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第 25 章

()楊熙微微一笑,抬手指着北邊,轉換了話題:“從這裏一直往東北走,穿過大草原,就是陰山。在陰山的南側,有一處盆地,水草豐美,牛羊成群,西迦國大半的族人就盤踞在那裏。那塊地,是塊寶地。”

楊曄道:“哥,你想把他搶過來嗎?”

楊熙道:“搶過來,也沒有什麼用。實則我從前也是有志向,有野心的。我一心一意想替大衍王朝開拓些疆土。可是如今看來,便是搶佔這麼多的土地,又讓什麼人來管轄呢?若是管理不善,最後還比不上這些韃虜之輩,那麼搶過來也沒有什麼意義。我想要多多的兵馬用來示威,讓他們覺得咱們也有和他們抗衡的力量,打起來也不輸於他們,但這並不是解決兩國邊境事宜的根本辦法。最好的結果,是讓西迦變成我大衍王朝的一部分。用和親等辦法,用我中原的禮儀來同化他們,融合他們。若是邊疆無戰事,兩國百姓皆安康。可是如今看來,所有的夢想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得你說了算才成。小狼,雲起,你們說呢?”

北辰擎微笑,卻不言語,楊曄點點頭,也不言語。楊熙凝神看着他,看他垂着眼瞼,似乎微微有些走神,便在他肩頭輕輕敲了兩下,問道:“小狼在想什麼?”

楊曄連忙提起了精神,應聲道:“沒什麼。哥,我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在大衍皇朝說了算,但等你說了算的那天,我要跟着享享福,我想過過好日子,我得要什麼有什麼才成。”

他本來隨口胡侃,但楊熙卻聽到了心裏去,微一思索,鄭重其事地道:“小狼想要什麼?哥哥答應你,等真有這一日了,就給你。”

楊曄笑道:“我要……我現下想不好,屆時再說。哥你記得別賴賬就好。”他嘴上說得歡悅,心裏卻忽然微微有些酸楚,不着痕迹地嘆了一口氣。

楊熙一笑,轉頭看看北辰擎:“那雲起呢?雲起想要什麼?也可以說說。”

北辰擎抬眼看看他,眼神清澈溫柔,如一泓春水,卻也稍有羞澀之意。他從來不曾跟楊熙要過任何東西,這次跟着鼓起了勇氣輕輕地道:“我也跟小狼一樣,屆時再說。殿下記得別……別忘了就好。”

楊熙笑道:“嗯,你們都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跟我打埋伏呢。那麼雲起這就回去準備,有備無患。”

北辰擎領命,這日起果然開始整頓兵馬,準備一切事宜。楊曄傷勢未愈,不能跟着操勞,便將幾十個侍衛依舊先交給北辰擎調遣,自己在營帳中歇息養傷。

楊曄的傷勢一天輕過一天,可以下地溜達了,這一日便溜到北辰擎的營帳中,鑽進了他的被子裏等着。北辰擎忙到半夜,回了營帳,楊曄在床上應聲而起,道:“雲起,你回來了?”

北辰擎詫異道:“你躲在我這裏幹什麼?你有傷,為何不早睡?”

楊曄道:“睡不着。”他臉色沉鬱,挑起兩隻眼看看北辰擎:“凌疏的枕冰劍在哪裏?我聽說你收起來了,給我。”

北辰擎看他一眼,便去一邊的木箱中將劍拿了出來,默不作聲地遞給他。楊曄接過,凝神看了片刻,道:“雲起,朝廷的大軍若是開過來,你準備好了沒有?”

北辰擎點點頭:“也就是缺一部分糧草,此地太過荒涼,徵集糧草很難,現有的都是從前存下的。不過真開戰的時候反倒好,撕破臉了我就帶人去搶一批回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楊曄道:“那就好,我出去一趟。”他游目四顧,看到北辰擎案上一個放兵符文書的烏木描金匣子,便道:“那匣子看起來怪值錢的。那個也給我騰了,我也要。你忙了一天,這就睡。”

北辰擎便依言把木匣子也給他,楊曄抱着匣子,拿着劍出去。北辰擎看着他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中,呆了瞬間,又攆了出去,道:“小狼,你……若不然……”楊曄回頭擺擺手,一言不發地去了。

楊熙軍中的戰俘營重兵把守,地牢更是重中之重。由於凌疏這重犯在此,因此這段時期,北辰擎派遣了馬家三兄弟專程鎮守在這裏。楊曄帶着自己的貼身侍衛鍾離針和年未到來,自由兵卒恭恭敬敬地打開了牢門。馬天運連忙迎過來,楊曄便問道:“凌疏死了沒有?”

