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第 94 章

()凌疏隨着那箭雨來勢,在艙中出劍,四面八方風雨不透地施展出去,劍氣縱橫處,將羽箭斬得四散飛揚。可惜這艙中地方太小,身法終究施展不開,他又是大病初癒,手上無力,雖然已竭盡全力,卻未免稍有疏漏,其中兩支箭來勢強勁,他未能擋開,一支擦着他肋下過去,另一支射在左臂上,霎時間鑽心的疼痛。

他不及多想,足尖挑起一張案子擋在身前,且先有個遮擋之物。便聽得艙外年未驚叫道:“雲起你幹什麼?”

聽得北辰擎的聲音:“我奉的是殿下的旨意。年未鍾離,你們讓開。”

爾後是鍾離針的聲音:“不行雲起,侯爺走時有交代,讓我們看顧好凌大人的,你不管想做什麼,總得等他回來。”他一面阻擋北辰擎,心中也是惶惶然,適才北辰擎令馬家三兄弟出其不意地將他和年未給攔住了,然後亂箭齊發射進去,裏面的凌疏此時也不知是否還安好,也許已經成了一頭刺蝟。

北辰擎也甚是無奈,心中苦澀難言:“我也是被逼而來,殿下屢次提點小狼,讓他把凌疏給送上路,他卻遲遲不肯下手。我若等他回來,我便什麼都不用做了,只管等着挨罰挨罵即可。”因此只不搭理他二人,橫刀便闖入了船艙中。眼前卻流光一閃,冷風挾着劍氣劈頭而來。

北辰擎右手吊在頸中,左手用刀,依舊應變神速,反手刀勢上挑,刀劍脊背相撞,一聲輕響,兩人在這一瞬間錯身而過,北辰擎刀沉力大,凌疏劍走輕靈,電光火石般過得幾招,外面的侍衛已經聽得凌疏竟然未死,一窩蜂地擁了進來,兵刃紛紛出手,開始群毆他。

這船艙中轉不開身,轉眼間就是案傾幾翻,一塌糊塗,凌疏病痛之中又受了傷,哪裏是這許多人的對手,左支右絀間,忽然一個失手,長劍被魏臨仙用刀背震飛出去,魏臨仙自己也被震得一個踉蹌,遠遠地跌了出去。另一個侍衛趁機一掌重重地劈在他后心處,他被打得踉踉蹌蹌地摔落在窗下,唇角鮮血便滴滴答答落下。兩個侍衛更是乘隙而入,將長刀架到了他的頸中。

事已自此,凌疏卻並無驚慌之態,只是以手扶艙壁,慢慢支撐着站起身來,伸袖緩緩拭去唇角的鮮血,抬眼看着北辰擎,神色依舊凜然。

北辰擎道:“我等奉了趙王殿下的旨意,過來請凌大人上路。”

年未和鍾離針聞言,掙扎着要往艙門處來,被馬天寶等人死死攔住。白庭壁膽小,只是靠着船舷瑟瑟發抖,不敢過來相勸。

年未眼見凌疏站都幾乎要站不穩,急得淚水漣漣,叫道:“雲起,你這樣殺了他,我如何跟侯爺交代?我也不用活了,你連我一起殺了!”

鍾離針也道:“雲起,看在小侯爺的份兒上,你就放過他。”

眾侍衛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北辰擎見他二人不停地哀求自己,心中也自不忍,卻只能強忍着不理他們,吩咐魏臨仙道:“封了他們穴道,連啞穴一起。”魏臨仙依言行事,那兩人穴道被封,丟在艙外無法動彈,卻依舊狠狠地瞪向這邊,卻終究是無能為力。

凌疏瞧着這般做派,他本就言語不多,此時更是無話可說。北辰擎見他形容狼狽,未免有些憐憫之心,便道:“凌大人,非是我等不肯給你生路,我們趙王殿下曾經下過詔令,但凡傷害先皇者,重懲不饒,而你卻殺了他。且不說你是為何殺了先皇,但他的確就死在你的手裏。我們總得給天下人個交代。”

至此,凌疏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淡淡地道:“我曾經隨着你們口中所謂的先皇,被千里追殺,逼得走投無路,卻是誰害得我們到此種境地?不錯,我是失手殺了先皇,可是你們這群欺君罔上的反賊,如今倒拿着我做盾牌,好封得天下人悠悠之口,不覺得很欲蓋彌彰無恥下流?如果我該死,那麼你們更該千刀萬剮,卻有什麼臉來教訓我?”

北辰擎在鳳於關風雲客棧里曾經和他吵過架,論嘴上功夫,凌疏言語刻薄直接,北辰擎不是他的對手,此時再一次啞口無言。他眼光緩緩掃過凌疏身上,見他身上所穿的,竟是楊曄平日裏常穿的斗篷,被打得爛了幾處。

他心中微微一動,道:“如今多說無益,望你莫要怨恨我等,特別是小狼,此事他並不知曉。上次在河內,射你一箭的也不是他,是我,他的弓箭功夫不好。唉,他是真的很喜歡你,我們都瞧得出來。但我看你對他,也不過爾爾,並不是很待見的樣子,倒是辜負了他這一番情分了。”

凌疏扶着艙壁,聞聽他提到河內之舊事,全身一震,臉色變得幾變,終於冷哼一聲:“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待見他?”

