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黎明前的這一刻,最是黑暗。待這無邊的暗夜過去,榮正甫已經帶兵殺到北辰擎身前不遠處。北辰擎長刀一橫,正準備去跟這位梁王手下的勇將見個高下,旁邊卻擠過來一個副將,匆匆稟報道:“將軍,皇帝在那邊,已經被我等困住了!”
北辰擎大驚復大喜,一回頭間,藉著微弱的天光和火光,果然見那邊兵士紛紛圍向幾個人,在這戰場上竟形成了巨大的漩渦。依稀一抹明黃色的身影在晃動,而他身邊那個頭髮花白的人,分明就是一直跟着他的那個老太監。
這一剎那間,北辰擎心中怦怦直跳,若是這一戰果然能將這位皇帝擒獲或者殺死,自己跟着楊熙這兩年的餐風露宿、戎馬倥傯總算都有了回報。
他打馬就擠了過去,好不容易捲入那漩渦的中心裏去,見身着龍袍的楊燾被何慶春攙扶着,正縮身在幾個翼軫衛身後,跌跌撞撞地躲避兵士的進攻。眼見得刀劍齊發,就要將那楊燾剁成碎塊,卻見他忽然抬起頭來,張牙舞爪地驚叫道:“放開我,我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帝!你們別盯着我!你!還有你!不準盯着我!再盯挖了你眼珠子出來!”
北辰擎聽出怪異來,忙喝道:“先住手!”兵士立時便聽從命令住了手,卻將這幾人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北辰擎凝神打量那人,發現他的確不是皇帝,只不過穿了一件龍袍而已。他再接着游目四顧,亂軍中早已經不見了楊燾的影子。
遠處的榮正甫聽到這邊假皇帝的驚叫聲,發瘋一般地衝過來,遠遠喝道:“殿下,怎麼是你?”
原來那竟是梁王楊照。
北辰擎下馬,趁着榮正甫沒有搶到跟前,搶過去要將楊照先抓到手中再說,楊照卻忽然提起一把刀,就向他砍過來,北辰擎長刀輕輕一撥,把他的刀撥到一邊,問道:“怎麼是你?聽說你不是瘋了嗎?”
楊照聞言,只好對着他傻笑,北辰擎皺眉道:“楊燾呢?”
楊照道:“不知道,大約跑了。他跑得倒好,我卻被那個天煞孤星強行給套了一件龍袍。虧我還好心要帶着他去沙漠上射鵰!我又沒說我要當皇帝,他給我套龍袍幹什麼?”
北辰擎不理他的瘋言瘋語,轉向何慶春問道:“你家皇帝呢?”
何慶春顫聲道:“走了。老奴年紀大了,這走也走不了,就不拖累他們了,將軍莫要問老奴陛下去了哪裏,要殺要剮只管隨意。”
北辰擎皺眉,慢慢舉起了刀,榮正甫已經從他後面趕過來,厲聲叫道:“不許傷害梁王殿下!”隨着他的叫聲,北辰擎迅捷無比地將刀架到了楊照的頸項中,道:“那麼你勿要輕舉妄動!”
榮正甫只得收了手中兵刃,冷冷地道:“你也看清楚了,他不是皇帝,而且他有病。大名鼎鼎的北辰將軍總不會欺凌一個病人?”
北辰擎沉聲道:“此事事關重大,得等趙王殿下發話。趙王就在後面不遠處,將軍若想留下樑王殿下的性命,這就扔了手中兵刃,跟末將走一趟!”
榮正甫不想扔掉兵刃任人宰割,便看看楊照。楊照可憐巴巴地看着他,榮正甫跟着這位瘋瘋癲癲的王爺在封地上混了許多年,也算是相濡以沫,若說拋棄了他自己走掉,可是有些做不出來,只得將長刀哐啷一聲投擲於地,道:“走!”
楊熙果然在後面不遠處,正在應付剛剛從金陵趕回來的楊曄。楊曄這兩天已經徹底想通了一個道理,楊燾一天不死,凌疏就得跟着他一天,若是永遠不死,那就永遠輪不到自己,因此要殺掉楊燾的心思越發強烈。他聞聽滁州城池已破,便一門心思立即要去前面捉住楊燾,想先砍掉那顆討人嫌的腦袋再說。
楊熙見他蠢蠢欲動,喝止道:“哪輪得到你去殺人了,給我乖乖地呆在這兒!”
