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淡藍色的女孩(十一)

第49章 淡藍色的女孩(十一)

空濛的霧氣彷彿具有某種腐蝕性,滯留在幽暗的山谷里,宛若潮水般漲退。

時間緩緩地流逝,沒有定數,彷彿失去了方向般流離。

天空一片蒼茫,四野一片死寂,野獸殘骸匍匐在地上,幾株枯萎的樹木歪歪斜斜地聳拉着干枝,就像是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生與死的界限漸漸模糊在灰色的霧氣里,枝丫投映出的殘影,就像是彌留在荒墳前的守墓人,伶仃孤苦地駐守在原地,陪伴着那些早已死去的故人們。

沉默着,落寞着,它們就這樣走過一個又一個的歲月,渡過一潮又一潮的年輪。

山谷的中央橫亘着一具巨龍的枯骨,龍鱗與血肉早已不見了蹤影,顯然歷史久遠。

蒼白色的龍首朝向山谷的出口,空洞眼眶宛如深井,彷彿仍舊透露着些許難以消弭的渴望,那種渴望晦澀難懂,似乎是一邊渴望自由,一邊又渴望復仇。

但都無所謂了,因為它已經死掉了,死掉了很多年,遺留在凡世的種種早已隨着它的消亡一齊遠去,遁隱在山谷深處看不見的盡頭,再也無從談起了。

什麼是死亡?

這就是死亡么?

不再有愛,也不再有恨,什麼都不再有了,時間定止在某個被世界遺棄的孤獨角落裏,再也不會前行。

這種感覺好么?來到了這裏,人就不會累了么?就不再是一片荒原么?還是...從一片荒原來到另一片荒原而已。

記憶越走越遠,凄迷的霧色彷彿永無止境地翻滾着,但卻沒有風吹來。

四周不知何時浮現出幾盞白色的魂燈,大海迷茫地站在荒蕪的大地上,抬頭對望着巨龍的顱骨,凝視着那一對空無的眼洞。

“或許,”他輕聲對自己說,“時至今日,我已記不清她的容顏。”

“可曾遺忘,可曾割捨...”霧裏飄來縹緲的聲音,回蕩在他的耳邊,似乎有人在背後伸出手,如蛇一樣緊緊抱着他的腰,“可曾疲於世事的無常。”

仔細聽來,那應該是一個女孩兒的聲音,溫軟柔弱,吐氣如蘭,纏綿在滲入肌體的霧氣里,彷彿能夠勾走人的魂魄。

“是,有點累了,想回家,”大海對着虛無的空氣說,“家裏有老爹,有小白,就算加多一個李大媽其實也沒什麼所謂了,就是單純地想回家,想回家吃飯。”

“怎麼會這樣想呢,留在這裏不好么?為什麼要回家?”那道聲音又說,“外面世界那麼苦,現實又那麼波折,就算回到家又怎樣,難道回到家就一定快樂么?”

大海沒有回答她,凄迷的霧氣連綿起伏,他的視線始終保持直線,眼神空洞地向前凝望。

不知是出現了幻象,還是夢裏成真,他看到了一縷火,一縷冷淡的火焰幽幽地凝聚,然後升起,漂浮在巨龍的眼洞裏,周圍蒙上一圈淡淡的光暈。

“也許,這個世界本身就是錯的呢?”女人說,“無論是生命的本身,還是所處的這個世界都是不健全的。每一條生命的活着都註定要遭受無盡的苦難。”

“時間終究不會停止,所有的一切都會被動地向前推着走,被動地長大,被動地變老,被動地承受着自身的不健全,又被動地忍受着世界的不健全,直到最後被動地面對歸於永恆的...死亡。”

“其實死亡並不可怕,對吧?死亡不過是生命的延展,無處不在,我們從死亡之中降臨,終將會在死亡之中離去...所以死亡並不可怕,只不過是回到原本的地方,回歸到最初始的從前,就像你想要回家吃飯,你就回到家,吃完留給你的那碗飯。”

“然後呢,”大海說,“然後吃完那碗飯,我就再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再也沒有任何的意義,可以直接去死了是嗎?”

“不,不是去死,”女人嫵媚地笑,彷彿貼着他的耳根說話,“只是變化另一種存在的方式,生不是死,死不是生,所謂的變化,不過是亦生亦死的狀態罷了。”

“麻木不仁地昏沉着,無論是烈日照耀的大地,還是千里之下的海底,都是那樣地行走着,就像一個活着的死人,就像一具會行走的屍體,就像很多很多丟掉真切的人們那樣...你知道的,在這個不健全的世界裏,這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

她輕輕地笑。

霧氣涌動,白光渙散,女人亦假亦真的聲音,彷彿塵埃般落定,沉寂在虛無的黑暗裏,大海沉默着,不聲不響,眼神無光地游移着,表情僵硬,猶如雕塑。

“不,我不要,”過了許久,他緩緩地搖頭,緩緩地開口說,“我還年輕,我還沒活夠,我還不想死。”

“可你的眼睛在流淚。”女人說。

“我還抱有希望。”大海說。

“沒關係的,”女人似乎是笑了笑,語氣篤定地說,“希望終究還是會落空的,就像美夢容易破滅。你活着的世界永遠不會是你想要的世界,我們會一直在這裏等你。”

“等到什麼時候?”大海說。

“等到你徹底絕望,心甘情願留在這裏的時候。”女人說。

“至那以後,我便不再是我。”大海說。

“是的,也不是的,不是的,也是的,”女人說,“這裏不過是一場夢,在萬籟俱寂的深處。”

“那現在我可以走了么?”大海說。

“走吧,我們就在一場夢裏,”女人說,“走吧,由此岸走到彼岸,再由彼岸去往不可知的路段...”

“將所遇的一切劃成一個圓,哪裏都是起點,哪裏都是終點...”

月光下的山谷,低迷的餘音隨着迷霧慢慢散去,清冷的夜光如水般降臨,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瓢潑的雨水就像是天上的銀河倒傾,光和雨一起聚下,四面八方都漲起了冷清清的水。

水慢慢的漫過山腰,淹沒枯骨與枯枝,猶如沖洗宣紙上的墨跡,將它們衝散,將它們消除,將一切的一切都歸隱起來。

最後大水將一切都淹沒了,雨隨之也停了,天地間僅剩下平靜的水面,猶如皺皺巴巴的紙張,孤零零地漂浮在廣闊的天空下。

“等你回家。”

就在一切都將離去的時候,那道聲音隔開水面下的亂流,又一次飄忽地傳來,空明而又深邃,在黑色的水底下閃閃發光,就像是深潛在海底里的一顆白色的星辰。

夢,到此為止...

大海猛地睜開眼,獃獃地看着天花板上懸挂的那一盞亮白色的燈管。

他大口大口地粗喘着氣,汗流夾背,渾身濕漉漉的,就像是掉到水了那樣。

他身處在一張簡易的搭床上,旁邊放着一張小小的桌子,桌上放着一碗黑色的葯湯,還有一杯透明的白開水,以及壓着一張小小的紙片。

牆壁上掛着一隻白色的時鐘,造型同樣簡易,除了標記時間的刻數以外,在沒有多餘的圖案,一共十二個數字,此刻時針正指向三點,但由於窗帘被拉上,陽光無法透進房間裏,所以無從得知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小白那傢伙現在怎樣了...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默默地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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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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