼些人,動輒命令他做這做那。望着盛氣凌人的女人,孫吉海恨不得趕她走。

女人似乎沒想到孫吉海會拒絕她,一時有些尷尬。孫吉海卻不管女人的感受,繼續發火道:“這是他自找的,沒人逼他那樣做。”一個逼字,道出了他心中太多的憤懣。

說這話的時候,他腦子裏再次閃出去年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那是怎樣的一幕啊,豈止是驚心動魄!

女人聽出了他的意思,換一副表情說:“二哥,你得從長遠處想啊,這小子要是亂說,你跟大哥的日子都不好過。”

“少叫我二哥!”孫吉海這次是真火了。這些年,他最煩別人這樣稱他,什麼老大老二,搞得好像真成了黑社會。再說了,他什麼時候同意做這個二哥了,還不是他們強加在他頭上的一個緊箍咒。

為了牢牢佔住三河這個大本營,他們竟不惜用這種手段,強拉他上賊船。

“二哥,有好處的時候你可沒說這話呀。”女人點了支雪茄,很瀟洒地抽起來。其實她是藉此給自己穩神。

“好處,你跟我談好處?”孫吉海憤怒地盯住女人,他知道,他們是給他過好處,據說以他的名義把多筆錢存進各銀行。但是他從來就沒對那些不幹凈的錢動過一點心思,而且壓根就不知道他們存在哪兒。所謂的好處只不過是另一根拴他的繩子,另一具套他的枷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們講,他孫吉海做事從來不圖什麼,請他們趁早收起這套把戲。沒想他們還是拿這個來威脅他。

“那好。”女人噌地摁滅煙。她的幹練再次透出來,面對一點不給面子的孫吉海,女人果斷地說:“那就只有一條路,讓他死!”

說完,拿起自己的包,摔門走了出去。

孫吉海惱怒地倒在沙發上。

驀地,他的眼睛被女人遺忘下的一袋東西捉住了,很顯然,這是女人故意拉下的。匆匆打開,竟是一沓照片,一看,血差點沒從眼睛裏噴出來。

太卑鄙了,他們口口聲聲喊他二哥,暗底里,卻動用這種下三濫手段。

照片上的他**着身子,畫面不堪目睹。

恍惚了好長一陣,孫吉海才依稀記起,那次二公子來,是在三河大酒店接的風,那晚他喝醉了,中間跟二公子發生了不愉快,一激動,就拿酒灌醉了自己。後來他們把他抬到樓上的房間,那晚到底發生過什麼,他真的不記得,恍惚中好像是有個女人在房間出現過,事後還以為是服務員,沒多想,誰知……

照片上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胡權禮妖冶風騷的老婆!

5

季小菲推開門,猛見童百山在她家。

父親跟童百山相對而坐,兩個人像是在談一件沉重的事。

“誰讓你來的,出去,出去!”季小菲指住童百山鼻子,衝動已讓她的臉變了形。

童百山訕訕的,目光尷尬地擱在老季臉上。

“你走不走,不走我報警,走啊!”季小菲又吼。

父親老季扭過目光,像是不忍看到這一幕。童百山不敢再呆下去,腳步倉皇地奪門而出。

季小菲剛要跟父親說什麼,猛見桌上放一堆錢,一想準是童百山留下的,拿起錢就往外追,誰知童百山屁股底下一冒煙,消失了。

“為什麼要他的錢,他害得我們一家還不夠嗎?”季小菲沖父親發火。

老季一言不發,臉上是痛苦而無奈的表情。季小菲發了一陣火,覺得過分了,這才跟父親好言道:“爸,少跟他來往,好嗎?他這種人,只有害人的心,哪會真心實意幫你。”

老季突然抱住了頭,今天他的表現真是怪。季小菲納悶着,忽然發現母親不在,連忙問:“媽呢,媽怎麼不在?”

半天後,老季沉沉道:“小菲,你媽她,她查出了癌,人在醫院裏。”

“什麼?”

季小菲後來想,是自己太忙太投入工作,以至於這段時間壓根就沒關心過母親。好在父親是個細心而厚道的人,發現母親不對勁,及時送到醫院,這才沒讓母親錯失治療的機會。

母親的病已發展成淋巴癌,醫生說,目前剛剛有病變,手術還來得及。

可錢從哪來?