待見這一群人拖拖拉拉行了過來,北辰擎的刀架在楊照的脖子裏,何慶春扯着楊照的臂膀,榮正甫赤手空拳,沉着臉跟在後面。楊曄對餘人視而不見,當頭就問道:“雲起,楊燾呢?”
北辰擎道:“趁亂走掉了。”楊熙把楊曄扯到自己身後去,待問清緣由,卻是沉吟不語,楊曄卻已經急了,喝道:“既然跑了,那為何不趕緊派人去追?這般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楊熙回頭瞪他一眼,低聲道:“你沒我吩咐,不許再亂說話。”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陽光從楊熙身後的樹林中投射下來,他的臉在光影流轉之中,顯得忽明忽暗。見他微垂了眼瞼,思忖片刻,忽然抬頭對着何慶春等人一笑,道:“小王當初被迫在鳳於關起兵,並非存了覬覦皇位之心,只是氣不過朝中的宵小之輩在皇兄耳邊說小王的不是,導致小王難以做人。便是走到今日,念及這手足之情,皇兄……小王也斷斷不會傷害的。皇兄之所以逃走,還是因為信不過小王的為人,唉,為何信不過小王呢?何總管,你只要言明皇兄的下落,小王就敢向天下人承諾,決不傷害皇兄,如何?”
何慶春抖抖索索不能成語,良久方道:“趙王殿下便是不傷害陛下,老奴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何處。”
楊熙道:“是嗎?你果然不知道?”一邊說一邊緩步走近他,何慶春隨着他一步步逼近,臉色慘白步伐蹣跚地後退。這前後俱是敵兵,虎視眈眈,他一個老太監,能退到哪裏去?眼見得沒了退路,待退到一個侍衛身邊,忽然拔出那侍衛的腰刀,在眾人的驚呼中,反手橫刀自刎。
鮮血慢慢洇出來,何慶春蜷縮在地下,他手上未若練武之人有力,這一刀割得不徹底,一時不得死,只是張着嘴吐血泡,一邊大口的喘氣,瞧來比死了還要難受,卻掙扎着道:“老奴活着不知道,死了,就更不知道了!”
楊熙皺眉看着他,嘆道:“老人家,你何苦?你伺候過父皇,小王並沒有逼你死的心思。”
何慶春聞言,低聲道:“老奴不是為了殿下相逼,老奴是想……陛下在位這麼多年,逢這等變故,到如此地步,終不能連一個願意為他死的人都沒有,傳出去恁不好聽了些。老奴……老奴……就全了這茬子事體……”斷斷續續終至無聲無息。
難得圍觀諸人靜寂無聲,楊熙看着何慶春的屍體,一聲慨嘆,道:“厚葬了。”眼光轉到他身邊的楊照身上,楊照還穿着那件龍袍,臉色灰敗,神情獃滯,猛然悔悟到楊熙在看他,便抬頭呵呵一笑,道:“四弟,二哥我想去沙漠上射鵰,想了許多年了。結果卻一直窩在東海邊摸魚,總也摸不到,真沒意思!我喜歡天上飛的,不喜歡海里游的。這可怎麼辦?”
楊熙道:“二哥如此雅好,小弟也曾聽聞過。二哥有志者事竟成,小弟自當成全二哥。聽說西北楊凌那邊的雕兒不錯,二哥有興趣嗎?”
楊照道:“楊凌?好啊,哈哈哈,好地方!那我這就去了!”他手舞足蹈間,身子往前一栽,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下,恰對着楊熙的方向。楊熙趨前一步,將他扶了起來,瞄一眼他身邊的榮正甫,溫聲道:“二哥病沒好呢,且不急於這一時,先回京師去,等小弟找下好一點的大夫,給二哥好好看個診,待調養一陣子,再去不遲。”
楊照隨着他的攙扶起身,也不再多說,踉踉蹌蹌逃命般地去了。榮正甫怕他有失,連忙攆了上去。
楊曄在楊熙身後袖手旁觀這半晌,此時方問道:“我能說話么?”