馬天運搖頭:“稟侯爺,凌大人還活着。”

楊曄唇角微挑,不知是譏刺還是感嘆:“怎麼還沒死?倒是挺能活。還病着沒?肯不肯吃飯?”

馬天運便道:“大半時間都不很清醒,偶爾會醒一陣子。飯……不肯吃,天寶趁他半醒的時候喂他,能灌進去一點。”

楊曄點頭,道:“我看看去。”

他沿着台階一步步往下走,眾侍衛跟在身後,牢中除了他們的腳步聲,余者均無聲無息。

楊曄緩緩地走到關押凌疏的牢外,馬天運搶前一步開了鎖,請他進去。前幾天北辰擎讓人往這裏送來了一床鋪蓋,凌疏因為發熱畏寒,蜷縮着身體窩在棉被中,猶自昏迷着,只有幾縷黑髮散在被外。楊曄俯身揭開棉被,見他手上腳上被上了鐐銬,身上還是那天倉皇逃離自己的營帳時胡亂裹上的衣服,早已髒亂不堪。

楊曄低頭看了半晌,道:“來人,把他的鐐銬去了。另去打一盆熱水,把我的衣服拿一套過來。要快些。你們餘下的人都出去,離我遠些。”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眾侍衛會意,自去分頭行事。

待得牢中無人,楊曄便蹲下身來,把凌疏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凌疏軟綿綿地靠着他,頭顱枕在他臂彎里,很乖巧很柔順。楊曄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感受到他還在發熱,便喃喃地道:“凌疏,你怎麼還沒死呢?實則這幾天你死了也就算了。唉,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用。我看你平常衣食住行很講究,今天弄成這般狼狽模樣,也怪我。好歹我睡過你,不管你如何待我,我卻不該這樣對待你。我這就給你收拾乾淨。”

熱水和衣服送來,楊曄把侍衛們遣出,將他那件破衣服給脫了,親自用熱水將凌疏通身上下拭擦乾淨,而後將一層層裏衣、中衣依次給他穿上,末了是一套櫻白色錦衣。凌疏烏髮柔軟,肌膚晶瑩,雖昏迷不醒臉色若死,人與衣卻依舊甚是般配。楊曄低頭凝視着他,微有些恍惚,他若是肯低頭,他若是肯微笑,他必定是江南桃紅柳綠間的翩翩少年,雜花生樹群鶯亂,回眸處,月滿中天。美不美,風姿卻撩人。

可惜他被天子養成了寵臣,高傲冷漠,目中無人。

楊曄感嘆萬千,悲喜莫辯,片刻后俯身,在他臉頰上輕輕貼了貼,微笑道:“瞧你穿我的衣服倒是挺合適,看來咱倆還真像是一家人。可惜你雖非皇親貴胄,但一直跟着皇帝,比我這淮南侯還要尊貴。我縱然留着你,也未必養得活你,況且如今我真不能留你了。我們已經別無選擇,只能起事,方才有一條活路,說來說去,這還是拜你所賜。”

他將凌疏放倒在棉被上,拿起枕冰劍,拔劍出鞘,劍如秋水,劍氣泠泠:“凌疏,你的劍快,我就用你的劍。你的身體,我會替你擇一處風水寶地葬了,這把劍,跟着你入葬。你的頭……我要剁下來,給那楊燾送去。從此與他徹底反目!”

凌疏昏睡不醒,不知道他連裝人頭的盒子都準備得妥帖,不知道他慢慢舉起了長劍,不知道他皺眉咬牙糾結萬分,最後還是狠着心打算一劍劈下,然後楊曄聽到北辰擎的聲音在外面道:“那盒子是我的,你不能隨便用。”

楊曄猛地一驚,忽然間就出了一身冷汗,恍恍惚惚如做夢一般。然後他回頭,竟看到北辰擎真的站在牢外,臉色很溫和沉靜。

楊曄道:“你……你什麼意思?”

北辰擎道:“我是說,那盒子是我裝兵符的,我現下改變主意,不給你裝人頭用了。”他緩步走了進來,笑盈盈地看着楊曄。楊曄沉下臉,道:“開什麼玩笑?”

北辰擎見他心情果然不太好,便不再逗他:“小狼,先別殺他。趙王殿下讓我來喚你過去,有別的事情要商量。”

楊曄斜睨着他,眉頭微蹙,長劍既不收,也不劈下,神情貌似很認真執着、絕情狠心:“不行,非殺不可。若是不殺,倒落了個假公濟私的名頭,我可不願擔這虛名兒!我說你老是護着他幹嘛?”