季小菲執意不用童百山的錢,第二天她來到童百山辦公室,將錢還給了他。接下來,季小菲開始四處奔走。為給母親治病,家裏已欠了不少債,眼下住院費都交不上。父親痛苦地抱着頭,哽咽道:“爸沒用,爸是個沒本事的男人,讓你們跟着受罪。”

“爸——”季小菲眼裏盈滿淚,這時她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忍着委屈,接受童百山的恩賜。他是為了母親呀!

“爸,你別急,我這就想辦法,錢很快會湊齊的,你好好陪着媽。”

災難面前,父女倆的心靠得是那麼近。

秘書小田聞知,很快送來一萬,說是自己攢的工資,先救急,他再想辦法。季小菲很是感動,卻又不知說什麼。這段日子,他們的感情急遽升溫,季小菲已經有點離不開小田了。秘書小田開玩笑道:“是我丈母娘,上帝在考驗我哩。”季小菲聽了,心裏一片溫暖。

馬其鳴也得知了消息,心裏很是感慨:為什麼好人總是難多,先是葉子荷,接着又是季小菲母親,癌症咋不找別人?正好梅涵打來電話,問他葉子荷怎麼還不去北京?馬其鳴一想,葉子荷一定是去不了了,不如就把這個機會給季小菲母親。這麼想着,他私自決定,一定要讓季小菲母親去北京做手術。遂將情況跟梅涵說了,梅涵嘴上雖是抱怨,但那是故意逗馬其鳴的,心裏卻實實在在為老季一家子急。她說:“這麼著吧,你讓他們準備準備,後天我去北京,正好一道走,也免得他們東碰西撞,去了找不到地兒。”

事情當下定下來,馬其鳴很快通知秘書小田,將消息告訴季小菲,季小菲真是感動得說不出話。

兩天後,老季陪着妻子,去了北京。季小菲本也嚷着要去,馬其鳴卻說:“你去了也幫不上啥,那邊我已囑託好了,你還是留在這兒忙你的事吧。”

恰在這時,吳水傳來消息,“9·15”特大搶劫案成功告破,嫌犯已經落入法網。

季小菲火速趕到吳水,再一次投入到自己熱愛的事業中。

“9·15”特大搶劫案果然是一起典型的里通外合,有預謀、有計劃的犯罪。

案情正是從儲蓄所主任王通達的妻子劉敏身上打開突破口的。在強大的心理攻勢下,劉敏終究抗拒不過,如實說了出來。

據劉敏交待,丈夫王通達跟新招聘的儲蓄員小秋確有不正當男女關係,事發后,劉敏也想過離婚,但一想孩子,又動搖了。王通達自己也很是後悔,發誓要跟小秋徹底了斷。哪知小秋是個沾不得手的女孩,一看王通達想蹬腿走人,當下撕破臉說:“想白玩我?你想得太簡單了。”於是,小秋三番五次找上門,問王通達怎麼辦。劉敏一開始還想對小秋狠,交了兩次手,才發現根本不是這個年輕女孩的對手。十八歲的小秋對婚姻對人生有現實得近乎殘忍的看法,她才不願意像紅軍爬雪山過草地那樣辛辛苦苦曲曲折折來打拚自己的幸福生活,眼前有現成的幸福,為什麼還要多走那麼些彎路?她跟劉敏就一個字:離!不離你試試,讓你過一天安穩日子,本小姐就不是小秋!

