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淡藍色的女孩(四)
“但沒關係,眼下也挺好,”大海嘻嘻地笑,“這裏的面好吃,湯不錯,餃子好吃,酒也很好喝,無論是在現實也好,在夢裏也好,都沒什麼所謂。”
“如果什麼都無所謂,不分幻想與現實,那你人生的意義又在哪裏?”琳用注視問題兒童的眼光看着他。
“尋找啊,”大海沉默了片刻,輕聲說,“其實我到這裏來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找一人,尋找她留下來的痕迹,看看到底是要多少的絕望才會令她那樣疲憊,說自己的人生已是一片荒蕪,可以的話,我還想給她立一座墓碑,告訴她,這個世界還是有人在挂念她的。”
“所以你才來找我?”琳進一步問他,“想藉助我的權限替你調查?”
“是啊,但也不完全是,”大海嘆了口氣,“是真心想找個人聊天來着,不想抱有某些目的,但現實上又不得不抱有一些目的,雖然很不情願,但又無可奈何。”
“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吧?哪怕已經去世了,你還是不遠千里地跑來這裏找她。”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海喝了口溫熱的酒說,“有很多事情其實我自己也想不懂,因為太過麻煩了,後來漸漸就不再去想了,只憑直覺做事就好了。”
琳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幫你不是不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大海問。
琳從衣袋裏掏出一個鋼製的手銬,把這幅閃着銀光的鋼器放到桌面上,“把手伸出來,你一邊,我一邊,把它戴上,然後跟我回局裏一趟。”
“一定要戴上這個鐵疙瘩么,一定要去那間棺材一樣的房子裏才行么?”大海定定地看着她,愣了一下。
“是的,必須要這樣,作為歉意,這頓飯可以由我來買單。”琳不動聲色地說。
“那怎麼好意思。”大海感慨說。
“沒關係的。”她說。
...
亮白色的燈光落在路面,黑夜裏的街道寬敞而幽深,積聚在深處的黑暗,彌留在每個轉角處,倒映着墨色的水影。
半缺的弦月懸挂在空中,有人快步走過交錯縱橫的逼仄衚衕,反射出月亮的水窪就像墜地的琉璃一般,被人砰地一腳踩碎。
月下的追逐,慌張的少年驚恐地睜大了眼,隱藏在黑暗裏的磚牆彷彿密不透風的圍城,屏蔽了所有的聲音。
他一邊狼狽地逃跑,一邊不要命地拍打附近的門窗,但卻沒有一個人回應他的呼求,沒有人願意為他打開一扇門,也沒有人願意為他點亮一盞燈。
“混賬!跑!有種你給老子繼續跑!買完東西不想付錢,還特么跑路?逮住你以後,老子就打斷你的腿!”有人奔走在黑暗盡頭髮狂地吶喊。
粗獷的聲音緊逼其後,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彷彿一旦停下來,那隻手就會捏碎他的呼吸道。
局面似乎漸漸陷入絕地,透着一股末路般的悲涼,身後的三個流氓如同豺狼般地窮追不捨,他不敢有所懈怠,時不時地望向身後,時不時又摸索着腰間。
但那把別在褲帶上的尖刀早已被他投擲出去了,此時此刻,他的手裏除了一包致幻的粉末,別無所有,那場廝殺之後,他再沒有別的武器可以讓他應付這個局面。
但也沒什麼要緊的,如果實在跑不掉就算了,給打斷腿就打斷腿,只要這包粉末沒給他們搶回去就好了,活着這種事情本來就沒什麼好的,還不如沉溺在幻覺里。
這東西對他來說就像是止疼葯,只不過是為了緩和現實所帶來的創傷而已。
而且,粉末是他從混混們那裏搶過來的,本就不是什麼見得光的東西,沒什麼冠冕堂皇的歸屬權可言。
在這一片正義之光照耀不到的暗影世界裏,生存法則就是這樣,誰搶到就是誰的,或者說,誰的拳頭比較硬,那東西就是屬於誰的,就像弱肉強食的原始森林,剔去那一大堆無關緊要的繁瑣掩飾,剩下的...便是吃與被吃的關係。
要不就是餓死,要不就被有權有力的人吃掉,再也沒有多餘的選擇...
他兇狠地撕開手裏的包裝,把散亂的粉末一股腦地吸進自己的鼻腔里。
一瞬之間,嗆鼻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呼吸道上猶如騰起一股上竄燃燒的火焰,飛速地直衝腦髓。
熱...熱得要命的熱...想毀掉什麼...想燒掉什麼...盛大的烈火覆蓋廣闊的荒原...
血紅色的慾望在剎那間生長出無數根血紅的肉芽,又在剎那間紮根,如狂蛇般遊動、翻騰在他的腦海里,抹紅了他的眼。
他獰笑着轉過身,看着那三個從拐角處趕來的混混,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痙攣、抽搐,彷彿血管里流通的不止是血液,還有那本應疾閃在天際的奔雷。
前所未有的力量支配着他的身體,亢奮的意志充斥着無與倫比的強大,他粗喘地呼吸,灼熱的空氣從肺部噴吐而出,渙散的熱量扭曲了附近潮濕的空間。
他一手抓住橫空飛來的酒瓶,徒手捏爆,像一位暴虐的君主那樣,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用俯視蟲子般的眼神盡情地揣摩着月夜微光下的三人。
混混們愣住了,沒想到這慫貨忽然這麼有種,頓下了腳步,露出殘忍的笑。
但很快,他們就笑不起來了,因為逼近過來的熱量在告訴着他們,此刻正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變化作用在少年的體內,令他迸發出常人不可抵抗的力量。
驀然間,他們覺得那個軟蟲一樣的少年已經死掉了,徹底地蕩然無存,而此時此刻寄存在他身體裏的是一隻來自地獄的惡鬼。
那包粉末,與其說是一樣藥品,不如說是某把鑰匙。
那個走投無路的少年拿起那把鑰匙,打開了潛藏在體內的某扇禁忌之門,把關押在絕望邊緣的惡鬼放了出來,登臨這個世界。
下意識地,他們往後退了幾步,一邊緊張地吸氣,一邊又急促的呼氣,溶解在血液里的酒精彷彿瞬間蒸干,隨着滾淌的汗水打濕了衣衫。
意識迅速清醒,幽冷的寒氣止不住地從背後升起,彷彿身臨地獄門前的凍土,如墜冰窟,恐懼的神色在一瞬間填滿了他們的面表,他們想着要逃跑,但已經為時已晚了。
...
吃飽飯的大海被琳拉回警局,就像飯後的散步一樣,一邊走着,一邊百無聊賴地看着路上一閃一閃的街燈。
“‘雪’這個名字你有聽過么?”
大海忽然問她。
“沒有。”琳不假思索地說。