北辰擎笑道:“其實我是覺得殺不殺的都行,既然打算徹底翻臉,他不管是死了還是活着,都無關大局。你若是真想殺,要不這樣,你這就殺了他,在趙王殿下面前我二人統一口徑,就說我來晚了,沒有及時攔住你。如此可好?”

楊曄擰着眉頭道:“那怎麼成?我哥的話,我可不能不聽。你知道我從小到大,一向最乖巧聽話。你要我毀掉了一世英名嗎?哼!我才不上你的當!”言罷收劍回鞘:“說罷,為什麼又不讓殺了?”

北辰擎道:“朝中來人了,是另一位天子寵臣荊懷玉大人,隨身攜帶着聖旨。你不過去聽聽?”

楊曄忽然笑了起來,道:“他貌似對你有意思,嘿嘿,我當然得過去聽聽。我還想看他對你暗送秋波呢!走……你先走。”

北辰擎轉身出去。楊曄看他背影轉過牆角處看不見了,忙快手快腳地將棉被給凌疏重新蓋好掖緊。末了俯身對着他的臉仔細端詳片刻,看他依舊合眼昏睡,渾不知自己已經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便惡狠狠地道:“今天算你運氣好,先饒你不死,且讓我去聽聽那皇帝說什麼。若是不合侯爺我的心意,回來我照殺不誤。你就等着!”

他隨着北辰擎匆匆趕到中軍帳,仙風道骨的荊懷玉已經在等着宣旨了,楊曄和北辰擎忙在楊熙身後下跪,聽荊懷玉將那聖旨宣來,開頭竟是“賜罪大理寺左少卿凌疏制”,楊曄聽在耳中,忘了規矩,抬頭獃獃地看着荊懷玉。他如此無禮,荊懷玉視而不見,接着往下宣:“茲有大理寺左少卿凌疏,罔顧大衍皇朝法令,私自攜翼軫衛出京至塞上重關,惑亂驚擾守關親王重臣。今令禮部侍郎荊懷玉赴邊關,即日將凌疏押解回京待斬。欽此。”

荊大人宣讀完畢,手法很利索地將那聖旨捲成一卷,遞到了跪在地下的楊熙手中,楊熙伸手接過,恭恭敬敬地道:“臣遵旨。”

荊懷玉忙道:“殿下請起。下官奉命而來,雖千里奔波,卻也有幸得瞻殿下之丰姿偉儀,不勝榮幸。”他所言之“得瞻”,並非隨口阿諛奉承,而是身體力行,很痴迷地打量着楊熙。楊熙恍若不知,泰然自若地站起身來,由得他隨便打量。

楊曄看在眼裏,心中暗自腹誹:“這麼瞧着他,便是瞧到眼裏拔不出來,也輪不到你!”

卻聽荊懷玉接着道:“不知凌疏凌大人現況如何?他這次禍闖的可大了,皇上聞聽他行徑,震怒不已,另下官即時押解他回京,等待處斬。”

楊曄插話道:“為什麼不就地立斬?”

荊懷玉一怔,旋即收斂詫異之色,道:“這個……凌大人在大理寺數年,許多文書資料由他掌控,手中的案件也有幾起未能完結,這都需要讓他交接清楚,立斬恐不妥當。”

楊曄“嘁”地一聲,本打算接着出言諷刺,被楊熙不着痕迹地攬到身後去,道:“凌大人忽然前來,小王不知就裏,無法應對,只得請他在戰俘營中暫且屈居幾日,這幾日偶染風寒,微有小恙,如今服了葯,正在昏睡中。這都是小王照拂不周之罪。荊大人一路行來,舟車勞頓,容小王這就備下薄宴,為大人接風洗塵。隨後便將凌大人交還。”

荊懷玉一聽,立時笑容滿面:“如此下官卻之不恭,多謝多謝。等和殿下把酒共歡后,下官還要及時回京復命。這裏先謝過趙王殿下。”

一番寒暄,恰到午飯時間,楊熙果然備下了盛宴款待荊懷玉。酒宴中楊熙和荊懷玉坐主位,楊曄、北辰擎、袁藕明相陪。行至中途,楊曄半醉,他和荊懷玉緊挨着座位,見荊懷玉的兩隻眼不是在楊熙身上盤桓,就是在北辰擎身上留戀,偶爾偷窺自己一眼。他看得不耐煩起來,借酒裝瘋倚上了荊懷玉的肩頭:“荊大人,你我也算是老相識了。京師一別,在下我十分想念大人啊,來,干一杯!”