果然,王通達家讓小秋鬧得雞犬不寧,兩口子打架吵嘴不說,小秋還把兩家的大人也發動起來,好傢夥,一時間硝煙四起,烈火熊熊。王通達這才發現,小秋根本不是當初跟他私通的那個小秋,更不是那個看上去有點傻乎乎的農村小丫頭,她的心計太重了,小小年紀,居然能給他布下一張網,下一步,小秋很有可能鬧到單位,或者直接就找他們行長說理去。

就在王通達被小秋搞得焦頭爛額的同時,另一件事也發了。據王通達自己交待,早在籌建汽車路儲蓄所時,他以虛假做賬的手段,虛立戶名,前後挪用公款四十二萬,投入到股市中,結果被套牢。會計寧秀蘭發現此事,幾次過問這筆錢到底去了哪兒,王通達先是支支吾吾,後來見遮掩不過去,遂起了不義之心。

正好王通達高中時的一位同學來吳水找他敘舊,兩人閑談中,那位叫黃三的同學發牢騷說眼下這世道,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還說王通達雖說是個主任,可日子遠沒他這個草民自在。一句話勾起了王通達的難處,兩人越說越近,越說越投機。

幾次接觸后,王通達讓黃三說轉了心,兩人商定搞一次大的。黃三說,要搶就搶你這兒,這樣保險,也可以替你把那兩個女人做掉。你只管把裏頭的事兒弄好,其他不用你管,到時只管分錢便是。本來搶劫早就要實施,可黃三嫌王通達準備的錢少,說至少得弄它個百八十萬。王通達這才在茂世才身上下功夫,茂世才創業時,的確得到過王通達不少幫助,現在事兒做大了,就想報答王通達,王通達跟小秋好,茂世才就從經濟上支持,還隔三岔五給小秋送點小禮物,討得小秋歡喜。茂世才要進貨,起先打算進四十萬的,王通達鼓動說要進一次進個百八十萬,到時我幫你銷,也掙你些提成。茂世才說錢不夠,王通達便四處拖關係幫茂世才湊錢,直到湊齊八十萬,黃三說可以了,便商定好時間和具體步驟。

車是黃三跟一名叫牛子的搞的。牛子在昌市一家汽車修理店打工,這人是個刑滿釋放犯,以前就干過偷車的勾當,對這一行熟。牛子盯上的正是昌市那個體老闆的三菱,那車他修過,還跟老闆建立了不錯的個人關係。個體老闆有進沙漠打獵的嗜好,牛子將他的行蹤打聽清,在他進入沙漠的時候動了手,車得手后,先是躲了一夜,直等王通達這邊有了確定消息,說茂世才第二天一早到儲蓄所匯款,兩人才從昌市出發,徑直衝儲蓄所而來。

至於進門就開槍,王通達是這樣說的,他怕儲蓄所的攝像頭錄下對他不利的鏡頭,特意叮囑黃三,一定要先開槍打掉那令人討厭的東西。

黃三他們搶走的只是茂世才那八十萬,至於儲蓄所的四十萬,是王通達趁亂將錢從後窗扔出去的,早就等在那兒的劉敏拿到錢便走。

王通達想用這四十萬來補那個窟窿。

案件真相大白,剩下的便是抓捕逃犯。

據王通達說,黃三他們得手后很有可能藏在青海一個叫帽兒山的小鎮上,在那兒等他的消息。李春江命令抓捕隊員立即趕往帽兒山。抓捕隊員在當地派出所的配合下,很快包圍了一家叫外鄉人的小旅館,可是警察撲進去時,屋子裏空空的,黃三他們已在幾個小時前離開這裏。李春江當下命王通達跟黃三他們聯繫,告訴這邊並沒啥動靜,要黃三在離帽兒山不遠的牛嘴窪等他。黃三半信半疑,問王通達是不是那個了。王通達發誓說,警察並沒懷疑他,他現在很安全。黃三笑了一聲,啪地壓了電話。之後,就無法跟黃三聯繫上。李春江判定,黃三一定是聞到了風聲,這傢伙再也不可能相信王通達。

就在抓捕隊員一籌莫展時,距帽兒山不遠的尕達嶺派出所接到報案,一名叫老根頭的當地牧民說,天黑前有兩個人走進他家,說是收中藥材的,問當地有沒有村民挖下中藥材。老根頭信以為真,高興地說:“有,有,當參,冬蟲草,大黃,還有……”那兩人說:“先給我們弄點飯,吃完你幫我們收,給你幫工錢。”飯後,老根頭挨家挨戶去通知時,那兩人卻跑了。老根頭覺得不對勁,連夜騎馬就去報案。根據老根頭的描述,那兩人定是黃三和牛子。得到消息,李春江帶上第二批隊員,火速趕往尕達嶺。