楊熙道:“能,再不說話,也許就把我家小狼給憋壞了。”
楊曄冷笑道:“他在裝瘋賣傻!”
楊熙報以微笑,吩咐北辰擎派遣一隊兵士跟上楊照,處理此事。然後道:“傳令下去,儘快查找皇兄的下落。若是找到了,任何人不得蓄意傷害,趕快請到本王這裏!”
眾人折返滁州,將城中的亂軍安撫歸攏一番,吳王楊烈原來早被林繼瑤給接走,躲了起來,此時出來和吳王妃相見,慶幸之餘,不免做出一副羞愧樣子來。王妃賢惠,也不和他計較,只是提出夫妻二人要上金陵再一次拜見表兄,只將楊烈嚇得魂飛魄散。
是晚楊熙在滁州擺下慶功宴,宴請帳下一幹將士,眾人飲酒划拳,歡聚一堂,唯有楊曄悶悶不樂。楊熙早就看了出來,將他掬到自己身邊,對他的魂不守舍只做不見,哄着他一杯杯喝酒。楊曄低聲埋怨道:“楊燾他跑了,哥你就不急?”
楊熙笑道:“你不是已經私下裏命令破洛軍出去搜尋了么?還說找不到人就不許回來。你已經急成這樣了,我還急什麼?”
楊曄見他對自己的舉動竟然洞若觀火,垮下臉,正待藉機跟他撒個潑,北辰擎悄悄湊了過來:“殿下,那邊消息已經傳來,皇帝似乎往揚州方向去了。”
楊熙聞言伸手輕叩桌面,微微沉吟,低聲吩咐道:“若是能去揚州也可,吩咐人密切注意他們的動向,讓兵馬從遠處呈網狀緩緩靠近縮緊,千萬別驚動了。若是受了驚嚇,隱匿入江湖之中不再出來,那才真叫後患無窮。”
君文喆的水軍遍佈長江沿岸,凌疏帶着楊燾,易容改裝,白天不敢出來,到得晚間,方試探着看哪處可行,便往哪處去。落到如此地步,身邊的翼軫衛也都在滁州一戰中,或戰死,或離散,那一日張皇逃出來的,只剩了他和楊燾兩人。
凌疏天生的警醒,已經覺察到各路追捕過來的人從四面慢慢逼近,他不敢多耽擱,便陪着楊燾到了長江沿岸,想找到機會過江去。無奈此地江面上遍佈君文喆的水軍,來回傳遞消息極快。凌疏試了幾次,險些被發覺,只得暫且作罷。
這一晚,他陪着楊燾暫居於一條不大的漁船上。楊燾在船艙里,凌疏便坐在船頭。聽得楊燾一直默不作聲,凌疏難得主動開言,此時不得不問道:“接下來陛下作何打算?”
良久后,方聽得楊燾一聲長嘆:“朕……落到如此地步,不知該當如何。遠梅,你說呢?”
凌疏道:“臣舊話重提,陛下若肯放棄這爭鬥,臣願隨着陛下遠走天涯,或漠北,或嶺南,永不再回來。”
而後忽然間,他聽得船艙里“啪”一聲脆響,原來楊燾忍不住,將唯一那個用來喝水的瓷碗又給摔了,聽得他狠狠地道:“為什麼?為什麼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朕放棄這一切!明明他才是反賊!他楊熙才是反賊!”
凌疏道:“我是為陛下着想。事已自此,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不管誰是反賊誰是皇帝,均都是千秋史話上一筆而已,街坊間一番笑談而已。世人只知道趨炎附勢,誰會去追究這孰是孰非?”
這話有些殘酷,生生戳痛了楊燾的肺管子。他在船艙里站了起來,由於太過激憤,帶得小船跟着晃了幾晃,楊燾便嚇得不敢再動。凌疏不動聲色地壓住船舷,聽得楊燾道:“朕便是不信這個邪!走!去揚州!那揚州太守他昔年受過朕的大赦之恩,不信他也會忤逆與我!吳王不是說了么,揚州的城牆高,守城總歸容易些。”
凌疏不語,在心中一聲長嘆。片刻后道:“那麼臣,陪着陛下去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