這般勾勾搭搭拉拉扯扯,相勸着荊懷玉多喝了幾杯,見他微有酒意,楊曄便接着試探:“我聞聽皇上十分賞識大人。大人聖眷正濃,不在京師享福,卻到這塞外來出這辛苦差事,都是因為這位乖張執拗的凌大人。當日我被逼出京,也是他糊裏糊塗抓錯了人,對我百般折辱,我怕他不肯服輸,以後不依不饒藉機再起波瀾,只得來這裏暫避。所以我替大人擔心,雖然皇上有聖旨,但依着他以往之張狂行徑,他可未必肯老老實實跟大人回去,一路上絕食鬧事兒的,大人應付得來不?不如就地斬了,再行回京復命,想來皇上也不會怪罪大人”

荊懷玉兩隻眼中水波蕩漾,笑吟吟地道:“下官這次是奉旨而來,卻不敢自行其是。他不肯回去卻也由不得他,是押解他,又不是相請他,況且下官另攜帶的有皇上手諭。凌大人若是不信不肯,便給他看個明白便是。”

楊曄呵呵呵地輕笑:“是嗎?還另有手諭啊?看來陛下真是洞察秋毫,知人善用。跟着這樣的皇上,是我等臣子的福氣!”

荊懷玉忙不迭地點頭:“是是是,侯爺所言極是。”

一場酒從午間吃到晚上,眼見天色黑透,楊熙方命幾個侍從服侍荊大人歇息去。楊曄趔趔趄趄隨着楊熙回了中軍帳,連聲道:“哥,哥,這是一場陰謀,不,是陽謀!分明拿着聖旨來壓咱,讓你放凌疏回去,然後再發兵收拾咱們。”

楊熙道:“你喝多了,睡覺去。”

楊曄把住他手臂不放:“我沒醉,我說的是真的!”

楊熙回身攬住他的肩頭笑起來:“皇上認為凌大人很重要,但我心裏,卻覺得他是個無關輕重的人,所以並不在乎是否放虎歸山。瞧你路都走不穩了,睡去。雲起,你陪着他。”

楊曄道:“我沒醉,哼!我沒醉!”被北辰擎拉扯着勸走。

兩人一進營帳,楊曄就從懷中摸了一個黃皮信封出來,道:“雲起,過來看。”北辰擎湊過來,奇道:“這什麼?哪裏來的?”

楊曄道:“我從荊懷玉懷中摸過來的。”打開一看,果然是宮中皇帝專用的淺黃色龍紋箋紙,上面是楊燾的字跡:“遠梅:塞上風大,可歸來矣。”底下卻未曾署名。

如此曖昧難言的氣息,他斜着眼獃獃地看了片刻,問道:“誰是遠梅?”

北辰擎道:“凌大人表字遠梅,你不知道?”

楊曄忽然惱怒起來,伸手扳住北辰擎的肩膀往後一推,直接抵在一張書案邊:“我哪裏知道這個?我從前又沒有見過他!你知道,卻為何不早告訴我?你還知道他什麼?天天跟我也藏頭掖尾的!還是不是好哥們兒?”

北辰擎被硌得腰疼,忙解釋道:“我以為你知道的。其他的我也記不大請,因為凌大人他……不出來。咱們的資料文書什麼都是白庭璧整理,都放在趙王府的書房中。你不愛讀書,你自己不去看。小狼,你先鬆開,你酒氣熏得我難受,我后腰疼!”

楊曄慢慢鬆了手,自在一張椅子中坐下,憤憤地道:“這分明是障眼法,就是要把凌疏給要走!皇帝怎麼可能殺他?打死我都不信。”

北辰擎伸手揉揉自己后腰,沉吟片刻,道:“我也不信。不過你不想讓荊懷玉帶他走,莫非是定要留着親自下手殺人?”

楊曄僵住,抬頭茫然地看他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樣。北辰擎看在眼裏,同情心起,道:“聽趙王殿下的話,放他回去。先暫且各退一步,我等也有個轉圜的餘地,接下來想必就是兵戈相見。便是他們多他一個,咱也不怕對不?”他頓了頓,溫聲哄勸道:“睡去。對了,讓人把這手諭還給荊大人。”

第二日,荊懷玉押解凌疏回京,隨行的還有僥倖留存的董鶉董鴿及數個翼軫衛。凌疏被擔架抬着出了軍營,放上一輛馬車,不是囚車。他作為人犯,依舊被上了手鐐腳鐐。楊曄遠遠地看着,思忖片刻,把枕冰劍讓白庭璧送了過去,他轉頭對北辰擎解釋道:“既然不在乎多他一個人,當然也不在乎再多一把劍,對?”

北辰擎點頭,眾人在楊熙的帶領下相送欽差大臣,目送一干人迤邐而去,漸行漸遠,隱入荒涼貧瘠的山巒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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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梅同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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