尕達嶺是祁連雪峰的一個支脈,鬱鬱蔥蔥,一頭扎向著名的馬牙雪山,一頭蜿蜿蜒蜒,伸向遼闊的雪域高原。李春江他們趕去時已近第二天的黃昏,據先前趕去的抓捅隊員講,尕達嶺是神秘之峰,俗話有進來容易出去難的說法,黃三他們一定是慌不擇路,還以為越是神秘的地兒越安全,沒想尕達嶺是高原上的死亡之谷,除了當地牧民很少有人安全地走出。這兒除了時常出沒的野豬野獾,還有雪崩時留下的一個個陷阱,一旦掉進去,就再也出不來。況且,那兩人是沖山堖走的,這就越發沒了活路。兩個愚蠢的傢伙,一定是心想翻過貌似不高的尕達嶺,就是一望無際的青藏高原了。其實尕達嶺正是一個陷阱,看似不高,卻蜿蜒起伏,足有幾百公里長,而且,翻過去就是雪山,不被凍死也會餓死。裏面絕無人煙,氣溫跟尕達嶺下的村莊相比,足足相差二十度。

李春江心裏松下一口氣,既然歹徒踏上了不歸路,就再也不可能逃脫。

當下他便發動全體牧民,跟警察一道沿山搜索。

足跡是在第三天中午發現的,牧民老根頭的確眼尖,尕達嶺一草一木的變化都難以逃過他的眼睛。他在一片灌草中,發現一灘血,拿指頭蘸了一下,一舔,判斷出是野豬,尋着血跡,在二百多米外尋到野豬的死屍,是中槍后跑了一陣栽倒的。

“人就在這一片!”老根頭說。

他從野豬死亡的時間判定,黃三他們躲過野豬的襲擊決不會超出兩個時辰,走不遠。李春江命令隊員提高警惕,因為歹徒手中有槍,一定要保護好牧民的安全。沒想老根頭笑着說:“保護好你們自個便行,我們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輩子,知道怎麼跟野獸打交道。”

又過了一個時辰,大約又往前行進了五百多米,老根頭像鷹一樣的眼神突然盯住不遠處的一個山洞,片刻,他跟李春江說:“就藏在裏面,不會錯,洞裏飄出的氣味不一樣。”

隊員馬上分三路包抄過去,黑壓壓的槍口全都對準了山洞。老根頭從懷裏掏出牛角,問李春江:“你吹還是我吹?”

李春江說:“還是你來,我只會喊話。”老根頭說:“喊話不頂用,聲音全讓山神給吸走了。”說著,嘴一鼓勁,山坳里立刻響起渾沉雄厚的聲音,像山在鳴叫,又像風在鼓盪。那聲音居然不偏不斜直直地沖山洞而去。吹了一陣,裏邊並沒動靜,李春江剛要懷疑,就聽老根頭說“行了,讓他們知道山神發了怒便行。”說完,老根頭吩咐牧民們撿柴禾、拾牛糞。李春江還在納悶,老根頭笑着說:“你以為他們那麼聽話,會出來?得拿牛糞熏。”

李春江這才懂了他的意圖,當下,他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牧民有了更深的敬佩,他又教會他一個智斗歹徒的好辦法。

牛糞火熊熊燃起時,老根頭掏出旱煙,點上抽,他安慰李春江不要急,他們受不住的,光牛糞他們受得了,可是一加了枇枇柴,過不了一個時辰,保準會乖乖地出來。

李春江嗅了一口,果真這煙有別種味道,比辣椒味還嗆人,這才知道牧民們對付野豬或野獾,更多的時候不用槍或刀,用枇枇柴,這煙要是熏起來,任何生靈都受不了。

還沒到老根頭估摸好的時間,裏面便有了聲音:“不要燒了,不要燒了,我們投降,投降——”

老根頭嘿嘿笑道:“這兩個孬種,連野豬也不如。”

沒費一槍,兩個劫匪便乖乖繳械投降。

黃三交待,錢他們藏在帽兒山一戶親戚家,就等躲過風頭再分。

“槍是哪來的?”

“跟……跟一個叫獨狼的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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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非常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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