北辰擎一怔,見他神色慢慢轉得凄涼,提到楊曄,竟似有幾分眷戀不舍之意,也不禁惻然,道:“那麼就算你對他有情分,也不枉他白相思一場。你若是覺得冤屈,去陰曹地府告狀,將這些亂帳統統記在我頭上,有什麼報應,也衝著我來即可。”

凌疏低聲道:“那我……”他想說我能不能再見他一面,但卻終究沒有說出口,想來便是說了,北辰擎必定不肯答應,倒顯得自己貪生怕死了些,這般搖尾乞憐的事情,他可是決不肯做。

他眼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想看看楊曄此時所在的那條船上,是否有他的身影。可惜兩船離得很遠,又非並排行駛,如何能看得見?

北辰擎見他欲言又止,心中會意,嘆道:“你別看了,他不會來的。事已至此,相見莫如不見。不過你可以留一封信給他。”隨着他的話語,有侍衛送上了文房四寶。

凌疏本不想寫,思忖片刻,卻終於執筆在手,寫下聊聊數字:“洛陽舊識,長安故道,不過是前塵往事;恨絕江東,夢斷淮揚,都付與流水迢遙。我年長,君年少,從今訣別,勿復相思,相思催人老。”爾後既不題款,也不落名,將那紙張隨手一丟,道:“動手。”

眾侍衛想起來楊曄的脾性,卻終究沒有人敢動手,怕沾染上他的鮮血,若給楊曄知曉內幕,那就今生都未必能洗脫乾淨。

北辰擎一咬牙,問道:“大人你會水嗎?”

凌疏道:“你要殺就殺,東拉西扯幹什麼?”

北辰擎道:“根據以往小白搜集與你有關的資料,大人不常出大理寺,應該是不會水的,對嗎?”

凌疏抬起黑黝黝的眼,看了他一眼,終於道:“是的,我不會水。”

北辰擎道:“那麼你身後窗子開着,你跳下去。”此地恰水流湍急,時氣正值冬日,江水寒冷徹骨,凌疏既不會水,又受了重傷,若這麼跳下去,那是斷無生理。

一干人目不轉瞬地望着他,終於見他點了點頭,道:“好,我跳。”

他此言一出,眾人均都鬆了一口氣,北辰擎道:“凌大人一向言出必行,撤刀。”

那兩名侍衛依言撤了刀,凌疏摸索着撿起自己的枕冰劍,回頭又看了北辰擎一眼,那眼神是冰冷的,帶着幾分不屑和輕蔑。這眼光如此熟悉,令北辰擎忽然想起兩年多前,在風雲客棧中,凌疏也是先罵自己奴性不改,爾後就用這樣的眼光看着自己,淡漠通透,彷彿穿過千里雲煙,不知看到了何處。那時候,他是身攜御旨的朝中重臣,而如今,他是落魄不堪的階下之囚,但這輕蔑冷漠的眼神,這孤絕淡然的氣勢卻似乎從來沒有半分改變。

北辰擎在心中一聲長嘆:“我是奴性不改,我這一輩子也改不了啦,你看不起我,也由得你了。”

凌疏轉開了眼光,毅然回頭,深深吸一口氣,反身穿窗而出,嘙地一聲輕響,便沒入了江水之中。

饒是意料之中,眾人仍忍不住一震。北辰擎不由自主地趨前幾步,從窗口望出去,卻只看得見他的頭髮如一把黑色的水藻,在水中開出一朵花來,爾後隨着波濤閃得幾閃,很快被江水吞噬了,終至影蹤俱無。

北辰擎回身撿起那張紙來,一聲輕嘆,抬頭看艙壁上到處釘的羽箭,於是對眾侍衛鄭重地道:“此事到此為止,就當是凌大人不願追隨趙王和侯爺,自行了斷了。我等撤往另一條船,把這船燒掉。”他轉頭看看鐘離針和年未,溫聲道:“當然,年未和鍾離你們倆若是要去告訴小狼,我也不會阻攔。就說是我逼他死的,讓我給他抵命即可,莫要再牽連別人。”

這隻船上忽然燃起了大火,雖然在江水中,雖然下着雪,也抵擋不住那洶湧火勢。

另一隻船上,醉酒的楊曄忽然間不知何故清醒了過來,只覺得胸口一陣陣抽痛,他不顧楊熙的阻攔,從船艙中衝出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唯余江面上漂浮着幾塊破碎的船板,猶自裊裊冒着青煙。

年未和鍾離針跪在船舷邊請罪,年未顫抖着遞上了那張紙:“凌大人放火燒了船隻,爾後投江自盡。屬下無能,阻攔無力,請侯爺處罰。”

楊曄伏在船舷上,這一瞬間痛斷肝腸,半晌方說得出話來:“好,很好,昨天才應允了我,今天就這樣給我迎頭痛擊!原來你是在騙我,你一直在騙我!跳牆你死不了,你就接着跳江!可我真的就讓你厭惡至此嗎?為了離開我,這麼冷的天,你竟然往水裏跳,那水裏難道不冷?”他抬眼看着滾滾江水,在北風凜冽中絕望無比:“從今訣別,勿復相思!凌疏啊凌疏,既然你如此待我,那我就聽你的!你去死,你死了也罷!我以後再不想你,我永不再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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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梅同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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